棉布簾掀動,小冰走了進來,道:“姑娘,附近都找遍了……”
她微一抬頭道:“不用找了,佟老爹已經沒有了。至少他已很久不在這‘無人渡’口了。”
小冰大眼睛一睜道:“您怎麼知道?”
她道:“你算算看,雪下了有幾天了。”
小冰道:“快一個月了。”
她道:“佟老爹每天都要到河裡去打水,是不是?”
小冰道:“是啊!他這兒沒有井,只有到河裡去打水了。”
她道:“你看看,後牆上掛的那件蓑衣上都已經滿布上了灰塵了。”
小冰轉眼望向後牆,臉色一變,旋即說道:“不對啊,姑娘,灶裡還有火呢。佟老爹要是早就不在這兒了,這火是誰生的呢?您看,那張桌子上還有剩酒殘萊,分明還有人在這兒賣吃喝,那又是誰呢?”
她抬頭說道:“這個我不知道,自然不是佟老爹。”
小冰道:“這就怪了,除了佟老爹,誰會在這種荒涼的地方賣吃賣喝?”
她道:“不管是誰,應該也不是單擎天他們,你看那桌上的杯箸,四個酒杯,四雙筷子,分明是單擎天手下這四個人在這兒吃喝。當然,他們真正目的並不在吃喝。
‘十丈飛紅’進來的時候,一個迎了上來,被‘十丈飛紅’以重手法打死在這兒;另三個要往後跑,剛跑幾步便中了‘十丈飛紅’的‘十丈飛紅’;單擎天進來撞見,要從背後偷襲‘十丈飛紅’,在剛要出手時,他也讓人殺了……”
小冰道:“您不是說單擎天不是‘十丈飛紅’殺的麼?”
“是的。”她又說道:“單擎天的確不是‘十丈飛紅’殺的,那‘十丈飛紅’生平只用‘十丈飛紅’,紅銅打成的銅圈,上頭系塊紅綢,十丈內發無不中;這種東西不可能攔腰劃破個大口子,而且傷得這麼深,單擎天的致命傷,不是‘十丈飛紅’傷的,而是有另一個人坐在門裡那張桌子上,一見單擎天要偷襲‘十丈飛紅’,就先出手殺了單擎天……”
她分析得都對,唯一不對的是她把“十丈飛紅”也當成了從外面進來的人。
小冰道:“姑娘,那另一個人,殺單擎天的人又是誰呢?”
她神色一黯,道:“他。”
小冰一怔,叫道:“他!您說是……”
她只說了一個字:“他。”
小冰定了定神道:“您剛才不是說不是他麼!況且佟老爹又在柳樹上……”
她道:“是他。柳樹上那第九條痕印不是佟老爹刻的,是他刻的。”
“他刻的?”小冰叫道:“既然他回來了,為什麼還……”
她道:“他刻上第九條,那是告訴別人他還沒回來!”
小冰“哦”了一聲。
她的神色更幽怨,更憔悴。
小冰是個聰明姑娘,馬上又道:“不會吧,姑娘!”
她抬起了手,手裡拿著那本小冊子,說道:“這是一本白紙,佟老爹把它投進了這個鐵盒子裡,防的是萬一,佟老爹好機心,他所以把那冊‘血花錄’交給我代為收藏,為的就是要他回來後去找我,讓他跟我見一面。
既然這樣,佟老爹人不在‘無人渡’口,不會不給他個暗示,既得暗示,就是隻有他才看得懂的字句,或者是符號,我發現這本小冊子後頭讓人撕去了幾頁,那該是他看見了‘暗示’,把它撕了去。這種暗示別人看不懂,也不會……”
小冰道:“這麼說,他一定是去找您了。”
“不會的。”她黯然地搖搖頭,那神色,能讓鐵石人兒垂淚。
“你不見他在柳樹上刻第九條痕印麼?”
小冰掩著臉哭了,她極力忍著,可是她忍不住。
她站了起來,手搭上了小冰的肩頭,小冰感覺得出,那隻手顫抖得厲害。
“別哭,小冰!我都沒哭,你哭什麼啊。相見爭如不見,見了面又如何?不如不見。情到濃時反轉薄,是吧!”
小冰臉仍埋在一雙手裡。
她拍了拍小冰,道:“我討厭聞血腥味兒,薰得我頭暈欲嘔。
快扶我出去吧,咱們也該回去了。”
小冰住了哭聲,可是沒止住眼淚,點點頭,扶著她往外行去。
在外頭站了一下。她那雙失神的眼,望著眼前那一片迷-、那跟她的心情一樣的天,道:“又快下雪了,咱們走吧,別讓雪把咱們攔在半路上。”
接著目光落在柳樹上那第九條印痕上,深深一眼,轉身往河邊行去,那麼緩慢,那麼淒涼。
來的時候她沒讓小冰扶。
去的時候她一隻手搭在小冰肩頭上。
口口口亭子上一滴一滴的水往下滴。
沒到溶雪的日子,亭子頂上的積雪卻先化了。
雪水冰涼,滴到人身上,沾著肉時,能讓人機伶一顫。
白衣客用手接著,那一滴滴的雪水都滴在了他掌心上,他不怕涼,他的心比這剛溶的雪水還涼。
亭子正對著一片梅林,一株株搖動著枝椏,挺立在風雪裡。
那鐵一般的枝椏尖頭已經冒出了嫩蕊,離開花的日子不遠了。
梅林跟亭子的中間,是一條路,積著厚雪,兩頭皆茫茫,不知道從那兒通到那兒。
路上佈滿了腳印,輪痕,泥翻了出來,潔白的雪都被弄汙了。
這條路上似乎車馬頻繁,來往過路的相當多。
可是現在看,孤立在路邊的這座小亭裡,只有白衣客孤伶伶的一個人,跟這座小亭一樣,讓人可憐。
其實,在此情此景中,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這兒是一種享受。
那種享受是局外人無法領略的。
白衣客的手挪動了一下,一滴雪水掉在亭外石階上,碎了,粉碎。
他也微微皺了皺眉,突然間他像顯得很激動。
是誰打擾他了?遠處馳來了一輛馬車,高篷,單套,馬車跟套車的馬,一色潑了墨般,漆黑。
就連車轅上那趕車的車把式,也是一身黑貂。
車把式是個黑衣壯漢,濃眉大眼,滿臉青鬍渣兒。頭戴皮帽,腳登皮靴,腰乾兒挺得筆直。一條皮鞭揮舞得“叭”,“叭”作響,那一聲聲的脆響劃破長空,傳出老遠,把一份寧靜攪得一絲兒不剩。
馬車馳行如飛,轉眼工夫已到小亭前。
突然,車裡傳出個脆生生的話聲:“停車。”
趕車大漢猛一收韁,套車馬一聲長嘶停了下來,停是停下了,卻仍向前衝出了近丈遠。
篷掀開了一角,車裡探出個頭,一顆烏雲玉首,有著一張吹彈欲破,豔麗,冶媚嬌靨的烏雲玉首。
她未語先笑,散發的熱力足能溶雪。
“喂!你是不是走不動了,坐我的車好麼?”
白衣客沒理她,像沒聽見,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嬌豔人兒又叫了兩聲。
白衣客仍然是聽若無聞,視若無睹。
那趕車大漢突然一聲冷哼:“原來是個聾子。”
長鞭“叭”地一聲脆響,在空中劃了一圈,那鞭梢兒蛇一般,直向白衣客捲了過來。
嬌豔人兒嬌笑一聲道:“人家不聾,恐怕你瞎了……”
車篷裡的玉手,水蔥般手指虛空一彈,長鞭由中而斷,那斷的半截飛出老遠落在了亭旁雪地上。
“怎麼連‘神劍’卓三郎也不認得了!”
趕車大漢臉上變了色,血像突然凝住了一般,手裡拿著那把斷鞭,怔在了那兒。
車篷掀開了,嬌豔人兒出來了,上身是件紫青襖,下身是八幅裙,腳下露著一雙鳳頭鞋。
“哎呀,這是什麼路呀,泥這麼多,可讓人怎麼走呀!”
嘴裡嬌聲嬌氣地埋怨著,扭著腰肢,東一倒,西一歪,風擺楊柳般走了過來。
腳底下一雙繡花鞋,她怕沾上了泥,人到了小亭前,她走過的路卻沒留下一個腳印。
人進了小亭,往白衣客對面一坐,未語媚眼兒先拋,嬌靨上堆的是勾魂笑:“三郎,許久不見了,一向你都在那兒呀?”
白衣客沒說話,沒動,手仍接著頂上滴下來的雪花,兩眼仍望著掌心那點兒水出神。
嬌豔人兒沒在意,嬌笑一聲道:“怎麼幾年不見變得這麼冷漠呀,連我這個老朋友都不認得了麼?”
白衣客開了口,語氣跟頂上滴下來的雪水一樣:“你認錯人了!”
“我認錯人了?”嬌豔人兒吃吃一笑道:“不會的。別人我不敢說,卓三郎你,你就是燒成了灰我也認得。”
白衣客兩道長眉動了一下,道:“你那麼盼我燒成灰麼。”
“誰說的?”嬌豔人兒嬌笑說道:“誰碰你一下我都會心疼半天,怎麼會盼你燒成灰呀,你可別這麼沒良心。”
白衣客手一翻,冰成串兒地落在亭前石階上,都碎了。他吸了一口氣,收回了手,道:“白娘子,卓慕秋已經不是從前的卓慕秋了,你別惹我。”
嬌豔人兒吃吃一笑道:“卓慕秋已經不是從前的卓慕秋了,怎麼了,是你人變了?還是心變了?這麼多年,我可沒有一刻不在惦念著你,沒有一刻不在找你,繡花鞋不知道磨破了多少雙,連這雙腿,也都要跑斷了,你怎麼能這麼絕情絕義呀?”
白衣客雙眉陡地一揚,旋即他又斂態淡然道:“白娘子,我不欠你的,你也不欠我的……”
嬌豔人兒一笑說道:“誰說你不欠我的,你想始亂終棄麼?”
白衣客兩眼一睜。
嬌豔人兒伸手向著白衣客右腕抓了過去。
“別動手。老朋友了,怎麼你一見面就動手呀?……”
白衣客右腕一偏,她那隻玉手落了空。
白衣客道:“白娘子,快九年了,九年歲月相當漫長,人人多少都會變一會,你怎麼一點也沒變?”
嬌豔人兒道:“誰說我一點也沒變,我變得比以前更嬌,更美,更那個了。這些你懂,是不是?”
白衣客緩緩說道:“你要是把我還當老朋友,我希望你跟我談些正經的,要不然我把這座小亭讓給你。”
“好,我聽你的。”嬌豔人兒點了點頭,可是臉上仍堆著那足以溶雪的笑:“咱們從那兒說起,你說吧!”
白衣客道:“只要是正經話,隨你從那兒說起都可以。”
嬌豔人兒道:“那麼讓我來提頭兒吧。那位嚴寒貞嚴姑娘呢?怎麼沒跟你在一起?”
白衣客眉鋒微微一皺,道:“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事,她為什麼要跟我在一起?”
“不該麼?”嬌豔人兒笑吟吟地道:“以前每見儷影成雙,羨煞人,也妒煞人……”
白衣客道:“那是以前。剛才我不是說了麼?多少都會變一點……”
嬌豔人兒道:“她變得卻太多了。”
白衣客搖頭說道:“不,不是她變得多;她沒變,是我變了。”
嬌豔人兒吃吃一笑道:“真的麼?你說這話的時候,心裡不疼得慌麼?”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實情實話,有什麼好心疼的。”
嬌豔人兒勾魂妙目一轉,道:“我聽說,那位嚴姑娘已經有了主兒了。”
白衣客唇邊抽動了一下,道:“是麼?”
嬌豔人兒道:“怎麼?你不知道麼?”
白衣客道:“不,我知道。我知道她會嫁人的,可是我不知道她嫁給了誰。”
嬌豔人兒“咦”地一聲,睜大了一雙妙目,道;“她現在是你的嫂子,你怎麼不知道她嫁給了誰,難道他們成親的時候,你不在家麼?”
剎時間白衣客的臉色又白了不少,唇邊又扯動了一下,笑了:“噢!原來她嫁給了我哥哥,我倒是真要給他道個喜。他們成親的時候,我不在關裡,所以我根本不知道,也沒喝他們一杯喜酒。”
嬌豔人兒瞟了他一眼,笑道:“那可真讓人扼腕啊,你不知道,他們成親的時候有多熱鬧,多大的排場,你家賀客盈門,車水馬龍,武林中只要稍微有點名聲的人都去了,開的是流水席,足足鬧了十天……”
白衣客淡然說道:“那也沒什麼,‘劍莊’卓家本來就是武林中的大家,交遊廣闊,富可敵國……”
嬌豔人兒道:“聽你的口氣,好像你不是卓家人似的。”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我本就不是卓家的人了,在我父親眼睛裡,我不肖,是‘劍莊’卓家的敗家子,不聽話,不孝順,要不然我也不會被我父親趕出了家門,宣告武林說我不是他的兒子了。”
嬌豔人兒輕輕嘆了一聲,道:“也是,卓老莊主實在夠固執的,他總認為你哥哥比你孝順,比你聽話,其實聽話的就準是好兒子麼?
你哥哥那份孝孝得愚,大小事,沒一樣不唯命是從,叫他往東他不敢往西,從來就沒違背過卓老莊主的意思,而且還怕得跟什麼似的。
要讓我看哪,你哥哥那一樣也比不上你,軟骨頭,藥罐子,一點男人氣概都沒有,一年三百六十天,沒一天不病的,有什麼好?
不過有一點讓人不能不承認他比你強,他善解人意,解風情,不像你,硬得跟塊石頭似的。他福氣也比你好,娶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兒,眼看整個‘劍莊’又是他的了……”
白衣客道:“怎麼,我父親準備把‘劍莊’交給他了麼?”
嬌豔人兒道:“你不知道?你父親已經過世了。”
白衣客一怔,挺身要站起來,可是旋即他又收勢坐下,眼望烏雲密佈的長空,喃喃說道:“父死不能隨侍在側,看來這一下我是真的不孝了……”
嬌豔人兒道:“你父親早在他宣告武林,跟你脫離父子關係的第二年就過世了。天下人都知道,‘劍莊’卓老莊主是讓你氣死的,因為你父親在臨終之前說過一句‘不孝的畜生’,那自然指的是你了。”
白衣客聲音有點嘶啞,道:“應該是我!”
嬌豔人兒瞟了他一眼道:“你就不知道,武林中除了我之外,有多少人在罵你。”
白衣客道:“父死不能隨侍在側,我確實不孝,罵也只有任人罵了。”嬌豔人兒道:“可是我知道你……”
白衣客截口說道:“你說我父親早在宣告武林,跟我脫離父子關係的第二年就過世了?”
嬌豔人兒道:“是啊!”
白衣客道:“那麼我哥哥早就該接掌‘劍莊’了,為什麼你說眼看‘劍莊’也是他的了?”
嬌豔人兒嬌媚地白了他一眼道:“你多糊塗呀!你哥哥一直輾轉病榻,他那能參與大典,接掌‘劍莊’呀!怎麼說也得等他病好了,聽說你哥哥已經延聘了一位名醫長年住在‘劍莊’之中給他看病,近一兩年來他的病已是大有起色了。先得如花美眷,後接第一大家,雙喜臨門,當真是羨煞人,妒煞人。”
白衣客微一點頭道:“的確,我哥哥好福氣,我不如他。”
嬌豔人兒看了他一眼,話鋒忽轉:“聽說,早在你離開‘劍莊’之前,嚴寒貞已經跟你哥哥很要好了,你所以離開‘劍莊’,為的也就是這件事,是麼?”
白衣客唇邊飛快掠過一絲抽搐,搖頭說道:“不,我離開‘劍莊’為的不是這件事。我在家的時候,嚴寒貞對我兄弟倆都不錯,我兄弟視她如幼妹,她視我兄弟如兄長。
比較起來,我跟她較為談得來些,不過她常說我這個人是匹脫韁的馬,野性難馴,而且脾氣剛烈,不如我哥哥溫順柔和,甚至不願一刻待在家裡……”
嬌豔人兒道:“這就麻煩了。人家是說你不如你哥哥解風情,不如你哥哥懂得溫柔體貼,這確是一針見血,入木三分,女兒家那個不想嫁個郎君,能溫柔體貼,善解風情的?最糟的是你不願老待在家裡,人家以為你不喜歡家,一個不喜歡家的人怎麼能信賴,怎麼能託付終身哪……”
白衣客道:“所以說無論她嫁了誰都不能怪她,是我表現得讓人失望,讓人寒心。尤其我一離家便是多年,蹤跡渺茫,音訊毫無,我父親在我離家的第二年就過世了,她需要有個人照顧,偌大一個‘劍莊’內院只有她跟我哥哥兩個人,也需要定個名份……”
嬌豔人兒倏地一笑,嬌媚橫生,道:“你倒會責備自己,把錯往自己身上攬啊,說這話,你不難受我還代你難受呢!
告訴你,人家小兩口可也希望你這麼想呢!別人不知道,我清楚,你是因為眼見嚴寒貞對你哥哥一天比一天好,侍候湯藥,衣不解帶,那關懷體貼之情,人人都看得出來,才忍痛割愛,有心成全,悄悄的離開‘劍莊’的,對不對?”
白衣客笑了,笑得讓人心酸:“有人說,愛一個人不必非跟她廝守終生不可,可是我沒有那麼好的氣度,那麼寬的胸襟……”
“算了吧,我的三少爺!”嬌豔人兒道:“是不是這樣,你心裡明白,我心裡也雪亮。嚴寒貞是世人皆知的好姑娘,而我是世人皆知的壞女人,以我看,有時候好姑娘還不如壞女人來得貞節。
寄情聲色晚景從良,與一世之煙花無礙,貞婦皓首失守,半生之清苦俱非。看人哪,要看後半截……”
白衣客雙眉為之一揚。
嬌豔人兒倏地改口說道:“你離開‘劍莊’這麼多年,都上那兒去了?剛才聽你說,這多年來,你不在關裡……”
白衣客道:“我到大漠去了一趟,身陷‘白龍堆’前古迷城之中,-陷就是八年……”
嬌豔人兒驚詫說道:“‘白龍堆’前古迷城?我只知道大漠有個‘白龍堆’,怎麼不知道‘白龍堆’有個前古迷城。”
白衣客道:“知道‘白龍堆’前古迷城的,這世上也只有兩個人。”
嬌豔人兒道:“世上只有兩個人知道‘白龍堆’前古迷城?誰?那兩個?”
白衣客道:“魔刀西門厲跟神劍卓慕秋。”
嬌豔人兒一怔道:“魔刀西門厲跟神劍卓慕秋?”
白衣客道:“最早知道‘白龍堆’前古迷城應該是魔刀西門厲,他邀約一個人到‘白龍堆’前古迷城去,帖子誤投‘神劍’卓慕秋手裡,卓慕秋代那個人去了,因而卓慕秋也知道了‘白龍堆’有座前古迷城。”
嬌豔人兒道:“結果他被‘魔刀’困在那座前古迷城裡,一困就是八年。”
白衣客點頭說道:“不錯,差一點把一條命留在‘白龍堆’,把一身傲骨拋在那座前古迷城裡。”
嬌豔人兒道:“‘魔刀’西門厲這麼厲害麼?”
白衣客道:“厲害的不是‘魔刀’西門厲,而是那座前古迷城,跟前古迷城裡住著的另一個人。”
嬌豔人兒“哦”地一聲道:“那座前古迷城有這麼厲害麼?”
白衣客道:“事實上卓慕秋被它一困八年,差點血染黃沙,命喪大漠。”
嬌豔人兒道:“那座迷城究竟有什麼厲害?”
白衣客搖頭說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之無論人獸,進去了就別想出來,說起來卓慕秋應該是自有那座迷城以來最命大最僥倖的一個人。”
嬌豔人兒道:“世上竟有這麼一個地方,我真是太孤陋寡聞了。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什麼時候我倒要遠赴大漠去見識見識。”
白衣客道:“如果能不去的話,我勸你最好還是別去。這一智,不長也罷。”
嬌豔人兒忽然嬌媚一笑道:“你也關心我的安危麼?”
白衣客淡然說道:“我並不關心任何人,我只關心我自己,我只是不忍中原人氏到大漠去送死,把屍骨遠拋異域,葉落歸不了根。”
嬌豔人兒道:“你一向是會隱瞞自己……”
頓了頓,道:“你說住在迷城裡的那個人,是……”
白衣客搖頭說道:“不知道姓名,不知道來歷,我甚至不敢斷定他究竟是不是人。”
嬌豔人兒妙目一睜道:“怎麼,你不敢斷定他究竟是不是人,難道說他四隻腳走路,有兩個頭,三隻眼?”
白衣客搖頭說道:“那倒不是。他長得像人,可是他的性情,他的行為不像人。”
嬌豔人兒道:“他的性情跟行為究竟是……”
白衣客道:“我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怕,可是這個人曾使我膽寒,不提也罷。”
嬌豔人兒道:“那麼他究竟有什麼厲害?”
白衣客道:“我所以說他厲害,是說他的性情,他的行為,還有他那可撕虎裂豹的勁力,能讓‘神劍’卓慕秋都奈何不了他的一身武功。”
嬌豔人兒道:“他也會武?”
白衣客道:“何止會武,他似乎練的有外門工夫,普通兵刃傷不了他,重手法掌力難動他分毫,‘神劍’卓慕秋在百招之內可以跟他打成平手,一旦過了百招,卓慕秋很可能漸趨下風!”
嬌豔人兒道:“這件事要是傳揚出去,一定會震動整個武林。”
白衣客道:“武林中盡多爭強好勝之輩,為免他們把屍骨遠拋大漠,不宣揚也罷。”
嬌豔人吃兒吃笑道:“你知道,我這個人是向來存不住話的。”
白衣客揚了揚眉道:“我不希望你說,如果你一定要說,自然我也沒有辦法。”
嬌豔人兒道:“那就要看你怎麼對我了。你要對我好,我就會聽你的話;你要是對我不好,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白衣客沒說話。
嬌豔人兒看了他一眼,忽然問道:“你說你到‘白龍堆’,是代人赴約?”
白衣客道:“是的。”
嬌豔人兒道:“你是代誰去的?”
白衣客道:“你一向存不住話,不是麼?”
嬌豔人兒道:“怎麼,你不願意讓人知道?”
白衣客搖搖頭道:“沒有必要讓人知道。”
嬌豔人兒道:“那正主兒呢?”
白衣客道:“他不知道,我也不打算讓他知道。”
嬌豔人兒嫣然一笑道:“你可真是好氣度,好胸襟啊!代人赴約,差一點連命都沒了,還不願意讓人知道?”
白衣客像沒聽見,眼望亭外,道:“雪又下了。”
嬌豔人兒轉眼一看,可不?停沒多久的雪,又開始飄了。一片片仍跟鵝毛般。
嬌豔人兒眉鋒一皺道:“怎麼又下雪了,可煩死人了,路已經夠難走的了……”
白衣客道:“天馬上黑了,天黑之後更難走。”
嬌豔人兒道:“幸好我是坐著車來的……”
白衣客忽然問道:“你去過‘無人渡’麼?”
嬌豔人兒然說道:“‘無人渡’?沒有啊!怎麼?”
白衣客微一搖頭,道:“沒什麼,我只是隨口問問。‘無人渡’這兩天很熱鬧。”
嬌豔人兒道:“很熱鬧?為什麼?”
白衣客道:“為一冊‘血花錄’。”
“‘血花錄’?”
嬌豔人兒叫道:“‘血花錄’落在了‘無人渡’?都誰去了?”
白衣客道:“十丈飛紅’,‘大力魔’,只這兩個,亦就夠了。”
嬌豔人兒道:“你怎麼知道?”
白衣客道:“我也在場。”
嬌豔人兒道:“‘血花錄’落在誰手裡了?”
白衣客道:“被人捷足先登拿了去,留下的只是一冊廢紙。”
嬌豔人兒道:“捷足先登的那人又是……”
白衣客搖頭說道:“這就不知道了。雪大了。”
真的,就只是這幾句話工夫,大雪紛飛,滿山遍野都是。
嬌豔人兒忙道:“得趕快走了,走吧!”
白衣客道:“走吧?我到那裡去?”
嬌豔人兒“咦”地一聲道:“你不到我那兒去嗎?我住那地方你是知道的,既清幽又雅緻,我有好酒,也有好菜,為你斟杯酒或是為你倒壺茶,燒著火坐在屋裡賞雪不是挺好麼?”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你那兒酒醇茶香是出了名的,經常是居處客滿,座無虛席……”
嬌豔人兒道:“別提我了,瞧我現在,年華一逝,人老珠黃,早已是門前冷落車馬稀了走吧!我擔保今後的座上客只你一個人”
白衣客微一搖頭道:“好意心領,我已經沒有那雅興了。”
嬌豔人兒道:“人家都已經嫁人了,說不定孩子都好幾個了,小兩口也說不定正依偎在窗前小酌賞雪,尋覓詩料呢,你可別那麼傻,那麼痴啊!”
白衣客淡然笑道:“人生難得幾回傻,做一輩子傻子,也未嘗不是樂事。”
嬌豔人兒目光一凝道:“你真不去?”
白衣客道:“我這個人幾曾說過假話。”
嬌豔人兒道:“這種天兒你忍心讓我冷冷清清一個人……”
白衣客道:“白娘子,我本不欠你,你本不欠我,何必讓我欠你,讓你欠我?”
嬌豔人兒忽然變得深情款款,道:“我願意,我要你到我那兒去住,到什麼時候你想走,到那時候你只管走你的。”
白衣客搖頭說道:“我不願意。我這個人從不願意欠別人的……”
“三郎!”嬌豔人兒道:“多少年來我人雖變了,心可沒變,你真還像以前那麼狠心……”
白衣客搖搖頭道:“白娘子,一個人一生之中只有一次情愛。
你結識的人雖多,未必產生過情愫。而我的一次情愛已經給了一個女人,不會再有了,即使會再生,那也不是完整的了……”
嬌豔人兒道:“我不計較……”
白衣客道:“你或許不計較,可是我計較。我不可能再產生情愛,也不願意把不完整的情愛給與任何人。”
嬌豔人兒道:“我不要你的情愛,只要你的人。”
白衣客道:“你可以作賤你自己,我不能作賤別人。”
嬌豔人兒雙眉一揚道:“我只聽說過世上有三貞九烈的女人,卻沒想到還有像你這樣三貞九烈的男人。”
白衣客微一搖頭道:“白娘子,你錯了,我不為任何人,我為的只是我自己。”
嬌豔人兒道:“別忘了,你卓三郎的色名比我白娘子好不到那兒去。”
白衣客搖頭說道:“那是當年。當年我也沒毀過誰,我自問心安理得。但得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譭譽褒貶,一任世情。即使我當年胡鬧過,那也只是當年,現在不同了……”
嬌豔人兒冷笑一聲道:“如今我對嚴寒貞倒有點嫉妒起來了,你知道我這個人,想得到什麼就能得到什麼,要不然我永遠不會撒手的。”
話落,就要拂袖站起。
白衣客手一伸,按在她那要拂起還沒拂起的衣袖上,道:“白娘子,別跟我來這個。記得我當年就勸過你,一個人要是仗恃藥物去獲得什麼,那是下策,也不要自認無能,最糟的是她永遠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嬌豔人兒臉色為之一變。
白衣客接著說道:“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我不願意耽擱你,你也不要耽擱我,走吧,我送你上車。”
手往上挪半尺,隔衣袖抓住了嬌豔人兒的皓腕,只一抖,嬌豔人兒驚叫一聲,整個人飛出了小亭,正落在馬車旁,她落在一堆積雪上,雪連陷都沒往下陷。她霍地轉過臉來,一張原來嬌媚無限的臉,如今鐵青怕人:“卓三……”
白衣客負手亭中,快然笑道:“白娘子,你該知足了。天就快黑了,別等大雪阻了道。”
嬌豔人兒一句話沒說,轉過頭去鑽進了馬車裡。
馬車濺起一地雪泥走了。
白衣客的臉色就跟那天色一樣,馬上暗了下來。
他當年確曾胡鬧過一陣,但那也僅止於胡鬧,正如他剛才所說,他並沒毀過誰。
他這-生中只愛過-個女人,而如今這個女人卻投進了別人的懷抱,當真地投進了別人的懷抱,而且成了他的嫂子,這叫什麼?情之一事,原本是不能勉強的,可是她確實對他好過一陣。
後來她把對他的愛轉給了他那手足胞兄,也許正如白娘了所說,他不及他那胞兄解風情,不及他那胞兄溫柔體貼,不及他那胞兄真正懂得女人的心,不及他那胞兄給人一種真正可以依靠的安全感,所以,她寧可把自己託付給一個長年輾轉病榻的人,而不敢把自己託付給一個難以收心生根的健壯人。
當時或許她所以忽然轉對他哥哥好,是因為他哥哥渾身疾病,需要人侍候湯藥,那只是一種自然的,出諸於友愛的照顧;他誤會了,痛心之下黯然離家,留下兩字成全,結果她在長久侍候胞兄之餘日久生情,結果第二年父親過世,她需要人照顧,孤男寡女相處也不能不定名份,所以她嫁給了胞兄。
可是,無論是前者也好,是後者也好,他都不能怪她,他自己要負大部份的責任,不是麼?是的,誰都不能怪,要怪只怪他自己。他當年不懂“情”,不是真正的不懂。
要把當年挪到現在,他就不會那樣了,絕不會。
可是能把當年挪到現在來麼?定局已成,誰也無法改變。
定局已成,誰也無法挽回。
他伸出了手,又去接那自亭頂滴下的雪水,他如今倒覺得那一滴滴的雪水是溫的。
至少,它遠不及他的心冷。
口口口
在嘗酒的人嘴裡,酒是甜的。
可是有時候它也是苦的,苦得難以下嚥。
無如人是奇怪的,怪得難以理解,越是認為它苦的時候越拼命的喝,儘管它苦得像膽汁,似黃蓮。
倒不是因為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而是,有的人以它來澆愁;但喝下去之後是能消愁抑或是愁更愁,這隻有那喝酒的人自己知道了。
“神劍”卓慕秋是個有大智慧的人,可是要以這問題問他,恐怕他也不知道。
他坐在這小衚衕口的小攤兒上,面前擺著一壺酒,幾樣小菜。
小攤兒設在一個草棚子底下,兩邊兒都有掩棚兒,可以擋風,棚外是一地的雪泥,棚頂上的雪水一滴一滴的往下滴。
儘管他的心仍是那麼冷,至少坐處近火,他的人暖和多了。
或許是因為暖和,或許是因為酒意,他那原本蒼白的兩頰上,出現了兩片酡紅。
他自斟自酌,就這麼一杯杯的喝著。
一杯又一杯,一壺又一壺。
天色看不出是什麼時候,不過小攤兒上掛著一盞氣死風燈,已經點燃半天了。
那賣酒的一直在等著他,這時候終於忍不住了,走過來先陪上一臉不安的笑,然後一哈腰:“這位爺,我納悶半天了,說句話您可別在意,今兒個是卅日兒,這時候家家戶戶都在圍著爐子吃年夜飯,您…”
“掌櫃的。”卓慕秋放下酒杯拭了口,他帶著幾分酒意:“你的意思我懂,先容我問問你,你呢?”
“我?”賣酒的漢子一怔,旋即笑道:“我不同,我是個做生意的。”
卓慕秋倏然而笑,道:“這就是了,要沒我這種人,卅日兒晚上你那來的生意?卅日兒晚上還做生意,你應該為的就是我這種人,是不?”
賣酒的漢子也是個明白人,一點即透,這下他是更加不安了:“原來您沒家,也沒親戚沒朋友……”
卓慕秋一搖頭道:“不,我有家,可是卻歸不得。”
賣酒漢子“哦”地一聲道:“太遠?”
卓慕秋打了個酒噎,道:“說遠很遠,說近也很近。”
賣酒漢子糊塗了,怔了一怔,道:“說遠很遠,說近也很近……?”
卓慕秋忽然站了起來,道:“我等個朋友,看看天色他大概是不會來了,掌櫃的,給我算帳吧!”
賣酒漢子道:“怎麼?您不再喝點兒了?”
卓慕秋搖搖頭道:“不能再喝了,再喝我就走不了了。”
賣酒漢子道:“那……我這就給您算帳……”
他這裡指指點點在算帳。
衚衕的那一頭兒人影閃動,如飛奔來一個人,好快的身法,人影閃動時還在衚衕那一頭,一轉眼間他已到了草棚前了,是個身穿黑貂,身材高大,衣著相當氣派的紫膛臉老者,濃眉大眼,長髯過胸,威猛懾人。
賣酒漢子抬眼看見了紫膛臉老者,一怔,顧不得算帳,忙迎上去哈腰陪笑:“閔爺,今兒個是什麼風……”
紫膛臉老者看也沒看他一眼,兩眼望著卓慕秋,有著一剎那的激動,然後跨步進棚,不管地上髒不髒,單膝點地跪了下去:“見過三少爺。老奴來遲,三少爺恕罪。”
賣酒漢子猛然又是一怔,脫口叫了一聲:“卓三少爺……”
卓慕秋含笑點頭:“我的朋友來了,我暫時不走了。掌櫃的,你先忙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