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書猜測得沒錯,因為日劍蒙悅的意外之舉,使敏兒的計劃受到了重大的影響!
在日劍蒙悅抓住敏兒的腳踝的一剎那,敏兒心中之震驚無人能知!她怎麼也沒有料到蒙悅會不顧一切——包括他自己的性命——只因為聽到了她的那句話!
憑著這一點,她幾乎完全可以斷定蒙悅就是她這十幾年來一直想著念著的父親!
有這樣的父親,無疑是一種自豪!是一種幸福!
所以有那麼一刻,敏兒幾乎忘記了自己的兇險處境!三個人便以這種獨特的方式聯作一體,飛速下落!
耳邊是呼籲的風聲,身邊是薄紗一般的山霧!
敏兒清醒過來了,她用自己的左手取出一隻小巧的竹哨,用力一吹。
竹哨的尖嘯聲在絕崖下回盪開來!
此時牧野靜風的腦子幾乎是一片空白,在聽到尖嘯聲後,方回過神來,不知敏兒發出此聲又有何用意。
一聲刺耳的尖銳鳴叫在尖嘯聲後隨之響起,此乃鳥鳴之聲,顯得有些陰森!
牧野靜風心中頓時有些明白過來了。
尖銳鳴叫聲響起時,尚在一里之外,但轉眼之間三人卻已聽到了振翅聲,一道黑色的光弧如同閃電般射向這邊!
果然是牧野靜風在倚弦山莊曾見過的二隻碩大無比的巨禽!
此時,三人下墜的速度更快了,已可以看見地面以驚人之速向他們逼近,地面凸凹聳立的亂石隱約可見,因為速度太快,加上又有云霧妨礙視線,所以地面的景物撲面而來,對人的視覺產生了一種極為強烈的富有震撼力的衝擊!
感覺上,就像是一片渾沌之物向自己鋪天蓋地當頭罩下!
很少有人在這樣的情形下還能保持清醒的頭腦!即使並不把生死放在心上的人,也一樣會感覺到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下意識恐懼!
連牧野靜風都已臉色發白!
一聲尖叫,巨翅撲肩聲響起時,敏兒的雙臂已被巨禽的雙爪牢牢扣住!
下落之速頓時一緩!
但三個人的體重絕非一隻巨禽所能承受的,何況他們下落了一定的時間,自然有巨大的衝力!
黑色巨禽—聲怪嘶,竟噴出一口血來!
顯然,它已用力過度受了內傷!
幾乎就在同時,又有一道金黃色的弧線劃空而至,牧野靜風只覺右手一痛,已被一對鐵一般的利爪扣住!
下墜的速度又慢了不少!
雙禽奮力振翅,無奈因為分量過重,加上其中那隻黑色的巨禽已受了傷,所以三個人仍是不可避免地向地上落去!
雙禽力道逐漸衰減,本已減緩的速度又加快了!
形勢萬分危急!
地面上的東西已變得很大了,因為視覺角度的變化,看上去它們都已變了形,如同一隻只猙獰可怖的猛獸般向他們撲來!
敏兒心生絕望之感!她沒想到自己精心佈置好的退路,竟未能發揮作用!
倏地,一直抓著她腳踝的蒙悅之手突然鬆開了!
雙禽忽覺分量一減,雙嘶一聲,下落之速大減!
忽聞“轟”地一聲響,敏兒聞之,悲呼一聲:“爹!——”竟自昏迷了過去!
等她悠悠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簇低矮的草叢裡,牧野靜風在一旁關切地看著自己。
她忙支撐起身體,急切地道:“我們目前在什麼地方?”
牧野靜風見她清醒過來,暗鬆了一口氣,忙道:“我們就在絕崖下的峽谷中。”
敏兒忙向兩側望去,果然,只見兩邊都是高不可攀的絕崖,幾隻小鳥在絕崖的半腰處盤旋飛舞,從地上看去,已小成了一個個的黑點兒。絕崖峭壁陡立,亂石突兀!
敏兒“啊”地一聲低呼,失聲道:“我爹呢?我爹在什麼地方?”
牧野靜風先是一呆,半晌明白過來,道:“你說的是蒙前輩吧?他……他落了下來,自然也是在這絕谷中……只是……只是兩隻巨鳥帶著我們又飛了一段距離才落地,所以離蒙前輩落地的地方恐怕有些遠了。”
遲疑了一下,他才接著道:“你已斷定蒙前輩是你爹了?”
敏兒像是沒有聽見他的問話,喃喃自語:“我一定要找到我爹!我一定要找到我爹……”
十幾年的親情被壓抑得太久,今日蒙悅可以為了她而不顧自己的性命,這不但使她斷定對方一定是自己的親生父親,而且在那一刻,她已明白了血脈相連的深刻內涵!
那是一種永遠無法超越、無法割捨的東西,縱是曾經被歲月與磨難重重包裹,但有朝一日它仍是會發出難以阻擋的光輝!
十幾年,數千個日日夜夜的沉澱,一旦爆發,便不可抑止!
敏兒站了起來,這才發現此山谷極為狹長,谷內長滿了奇花怪木,地上縱橫交錯著各種各樣的藤葛!
這兒的陽光極其稀少,風也被絕崖擋在兩側,於是谷中一直是潮溼的——獨特的環境所能造就的、生長的自然也是獨特的東西!
地上已積累了厚厚的一層落葉,年復一年的積累,使下面的開始腐爛成厚厚的一層,上邊則是新落的枯葉,腳踩上去,先是“沙”的一聲,上邊的枯葉脆裂了,然後就是“咕‘的一聲,下邊的腐葉陷了下去,好像腳下踩著的不是真真切切的地面,而是一個不真實的夢。
陰暗處,角落裡,有不知名的鳥鳴蟲啾,因為山谷狹長幽深,聲音在其中迴旋飄蕩,反而更增添其寂寥之感。
敏兒與牧野靜風一同向“日劍蒙悅”跌落的地方走去,一路上磕磕碰碰,因為山谷中根本沒有任何路,彷彿千百年來,這兒只有土石鳥獸林木而沒有人跡。
頭頂上的太陽因為有山峰的遮擋,而變得很是朦朧。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腐葉枯枝上,兩隻巨禽則在他們頭上盤旋著,其中黑色的那隻因為受了傷,不時會在樹梢、山岩上棲息片刻。
牧野靜風忍不住地道:“這兩隻巨禽怎麼會聽你的使喚?”他記起了在倚弦莊受巨禽攻擊的情景。
敏兒道:“那天在倚弦莊發生的一切不過是一齣戲,我是旦樂手下的人,這兩隻巨禽也是我們的人所馴服的,我自然知道使喚它們的方法。”
說到這兒,她不由抬頭向山崖上看了看,有些擔憂地道:“按計劃我的人是在對面山崖帶著這兩隻巨禽等侯我,一旦我從青城山撤下來時,他們便可以接應我,現在我卻意外地落在了山谷裡,不知他們會不會因此而焦慮不安,貿然行事?”
牧野靜風有些意外地道:“你的人?”
敏兒點頭道:“不錯,跟隨我的人有六七十名,我之所以作如此選擇,是想借他們的力量查找你的下落。”
牧野靜風道:“難怪你能夠出現在青城山巔而不為別人所知,原來是仗著雙禽幫忙。”
敏兒道:“我相信此時江湖中人大概都以為你我必死無疑,這樣一來,你我就可以免受世人的圍殺。”
說到這兒,她忽然話鋒一轉,道:“穆大哥,借你的劍一用。”
她仍是稱牧野靜風為穆大哥,未曾改口。
牧野靜風疑惑地抽出劍來,交給敏兒。
敏兒揮劍“嘶”地一聲削下一塊衣襟,在地上攤開,然後伸出右手中指,在鋒利的劍刃上輕輕一抹,便有殷紅的鮮血滲出!
牧野靜風驚道:“敏兒,你……”
敏兒已用中指滲出的鮮血飛快地在布塊上寫下了一行字。
寫罷,將劍交還給牧野靜風,然後捲起布塊,輕嘯一聲,在頭頂上盤旋著的那隻金黃色巨禽已一頭紮下,準確地抓住了敏兒手中的布團,然後長嘶一聲,飄然升空!
牧野靜風心疼地看著她完成這一切動作,道:“這樣的事本該由我來做。”
敏兒笑了笑,道:“我要向等侯我的人報平安,免得他們見我以竹哨聲引來雙禽後再不見雙禽飛回,會擔心我出了什麼事,慌亂之下,說不定就會出什麼差錯。”
牧野靜風道:“你用這種方法離開青城山,豈不是要冒著巨大的風險?”
敏兒道:“在我設定這個計劃時,並沒有想到會出現今天這樣的局面,所以原先以為可以在任何地方引來巨禽助我離開,而今天若是其他人知道我們被雙禽救出,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一個人再有本事,也不可能與整個武林對抗。何況雙禽久經訓練,本是不會有什麼意外,沒想到我爹他……”
說到這兒,大概她又想起了生死未卜的日劍蒙悅,臉色變了變,不再往下說,而是加快了步子。
牧野靜風理解她的心情,卻不知該怎麼安慰她,只好與之一起沉默。
突然,敏兒一把拉住牧野靜風,壓低聲音道:“有人!”
她的神情有些異樣。
牧野靜風趕緊停下步子,凝神一聽,果然聽見不遠處有男人的聲音在低聲細語,話語中充滿了溫情,聽起來倒像是有人在對自己的女人說著情話。
兩人的神色驟變,相顧而失色!難道在這絕谷中還有人生活著?
顯然此人不可能是日劍蒙悅,不僅聲音不一樣,而且蒙悅就算倖存下來,也不可能在這絕谷中對別人說這樣的一番話!
兩人定了定神,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向聲音響起的方向走去。
當他們穿過一叢灌木,從林子中向外望去時,赫然發現有一個人盤腿坐在地上,頭髮蓬亂如草,懷中偎依著一個人,從體形上看,大致能看出是一個女人。
這絕谷中果然有人!
一不留神,敏兒的肩碰斷了一棵枯枝,發出了輕微的響聲。
盤腿坐著的人聞聲霍然抬頭!
牧野靜風一看,失聲驚呼:“姬冷!”
姬冷?
敏兒驚愕至極!
姬冷居然還活著?
這時,那人已一躍而起,一把抓起放在他身旁的刀鞘,嘶聲道:“什麼人?”
神情極度的吃驚與不安!顯然他也沒有想到這兒還有外人!
牧野靜風眼力非凡,他已發現姬冷已雙目盡盲!
江湖中人只知道姬冷、巫姒已死在範書手上,至於具體的細節卻無一人知曉,沒想到他居然還活著!
那麼,他身邊的女人無疑就是巫姒了。
此時,巫姒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就如睡著了一般。
牧野靜風與敏兒相視一眼,走出灌木叢,向姬冷這邊慢慢地靠近!
此時他們的內心極度吃驚,幾乎難以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姬冷怎麼會出現在這兒?若是被範書逼下懸崖,又怎能不死?方才牧野靜風兩人有巨禽相助,尚歷盡九死一生,何況是雙目失明的姬冷?
牧野靜風與敏兒的逼近使姬冷顯得極度的不安,此時他臉上汙垢不堪,雙眼微陷,臉色蒼白,而且削瘦得不堪入目,再也沒有了昔日叱吒江湖的風采!
但他始終不愧是一名武功卓絕的年輕刀客,在這樣的局勢中,他仍能佇立原地,刀鞘橫封,嚴陣以待!
這位曾讓江湖萬眾矚目的死谷年輕統領的那把刀已不在了,只剩下一柄刀鞘!
他的口中一直在低聲說著什麼,牧野靜風走近了一些,方聽明白他是在說:“巫姐,不用怕,我會保護你的……”
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樣一句話!
牧野靜風心中一動,一個念頭不期然地升上了心頭:“難道他的神智已不正常了嗎?”
目光便掃向了地上的巫姒,因為走近了些,可將她大致看清,這麼一看,牧野靜風感到驚駭不已!
只見地上巫姒的臉色已絕非是正常人所有的顏色,而是一種幽綠色,她的臉已腫大,而且皮膚還有一種淡淡的白色絨毛!
她已經死了!連她身上穿著的衣衫也已朽爛不堪,好幾處露出了幽綠色的肌膚!
她已不再是以前美豔不可方物的“毒美人”巫姒!
一股涼意由心底升起,牧野靜風只覺頭皮發麻,渾身似乎有千萬只小蟲子在蠕動,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
這時,敏兒也已看到了這可怖的一幕,她臉色頓時變得蒼白如紙,不由自主地向牧野靜風靠攏,緊緊地偎依著他,一隻手用力握著他的手,手心一片冰涼!
姬冷為何要對一具屍體說這種情意綿綿的話?
莫非他真的瘋了?
姬冷手中刀鞘一震,嘶聲道:“你們究竟是何人?為何要闖入我與巫姐姐的家?”
家?難道他竟把這詭異陰森的絕谷當作了他的家?
牧野靜風看著這位本是極其出色的年輕人,輕輕地嘆息了一聲,緩緩地道:“我是牧野靜風——也就是穆風。”
“穆風?”姬冷茫然地重複了一遍,然後道:“我記起來了,你就是殺了死谷谷主陰蒼的穆風?”
牧野靜風一愕。
聽姬冷此言,他的神智尚在,否則也不會記起牧野靜風與陰蒼之間的恩怨仇殺。但他的神情沒有絲毫的憤怒,而且直呼陰蒼之名,這似乎又很不正常!
敏兒忽然道:“你身為死谷統領,如今有殺了你的谷主之人在你面前,難道你不想為他報仇嗎?”
姬冷冷漠地道:“死谷不是已經全軍覆亡了嗎,又何需再有報仇之事?姬統領已為他的谷主死了一次,他們之間的恩怨也該就此了結了。而我不過是巫姐姐的姬兄弟而已,我們在這兒幸福地共同生活,我不希望有任何人任何事打擾我們。”
敏兒吃驚地望著眼前的姬冷:他竟然把與已是隔世之人的巫姒呆在一起視作倖福的生活!
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爬上了她的心頭,她忍了再忍,仍是忍不住地道:“她明明已死了……”
“住口!”姬冷本已變得古怪醜陋的臉容此時變得更為可怕,他大聲道:“剛才她還說天氣涼了,她要親手為我縫製一件秋衣!”
敏兒不由自主地向後退縮了一步,怯生生地看著這個古怪的人,怎麼也弄不明白姬冷到底是正常的人,還是已經瘋了。
姬冷喃喃自語:“我的命是巫姐姐救下的,我知道她對我好,希望我好好地活下去,我會聽她的話,永遠陪著她。在這個世上,只有她一人會完全不計回報地幫我,愛護我,為我做出犧牲……”
他緩緩地蹲下身來,將巫姒的屍體擁在懷裡。
敏兒突然發現他已失明的雙目中有淚水滑落!而淚水竟是血紅色的!
敏兒心中不由一顫,定了定神,柔聲道:“我相信她的靈魂能夠感受到一切。”
言罷,便拉著牧野靜風的手,慢慢地繞過姬冷——姬冷沉默如石,神情凝重,似乎還沉浸在敏兒的那句話中。
牧野靜風與敏兒走出了半里之遙,方道:“沒想到姬冷會變成這個模樣,也不知他是如何生存下來的,聽他的語氣,大概是巫姒設法救了他,可從這麼高的絕崖上落下,巫姒又怎能救下姬冷?更奇怪的是巫姒按理已死了半個月,為什麼屍體至今尚未腐爛?”
敏兒有些感慨地道:“他是如何活下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了,至於巫姒的屍體為什麼沒有腐爛,我倒能猜出個大概。”——
幻劍書盟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