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飛飛幽幽嘆道:“你說的這些,姑姑也明白。
唉,為人一生,多少總有身不由已之時!風宮日後若是得勢,天下蒼生將置身水深火熱之中;風宮若是落敗,傾巢之下,必無完卵,只怕那時你我將會被世人共討之。“牧野棲聽到這兒,心頭猛然一震,臉色微變。
葉飛飛察覺到了,驚道:“你怎麼了?”
牧野棲強自一笑,道:“沒什麼。”
葉飛飛知道他對自己必有所隱瞞,卻也不便追問,當下轉過話頭道:“這些年來,你一直在留意風宮的動靜嗎?”
牧野棲道:“不錯,自從知道姑姑與爹爹都在風宮後,我一直暗中留意風宮的一舉一動。
只是我不敢輕易暴露自己的身分,也不便與姑姑見面而已。”
葉飛飛感慨地道:“的確如此,一旦你的身分暴露,要對你有所不利的人不知有多少。
對了,想必你也知道數個月前,風宮有一位年輕弟子被廢了武功後逐出了風宮這件事吧?”
牧野棲沉吟了片刻,道:“棲兒不但知道此事,而且還救過他。”
葉飛飛又驚又喜地道:“你救過他?”
牧野靜風雖然有時會對葉飛飛提及風宮事務,但有關白辰的事,卻不會向她透露,因為她一直偏袒白辰,故葉飛飛對白辰的情況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牧野棲見葉飛飛對白辰顯得甚為關切,當下便將自己在邑城如何救出白辰的經過述說了一遍。
聽罷,葉飛飛不無擔憂地道:“白辰過了江之後,是否能平安脫險?”
牧野棲心道:“那日白辰只到江心時,就已起了濤天巨浪,看來他多半已溺水而亡了。”
口中卻道:“白辰頗有智謀,多半不會有事。”
葉飛飛沉吟著點了點頭,道:“他的確有些智謀,連姑姑和你父親都曾被他瞞過,若不是他急於求成,風宮只怕永遠也不會對他起疑心的。”
言語中倒頗有些讚許之意。
牧野棲心道:“他若真有智謀,又怎會淪落到扮作叫化子脫身的地步?那日若非我全力相救,他焉有命在?”此念方起,他又想哈圖魯之所以能找到白辰,全賴自己指引,而非白辰智謀不足,想到這一點,牧野棲心中不由升起一個異樣的念頭,他暗自道:“但願白辰不曾溺水而亡,他日我可會會他,看看他究竟有何過人之處,可以攪得風宮不得安寧,投入諸般力量追殺他!”
※※※
與幽求所居住的小鎮相去三里的一座山上。
山間有一塊巨大的石坪,站在石坪上,可以將遠處的小鎮盡收眼底。
此刻,都陵正端坐於石坪上,他身著一身黑褐色的衣衫,與岩石幾乎融為一體。
他的表情依舊是那般冷峻,冷峻如他身後的山岩。
劍在右側腰間——因為,他使的是左手劍。
都陵是奉牧野靜風之命前來尋找幽求的,正如牧野靜風所言,他從來不會讓牧野靜風失望,這次也不例外。
只是,此刻他的目光低垂,竟未投向遠處的鎮子,似乎對幽求的行蹤已不再關切!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身後掠過一陣風,將林子吹得“沙沙”作響。
不,不是有風吹過,而是一個青色的身影如巨鳥般自他身後掠空而出,向他這邊飄射而來,衣衫與虛空磨擦時產生的氣旋將草木帶得“沙沙”直響。
都陵不但冷峻,而且冷靜。
冷靜的人總比常人更為敏銳。
但此時都陵卻像是一無所知,他依舊靜靜地坐在那裡。
莫非,他有足夠的信心面對一切突變?
那青色的人影如一縷青煙般射至,飄然落在都陵左側。
都陵忽然開口道:“你不該在這時候來的。”
聲音似乎十分平淡,卻已沒有平時的“冷”。
出現在他身側的青衣人身材不高,臉上蒙著青巾,他赫然是曾救過白辰的“足劍”!
“足劍”竟在都陵身側坐下了,道:“為何不該在這時候來?”
如果此時白辰在場,必定會驚愕不已!
因為,此時“足劍”的聲音柔和婉轉,赫然是女子的聲音!
莫非,讓風宮弟子又驚又怕的“足劍”,竟是—位女子?
都陵道:“我們能找到幽求,其他人就一樣能找到這個地方,你冒險來此,萬一驚動了他人,豈不十分危險?你該在天黑之後再來見我。”
“那豈非要你獨自一人在這兒枯坐半日?”
都陵道:“那又何妨?”
“我不管!師父說讓我來見你,並未規定白天不許來,也就不算違背師命!何況合‘手刀足劍’之力,又有幾人能奈何得了?都大哥,是不是?”“足劍”拉著都陵的衣衫,輕輕地晃著。
如此神情,如此語氣,如果“足劍”不是女人,那麼就必定有些不正常,如同傳說中陰陽莫辨的人妖。
都陵依舊不苟言笑地道:“是師哥。”
“我偏叫你大哥,這兒又沒有外人。”“足劍”
說著,又向他靠近了一些,索性把手臂挽入都陵的臂彎中,輕聲喚道:“大哥,大哥,大哥……”
一聲比一聲輕,一聲比一聲溫柔,到後來已如呢喃私語。
都陵冷峻如石雕般的臉漸漸洋溢出淡淡笑意,就如同在陽光下漸漸融化的一座冰山。
他輕輕地抽出手臂,猶豫了片刻,終還是輕輕地放在了“足劍”的腰間。
“足劍”低低地“嗯”了一聲,幾乎整個身軀都偎依到都陵的懷中了。
此時,如果還有人不能看出“足劍”是女人,那麼這個人要麼是個瞎子,要麼就是傻子。
雖然“足劍”沒有取下她的蒙巾,身上的衣衫亦未改變,但此時讓人敬而遠之的“足劍”已消失了,坐在都陵身側的分明是一個情動心動的女子!
當一個女人在她心儀的男人面前,她身上所有的女人韻味都會展露無遺。
莫非,“足劍”在都陵面前亦是如此?
依照“足劍”所言,莫非都陵就是與“足劍”並稱的“手刀”?
而“手刀”與“足劍”竟是師兄妹?
一切謎團,誰也不知。
都陵道:“師妹,師父他是否有意要取得幽求手中的骨笛?”
“足劍”雙臂摟著他的腰,低聲道:“大哥,你進入風宮數年,只與我見面三次……”
都陵道:“我已探聽到曾有人找過幽求……”
“大哥,你想我嗎?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盡頭,但我知道,如果能與你在一起,那麼無論過什麼樣的日子,我都不在乎,我都很滿足……”
她的身軀越來越軟,越來越燙。
都陵全身的肌肉卻漸漸繃緊了,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沙啞:“若……若由我們出手,即使可以勝了幽求,多半也會驚動他人……”
“足劍”的雙臂不知什麼時候已纏在都陵的脖子上,雙眼一片溼漉,像是可以滴出水來,她近乎耳語般道:“大哥,天快黑了……師父交待的事,只要在天亮前辦妥就行……像我們這樣的人,從不知自己的生命會在哪一日停止延伸……你愛我吧,我不想……不想在生命消亡之時,仍是一無所有……你明白我的,對不對?對不對?“都陵猛地將她擁入懷中,以讓人窒息般的力量將之緊緊擁住,彷彿要將她的身軀與自己的身軀融為一體!他的下頜支著她的肩,嘶啞著聲音道:“我明白……我明白……”
兩人的身軀融為一體,向後緩緩倒去。他們在下意識中不斷滾動著,他們已感覺不到岩石的涼意,因為他們的心是火熱的,他們亦感覺不到山岩的堅硬,因為他們的情是溫柔的……
夜色漸臨,月淡星稀。
星月無聲地注視著世間的一切。
注視著人世間無數的故事。
當然也有他與她的故事。
他們的呼吸、情緒、肌膚以及身體都融作一處,潮漲潮落的吸氣與出氣融作一處,輕盈而迷幻的感覺與幕色融作一處……
遠處的鎮子已進入了夢鄉,燈光依次熄滅,直至整個鎮子再無一盞燈火。
惟有弦月朦朧地照著整個鎮子,也照著這一片石坪。
石坪一側的幾棵楓樹下響起了“噝噝”聲音,一個嬌柔得仿若就要融化的聲音低低道:
“是後半夜了。”
若只聽聲音,誰也不會相信說話之人就是讓風宮弟子恨懼交加的“足劍”!
都陵的聲音道:“師父對幽求之事,有什麼吩咐?”
“足劍”道:“師父說要儘可能保全幽求的性命,不可讓他有什麼差錯。”
都陵正色道:“這可不是說笑的事!”
“足劍”道:“這是師父親口對我的吩咐,我何嘗與你說笑了?”
都陵見她的確不像戲言,不由一怔,吃驚地道:“怎會如此?”
“足劍”道:“我亦覺得此事奇怪。其實,按常理,幽求應是無時無刻不是處於危險中,因為仇恨他的人太多,多得難以計數,可他偏偏一直性命無憂,可謂是咄咄怪事。如今,連師父也要保全他的性命,更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都陵忽然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心,顯得極為吃驚地道:“看,鎮子那邊!”
“足劍”本是倚在他的懷中,這時趕緊仰身坐起,向三里外的鎮子方向望去,心中亦是大震。
但見本已漆黑一片的鎮子此刻突然出現一片亮光,若不細看,還會以為是鎮子失火所致。
雜亂的喧鬧聲由鎮子方向遙遙傳來。
都陵沉聲道:“一定是因幽求而起的,我先行一步,不到萬不得已,你不要與我聯手!”
“我明白!”“足劍”即刻恢復了往常的冷靜,再無纏綿與依人之感。
都陵很快將周身收拾妥當,溫柔地親了親“足劍”的額頭後,毅然走到石坪上,身形微晃,人已如一隻夜鳥般劃空而出,無聲無息地向小鎮方向掠去。
三里之距,不過片刻已置於身後。都陵藉著樹木房舍的掩護,向幽求所居住的房舍靠近,當他置身於一片桑樹林中時,與幽求所在的房子相去已不過十餘丈。
遠遠望去,只見那獨門獨戶的屋子外,有一片空地,此時空地上竟有二三十名妙齡女子,皆手提燈籠,將一身材高大偉岸、白髮飄揚的男子圍於其中。
被圍者自是幽求。
與幽求正面相對的是一美豔婦人,身著一襲如火焰般的紅衣,秀美絕倫,眉如青黛,膚若凝脂,身材美妙,蠻腰纖細,雖已年逾三旬,卻自有風情萬種。
此刻她的臉上雖無一絲笑容,但眼神中卻有一種意態慵閒的韻味,仿若這般風情是與生俱來的。
此人正是素女門門主秦月夜!
只是素女門遠在東海,極少涉足中原武林,故都陵並不認識素女門的人。他看出場中所有妙齡女子皆身懷武學,不由暗暗稱奇,一時間無法判斷出她們的身分來歷。
素女門門下弟子無不是美豔出眾的女子,而在這種夜深人靜時突然出現數十個美豔女子,讓人感到的只怕已不是動人,而是有些詭異了。
都陵的目光落在秦月夜身上,心道:“此人應是眾女之首了,怎地有些面熟?”一時間卻又記不起在何時何地見過對方。
一個充滿了滄桑也充滿了傲氣的聲音響起:“你們走吧,殺人對我而言,本算不了什麼,只是今夜我找不到任何殺你們的理由,而且也沒有殺人的心情!”
這自是幽求的聲音,惟有他的聲音,才顯得這般孤傲。
難道,殺人也要有心情?
都陵卻相信幽求所說的是真心話。
幽求是世所公認的惡魔,同時亦是公認的最為嗜殺卻不陰險狡詐的魔者,縱是十惡不赦,他也是惡得明明白白,而絕不遮遮掩掩!
秦月夜冷笑一聲,道:“你應該明白,當武林中有人重提洛陽劍會之時,你必然會成為世所矚目的焦點,向你尋仇的,也絕不會只有素女門。你的仇敵太多,每一個仇人都不願看到你在洛陽劍會重開時死於他人手中,我秦月夜亦是如此!”
都陵心道:“原來是素女門的人,素女門居於東海海島,怎會與幽求結下仇恨?”
幽求道:“素女門遠在東海,卻最早向我幽求興師問罪,這絕不正常。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一定有人向你透露了老夫的行蹤,是也不是?”
秦月夜目光一閃,道:“是又如何?”
幽求哈哈一笑,道:“老夫不但知道是他人慫恿素女門主來此,而且還知道此人應是風宮玄流中人!”
秦月夜眼神中的驚愕之色一閃而逝,隨即道:“素女門與風宮一向毫無瓜葛,他們又何必這麼做?”
“很簡單,因為風宮玄流中有人一心欲取老夫性命。至於那人為什麼在借刀殺人時,首先選中了素女門這把刀,那是因為素女門與風宮東海斷歸島的行宮相距最近,寢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這個道理,想必秦門主亦是明白的。”
都陵聽到此處,不由忖道:“若素女門門主真的是因風宮玄流的人唆使而來,那麼幽求的這一番話倒不無道理。白流受挫,連失兩處行宮,玄流必然會趁勢而動,而與風宮東海行宮最近的素女門,顯然是他們第一個要對付的目標,或剷除,或招攬。無論手段如何,先設法削弱其勢力,方能達到目的。”
幽求一番話對秦月夜的觸動顯然不小,她沉默了良久,方開口道:“也許你所說的確是事實,正因為如此,我素女門今日更不得不殺你,因為我們已無退路,如果此時風宮玄流已趁素女門空虛之機進攻,素女門多半不敵,而我等即使此時回救,亦已遲了。”
幽求輕嘆一聲,道:“秦門主甘心為他人利用,老夫亦無話可說。老夫本待在洛陽劍會上,將以前的恩恩怨怨徹底作個了結,可惜不能如願,老夫的仇敵太多,偏偏諸多仇敵之中,沒有幾人配為老夫之敵。
若有一日,老夫不能轟轟烈烈戰死,死於某個宵小手中,那老夫將遺憾九泉!“秦月夜道:“我自知憑自身修為無法勝你,但先祖之仇,又不能不報,這些年來,我潛心鑽研揣摩,悟出一個劍陣,尚未用以對敵,但願今夜能以你這絕世劍客之血,祭此劍陣!”
話音甫落,人影翻飛穿掠,瞬息之間,十八名妙齡女子已各據方位,將幽求與秦月夜圈於其中。
“鏘”地一聲,十八柄軟劍齊齊閃出,如出一轍,在燈光的映照下,劍身光芒如秋水泛波。
都陵暗忖道:“看來秦月夜就是劍陣之魂了!”
大凡陣法不外乎兩種,一種陣法講求同進同退,陣法各個方位力量均衡;另一類陣法則有一絕對核心,謂之為“魂”,充任陣法之魂者,自是陣中修為最高者,而秦月夜所布劍陣顯然是屬於後者。
幽求怒道:“老夫生平最恨以陣法對敵者,這絕非真正的武者所為!勝則勝,敗則敗,又何需旁門左道?今日老夫必讓爾等自食其果!”
秦月夜深知幽求的修為,但求全力圍殺能有所成,竟不與幽求逞口舌之利,“嗆”地一聲輕鳴,已有一劍在手,寒光漉閃,橫於身前。五年前秦月夜曾與幽求一戰,當時幽求已受傷在先,但秦月夜仍是不能取勝,足見幽求劍道修為遠在秦月夜之上,故秦月夜出手之際,即將自身修為提到極限,無形勁氣貫於劍身之上,劍身立時顫鳴不已。
與此同時,劍陣十八名妙齡女子亦勁貫軟劍,無形真力相呼相應,以秦月夜為核心,糾結成一張勁氣橫溢之網,向幽求席捲而去。
原來,五年前秦月夜與幽求一戰後,明白一事:雖然無論是由武帥秦傲傳下來的“傲劍劍法”,還是素女門絕學“素女心經”,皆是曠世絕學,但她一則天資有限,無法將兩種武學悉數領悟,二則其內家功力亦無法與絕世高手相比,故與幽求一戰會落敗。天份已定再也無法更改,而內家真力亦非一朝一夕可以突飛猛進,權衡之下,秦月夜最終想到以劍陣對敵,合眾人之功力為己用,以補自己內家真力不足之處,這樣方有可能戰勝幽求——
感謝掃描的書友,紅鬍子OCR、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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