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治老俠喜歡“咬文咀字”的嗜好人皆盡知,今日得此良機,面對數十名劍道高手,他如何會錯過?說了一陣子,興致大起,言辭越發玄奧生澀,比喻入理,起伏跌宕,滔滔不絕.場上諸般劍客除慕容捕這樣少數幾個儒俠之外,多半是斗大的字識不得幾個的人,只聽得煩心難耐,卻苦於古治德高望重,不知如何打斷。
忽聽得一個聲音遙遙傳至:“古治,你的武功雖然還算高明,卻未必就懂劍!不懂劍者卻在數十劍客面前口若懸河,真是可笑!”
初聞此聲時,尚在數十丈開外,待話音落定時,一個高大偉岸的身影已站在場內傲然佇立。
白髮飛揚,白衣飄飄。
此人赫然是天才劍客幽求!
沒有親眼見過幽求的人很多,但不知眼前之人就是幽求的人卻沒有一個!
白髮、白衣、無指,加上他那目中無人、凌然萬物的氣勢——除了十七歲時便掃平洛陽劍會的幽求外,還會是誰?
幽求終於出現在洛陽劍會上!
這本是諸人意料中事。
但當幽求真的出現時,仍是給人一種極大的震懾。
幽求不可能不知道中原數十名劍客是挾仇而來的,他讓中原劍道蒙恥數十年,今日就是中原劍道一血前恥的日子,但他仍是如期而至,這不能不讓人驚歎。
起風了!
也許,風本就存在的,只是在幽求出現之前,沒有人留意到這一點而已。
而現在,眾劍客不但感覺到風的存在,更感覺到了風所帶來的涼意。
夕陽是何時落至遠處的山邊的?
天空中是何時開始變得一片血紅的?
虛空中,是何時開始迴盪著一股肅殺與不安氣息的?
眾人的身子,是何時開始不知不覺地挺直如劍的?
沒有人去想這一切。
古治依舊坐著,他的雙眼卻微微眯起。當今武林,除幽求之外,不會有人會直呼古治之名,他的身分之高,已使許多人將之當成神一般崇拜。
幽求也許是惟一的例外。
在幽求的眼中,只有強者與弱者的區別,只有劍客與非劍客的區別。
古治當然不會因此而憤怒,他緩聲道:“你終於來了。”
幽求道:“我若不來,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會因此而失望。”
頓了頓,又道:“同樣,如果今日我的生命不在這兒結束。亦不知有多少人會失望。”
“你總算有自知之明。”古治道。
“幽某在殺人或被殺之前,倒想聽一聽不用劍的人是如何論劍的。”幽求傲然道。
古治目光一沉,道:“莫以為天下惟有你與劍相匹配,老夫論劍,只是因為老夫今日為洛陽劍會的公證人!”神色間頓添無限威儀,絕世高手之風範立時展露無遺。
他緩緩站起身來,目光正視牧野棲,道:“五色門門主劍思敏捷,先聲奪人。”說完目光移至金劍門門主扈不可身上,接道:“扈門主在琴音劍意最盛時出手,勝在‘勇’。”
古治的目光依次落於幾人身上,娓娓道來:“姬公子契而不捨,終有所成,勝在‘韌’;李夫人借夫之心力,勝在‘巧’,羊老弟與習姑娘選擇劍意最弱時,勝在‘穩’。”
他的目光最後落在了範離憎身上,道:“至於這位少俠……實不相瞞,老夫只能看出他勝在‘奇’卻又說不清奇在何處。”
幽求驀然大笑道:“不愧為我幽某的弟子,惟有你一人難住了他!”
幽求進入場中後,範離憎一眼就認出了他,只是未出聲而已。而幽求初時注意力集中在古治一人身上,倒未留意範離憎的存在,直到古治提及範離憎時,才發現他的存在。
自範離憎離開“試劍林”後,幽求是第一次與範離憎相見,他對範離憎一直寄予極大的期望,欲將之培養成絕世劍客,故範離譜的出走對他而言打擊甚大,他也一直在尋找範離憎的下落。只是因為種種原因,終未能找到範離憎。
此刻意外相見,幽求只覺驚喜交加。
幽求一語甫出,頓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形形色色的目光一齊投向了範離憎,使之覺得如芒在背。
古治一直感到範離憎有些面熟,聽得此言,心念一閃,頓時明白過來,正視範離憎,甚為驚愕地道:“你……是來自試劍林的範離憎?”
範高憎恭聲道:“晚輩正是範離憎。”略略一頓,又道:“範書之子範離憎!”
眾皆譁然!
一時間場中紛亂不堪,眾人或竊竊私語,或蹙眉沉思,範離憎頓時再度成為眾目之焦點。
牧野棲有些意外地看了看範離憎,隨即恢復了平靜,專心致志地看著面前的精緻酒杯,像是被它所深深吸引了。
七星樓樓主感慨地低聲自語:“一個是範書之子,一個是牧野靜風之子,還有一個則是劍傲天下的幽求——今日的劍會,註定不同尋常!”
忽有人沉聲道:“幽求乃劍中之魔,他的弟子絕無資格角逐劍魁!”
循聲望去,說話者乃太極劍派新任掌門不久的羅琵琶。
中原諸劍派對幽求恨之入骨,此言一出,自然立即有人附和。
範離憎站起身來,抱拳四向一揖,朗聲道:“在下趕赴洛陽劍會,只代表思過寨,諸位若是信得過思過寨,在下就沒有退出劍會的理由。何況,幽先生對範某隻有指教之實,而無教誨之恩,在下還算不得是幽先生的弟子。至於角逐劍魁一事,有諸多前輩高手,少年英雄,在下又豈敢有太多奢望?”
思過寨乃十大名門之一,有誰會與思過寨過不去?既然信得過思過寨,就沒有理由讓思過寨派出的人退出劍會——範離憎的一番話看似謙讓,其實已是義正辭嚴,擲地有聲。
羅琵琶不依不饒地道:“如此說來,範朋友要否認幽求對你有傳劍授業之恩了?”
包括幽求在內,所有人全都靜候範離憎的回答。
江湖中人雖可以豪放不羈,但卻絕不能叛師逆尊。雖說有“棄暗投明”之說,其實那只是限於口頭的一種冠冕堂皇的說法,縱是背叛一個已入魔道的師父,此人亦會承受極大的壓力。
論及虛偽,武林中人未必比常人相差多少。
範離憎緩聲道:“世上有一種鳥,名為鸚鵡,常有人在它幼時便將之擒獲,再將它的舌尖剪去一截,據說如此一來,鸚鵡就可以模仿人的聲音了。世人常以此為樂,可又有誰知道鸚鵡自身喜歡的究竟是與生俱來的鳴叫,還是被強加於它身上的本不屬於它的聲音?它是該為舌尖被剪去而記恨,還是該因被賦予人的聲音而感激?”
場上一時鴉雀無聲。
誰也不曾料到範離憎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但事實上也惟有用這種方式,方能自羅琵琶的質問中脫身而出。在武林中有一種人,他們的武功並不十分高明,但卻極擅於說一些大而無當的道理,若要與之周旋,只恐是百口獎辯。
闌蝶不由多看了範離憎幾眼。
她忽然發現範離憎的確是個不同尋常的人,並非因為他是範書之子,而是因為他的言行總是超出常人的想象.先前飲酒論劍時,她已領略了他的別具一格,此時復又領教了。
幽求如何不知範離憎一直未將他視作真正的師父?而他亦覺得自己只求能塑造出絕世劍客,讓自己悟劍一生所得不會煙消雲散,至於範離憎是否會因此而感激他尊重他,他不會在意。只是沒有料到此刻範離憎第一次當著他的面表白了心中所思後,他突然發現自己並沒有想象中那麼超脫。
他的臉色略略有些蒼白了。
範離憎正視著幽求,神情顯得出奇地平靜,只聽得他緩聲道:“幽先生,我姨娘是被你所殺,五年前我就說過必會為她報仇,所以你我終有一戰、不過,我的劍法的確由幽先生所授,相信如果我能擊敗你,也算達到了你的初衷!”
幽求聽得此言,一掃方才的失落,縱聲長笑道:“很好!若是你能以手中之劍擊敗老夫,那麼無論是你,還是老夫,都毫無所憾了!”頓了頓又接道:“只是,數月之前,你的劍法尚遠不及我,又如何能勝我?”
範離憎沉聲道:“你放心,相信我比你更希望能取勝你!”
幽求笑了。
笑,對於幽求而言,是一個極為罕見的表情。所以,當他臉上有了欣慰的笑容時,場中每一個人都甚為驚訝。
幽求之所以會笑,是因為他從範離憎的眼中看到了自信。
金劍門門主扈不可沉聲道:“無論你們兩人之間有何恩怨,幽求今日都必須死!在這笑菊苑中,一百多名中原劍客的亡魂已鬱積了四十餘年,今日是該血債血償之時了!”
扈不可的話立時挑起了眾人同仇敵愾之心,幽求頓成眾矢之的!
幽求道:“老夫早已準備在今日將此事做個了結,諸位要取老夫性命,儘管用劍來取就是!雖說四十五年前老夫殺的人的確太多,但以他們一百餘人尚且不能自保,亦只能怨他們學藝不精!江湖本就是一個憑藉實力說話的地方,當年若是有幾位真正的劍道高手在場,我幽求又豈能活到今日?”
幽求提及這一點,他人一時倒無以反駁,按理洛陽劍會應已雲集了中原劍道高手,最終卻被幽求一劍所滅。無論怎麼說,都不甚光榮。幽求雖然過於嗜殺,但他的為惡,卻可謂是光明正大的為惡。
忽聽得一人道:“在下雖非武林中人,卻亦想斗膽說幾句。”說話者正是南宗。只聽他接著道:“以在下之見,當年洛陽劍會必有陰謀。眾所周知,當年逍遙門門主太叔岱宗為最後一位劍魁,其劍法必定十分高明,為何在那次劍會前夕湊巧遭到不幸?同樣湊巧的是,當年洛陽劍會前,曾盛傳縱橫山莊的武帥秦傲將角逐劍魁、當時秦傲秦大俠的武功已極高,世人猜測新一任劍魁應非他莫屬,但最終秦大俠並未出現在當年的洛陽劍會上。可以說,若是有太叔岱宗與秦傲兩位前輩高手在場,幽求絕不可能勝過他們的聯手攻擊!在下覺得。此事多半有些蹊蹺,倒好像有人早已料到幽求會出現在洛陽劍會大肆殺戮,故早早地為他掃清了道路。”
說到這兒,南宗略作停頓,補充道:“這只是南某人的淺薄之見。”
幽求並未怒形於色,反而問道:“你何以對此事知曉這麼多?”事實上,他對自己當年何以能一口氣殺絕百餘名劍客一直有些困惑,此時聽南宗提起。就想聞其究竟。
南宗肅然道:“四十五年前,閣下大開殺戒,最後只放過一個不愔武學之人,此人就是我們南家的人。”
南家一直在資助著洛陽劍會,在劍會中出現南家的人自在情理之中。
幽求沉聲道:“你懷疑這一切是我所為?”
南宗搖頭道:“在下不懂武功,卻也知道閣下當時絕對不可能同時完成數件事情。”
幽求長吸了一口氣,道:“不錯,如果勝利是以詭計得來的,那樣的勝利不是榮耀,而是恥辱!”
他的聲音略略提高:“老夫知道諸位欲除我而後快,但我想奉勸諸位還是待到逐出劍魁後再動手不遲,否則洛陽劍會又將有中斷的可能!”
“好狂妄!分明是不將中原劍道群雄放在眼裡!”金劍門門主扈不可冷冷地道。
“我只是在述說一個事實而己。”幽求道,他之所以不願此刻與眾人交手,那是因為他心中希望範離憎能成為今日的劍魁。
他當然不會親自奪取劍魁,一旦他出手,必會使竟爭變為生死搏殺。何況,在他看來,場中還沒有人配做他的對手——範離憎的劍法是他所傳;牧野棲曾經敗於他手中。至於其他劍客,雖比範離憎、牧野棲兩人成名較早,幽求卻不屑一顧。
扈不可還待再說什麼,卻聽得古治道:“也好,幽求,我等就答應你。以俠道評斷,你是一個魔者;以武道評斷,你還算是一個真正的武者。相信你不至於出爾反爾!”
他倏然長身而起,猶如一隻鷹隼,掠空而過,以快不可言的速度飄射至最末一席,大聲道:“幽求,五年前你我曾有一戰,卻未能盡興,今日再聚,且在此飲上幾杯,待到決出劍魁後,你我再戰如何?”
幽求哈哈一笑,道:“你肯出手,今日一戰,總算有些意思!”他的神色從容,與古治隔席而坐。
古治的決定,他人自然不便反對。
闌媒向身邊的婢女道:“你們去伺待古老前輩吧。”
“是。”兩名婢女應了一聲走下長廊,自席間穿過,走至古治這邊。
絕世劍客幽求近在咫尺,她們竟無驚懼不安之色——是因為有古治的存在,還是因為她們不諳武學,不知“幽求”二字意味著什麼?
或是出於別的原因?
範離憎默然無言。
牧野棲亦是沉默不語,但他的神色比範離憎悠閒從容。
是否因為他胸有成竹?
闌蝶櫻口輕啟,道:“羊前輩、姬公子、慕容夫人、扈大使、習姑娘、範公子、牧野公子,想必七位己留意到這千餘盆菊花吧。”
姬泉道:“難道角逐劍魁,與菊花有什麼關係?”
闌蝶道:“不錯,在這一千一百盆菊花中,有兩盆菊花的根莖其實是曇花,是嫁接而成的。不如就將這兩盆花稱為曇菊。曇花雖美,卻只能花開一瞬,這兩盆曇菊亦是如此。小女子略通花事,知道兩盆曇菊將在一個時辰內盛開。曇菊與曇花一樣,也是甫開便謝。七位若是有人能在曇花盛開的那一刻,將花以劍採摘,就屬今日的劍魁!”
居右忍不住道:“闌姑娘,恕老未直言,姑娘又是奏樂又是折花,固然顯得文雅,卻終是有些不妥。難道以這種方式,就可以看出誰的劍法更為高明?”
闌蝶微微一笑,道:“歷次劍會中,均分幾個階段,未到最後階段,多是儘量避免作生死搏殺,只是方式各不相同.小女子以琴音劍意相試,雖不能說全無偏頗,但總是有些用處的.當然,也許還有高人不喜此法,卻又身懷絕世身手,那麼他自可挑戰上屆劍魁,只要能在五十招不敗,亦可參與最後角逐!”
頓了頓,繼續道:“至於‘以劍折花,決定劍魁’看似近乎兒戲,其實曇菊僅有兩束,又是稍開便謝,要得一束曇菊,著實不易。”
居右道:“姑娘所言,亦不無道理.只是,洛陽劍會已中斷數十年,又何來上屆劍魁?”
閘蝶環視眾人,道:“小女子有個建議,既然太叔大俠已經作古,那麼就由他的後人代其先人之責,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聽得此言,眾人先是一愕,很快紛紛贊同。
事實上,與其說他們贊同闌蝶的建議,倒不如說這是因為眾人急於想知道太叔岱宗是否真有後人在世。
闌蝶最後徵求了古治的意見,古治微微頷首。
闌蝶這才道:“阿楚,你可將‘縱橫劍’交與古老前輩了。”
眾人皆是一怔,不明其意。
卻見自暗雪樓閃出一名少女,年約十四五歲,竟是身著女子極少穿的黑色衣衫。
黑色衣衫把她的肌膚襯得更顯雪白。
目睹此少女,眾人心頭皆是一震。
極美——極冷!
眼前的少女就是由這兩種極富衝擊力的印象融合而成,讓人縱是驚鴻一瞥,也必今生難忘。
她的冷,與闌蝶的優雅、恬淡正好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反差。
同樣讓人心神大震的還有她捧著的那柄劍。
劍未出鞘,但憑劍鞘,眾人就可一眼認出她手中的劍正是“縱橫劍”!
惟有“縱橫劍”的劍鞘才是方形的——劍鞘的方正亦在暗喻著劍會的公正。
“縱橫劍”在銷聲匿跡十餘年後終於又重現世人面前。
而自四十五年前那場變故後,世人本以為逍遙門已永遠消失,沒想到事實卻並非如此。
難道,這位淨如千年玄冰的少女是逍遙門的後人?
一直從容平靜的牧野棲在乍見黑衣少女的那一剎那,神色突然劇變。
因為他赫然發現了黑衣少女竟是鄂賞花的弟子斷楚!而鄂賞花則殺了他的祖母楚清!
“斷楚此時已經出現,那鄂賞花會不會就在左近?”牧野棲心中轉念著。
斷楚手捧“縱橫劍”,目不旁視,徑直來到古治席前,奉上“縱橫劍”,道:“請古老前輩過目。”
古治接過劍,無須拔出,就已感覺到此劍的不凡之氣,他頷首道;“正是‘縱橫劍’!”
斷楚這才向眾人道:“家祖己仙逝多年,今日我太叔斷楚願代祖父向諸位討教!”她的聲音極為獨特,很清脆,卻無法讓人感到一絲溫暖氣息,只覺猶如玄冰破碎之聲……——
感謝掃描的書友,逸雲OCR、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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