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宮。
牧野靜風靜靜地坐著,牧野棲立於一丈之外。
牧野棲打破了沉默,道:”爹,你可知他們為何要放過你與葉飛飛?“未等牧野靜風回答,他又接著道:”他們定是以為如此一來,你我父子之間會因為你的功力盡失而不和!但這一次他們卻要失算了,現在我已真正地明白了爹的教誨!“牧野靜風的目光投向窗外,緩緩地道:”你明白了麼?為何爹爹自己反而不明白?“牧野棲皺了皺眉頭,終還是道:”爹,你將土劫魔道的功力灌入我體內之後,我又設法得到了師父‘木劫魔道’的功力,只要將兩者融為一體,達到‘劫魔絕’之境,那時必將無敵於天下,戰族亦將步入輝煌,最終實現戰神蚩尤的遺志,讓戰族成為神州的主人!現在我要閉關修練,爹,你雖武功已廢,但代我掌握風宮、黑教,諒還無人敢不從爹的指令!“牧野靜風的目光依舊停留於窗外。
窗外是無星無月的黑夜……
※※※※※※※※※
三個月後。
牧野棲臉色陰沉地坐在笛風軒中,禹詩肅然而立。
牧野棲沉聲道:”是否有我爹的下落?“”沒有,依宮主吩咐,屬下已派出十三撥人馬,既未找到老宮主,也未找到二位太夫人。
“
牧野棲霍然起身,終於緩緩坐下,沉聲道:”戰族武學的最高境界--‘劫魔絕’我已修成,只要開創戰族震古鑠今的偉業,我爹自再不會心灰意冷,必會重返風宮!“禹詩道:”屬下已查明骨笛在容櫻手中,而容櫻在被白辰、巢三聯手擊成重傷後逃脫,至今不知其下落,若無骨笛……“
牧野棲揮手製止了他繼續說下去,道:”既然沒有骨笛,本座也穩操勝券,因為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我成為戰族血盟盟主。黑教、風宮皆已為我所掌握,而水族自水筱笑背叛冰姬之後,水姬另一心腹愛徒水依衣竟再度舍她而去,轉投範離憎的懷抱。失去了水筱笑、水依衣,本就相對較弱的水族更無法對本座構成任何威脅。至於三藏宗,孤絕無相已死,為了達到‘劫魔絕’之境,孤絕無相至今仍未有子嗣,所以三藏宗已無身懷戰族正統血脈之人,加上‘手刀足劍’因白辰之故離開了三藏宗,前往臨安,以圖重振自家,三藏宗所餘高手亦無法對本座構成威脅。即使沒有骨笛,本座亦要憑實力讓他人無話可說!“禹詩仍有顧慮,道:”這……“
牧野棲打斷他的話道:”只要有足夠的實力,就不足為陳規所約束!何況只要客櫻再現江湖,本座必可在她手中取回骨笛!“
※※※※※※※※※八月辛丑月夜,神州萬民駭然發現西北天空隱現火光,第二日清晨,有狂風自西北方向颳起,遮天蔽日。
九月癸末日,黃淮一帶竟忽降大雪,天地陰晦,大雪深達三尺,縱橫數百里顆粒無收。
十月末,”歲星、熒惑、填星、太白、辰星“五星逆行,天下譁然。
五星逆行之時,消失已久的容櫻再度重現江湖,但很快又銷聲匿跡,江湖傳言曾有人見她前往斷歸島,卻不知是真是假。
容櫻再度蹤跡全無後,風宮、黑教、水族,三藏宗四大勢力合而為一,組成戰族血盟,牧野棲成了血盟盟主。
三個月後,正盟盟主龐紀為牧野棲設計所殺,思過寨寨主範離憎接任正盟盟主。
從此以正盟為主力的武林正道與戰族血盟爭戰紛呈,無數的血腥與廝殺交織成一段悲壯而悽美的江湖路。
--那是一段激盪的歲月,是一段讓數百年後的武林中人提及仍熱血沸騰的歲月!
在那段歲月中,範離憎、牧野棲兩人的名字照耀著整個江湖。
三年後,被邪道奉如神明的牧野棲忽然與正盟盟主約戰洛陽……
※※※※※※※※※戰族血盟中沒有人能夠理解牧野棲為何要與範離憎決戰洛陽劍會舊址、而牧野棲卻深深地明白自己為何要那麼做。
為了戰族大業,牧野棲以其麾下數千弟子與正盟展開無數次攻守,有成有敗,有血光滔天的廝殺,有起伏跌宕的計謀,以其冠絕天下的武學與堅定的意志,牧野棲讓整個武林風起雲湧。
忽然間,牧野棲感到這一切竟無法再讓他動心!
戰族血盟無論是勝還是敗,都已無法再讓他激動,因為他知道即使勝了,在此之後,又會是接踵而至的敗,而這種起伏似乎將永無休止……
牧野棲感到自己就如同立足於高高的崖巔,雖然山腳下那洶湧的浪濤是因他而起,但卻又與在山巔的他毫無關係。
忽然間,他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寂寞,他的目光不由投向了另一個立於山巔之人--範離憎!
※※※※※※※※※範離憎當然不會拒絕牧野棲的決戰之約,因為他是正盟盟主。
同時,範離憎還隱隱感應到了牧野棲的心理。
這是牽動整個武林的一戰,每個人都在猜測著他們之間的勝與負。
自牧野棲成為戰族血盟盟主之後,縱橫宇內,傲視當世,據說他的修為已至”劫魔絕“之境!
而範離憎自二年前擊敗牧野靜風之後,就再也未出手,誰也不知他的劍道修為已臻何等境界。
※※※※※※※※※洛陽雲集了無數正邪兩道的高手,世人對這場絕世之戰的關注甚至遠遠超越了四年前的洛陽劍會!
洛陽笑菊苑暗雪樓前的廣場上,正邪兩道高手各據東西兩側。正邪血戰數年,場中不少人有著不共戴天之仇,若非範離憎與牧野棲早已有約在先,只怕片刻之間,廣場上便會出現慘烈的一幕!
被毀壞的暗雪樓已修整如初,暗雪樓底層前的長廊上,橫置一架古琴,身著一襲杏黃色長裙的女子端坐琴前,此女子身材高挑挺拔,飄逸脫俗,正是曾在洛陽劍會中出現的闌蝶!
不知為何,當範離憎與牧野棲決定決戰洛陽時,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闌蝶,在他們看來,惟有闌蝶的蘭心慧質,方配見證這關係整個武林命運的決戰!
何況因為她身分特殊,至今仍是超脫於正邪之爭以外--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雖然闌蝶身分神秘,但無論是正道還是風宮,以其勢力,要找到闌蝶都並非難事。當闌蝶接到範離憎、牧野棲二人幾乎不分先後送至的帖子時,她並無驚訝的感覺,似乎這本就是理所當然。
同樣,她也不會拒絕兩位絕世高手的相邀,於公、於私,她都願意親臨那牽動千萬人心的一戰。
因為,她是當今皇上的義女,而朝廷對這場持續數年的正邪之戰早已暗中關注,畢竟正邪之間孰勝孰敗,對朝廷而言無疑關係重大。
但闌蝶思忖更多的其實是朝廷對這場曠世之戰的關注。在收到兩張分量極重的帖子時,她所想到的竟是一首未譜寫完的曲子!
那是闌蝶在洛陽劍會後,為洛陽劍會中牧野棲與範離憎一戰所觸動而開始譜寫的曲子。
詞早已填就,但曲卻遲遲未能擬定,為此她已斟酌了數年,期間還常常與宮中樂師切磋商議,卻終未能達到圓滿之境。
她心忖無論如何,這一次牧野棲、範離憎決戰之後,那曲子亦應定下了……
此刻,在正遭群豪這邊已有百餘名絕頂高手,其中兩人高大雄魁,偉岸如山,渾身上下散發出不世氣概,顯得格外引人注目,此二人乃”皇俠“軒轅奉天與丐幫幫主白辰,白辰的身側坐著小草。丐幫自創幫以來已有五年,幫規日趨嚴謹,如今連白辰也需得身著白衲衣,惟有幫主夫人小草是個例外。此刻她的懷中抱著兩歲之子白小窗,與正道群豪相對峙的戰族血盟也有百餘人到場,水姬及其弟子水飛揚亦在其中,似乎歲月的流逝永不會在水姬的身上留下痕跡,她的容貌仍是美豔絕倫。
只是此刻她的神情有些慍怒,只聽得她對身側的水飛揚低聲道:”水筱笑那賤人為何未隨軒轅奉天同來?“
水飛揚道:”據說她有孕在身了,大概不便前來。“水姬冷哼道:”三年前她已為軒轅奉天產下一子,現在居然又懷上了,難道軒轅奉天對她呵護有加?!“
話剛說完,忽聽得水飛揚低聲道:”師父……“水姬一抬頭,只見範離憎已緩緩步入廣場,與她一同出現的還有穆小青、水依衣,以及水依衣與範離憎的女兒範悠悠。
範離憎的神情出奇的平靜,仿若他不是即將面對一場生死之戰,而是赴一摯友之約。
同樣是秋日,同樣是洛陽,只是時間已由三年前易為今日。
範離憎靜靜地佇立於笑菊苑暗雪樓前的廣場中央,身上所佩的是一柄昔普通通的劍。
笑菊苑內,鴉雀無聲。
夕陽西斜,以內眼不可辨的速度在悄然移動。
不知過了多久,範離憎忽然抬頭望了望天空,隨即緩緩轉身。
就在他轉身之際,牧野棲正好踏過最後一步石階,立足於廣場。
彷彿他們之間的心靈竟遙相呼應。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牧野棲的眼神凌厲如劍,目光所及,讓人頓生風雲變色之感!他的飄逸倜儻之中又多了一分強霸悍然的邪氣,揉合成一種驚人的魅力,舉止之間,凌然萬物的超然氣度顯露無遺。
範離憎的神情平靜至極,眼神亦十分平和,偏偏讓人感到在他身上,亦有足以與牧野棲相提並論的氣勢。
牧野棲一步一步走近範離憎,他的步伐從容而堅定。
兩人之間的距離遙步接近,觀者忽然感到有一種呼吸頓滯之感,全身肌肉不由自主地繃緊,到後來已有難以承受,幾欲崩潰之感。
牧野棲終於止步!
止步於範離憎三丈之外。
眾人總算緩過一口氣。
但--牧野棲已倏然拔劍!
牧野棲的劍乍出之時,眾人忽然感到似乎整個世界已在那一剎那經歷了一次輪迴,成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成了另一個充滿無限殺機的世界!
沒有風,但每個人卻感到了沁心寒意。
劫魔之境,滅天絕地,逆轉陰陽五行。
牧野棲的嘴角浮現出一抹絕對自信的笑意,他的右腳便在那一刻跨進一步。
他的身軀仿若被無形之物承載著,以出入意料之緩慢向前滑進,其情形之詭異讓人仿如置身夢境。
他的劍在虛空中劃出一道驚人的弧線,那弧線竟在虛空中滯留了足夠長的時間,與他的劍勢之緩慢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反差。
劍速雖慢得出奇,卻有空前強大的氣機透劍而出,剎那間虛空之中有無數雲氣為劍勢所牽引,凌空遊弋,情景詭異而壯觀。
仿若向範離憎發出驚人一擊已不是牧野棲,而是整個虛空天際!
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堅信這絕非人力所能抗衡的一擊!
範離憎微微側身,拔劍在手--僅僅是普通至極的動作,範離憎信手揮就,卻有渾然天成之感。
劍平平刺出,看似簡單至無以復加的一式,卻使牧野棲的劍速倏然加快,凌然劍勢連同漫天雲氣一同席捲而下。
倏然相接!
牧野棲的劍一接之下,已再起變化,起落之間,那飄逸輕淡的雲氣忽然有了玄異色彩,剎那間將牧野棲的劍悉數隱沒。
眾人心中震駭莫名,不知眼前這一幕是否是自己的幻覺。”嗡“!
牧野棲的劍重新顯現,但卻已成了長逾數倍的曲形異劍!
劫魔道能逆亂五行,互易虛實,其境界絕非常人可以想象。
眾人只覺目炫神迷,恍惚間心神已完全被牧野棲的劍法所牽制,渾然忘了牧野棲還面對著一個修為與他難分高下的對手!眾人皆知此刻若是換作場上任何人與之交手,牧野棲絕對可惜此機一擊而得手!
範離憎的劍如同精靈般在舞,在飛,劍勢順暢清新,猶如花開花謝,雲舒雲卷!
眾人赫然感到範離憎的劍芒竟在虛空中交織成一朵碩大的銀色菊花,那菊花散發出一股不可遮擋的勃勃生機。
眾人頓覺心中一片清朗,為那充滿生機的銀色菊花深深感染,牧野棲劍勢頓時斂逝,眾人心中明白,牧野棲與範離憎的武學修為對他們而言,只可感覺,不可感知。
沒有任何的血腥,但兩人的交鋒卻已道盡天下武之真諦,眾人莫不感到靈魂如受洗禮,不由自主地去思索先前從未思索過的東西。
正當眾人深深地沉浸於這種微妙不可言的境界中時,牧野棲的心中已有靈光閃過。
那是因範離憎的劍法而萌生的。
也就在那一剎那,牧野棲忽然明白自己為何要與範離憎約戰洛陽,因為普天之下,已只有範離憎方能激發他的戰意。
一聲清嘯,牧野棲的劍勢突生奇變,瀰漫於他劍外的異彩氣機也在虛空中化作一朵更為豔麗的七彩之菊!
同一時刻,他倏然發覺範離憎的身形已被一團錯綜雜亂的光的曲線所完全包容。
牧野棲心頭劇震,倏而長笑。”噹啷“一聲,他竟棄劍於地!
範離憎飄然後掠,身形再度凝然卓立!
天地間一片肅靜。
所有的人皆為方才的一幕驚得目瞪口呆!
因為在最後那一刻,牧野棲竟以”劫魔絕“的邪道至高武學達到了惟有先天劍道方能達到的劍境!
仿若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範離憎最後卻以先天劍道達到只可有”劫魔絕“方能達到隨心所欲地互易陰陽虛實!
兩大當世修為最高的高手,同時悟透了武學真諦,由此而使其心境亦發生了本質性的變化。
人世間萬事萬物本就互為依存,互為矛盾,猶如陰與陽,正與邪,生與滅,無論執念於何物,皆是為心所困。
範離憎與牧野棲四目相投,牧野棲道:”五十年光陰是長是短?“範離憎微笑著搖了搖頭。
牧野棲又道:”殺魔之佛是佛是魔?“
範離憎再度微微搖頭。
牧野棲哈哈大笑,竟自轉身。
就在此時,有”咚咚“的琴聲響起,闌蝶的纖纖玉指在琴絃間如精靈般舞動跳躍。
那一首未譜完的曲子此刻終於極為流暢地奏起,沒有人能描述這琴聲,只知琴中竟飽含了人身在江湖的種種悲歡,種種心緒,以及更多的微妙玄奧而不可言的東西。場內一片靜默,所有的人皆為之深深震撼。
竟有晶瑩的淚滴落於琴上,闌蝶的淚。
她深深地知道,其實譜就這一曲的並不是她,而是範離憎與牧野棲那至高無上的武者之魂!
琴聲中,牧野棲略略回首,看了闌蝶一眼,身形漸漸沒於幕色中。
琴聲在笑菊苑中迴盪開來:”當年冷眼看滄桑,紅塵覓逍遙,多情路途歸何處?彈劍酒壚中!君不見,風雨消,紅頗少,此生誰料,正邪成敗,千古一笑…
…“
全場一片肅靜。
範離憎靜靜地立著。
他知道,他與牧野棲卻將不再屬於江湖……
尾聲通往笑菊苑的長街上有一座橋,站在橋上,便可以遙遙望見一里之外的笑菊苑。
橋的西端有一個身著粗布青衣的人正在專心致志地捏著糖人,他的手指修長,所以儘管長了繭,其動作卻仍是很靈活,在他面前的板架上,已擺了大大小小數十個糖人。
白辰、小草牽著白小窗的手,與一眾丐幫弟子及其他正道中人向這邊而來,與青衣人相距數丈遠時,忽有人指著青衣人低聲驚呼道:”牧野靜風?“眾人皆是一驚,齊齊將目光投向那邊,但見青衣人年約五旬,面目清瘦,極似牧野靜風,只是青衣人臉上卻沒有那道血痂。小草雖不知其中緣故,但她仍能斷定此人必是牧野靜風無疑!”他不是牧野靜風。“說話者語出驚人,但他的話卻不會使人心存疑問,因為他就是風宮宿故--丐幫之主白辰!
小草驚訝地看了白辰一眼,忽有所悟。
這時,她牽著的白小窗忽然掙脫了她的手,以重稚的聲音叫道:”糖人爺爺,糖人爺爺……“搖搖晃晃地向青衣人跑去。
小草一驚,正待拉住白小窗,卻被白辰以目光制止了。
白小窗跑到青衣人面前,聚精會神地看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忽然指著板架上的糖人,奶聲奶氣地道:”糖人爺爺,這些糖人為什麼都閉著一隻眼?“”孩子,因為他的眼睛看過了太多的東西,累了。“那捏糖人的青衣人溫聲答道,聲音很淳和。
小男孩又追問道:”那為什麼他們睜著另一隻眼睛?“”因為,這世間總還有值得一看的東西。“
《正邪天下》--全書完
原水掃描,司馬浮雲OCR、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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