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梵身經百戰,絕非沈秀可比,猝然收手,帶起袖袍,向後拂出。谷縝“貓王步”尚未變足,便覺一股勁氣如飛來峰嶽,騰空壓來,令他氣促身重,哎呀一聲,變換步伐,又向葉梵左側攻去。
葉梵身不轉,步不移,雙腳彷彿釘在地上,左袖飄拂,勁力所至,袍子褶皺厲如刀劍鋒刃,直指谷縝。谷縝但覺大力驟至,無法可擋,急使“貓王步”遁走,不料葉梵右袖飄然拂來,袖上勁力如同蟒蛇,竟然半路拐彎,當空一繞,將谷縝擋了回來。
這一來,葉梵雙袖或是左拂,或是右引,袖風所至,如同兩道無形枷鎖,遮攔阻截。谷縝每次步法未曾變足,便被袖風帶動,左右閃避,漸漸的,竟然從葉梵身後徐徐向他身前轉去。
谷縝伏怪蟒、擒沈秀,不免志得意滿,自以為這“貓王步”雖不說橫行天下,也可讓任何對手頭痛一時,何嘗想到強中自有強中手,時下眼前,竟受如此戲弄。葉梵卻極得意,他被谷縝遁出爪下,心中耿耿,故意不轉身抵擋,而是憑藉袖風,圈轉攔截,將谷縝逼回身前,再從容擒捉。
仙碧見勢不妙,飛身縱出,扣住谷縝肩膀,徑向前推,直撞葉梵左肩,此處不偏不倚,恰是葉梵袖風不能掃到的一處死角,葉梵若不抵擋,必被谷縝撞入,雖然未必受傷,卻是大掃面子。
葉梵性子狷介,半點兒面子也不肯丟,因之肩頭微側,左袖拂向右肩,左掌則擊向仙碧。
仙碧兵行險招,迫得葉梵出手護肩,不能分出袖風攔截谷縝,眼見計謀得逞,立時拽住谷縝,飄身後退。
這一進一退,均如閃電,谷縝身子忽重忽輕,已脫險境,但覺背脊生涼,額上汗水長流。
厲嘯陡起,葉梵轉過身來,指掌齊出,騰空撲向谷、仙、虞三人。他被谷縝譏諷,此番不再滾動泥球,專憑“鯨息功”取勝,勁力時小時大,大如巨象奔騰,小如細蜂蟄人,精奇飄忽,變化不測。
仙碧獨攖鋒芒,接了數招,險象環生,忽見谷縝縱身上前,施展“貓王步”,左盤右蹙,不時尋隙進逼。仙碧暗贊此子勇氣可嘉,且覺這身法眼熟,只是戰局倉促,一時間想不起來,又見他進如風飈,退如電縮,雖不能傷敵,亦能迫得葉梵分出些微心神。仙碧暗暗叫好,抖擻精神,下用“坤元”,上出掌指,土湮氣奔,周流不絕。
頃刻間,再拆十招,葉梵久戰不耐,引唇長嘯,呼地一掌,吐中帶縮,正是“生滅道”的解數,纏住仙碧內勁,左掌暴出,一記“滔天勢”射向谷縝。
葉梵起先立意活捉谷縝,不願傷他,是以屢屢掌下留情,此時久鬥不下,動了真怒,決意先傷谷縝,再擒仙碧。
掌勁方出,身後銳風忽起,夾雜破空之聲。
葉梵心覺不妙,將射向谷縝的勁力扭轉,向後掃出。叮叮幾聲,那暗器為真氣牽引,凌空相撞,墜如急雨。葉梵眼角瞥處,卻是許多細小稜錐,他識得來歷,大吃一驚,不及後退,仙碧已縱身搶至,一掌劈來。葉梵揮掌欲迎,忽就覺後頸風起,這暗器更是突兀,之前幾無徵兆,天幸葉梵身手奇快,於勢頭變窮之際,硬生生橫移尺許,只覺白影閃動,疾風掠頸而過。葉梵頸肌微痛,竟被那白影傷了一線,當即縱身再掠,氣凝於胸,防備仙碧搶攻,不料那白光動轉如電,徑直鑽入仙碧懷中。仙碧發出一聲驚呼,若驚若喜。葉梵定眼望去,那夷女懷中抱著一隻雪團也似的波斯貓,貓眼湛藍,賽似碧海晴空。
仙碧歡喜至極,淚蘊雙目,連聲道:“北落師門,北落師門……”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那貓兒歷盡劫難,重歸舊主懷抱,亦是歡欣踴躍,見仙碧落淚,便輕叫一聲,跳到仙碧肩上,將她眼淚一一舔去,仙碧被它一逗,又咯咯笑了起來。
葉梵聽到那貓兒名號,也是一驚。他自曉事以來,便聽說過這西城靈獸,知它多有神異,只可惜機緣不巧,未曾親自會過。然而心念至此,他胸中忽又湧起一股傲氣,心道自己一身神通,縱橫四海,除了島王,又怕誰來,若是畏懼這區區小貓,傳將出去,徒自招人笑話。
他心念電逝,耳邊卻傳來急切叫喚:“粉獅子,快回來,快回來……”葉梵掉頭一瞧,但見白湘瑤母女與施妙妙押著一名年輕男子,並肩玉立。谷萍兒望著那波斯貓,神色驚急,連連跌足,白湘瑤卻嘆了一口氣,道:“萍兒,別叫啦,那貓兒是不會回來了。”谷萍兒眼淚汪汪,撅嘴不樂。
葉梵亦喜亦怒,先向白湘瑤施了一禮,轉眼間,沉了臉道:“萍兒,方才是你用‘無相錐’傷我?”
谷萍兒與母親、施妙妙久等谷縝不至,頗為擔心,便押著沈秀過來。忽見葉梵下重手要傷谷縝,谷萍兒心一急,暗器便出去了。此時見問,才想起後果,又見葉梵叉手按腰,氣勢兄惡,不覺微微害怕,低頭不語。卻聽施妙妙道:“葉梵,這‘無相錐’是我發的,與萍兒無關。”谷萍兒芳心一跳,偷偷瞧她一眼,卻見施妙妙也投來目光,同時微微搖頭,暗示她不要辯解。
谷萍兒好生迷惑,葉梵卻露出恍然之色,冷笑道:“我也正奇怪,萍兒怎會向我動手?敢情是你這丫頭。哼,難不成,你對這小禽獸餘情未了?”
施妙妙紅了臉,高聲道:“誰跟他有情?我只怕你一掌打死他,島主問起,不好交代。”
葉梵神色稍緩,冷哼一聲,道:“但願你心口如一。”隨即掃視三人,又點頭道,“見到你們,很好,很好……”他言辭怪異,叫人莫名其妙,白湘瑤想了想,笑道:“葉尊主,可有神通的消息麼?”
葉梵道:“島主聞聽凶信,得知夫人小姐遭遇危險,二話不說,徑尋二位去了。所幸得天之佑,二位安然無恙,叫人鬆了一口氣。”
白湘瑤笑笑,略一沉吟,曼聲道:“葉尊主,你可知道神通如今最煩惱的事情麼?”
葉梵皺了皺眉,搖頭道:“島主胸中奇峰絕壑,谷邃淵深,葉某愚鈍,豈能窺測幾微?”
白湘瑤輕嘆一口氣,流露悵然之色:“神通秉性正直,偏又極念親情,是以心中兩難,矛盾不解。”
葉梵心念一動,笑道:“夫人的意思是……”白湘瑤點頭道:“你知,我知,不必說出來。”葉梵笑道:“也罷,我將他直接帶回獄島,重新囚禁,前後之事,只當從沒發生過。夫人以為如何?”白湘瑤笑一笑,不置可否,轉眼望去,谷萍兒亦注視自己,眼中透出惱恨之色。
卻見葉梵轉過身來,朗笑道:“谷笑兒,你是聰明人,還要勞我動手麼?”
葉、白二人話中之意,谷縝自然明白,當即轉眼,望著施妙妙笑道:“葉老梵,我有一個疑問,還請賜教。”
葉梵道:“但說無妨。”谷縝笑道:“倘若‘鯨息’對上‘千鱗’,卻有幾分勝算?”葉梵不料他厄難當頭,忽發此問,心中奇怪,隨口道:“東島五大神通,原本不分高下,全因習練者修為而定。三百年來,各大神通均有大高手名世,其中‘龜鏡’高手最多,‘鯨息’、‘龍遁’次之,但‘千鱗’、‘一粟兩脈’,亦曾屢有異人,橫絕一時……”
“說這些廢話做甚。”谷縝道,“我只問一句,你與妙妙動手,誰勝誰負?”
葉梵冷哼一聲,兩眼望天,神色傲然。谷縝笑道:“我明白了,必是妙妙勝了。”葉梵面色陡沉,等著谷縝,目露威稜,施妙妙也是桃腮蘊紅,喝道:“谷縝,你不要挑撥離間,五尊之中,‘不漏海眼’公認第一。”
“羞羞。”谷縝颳著臉笑道,“真沒出息呢!”施妙妙呸了一聲,道:“實力如此,什麼出不出息的?”谷縝道:“你二人動過手?”施妙妙道:“這卻不曾。”
“著就是了。”谷縝道,“有道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手都沒動過,怎麼知道誰高誰低?”
葉梵不覺啞然失笑,搖頭道:“谷縝,我一向當你是聰明人,今天這挑撥離間的法子,卻太愚蠢。”
“此事與你無關!”谷縝笑道,“妙妙自己欠我人情,還沒還呢。”
施妙妙皺眉道:“你,你又耍什麼詭計……”谷縝笑道:“你欠我救命之恩,如今我這恩公有難,該不該報答?”施妙妙不由漲紅了臉,胸口起伏,欲要發怒,然而轉念又想,谷縝若被捉住,不但重遭囚禁之苦,谷萍兒與他也無緣再續鴛夢了。
自從知道谷萍兒對谷縝的心意,施妙妙數日之中,歷盡了種種內心煎熬,最終定下心思,決意犧牲自己,成全二人。想到這裡,她一咬銀牙,忽地目注葉梵,慢慢道:“葉尊主,你今日放他一馬,妙妙感激不盡……”
葉梵目透寒芒,審視施妙妙半晌,忽地漫不經心道:“我若不放呢?”
施妙妙面色蒼白,指間多了六枚銀鯉,通體發出森森寒氣,苦笑道:“葉尊主,妙妙無意與你為敵,還望尊主不要相逼。”谷縝、仙碧見機,各佔一隅,三方遙峙,圍住葉梵。
葉梵微微一哂,忽地左邁一步,面朝“同人”,左袖低垂,斜指“大有”;右掌橫抬,徑向“革”、“鼎”。施妙妙識得這個架勢,乃是“鯨息”神通中的“大御天式”,一旦擺出。左來左擋,右來右迎,縱使八方風雨驟至,也能應付自如。一時間,施妙妙望著葉梵,捏弄指間銀鯉,欲出還收,心中為難至極。
這時忽聽白湘瑤咯咯一笑,素手猝翻,掌中多了把匕首,抵住沈秀頸項,笑道:“天部弟子,全都出來。”
話音落定,略略沉寂片刻,四面草叢中,忽地擁出數十人來,正是天部高手。葉梵雖已知覺其人潛伏,但他素來自高,並不將潛伏之人放在眼裡,此時見了,也不過一聲冷笑。卻聽白湘瑤喝道:“圍住施妙妙,不可讓她走了。若不然,便給你家少主收屍吧。”
天部眾人齊齊色變,卻不敢不從,無奈紛紛展開錦障,將施妙妙攔住。施妙妙一愣,望著白湘瑤道:“夫人……你這是為何?”
白湘瑤妙目流波,盈盈笑道:“妙妙,我也知道,你對縝兒猶未忘情,著他三言兩語一說,便難把持。如今只好委屈你在這‘天機雲錦陣’裡呆一陣,待尊主擒了谷縝,便放你出來。”
谷縝本想讓施妙妙擋住葉梵,自己趁機脫身,不料白湘瑤竟以沈秀為質號令天部弟子。眼見施妙妙神色頹唐,銀鯉松落,心中頓叫不好,忽聽長笑震耳,一道藍影融入碧空,葉梵鷹視雷擊,撲將過來。
谷縝閃避不及,後心驟緊,一股大力帶得他向後掠出。眼望著葉梵凌空轉身丟了自己,向左側虛空處撲去。谷縝正覺訝異,葉梵驀地一個筋頭,倒翻數丈,蹬蹬蹬連退三步驚怒之色佈於臉上,張口喝道:“亂神妖術?”
“喵”的一聲厲叫,仙碧肩著北落師門,身形忽矮,喝一聲“陷”,葉梵四周泥石急旋,足下陡虛,頓時大喝一聲,高高縱起,正要出掌,不料目光與仙碧雙眼觸及,心頭一迷,身形為之一頓。所幸他修為已入化境,定力過人,微一失神便於危急間生生拉回神志,橫袖拂出,狂飆電走,轟隆一聲,勁力所至,在地上劃出新月也似的一道圓弧,深約三分,長有丈餘,泥土四濺,煙塵沖天。仙碧避過這一拂,又喝聲“崩”,泥石如霰,沖天而起,比箭還疾。葉梵急運真氣阻擋,卻被仙碧“亂神”之術擾亂,氣機微微破綻,土箭刺中肋下,雖有神功護體,仍然隱隱作痛。
葉梵驚怒已極,不知為何轉瞬之間,仙碧神通倍增,疑惑間,又聽一聲貓叫,定眼望去,北落師門雙眼瞳孔忽張忽縮,忽開忽閉,不住變化大小形狀。
葉梵心頭一驚:“靈貓附體,九轉神通,那傳說難道竟是真的?”不由一掃輕敵之意,翻身落地,凝注仙碧肩上貓兒,神色十分驚疑。
仙碧注視對手亦覺心驚,得北落之助,她神通陡增,雖只有兩個照面,“亂神”、“絕智”、“坤元”卻已發揮至極,誰知均被葉梵化解。仙碧不由尋思道:“聽說‘鯨息’發揮到極至,乘光照曠,心神聚散自如,散御飛龍,聚如枯木,憑陵風雨,無知無覺。這姓葉的若是練到這個地步,著實難以對付。”
兩人各懷忌憚,遙遙對峙,仙碧屢屢施展“亂神”、“絕智”之術,雖然無功,卻逼得葉梵分出一半心力抵禦,再不敢輕易出擊了。
這時間,忽聽“噹啷”一聲,眾人循聲望去,白湘瑤匕首墜地,谷萍兒已將沈秀抓在手裡,低喝道:“天部弟子聽令,快撤了陣法,放妙妙姐出來。”
天部弟子聽得氣惱,一人怒道:“圍也由你們,放也由你們,消遣人麼?”谷萍兒微微冷笑,抖出一枚鋼錐,對準沈秀道:“放是不放?”
天部弟子面面相對,無奈散到旁邊,白湘瑤雙頰緋紅,嬌豔如花,美眸中卻似有冷電出入,一字字道:“萍兒,你真做傻事麼?”
谷萍兒悽然一笑,一轉妙目,注視施妙妙,喃喃道:“妙妙姐,你帶他走,越遠,越遠越好……”最末一句,低不可聞,眉眼泛紅,幾乎便要哭出來。
谷縝見狀,大皺其眉,施妙妙卻吃驚道:“萍兒……”
谷萍兒不待她說完,別過臉去,沈秀距離最近,忽見大滴淚珠從她眸子中滾出,落在草葉上,盈盈欲滴,澄如朝露。
沈秀心中驀地湧起一股酸意,暗自咬牙,忖道:“這姓谷的有什麼了不起的?讓你們這些小娘皮又哭又鬧、要死要活的,呸,等老子斷金鎖、走蛟龍,一定叫你們哭個夠。”他心中嫉恨,幾欲發狂,忽聽白湘瑤嘆了一口氣,淡然道:“萍兒,你真不聽話?”
谷萍兒眼圈泛紅,神色卻是格外倔強。白湘瑤看她半晌,玉頰上血色消盡,微微苦笑道:“罷了……葉尊主,妾身倦了,找一個地方歇息去吧。”
葉梵忖度形勢:仙碧靈貓附體,神通詭奇;施妙妙又被谷縝用詭計挾持;此外還有天部高手虎視一旁,可說是敵眾我寡。再說白湘瑤不會武功,混戰起來,誤傷了她無法對穀神通交代。霎時間,他權衡形勢,徐徐散去神功退回白湘瑤身邊,淡然道:“記得前方有一座觀音庵,夫人若要前往,葉某自當護送。”
“有勞了。”白湘瑤瞥了沈秀一眼,“沈舟虛用心狠毒,挾持我母女,威逼神通。這件事可不能就這麼算了。”
葉梵長眉一挑,揚聲道:“夫人所言極是……”是字出口,一晃而出,只聽兩聲慘哼,兩名天部弟子口噴鮮血,紙鳶般飛了出去。
奇變突生,天部眾人驚怒交集,抖起絹帛,佈下陣式,誰知葉梵如鬼如魅,忽來忽去,頃刻間,又有三名天部弟子鮮血狂噴,看是不活了。
天部眾人齊發一聲喊,“天機雲錦陣”轉動起來,彩練橫空,絲光飛舞,密密層層,裹向葉梵。葉梵長笑一聲,雙手一分,扯住近前兩匹緞子,哧哧兩聲,斷錦裂帛,持帛弟子蹌踉跌出,口吐鮮血,委頓在地。
施妙妙瞧得驚佩,這錦帛剛柔兼濟,勁弩難破,誰知到了葉梵手裡,竟是脆薄如紙。轉念間,只聽裂帛聲不絕於耳,葉梵左右開弓,又破兩道錦障,再傷四名天部弟子。施妙妙見這情行,心念電閃,恍然大悟。
原來,“天機雲錦陣”除去陣法巧妙,大半威力都在錦帛裡的“周流天勁”,不啻於天羅神通,只因這錦帛不比蠶絲,千絲萬縷,一個天部弟子的真氣無法遍佈帛上,唯有兩人合力,陰陽交泰,才能令“周流天勁”密佈錦帛,發揮威力。
葉梵的“鯨息功”浩大奔騰,無所不至,亦能借錦帛傳遞。他抓住錦帛,便發覺其中奧妙。是故催勁直進,透過錦帛,先傷了持錦弟子,那錦障自然也就與尋常錦帛無異。“周流天勁”縱然奇妙,但說到內功深厚,在場弟子無一個比得上葉梵。是以葉梵身入陣中,指東打西,所當披靡,使到興起,抓起一副錦帛中斷,用一個“陷空力”,將持帛弟子吸在錦帛兩端,當作一對流星錘,呼呼舞了起來。眾弟子欲要反擊,卻又怕傷了同門,患得患失間,那“流星錘”早已撞至,一旦撞上了人,“陷空力”立時轉化為“滔天炁”,被撞者不死即殘。一時間,慘叫聲,悶哼聲,骨肉斷裂聲,此起彼伏,大好一座天部奇陣,被葉梵掃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
仙碧見勢不妙,心知再不援手,這群天部弟子無人倖免,即刻一聲嬌喝,縱身上前。刷刷兩掌,劈向葉梵。
葉梵對他甚是忌憚,當即哈哈一笑,縱起丈餘,手中“流星錘”如長虹貫日,遠遠拋出。兩名持帛弟子為他內勁驅使,身不由己,砰的一下凌空撞上,筋骨碎裂,血花迸濺。
葉梵又是一聲長笑,半空中一旋身,橫移丈餘,落地時如御風而行,經過谷萍兒身邊,忽地探手,將沈秀拽在手裡,谷萍兒虎口一熱,掌中之人已經易手,下意識揮劍砍去,卻被葉梵一指彈中劍脊,清音灌耳,短劍忽地跳起,幾乎把持不住,谷萍兒又驚又怒,抬眼望去,葉梵飄退數丈,立在白湘瑤身邊,一揮袖,笑道:“夫人滿意了麼?”
此時場上橫七豎八,天部弟子死傷近半,死者面目猙獰,傷者扭動殘軀,大聲呻吟。眾人見此慘景,心子無不突突直跳。白湘瑤笑一笑,軟語道:“葉尊主神威,妾身十分滿意。”又向天部弟子道:“爾等告訴沈舟虛,他若要兒子,後日正午,我與拙夫在天柱峰下相候。”
倖存的天部弟子呆在當場,聽到這裡無不雙拳緊攥,神色悲憤。白湘瑤向谷萍兒笑道:“你還要留在這兒麼?”谷萍兒見那些天部弟子個個雙眼血紅,直欲擇人而噬,心中微覺害怕,走回白湘瑤身邊,施妙妙微一遲疑,也隨在谷萍兒身後。
白湘瑤瞧了谷縝一眼,似笑非笑,谷縝卻望著別處,只是冷笑。白湘瑤眼中一寒,若有厲芒閃過,驀地低頭笑笑,蓮步冉冉,率東島眾人去了。
眾人目送葉梵背影,無不鬆一口氣,天部一名金品弟子上前與仙碧、虞照見過,先謝過仙碧的援手之德,繼而述說沈秀被擒原委,說話時瞪著谷縝,憤怒異常,恨恨道:“都是這個小鬼作怪,擒了少主,結果惹來無窮麻煩,兩位與我天部一氣同心,定要為我們做主,將這小鬼扒皮抽筋,為死了的同門報仇。”
仙碧未答,虞照已怒哼一聲,說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沈瘸子太不要臉,鬥不過穀神通,便來綁架人家妻女,這種下流詭計,天部歷代祖師地下有知,非得再氣死一回不可。地部縱是女流,卻個個清白正直,又怎會與沈瘸子沆瀣一氣,同流合汙?”
天部眾人聽得又羞又怒,那名金品弟子更是麵皮漲紫,只懾於對方名聲不敢發作,兩眼盯著仙碧,心存萬一之想。仙碧也不齒沈舟虛所為,況且谷縝明知不敵葉梵,捨身襄助,自己焉能恩將仇報,當下微微搖頭。那弟子大失所望,冷笑道:“今日之事,說不得要原原本本告知部主的。”
“要告狀嗎?”虞照冷笑道,“沈瘸子有能耐,便尋我晦氣,虞某照單全收。”那弟子悻悻退回陣中,與同伴低語數句,恨恨瞧了這邊一眼,抱起死傷同門去了。
虞照目視天部弟子消失,驀地想起一事,望著仙碧,欲言又止。仙碧卻不理他,轉身去解寧、蘇二人的禁制。虞照不由大皺眉頭,谷縝見他面容慘白,問道:“虞兄被葉梵打傷的麼?”
虞照怒哼一聲道:“葉梵那鳥賊,也傷得了虞某?”谷縝見他神色,心頭忽動,脫口道:“難道是他?”虞照不置可否,抬頭忖思片刻,驀地大笑起來。谷縝奇道:“虞兄笑什麼?”虞照嘆道:“我笑世事太荒唐,才和老子打過架,又和兒子交朋友,這不好笑麼?”
“這有什麼好笑的。”谷縝笑道,“他打他的,我交我的,兩不相干,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好個他打他的,我交我的。”虞照擊掌讚道,“別人聽了,會說你大逆不道;虞某聽了,卻打心底痛快。”谷縝笑道:“既然痛快,便當痛飲。”只一句,便勾起虞照肚裡酒蟲,當即咽口唾沫,連連點頭道:“對,對。”
話音未落,便聽仙碧一聲冷哼,聲音雖輕,虞照卻是臉色微變,轉眼望去,仙碧纖腰一擰,正要離開。虞照不由叫道:“你上哪兒去?”仙碧冷笑道:“你是馬革裹屍,戰死疆場的大丈夫,我卻是三心二意,用情不專的小女子,理應走的遠遠的,免的呆在這兒,惹好漢煩心。”
虞照苦笑道:“我剛才的話只是權宜之計,你也當真……”話未說完,仙碧步子更快,虞照著急起來,叫道:“且慢!”追奔兩步,見仙碧不肯停步,也不覺一股怒氣直衝頭頂,喝道,“好,你要走,走便是了……”
仙碧身子一顫,掉過頭來,藍眼中淚光星閃。虞照見她這般眼神,胸口一堵,瞪眼張口,說不出話來。
仙碧悽然一笑,徐徐道:“姓虞的,時至今日,我才算看清你了。好,我走,從今一後,你我一刀兩斷,各不相干。”虞照聽得心如刀割,許多話只在喉間轉動,卻怎也無法說出口。
眼看一言失和,便要拆散一對有情這人,谷縝忽地笑道:“仙碧姑娘,你若走了,可要後悔!”仙碧冷笑道:“你倒說說,我怎麼後悔?”
谷縝道:“虞兄說了那些混帳話,大大敗壞了姑娘清譽,若不辯解明白,傳到江湖上去,大家都會說,雷帝子說了:‘地部之女仙碧用情不專,三心二意……’嘿嘿,姑娘也知道的,這江湖上人言可畏,這麼一傳再傳,以訛傳訛,傳到最後,或許就變成了‘西城地部的娘兒們,個個用情不專,風流浪蕩,專門勾引男人’,要是這樣,可就糟了。”
仙碧花容變色,怒道:“誰敢這麼說,我拔了他的舌頭。”雖如此說,心中卻極為不安:“虞照的話,方才東島、西城都有人聽到,倘若真到江湖上傳播流言,壞我清名事小,壞了地部聲譽,卻是不妙。”再瞥虞照,見他神色不安,眼中流露慚愧之色,不由心重怒火稍抑,尋思道:“這混蛋還有後悔的時候,足見良心為泯。”
忽聽谷縝又笑道:“雖說如此,我卻有一個法子,可以斷絕這些流言蜚語,仙碧姑娘可否聽從?”仙碧被他三言二語,撩的心頭一亂,只得說道:“你說。”
谷縝道:“流言因虞兄而起,也當由虞兄而終。是以最妙不過二位盡釋前嫌,重修舊好,做一對神仙眷侶,美名播於江湖,這麼一來,任他什麼流言蜚語,也都不攻自破了。”
仙碧瞪著谷縝,啼笑皆非,驀地罵道:“你這憊懶小子,出什麼臭主意?這姓虞的恁地可恨,不受懲罰不說,還要我跟他重修舊好,做什麼神仙眷侶?難道說,他侮辱人是天底下第一大好事,我為此生氣,反而不對?”
“懲罰理所應該的!”谷縝笑道,“在這之前,虞兄更要向姑娘道歉,收回前言。”說罷對著虞照連使眼色,虞照呆了呆,嘆口氣道,拱手道:“仙碧妹子,我方才說的都是屁話,臭不可聞。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來日誰若用這些話侮辱了你和地部的清譽,就算遠在萬里之外,虞某一旦聽見,也必然取他性命……”說畢,星目電閃,掠過在場眾人,虎瘦雄風在,他雖然傷重,眼中依舊神光懾人,眾人被他一瞧,無不心生寒意。
仙碧對虞照終是有情,見他服輸,氣便消了大半,旋即又想起當時強敵當前,命懸一線,虞照說出那番話,不過是要激走自己。言語縱然絕情,用心卻很良苦,自己這麼對他,近乎苛刻。想到這裡,心裡又原諒他幾分,只是心中雖已釋然,臉上卻不稍假辭色,依然冷冰冰的,絲毫不見喜怒。
虞照見佳人冷淡如故,大為忐忑,注目谷縝,流露求助之意。谷縝心中笑翻,卻沉著臉道:“方才說過了,先用言語道歉,再施重罰,虞兄,你認不認罰?”
虞照甚是猶豫,瞧瞧仙碧,驀地咬牙道:“好,虞某認罰!”話音方落,忽見谷縝神色詭譎,心中不由咯噔一下,暗叫不好:“這小子古靈精怪,不知套用什麼稀奇古怪的法子對付老子。我好歹也是一部之主,倘若當著眾人作出什麼醜態,那麼從今往後,也不用在江湖上廝混了。”想著微覺後悔,但他不輕然諾,一言九鼎,絕無反悔之意,正覺忐忑,忽聽谷縝笑道:“既然虞兄認罰,那我就代仙碧姑娘想個法子,好好罰你,嗯哪,嗚啊……”
他裝腔作勢,大賣關子,虞照卻是雷火之性,不愛彎曲,如此拖延,無異把就地斬首變成了零割碎剮,難受何止十倍,當即大喝一聲:“要罰什麼,快說快說。”
“有了。”谷縝一拍手,笑道,“方才我入山之時,見有一處酒店,美酒甚多,如今便罰你前往,連喝三百大碗,少一碗也不行的。”
虞照驚喜不勝,暗叫:“果然是好兄弟,最懂為兄的心思。”當即一面做出為難之色,嘆道:“罷罷罷,這懲罰雖然重,但既然認罰,也就不能推託了,兄弟放心,愚兄縱然醉死,也不會少喝一碗的……”話沒說完,仙碧已忍不住啐道:“你想得美?若要懲罰,也該罰你三年之內,滴酒不沾。”虞照臉色微變,沉默片刻,皺眉道:“仙碧妹子,這懲罰太重,改成三月,不,三天如何……”仙碧冷道:“是罰你還是罰我?”虞照一愣,低頭不語,仙碧見他如此灰心,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冷哼道:“也罷,三月就三月,少半天也不成……”
虞照喜形於色,仙碧卻道:“歡喜什麼,這只是懲罰之一,還有之二……”虞照頓時心往下沉,卻見仙碧纖指一點,淡然道:“那朵花兒,你採來給我。”
虞照望去,只見草叢間,一簇無名紅花開得正豔,經風一吹,如火焰跳脫。虞照採了花兒,遞到仙碧手中,仙碧瞧了瞧,插在鬟間,破顏而笑。她膚色雪白,這一笑,宛如冰霜融解,雪蓮怒放,與那朵紅花相映,花色流蕩,更添美豔。
虞照一時瞧得發呆,卻聽仙碧又道:“傻望什麼,我來問你,我好不好看?”若是換在平時,虞照明明覺得好看,也要挑剔兩句,此時落了下風,不敢忤逆,只得到:“好看,好看……”仙碧白她一眼,忽地按了腰,咯咯嬌笑起來,谷縝亦笑。冷不防仙碧飛起一指,在他額頭上戳了一個紅印,半嗔道:“笑什麼?你這臭猴兒一肚皮奸詐,最會玩弄人心。”說完又笑不停。
虞照心中大石到此才算落地,見二人笑個不停,也不覺得啞然失笑。
忽然間,仙碧眼角眼角餘光到處,見寧凝、蘇聞香轉身要走,忙道:“兩位哪兒去?”寧凝呆然無語,蘇聞香卻無心機,說道:“我找到姚晴的行蹤,要回稟主人。”
仙碧喜道:“你找到了姚晴?”忽見寧凝神色古怪,心頭一動,又問道:“凝兒,那日農舍別後,你沒和陸漸在一起麼?”寧凝臉色發白,微微搖頭,蘇聞香卻脫口道:“他和姚晴在一起呢。”
仙碧和虞照對視一眼,神色憂愁,仙碧皺眉道:“聞香兄,你能帶我去找他麼?”蘇聞香頗是猶豫,瞅瞅寧凝,道:“那個,那個姚晴兇的很呢!”
“那也顧不得了。”仙碧嘆道,“若我計算無差,只這兩日,陸漸的黑天劫便要發作,在他應劫之前,我想與他見一面,不負我與他相識一場。”
眾人齊是一驚,谷縝將信將疑,寧凝已是面無血色,失聲道:“是真的麼?”
“哪會有假?”仙碧正色道,“當日在農舍,我便瞧出他體內禁制行將崩壞,故而找到虞照,一同去見穀神通。”說道這裡,谷縝神色微變。
仙碧看他一眼,猜到他心中驚疑,輕輕點了點頭,說道:“當年萬城主東征,令尊落難逃亡,家父母憐他孤弱,曾經網開一面,放他逃生。我本以為,憑著這一點兒香火之情,或許能請動他出手,封住陸漸的三垣帝脈。誰知令尊為左飛卿傷了贏萬城,遷怒我們,雖然沒有立下殺手,卻放出話來,說是救人可以,我二人必須自廢武功,退出西城。”谷縝皺眉道:“這個條件太苛刻了些。”
仙碧微微苦笑,點頭道:“別說虞照是一部之主,便是普通弟子,這種欺師滅祖的事情,又怎麼做的出來?我本想憑藉父母的面子軟語懇求,偏生虞照性子剛烈,受他言語一激,動了火氣,三言兩語說得不好,變動起手來……”
仙碧說到這裡,心有餘悸,略略沉默,方才續道:“起初虞照連發雷音電龍,穀神通只是閃避,讓他攻到十五招,到第十六招上,才還了一招……”
谷縝忽道:“糟糕。”仙碧看他一眼,默默點頭。寧凝道:“什麼糟糕?”仙碧未及回答,虞照依然麵皮漲紫,甩袖喝道:“輸也輸了,有什麼好說的?”仙碧冷笑道:“輸也輸了,還怕人說麼?”虞照哼了一聲,再也不做聲。
寧凝心中關切,忍不住道:“後來呢?”
“後來還能怎地?”仙碧苦笑道:“虞照出了十五招,沒有沾著對方的邊兒,穀神通只一招,便破了雷音電龍,將虞照打成重傷。”說著注視谷縝,似笑非笑,“令尊武功奇怪,不知道是何來歷?”虞照亦是目光一凝,盯了過來。
谷縝笑了笑,漫不經心道:“二位沒有聽說過‘天子望氣,談笑殺人’麼?”
仙碧、虞照面面相對,谷縝也不多說,問道:“虞兄傷後,二位如何脫身?”仙碧道:“虞照一敗,我二人本無幸理,誰知節骨眼兒上,穀神通得訊,沈師兄派人擒了他的妻女。穀神通聽說過,立時罷手而去,只命葉梵追擊,這麼一來,才容我們逃到這裡。”
谷縝聽得情懷激盪,暗贊仙、虞二人義氣深重,陸漸得此良友,三生之幸。又想陸漸性命不久,心中憂愁,擰起烏黑長眉,苦思良策,但《黑天書》數百年鐵律,谷縝智謀再強十倍,也沒想出半點兒法子。
思忖間,忽見寧凝拉著蘇聞香,低聲說話。蘇聞香初時猶豫,寧凝又說幾句,方才點了點頭,揚聲道:“好,我帶你們去見陸漸。”說罷嗅嗅聞聞,當先引路。
眾人大喜,隨他行了半晌,忽聽陸漸叫聲,谷縝不自禁加快步子,趕到茅屋,闖將進去。二人劫後相逢,均覺喜不自勝,谷縝見陸漸如此孱弱,歡喜之餘,越發難受,雖然如此,卻故意說些笑話兒,逗他一樂。放聲笑過,才扶她出門。陸漸見了眾人,更覺喜悅。
仙碧見陸漸尚能行走,稍稍安心,又見他孤身一人,疑惑道:“姚晴不是與你一起麼?”陸漸道:“她讓我等她,她會帶救命法兒回來。”
“救命法兒?”仙碧奇道,“她有破除黑天劫的法兒?”陸漸搖頭道:“她去時,便這麼說,我問她什麼法子,她卻不說。”
谷縝濃眉一挑,忽道:“不好。”眾人知他頗負智計,目光均投在他身上。陸漸急忙問道:“怎麼不好?”谷縝嘆道:“若我所料不差,她定時去找沈舟虛了。”
眾人紛紛色變,陸漸失聲道:“她找沈舟虛作甚?”谷縝道:“我看過沈舟虛一封信。信上說道:八副祖師畫像,姚晴已得七副。剩下一副可是天部畫像?”
陸漸道:“不錯。”
“這就是了。”谷縝道,“自古相傳,‘八圖合一,天下無敵’,姚晴或許以為,八圖中藏有西城祖師的絕世神通,湊齊八圖,不只天下無敵,還能破除‘黑天劫’……”
仙碧搖頭道:“據我所知,‘八圖合一,天下無敵’,說得並非神通。”谷縝道:“不是神通,那是什麼?”仙碧見他好奇神情,暗生警惕,不肯明言,只淡淡道:“這是家母的猜測,不說也罷。”
虞照也道:“別說不是神通,便是神通,又能如何?時間越是厲害的神通,修煉起來越是艱難,就算晴丫頭湊齊八圖,找到功法秘訣,又豈能在數日中練成?即便練成,也未必能破了黑天劫。”
陸漸默然半晌,忽道:“谷縝,沈舟虛會害阿晴麼?”
“難說!”谷縝道,“‘八圖合一’誘惑極大,沈瘸子若要稱霸西城,必要從姚晴口中套出七圖下落,反之,姚晴也想用這七圖釣出天部畫像。二人見面必有一番爭鬥,誰勝誰負,十分難說。”
陸漸呆了呆,驀地握緊拳頭,大聲道:“谷縝,我求你一件事。”谷縝苦笑道:“去找姚晴?”陸漸點一點頭。
眾人面面相對,仙碧皺眉道:“陸漸你這個樣子,找到了她,又能濟什麼事?”陸漸道:“我將死之人,自然不能濟事,可既然八圖合一,對《黑天書》無用,又何苦讓她為我冒險?”仙碧道:“便沒你的事,那丫頭早晚也會為了天部畫像而去惹沈舟虛。你阻她一時,能阻她一世麼?”
陸漸低頭默然,谷縝知道他外和內剛,骨子裡倔強,自己若不幫他,反會激他孤身犯險,當下微一沉吟,笑道:“蘇道兄,我想拜會令主,煩請帶路。”
蘇聞香點點頭,方要舉步,寧凝忽叫道:“不成!”眾人聞聲望去,只見她雙頰嫣紅,比花還豔,目光迷濛,只在陸漸左右飄忽。
寧凝叫罷,亦覺失口,那麼嫣紅浸染玉頸,益發顯得肌膚嫩如脂玉。谷縝看出端倪,瞥了陸漸一眼,面露微笑。陸漸亦覺奇怪,問道:“寧姑娘,為何不成?”寧凝低了頭,十指交纏,因太過用力,玉指色變青白,似欲折斷。
仙碧見她神情,心中好不惋惜:“這女孩兒身世極慘,卻又不幸愛上陸漸……造化弄人,莫過於此。”想著想著,芳心忽動,升起一個念頭,令她自己也覺吃驚。
陸漸見寧凝不答,又問道:“寧姑娘?”寧凝芳心亂如遊絲,被他這麼逼問,更覺慌亂,痴痴怔怔,答不上來。
仙碧見狀,忙轉圜道:“寧姑娘是見你身子不好,不宜遠行,再說虞照也有傷在身。”陸漸愣了愣,見虞照氣色灰敗,只因為性子倔強,即使傷重,也不肯稍微示弱,是以生生壓制傷勢,與眾人同行同止,不肯落後。
陸漸素來捨己從人,當下深感不安,只得道:“還是虞兄傷勢要緊……”
“姚晴的安危,你也不必掛心。”仙碧忽從袖裡取出一枚通體淡黃,幽香流散的檀木小牌,交到蘇文香手裡,“你將這枚‘乙木令’交付令主,請他看家母臉面,善待姚晴。若不然,有損天、地二部的和氣。”
蘇聞香遲疑接過,走了兩步,回過頭,悶聲問道:“凝兒,你真不回去嗎?”寧凝臉色慘白,點頭無語。蘇聞香嘆了口氣,自行去了。
眾人見狀,均覺奇怪,仙碧更想到一事,心中驚疑,回望虞照,卻見他濃眉劇顫,臉色紫脹,儼然竭力剋制傷勢。仙碧縱然知他性子剛毅,也忍不住伸手欲扶,不料虞照一揮袖,將他拂開,仙碧氣急,正想怨怪,忽聽虞照高聲道:“仙碧妹子,地部靈藥果真神效,只一陣,我這傷勢竟然好了……”聲音洪亮有力,全無軟弱跡象。
仙碧分明見他傷勢轉沉,忽又自稱傷好,心中好不奇怪,正欲詢問,忽見虞照從袖內探出手來,虛空一引,將一枚小石子隔空吸在掌心。仙碧見他傷重之餘,忽運玄功,詢問不及,便聽“咻”的一聲,那枚小石子比電還快,直射遠處樹叢。
哎呦一聲慘叫,那樹叢裡颯然輕響,草木微微搖晃,一道人影跳將起來,只一閃,便即隱沒。
仙碧醒悟過來,心頭陡沉,再瞧虞照,額上青筋跳起,麵皮紫裡透黑,幾口鮮血,面色由紫變白,由白變黃,淡金也似。
仙碧忙取一支玉瓶,傾出幾粒清香撲鼻的碧綠藥丸,給虞照服下。谷縝立在一旁,問道:“方才藏在林子中的,可是葉梵的侍從?”虞照閉目不語,只是微微點頭。
谷縝嘆道:“葉老梵人如其號,海眼不漏,被他盯上了,必然陰魂不散,不死不休。他既然讓弟子追蹤我們,那麼一旦安置好白湘瑤,勢必捲土重來。虞兄方才虛張聲勢,只能唬他一時,管不了多久。”
陸漸、寧凝聽了,始才明白,葉梵派侍從跟蹤,卻被虞照察覺,將計就計,揚言傷勢大好,然後聚起餘勁,虛空攝物,射傷那人。葉梵倘若知道消息,十九心中迷惑,不敢立馬趕來。
谷縝卻深知葉梵性情,虞照這一番做作,僅能鎮他一時,若被葉梵發覺上當,他氣量狹小,報復起來必然更加慘烈。當即忍不住問道:“虞兄的傷勢到底如何?”
仙碧搖頭道:“怕是三月之內不能痊癒。除非……”谷真見他住口,不由問道:“除非怎地?”仙碧道:“除非有千年人參、靈芝、何首烏之類,或許能夠早幾日恢復。”
谷縝略一沉思,忽道:“這個如何?”說著探手入懷,取出一枚紫巍巍的靈芝,正是他從怪蟒口中奪來那枚。仙碧看見紫芝,吃了一驚,失聲道:“這是哪兒來的?”
谷縝將來歷說了,仙碧驚喜不禁,說道:“北落師門跟隨歷代地母,年久通靈,深諳草木之性。這枚紫芝叫做‘釀霞玉芝’,每一百年生長一分,千年方可成形,這期間若物神物守護,必被禽獸吞噬。然而一旦成形,便可活人肉骨,靈效無比……”說罷將紫芝分作兩半,一半給虞照服下,一半卻給陸漸。陸漸自知無救,初時不願白費靈藥,卻拗不過眾人好意,勉強服了。那“釀霞玉芝”天生靈藥,雖不能根除“黑天劫”,卻有延緩抵禦的功效。芝肉入腹不久,陸漸便覺渾身暖熱充實,不似方才那般空虛難熬。再看虞照閉目盤坐,面色火紅一團,額頭晶瑩閃亮,滲出細密汗珠。
仙碧心知虞照修為深湛,紫芝入腹,便被他真氣煉化,散至臟腑,當即鬆一口氣,步出門外,只件遠峰浮青,近野湧翠,屋前幾棵老松繁枝怒發,輪囷如雲,樹旁幾塊小山也似的巨石,空秀疏朗,天資錯落。
仙碧揣摩地形,忽地有了主意,雙手按地,運轉“坤元”神通,挪移泥土,左方拱起一座小丘,右方陷落一個凹坑,北邊立一塊大石,南邊移一株蒼松,隨她神通所至,茅屋四周變得高低起伏,凹凸不平。
片時忙完,仙碧額間見汗,望著變化過後的地勢,蹙眉不語。
忽聽幾下掌聲,轉眼望去,谷縝立在門首,笑道:“這些木石土山大有法度,莫非藏有什麼陣法?”
仙碧道:“這是我地部的‘后土二相陣’,因地設陣。倘若地勢合適,所設的秘陣,大可抵禦千軍萬馬。”
谷縝笑道:“擋得住千軍萬馬,未必擋得住葉老梵。這樣吧,我來錦上添花,在姊姊陣內,再布一重陣法如何?”仙碧道:“你出身東島,佈下的陣式,葉梵或許認識,屆時破了,豈不白費力氣?”谷縝笑道:“包管他認不得、破不了。”說罷指點四周,請仙碧挪移木石,在“后土二相陣”內再設一重陣法。仙碧頗知易理,見他所設之陣既非八卦九宮,也無三才五行,零零散散,全無章法,端的奇怪之極。
擺完陣,谷縝又請仙碧在屋前布了一個丈許深坑,挖成後,脫了外衣蓋住洞口,又在衣服上薄薄撒了一層浮土。仙碧怪道:“這個坑做什麼?”谷縝笑道:“自然是陷害葉老梵了。”
仙碧大皺其眉,搖頭道:“你怎麼斷定他會從這裡掉下去?再說,這等深坑對付虎狼野獸也嫌淺了,又怎能困得住不漏海眼?”谷縝道:“若是深了,反而有些不便。”仙碧欲要再問,他已轉入屋內去了。
仙碧見他所作所為形同兒戲,無端費去自己許多真元,心中老大不快,拂袖入門,卻見虞照面上紅光已退,神儀內瑩,頭頂白氣氤氳,有如祥雲圍繞。陸漸氣色也好許多,正在閉目養神。寧凝則坐在屋角,拈一塊尖石著地勾畫,勾出人物山水、走獸飛禽,寥寥數筆,盡得韻致,然而不待畫完,便又颳去,如此塗抹不定,似乎心神不寧。
屋內一時靜蕩蕩的,唯能聽見寧凝尖石劃地的沙沙聲,想是覺出氣氛沉凝,不一陣,沙沙聲亦停了下來。寧凝停下尖石,默默起身,踅出門外。
此時日華已頹,暮氣西沉,峰巔林梢熔金凝紫,蒸起一片霞光,遠坡一畦寒葩,雪白血紅,經風一吹,花雨紛紛,再被一卷一蕩,落到險坳深谷,再也不見。
寧凝望見落花,不由得自卑身世,但覺山風清寒,溶溶侵肌,吹在身上,直涼到心底去,正覺悽惶,忽地伸來一隻素手,拂過面頰,溫潤滑膩,有似一片軟玉。寧凝望去,仙碧碧眼凝注,隱含憐意。寧凝心兒微微一顫,秀目頓時溼潤了。
仙碧知她心意,嘆一口氣,將她拉到屋旁坐下,軟語道:“傻丫頭,若想哭,便哭出來。”這輕輕一句話,無異一石入水,在寧凝心湖中激起層層漣漪,剎那間,她心閘崩頹,情潮奔湧,扁一扁嘴,伏在仙碧懷裡,喑喑啞哭起來。
自從得知母親噩耗,又經情變,寧凝身心飽受煎熬,直到這時,得了一個同性知己,才能夠宣洩心中悲苦。仙碧年近三旬,已是寧凝姨母一輩,平素又為地部諸女的首領,最解小女兒的心思。聽她哭得如此悲抑,頓知她心中藏有莫大苦痛,不由也為之心酸,動了慈母天性,撫著懷中女子豐美烏黑的長髮,絮絮寬慰。待她哭得差不多了,才柔聲道:“凝兒,陸漸性子太痴,你別怪他。要知男女情愛,從來不能勉強的。他愛你時,刀山火海也阻擋不了;他不愛你時,就算你時時刻刻在他身邊,他也不會將你放在心上……”
寧凝哭了一陣,心中悲苦捎去,聞言雙頰泛紅,澀澀地道:“我只是一個小小劫奴,哪配談情說愛?只是他人品不壞,一想到他活不長,就覺惋惜得很。原想他安安靜靜地,即便去了,也少受一些痛苦……可,可他一點兒也不愛惜自己,明明自身難保,還要為那人冒險……”說到這兒,眉梢眼角,竟流露出一絲妒意。
仙碧蹙眉搖頭,苦笑道:“他便是這個性子。若不如此,就不是他了……”說到這裡,欲言又止,片刻方道:“凝兒,你聽說過白蛇娘娘和許仙的故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