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漸身在半空,只覺耳邊風急,陰冷潮溼之氣從下湧來,生死關頭,他將青衣人負在背上,凌空翻身,使“多手足相”,四肢咯咯暴長,挽向崖壁,“長手足相”與古瑜伽相近,能令手足筋絡拉長。陸漸連使兩次,均未挽到任何借力之物,直到第三次,左手才碰到一角尖石。
絕處逢生,陸漸驚喜欲狂,借這微薄之力,化身“扶搖相”,雙臂分開,翩然貼近崖壁,旋即變“龍王相”,伸腳撐中絕壁,躥向對面山崖,以“神魚相”一個翻騰,用“雄豬相”撞中對面崖壁,擰身右躥。這一串變相,本是陸漸攀登“天生塔”時悟出,只不過當時向上攀登,如今卻是向下降落,略加變化,便輕易化解下墜之勢。陸漸雖也有心縱返棧道,但連番苦鬥,精力俱疲,下墜之勢雖緩,逆勢而上卻是不可能了。
谷底極深,足足降落一柱香的工夫,陸漸眼前越來越暗,忽覺雙腳一涼,沒入水中,那水奇寒刺骨,陸漸頓時打個寒戰,施展“神魚相”游到岸邊,找一塊巨石坐下。
青衣人沉寂已久,不知死活,陸漸叫了兩聲“前輩”也無人答,摸他肌膚,所幸還有餘溫,脈搏亦有輕微搏動。陸漸鬆一口氣,拔去他肩頭匕首,封住血脈,再運“大金剛神力”,度入青衣人後心,神功入體,陸漸只覺青衣人體內藏有好幾股極雄渾的真氣,剛柔不一,縱橫糾結,神力一至,立生兇猛反擊,陸漸吃驚不已,若非他神功綿長,幾乎壓制不住。
陸漸凝神與那怪異真氣鬥了時許,那真氣稍稍屈服,收縮回去,隨即便聽青衣人唔了一聲,甦醒過來。陸漸喜道:“前輩你沒事麼?”青衣人虛弱道:“這是什麼地方?”
陸漸將寡不敵眾、墜下棧道的事情說了,青衣人嘆道:“這本是一條地底陰河,日久月深,竟將這地方掏空了。”陸漸道:“待我養好精神,便帶前輩上去。”
青衣人舉目上看,崖壁高絕,青空渺如遊絲,似有若無,不覺嘆道:“不必急著出去,我對頭既多且強,倘若知道我神通大減,尚在人間,勢必蜂擁而至。還不如將計就計,讓上面兩人以為我們已經摔死,心滿意足。然後待過了這幾天,再行潛出,便可神鬼不覺了。”
陸漸大覺有理,卻又疑惑解難,忍不住道:“前輩,那二人如此追殺於你,到底和你有什麼深仇大恨?”青衣人道:“也沒什麼深仇,志趣不合罷了。”陸漸訝道:“志趣不合也要殺人?看他們的樣子,我還以為有殺父殺母的血仇呢。”
青衣人冷笑一聲,說道:“孩子你不懂,自古以來,因為志趣不合殺人的多了。說遠些,秦始皇焚書坑儒,漢武帝罷黜百家,唐武宗崇道滅佛,哪一次不曾殺人?說近些,本朝開國之時,思禽先生與洪武帝志趣不投,結果洪武帝屠滅九科門生,將思禽先生趕到西域不毛之地,鬱鬱而終。至於從古至今,因為和當權者志趣不合,慘遭貶謫甚至掉了腦袋的文官武將更是數不勝數,蘇東坡一代文豪,因為寫詩諷刺新政,被投入大牢,嚴刑拷打;嶽武穆蓋世武功,只因一意北伐,拂逆了宋高宗求和的心意,竟也冤死在臨安獄中。”
這些典故陸漸有的聽說過,有的卻是一無所知,呆了呆,說道:“即便志趣不合真會殺人。但前輩隱居深山,又對他們有什麼妨礙?”青衣人冷哼一聲,道:“樹欲靜而風不止,我活著一日,他們心裡就會害怕。”說罷激動起來,在黑暗中拼命咳嗽,幾欲窒息,直待陸漸在他後心度入一股真氣,才緩了過來,嘆道,“慚愧,慚愧。”
陸漸道:“前輩病得不輕?”青衣人道:“當年練功不慎,留下痼疾,纏綿多年,倒也習慣了。”陸漸怪道:“幹麼不去醫治?”青衣人冷冷道:“我這病古怪得很,豈是世俗庸醫治得好的?”陸漸心生憐憫,嘆道:“那麼有醫治的法子麼?”青衣人沉默半響,忽而笑道:“你這孩子,恁地好奇?”
陸漸不由麵皮一紅。卻聽青衣人長長嘆口氣,說道:“我練的武功暗合天道,與眾不同,你知道什麼是天道麼?”陸漸想了想,說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青衣人咦了一聲,甚是驚訝:“這話誰告訴你的?”陸漸道:“谷縝說的,他還說‘人之道,損不足而補有餘’,人道不如天道。他還說,商道也是天道,可商人卻是俗人。”
“這孩子幾年不見,精進多了!”青衣人緩緩擊掌,若有憾意,“我當年何嘗不是從商道中領悟天道,從而練成武功,只可惜道心得來容易,守住卻很艱難。武功本就是恃強凌弱,神武不殺,談何容易。我武功越強,野心越大,漸漸不能剋制慾望,道心失守,墜入人慾之中……”
說到這裡,他沉默良久,方才續道:“我道心一失,神通便生不諧,以至於難以駕馭體內的奇門真氣,抑且神通越強,不諧越多,體內真氣不但難以運用,更有反噬之勢,稍有不慎,性命不保。”
陸漸擔心道:“那可糟糕至極,那麼前輩如何抵禦?”
青衣人道:“這武功合於天道,人力再強,又能與天道抗衡麼?是以遇上此事,唯有順天而行,強行抵禦,只會更糟,就好比治水,鯀用封堵,洪水越大,大禹疏導,十年成功。我當年自負才智,也曾想出種種抵禦法子,不料抵禦之力越強,真氣反噬之勢也就隨之越強,捷如影響,屢試不爽。到這時,我才算明白,人力渺小,天道至大,什麼‘人定勝天’,統統都是狗屁。”
陸漸嘆道:“那麼怎麼才算順天而行呢?”青衣人失笑道:“你方才不是說過麼?”陸漸心念一動,脫口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不錯!”青衣人嘆道,“老天爺與人不同,人類尊崇強者,上天卻憎恨強者,因此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雷必擊之,水滿則溢,月盈必虧。故而我思索良久,但覺如要化解體內不諧,唯有順應天道,由強變弱,由有餘變為不足。”
陸漸訝道:“如何由強變弱,由有餘變為不足?”青衣人道:“有兩個法子,第一便是自廢武功……”陸漸驚道:“那怎麼成?”
“是啊。”青衣人嘆道,“我這身武功練來不易,經歷了無數辛苦。自廢武功雖能治本,但要當真施行,卻又十分捨不得。於是退而求其次,用了第二個法子。那便是:自封經脈,不再動武!”
陸漸恍然大悟,點頭道:“無怪先生隱居在此,竟然是為這個緣故。”青衣人道:“只可惜這法子治標不治本,反噬之事仍有發作。故而今日對頭一來,危急關頭,我忍不住破封動武,結果鬧得真氣大亂,如非你出手襄助,我如今已然做了泉下之鬼。”
陸漸暗呼慚愧,說道:“今日的事由我而起,自當由我抵擋那兩個惡人。但除了這兩個法子,就沒有別的法子麼?”
地底一時沉寂如死,過了良久,青衣人輕嘆一口氣,緩緩道:“這些年我靜中參悟,也想到一個奇妙法子,只是施行起來,多有困難。”
“先生請講。”陸漸慨然道,“無論什麼法子,小子定當全力襄助。”
青衣人道:“我仔細想過,當年所以無法御劫,一則天道使然,二則是勢力單薄。你想一想,反噬真氣是我自己練成的,抵禦反噬的神通也是我自身練成的,如此一來,就好比用自己的手打自家的腦袋,要麼手痛,要麼頭痛,怎麼打也是痛呢。”
陸漸聽到這比方,不覺笑出聲來。青衣人也笑:“所以說一人計短,二人計長,若有一位絕頂高手依照我的法子,助我御劫,或許能夠成功。只是這等高手世間稀有,即便找到,也未必幫我。”
陸漸道:“為何難找?”
“第一。”青衣人道,“這位高手須得到達‘煉神返虛’的境界,若不然,全無用處。”
陸漸奇道:“這是為何?”青衣人道:“所謂御劫,並非助我抵禦真氣,而是助我抵禦心魔,只要心神明照,我就能以神馭氣,真氣自也反噬。但若這位高手沒有抵達煉神境界,便無法與我神意相合,助我抵禦心魔。天下雖大,煉神高手卻是少之又少,雖有幾個,也與我也無交情。”
陸漸沉吟道:“煉神高手,近百年來寥寥可數,萬歸藏、穀神通、魚和尚,可惜萬歸藏和魚和尚大師均已去世,煉神高手,便只剩穀神通了。”
青衣人身子一震,失聲道:“魚和尚死了?什麼時候?”陸漸道:“大師舊傷發作,數月前在東瀛坐化,當時我便在他身邊。”青衣人吐一口氣,悠悠嘆道:“可惜可惜,魚和尚慈悲為懷,他若活著,或許還肯救我,現如今……唉,自作孽不可活,不提也罷。”
陸漸怪道:“你說魚和尚大師麼?”
“不是。”青衣人悚然驚醒,苦笑道:“我說別人呢。唔,你小小年紀,竟然知煉神高手的掌故,見識頗為不弱。”
陸漸道:“這些都是贏萬城說的。”青衣人點頭道:“贏萬城貪財如命,但年老成精,見識倒有過人之處。”陸漸默然半響,忽道:“贏萬城還說了一句話,也不知真假。”青衣人道:“什麼?”陸漸遲疑道:“他說晚輩不才,亦是煉神高手。”
青衣人略一沉默,忽地笑道:“你以為呢?”陸漸嘆道:“我也不知,但這些日子,身上確實出現許多奇怪之處,叫人想不明白。”青衣人淡然道:“譬如幻化他人本相麼?抑或隱脈顯脈一氣貫通?”
陸漸驚得跳將起來,失聲道:“你都知道了?”青衣人道:“我初時也只猜測,聽你自稱煉神高手,才敢斷定心中所想。”陸漸心神少定,自覺失禮,訕訕坐下道:“那麼我算不算煉神高手。”青衣人默然時許,緩緩道:“自然算的。”
陸漸歡喜道:“這麼說,我就能助前輩御劫了?”青衣人嘆一口氣,說道:“你這孩子,何苦這樣熱心?”陸漸道:“只要前輩病好,晚輩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青衣人沉默良久,又嘆一口氣,聲音轉沉,徐徐道:“那麼你助我御劫,可有什麼條件?世間的財富權勢,絕色美人,你隨便索要,我斷無不給。”
陸漸聽得頭腦一熱,只覺受了莫大侮辱,騰地站起,大聲道:“前輩小瞧人麼?谷縝與我生死之交,你是他的師長,也就是我的師長,師長有難,做弟子的豈能不理!我幫前輩,全是真心,若不然,前輩就算把天下的財富美人送給我,我也不會動一根指頭。”說罷怒氣難消,攥著雙拳,呼呼喘氣。
青衣人沉默半響,忽而笑道:“對不住,我當真小瞧你了。這樣好了,今日你若助我脫劫,將來你我為敵之時,我便饒你三次不死。”
陸漸聽得奇怪,心道:“我怎麼會和前輩為敵?這前輩傷得太重,糊塗了麼?”正覺迷惑,卻聽青衣人又道:“你再想一想,此番助我御劫,未必成功,若有閃失,你我勢必同歸於盡。”
“不必多想。”陸漸道,“救人如救火,我幫前輩,只求心安。”青衣人唔了一聲,默然不語。陸漸心急道:“前輩還不傳我解救法子?”青衣人笑笑,說道:“你何必著急,吃飽睡足,養好精神再說。”陸漸道:“這裡黑咕隆咚,哪有什麼吃的。”青衣人道:“你仔細聽。”陸漸凝神細聽,倏爾聽見一聲輕響,分明是魚兒擺尾。陸漸喜道:“水裡有魚?”
“正是。”青衣人道,“你手上功夫了得,捉它易如反掌。”陸漸聽得吃驚,心道此人不愧是谷縝師父,見識了得,自己的本事他都知道。想著跳入水中,抓到一條十斤大魚,游回岸上。那魚全無鱗甲,光滑細嫩,血肉融化也似,通體透明,可見內臟筋骨。陸漸看得驚奇,說道:“前輩,這魚的樣子真是奇怪。”
青衣人道:“此地與地底陰河相通,這些怪魚都是在陰河寒泉中長大,肌理肥厚細嫩,又因為生來不見陽光,血肉不似地面生物,月久年深,化為無色。要知這陰河水至寒至陰,本來不能活物,此魚長在玄陰之地,乃是陰中之陽,能夠滋補人體元氣,對習武之人大有益助。”
陸漸聽得欣喜,將魚肉分為兩半,和青衣人分別吃了,怪魚稟賦寒氣所生,腥氣絕少,肉味奇佳,生吃亦飽口福。兩人相對生吃魚肉,間或抬頭互望,不由得同聲大笑。
吃了魚,陸漸喝了兩口陰河寒泉,只覺冷冽入骨,急忙運起神通,方才驅散寒氣。坐了片刻,問道:“前輩,你為何不問谷縝怎麼死的?”
青衣人淡然道:“生就是生,死便是死,這世上無時無刻不在死人,有的老死,有的餓死,有的淹死,有的燒死,有的墜崖而死,更有的被人殺死,死的法子千奇百怪,結果卻只有一個,既然萬法歸一,怎麼死的,不聽也罷。”
陸漸本想告訴青衣人谷縝死因,不料竟被他三言兩語,輕輕堵回,正想再說,青衣人已然斜臥石上,倒頭睡去。陸漸大感無趣,也只得臥下歇息。
睡了許久,悚然驚覺,抬眼望去,那青衣人早已甦醒,一雙眸子燦如寒星,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你醒了麼?”青衣人道,“我傳你一個心法,待會兒御劫之時,你依法行功,便可幫我。”說罷便將口訣說出,大抵是些收斂元神、以神馭氣的法子。
陸漸依法修煉,他所練的“金剛六相”,本就是六種神意,和青衣人的法子異曲同工,故而入門奇快,練了兩個時辰,便已學會,但覺肚中飢餓,又捉了一條怪魚,和青衣人分吃充飢。
吃飽之後,青衣人道:“孩子,此事兇險,你如今後悔,還來得及。”陸漸道:“前輩小看人了,我雖不是君子,說不來九個鼎的話,但說出來的話,七個鼎八個鼎還是有的,既然答應為前輩御劫,是生是死,絕無翻悔。”
青衣人點頭道:“好小子。”忽見陸漸扭捏起來,支吾道:“有一件事,不知當問不當問。”青衣人道:“但說無妨。”陸漸道:“待會兒也不知是生是死,怕的是小子死後,仍不知前輩大號,未免不敬。”
青衣人略一沉默,笑道:“我自號若虛堂主人,你叫我若虛先生便是。”他始終不以真名相告,陸漸頗感奇怪,但也不願強人所難,只得點了點頭。
青衣人又道:“待會兒行功之時,你知覺任何異象奇觀,均莫理會,務必謹守心燈,不為所動,若被幻象激動,必然前功盡棄。此事關係你我成敗生死,莫要忘記了。”
陸漸答應了,兩人相對靜坐,各演心法,不多時,萬慮澄空,神意交會。陸漸忽地身子輕輕一震,眼前黑暗忽地明亮起來,一時間,陸續湧現高天迥地,廣袤無垠,目爽心開,神為之飛。
陸漸大感奇怪,自己分明身處地底陰河,怎會看到如此景象。心念甫動,耳邊雷聲大作,風雲疾湧,萬里長空烏雲聚合,日月無光,道道閃電裂雲穿空,有如金蛇亂走,映得天空忽明忽暗。炸雷一個接著一個,此起彼伏,成千上萬幾如一聲,同時爆發,震動天地。陸漸心跳也似隨那雷聲越跳越快,似要掙出胸膛,心跳與雷聲混雜,咚咚隆隆,響徹耳畔。
雷電持續不久,忽起龍捲颶風,千百風柱勢如騰龍,扭曲搖擺,連接天地,斗大巨石被風吹得滿地滾動,疾如走馬,快似流星,合抱樹木隨風彎折,有如雜草偃伏。
狂風吹來,如被刀割,陸漸忍受片刻,忽覺身子一輕,竟然隨風飄起,宛如一羽鴻毛,在狂風裡飄飛跌宕,不由自主。閃電道道從天而降,蜿蜒屈曲,會聚在他身上,肌膚如炙,痛中帶麻,彷彿置身天地洪爐。
痛苦中,暴雨轟然如注,雨水粗若兒臂,瀉在身上,溼意漫生,如處汪洋大海,四周水波萬傾,無邊無垠。
心念方動,景象忽變,雷電風雨如故,身周卻已是茫茫大海,洪波湧起,魚龍潛躍,巨鯨吞舟,老蛟起舞,糾纏咆哮,響徹海空,森森利齒,觸手可及,巨浪如雪山銀城,橫天壓來,偉力磅礴,似要粉碎萬物。
種種幻境光怪陸離,叫人目眩,尤難受的是,幻境裡種種感覺無比真實,陸漸如非多次經歷“黑天劫”之苦,心志堅強無比,只怕早就驚駭崩潰。
那海景越變越奇,驀然間,萬籟俱寂,雷靜、風息、雲散、雨歇、潮退。霎息工夫,滄海桑田。陸漸踏足實地,不及慶幸,前方大地巨聲隆隆,搖動起來,土皮起伏,千峰萬嶺拔地而起,又見大山分裂,山峰斷折,噴出百丈地火,熔岩四流,陸漸身子像火,不勝酷熱,幾乎便要熔化。
地火正盛,忽又天旋地轉,天與地陡然易位,陸漸足下踏空,徒然下墜,茫茫蒼穹化為無底深淵,山嶺熔岩紛紛離開上方土地,有如大雨瀉落,隨他越墜越深,直至宇宙深處。
猝然間,陸漸靈機震動,神智忽清,諸般幻象陡然消失,冷風徐來,略帶陰溼,四周仍是陰河巨石,森森寒氣自下湧來,耳邊空寂,偶爾傳來叮咚水聲。回想幻境,陸漸仍覺心跳不已,不曾想世間竟有如此奇景。心念方轉,忽覺一股真氣迎面湧來,筆直注入胸口膻中穴,大金剛神力竟然阻攔不住。那真氣性質十分奇特,讓人身子輕盈,躍躍欲飛,但只一轉,便又從小腹嗖地瀉出,不知去向。隨即又是一股沉凝厚重的真氣湧來,亦轉一轉,流出體外。其後不住有真氣湧來,或是熾熱如火,或是涼如秋水,或如清風過體,或如雷電天殛,或者剛猛,或者纏綿,陸漸數了數,前後共有八股真氣,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反覆流轉,變動不居,八道真氣,給人八種感受,輕重麻癢痠痛冷熱,各有不同。
陸漸頗是難受,忍不住凝神抵擋,但他抵禦之力越強,八股真氣也越轉越快,初時尚如小蛇,漸次化為洪流,混融入一,彷彿一個絕大氣球,在陸漸身體內外滾來蕩去。大金剛神力與之遭遇,好似雪崩瓦解一般,驀然間,那氣團向內一縮,猛地四面爆裂開來,陸漸只覺腦子裡轟隆一聲,兩眼一黑,知覺全無了。
不知昏迷多久,忽地花香撲鼻,鳥語啁啾,四周圍繞怡人清氣。陸漸忍不住張開雙眼,只見碧空如洗,瓦藍澄淨,天際升起一抹雲氣,淡如輕羅,嫋嫋飄蕩,轉瞬不見。
陸漸坐起身來,發覺自己躺在一棵古樹之上,老根盤結,綠蔭蓊鬱,粗大枝幹盤曲如龍,樹下奼紫嫣紅,雜花錦簇,異香幽幽,飄蕩在空氣之中,醉人心脾。
忽聽咕咕之聲,陸漸抬眼一瞧,那隻巨鶴立在高處,雙爪攥樹,神色倨傲,雪羽烏頸,俊爽皎潔。
“大傢伙!”陸漸不覺一呆,默想之前遭遇:相遇若虛先生、巨漢矮叟來襲,墜入陰河,同御天劫……一切經歷是耶非耶,恍如一夢。陸漸不由得擼起褲腳,一道紅痕赫然在目,痕跡雖淺,卻正是矮叟匕首所留,不知何時,已然痊癒,僅留一道淺痕。陸漸至此方才確信,之前的經歷並非夢幻,而是確有發生,只是不知道:方才明明身在陰河,四周漆黑,寒水深流,醒來時卻是鳥語花香,天光恬然。
疑惑間,忽覺右手食指有異,舉手一瞧,陸漸又是愣住,只見指上碧光瑩瑩,玉環剔透,三縷紅絲宛如三條血脈,橫貫環身,賦予那枚玉環無比靈性。陸漸撫摸指環,越發驚疑不定,看這情形,必是若虛先生將自己帶來這裡。但他既然能夠從地底陰河脫身,勢必已經煉回神通,擺脫痼疾。
思索一陣,陸漸跳下樹來,那巨鶴咕咕叫了一聲,拍翅尾隨,曲頸低頭,蹭著陸漸鬢角,模樣嬌憨親暱。陸漸失笑道:“大傢伙,你到底用了什麼法子,怎的我無論到哪兒,你都能找到?”巨鶴咕咕兩聲,挺胸昂首,似乎頗為得意。陸漸不覺莞爾,撫著它光潔羽毛,目光略轉,忽見古木樹皮揭去一塊,霞捲雲舒,刻畫幾行字跡。
陸漸不由念道:“得君之助,贈君之環,天下之財,隨君索取。吾神功初成,還需閉關,破關之日,雲縱龍飛,泱泱華夏,永無勁敵。”
字跡以指力雕刻,入木三分,字裡行間充滿霸氣。陸漸怔怔望著那字,內心深處,怎也無法將那若虛先生和這樹上字跡重合起來。最後八字,字字均如飛龍在天,彷彿就要脫出樹身飛走。陸漸又念一遍,尋思:“這位若虛先生必是在深山裡呆得久了,別的不說,那穀神通也不是好惹的。泱泱華夏,永無勁敵,真是談何容易。”想著嘆了口氣,驀地想起:“這些日子,我都為他人奔走,倒忘了返鄉初衷。算起來,離家三年,也不知道爺爺怎麼樣了?”想到此處,歸鄉之心甚是急切,一整衣衫,向著北方走去。
此地離姚家莊已然不遠,陸漸晝夜奔馳,第二日正午便已到了姚家莊外。越近鄉關,陸漸越覺心虛膽怯,只怕一去三年,家中多出許多難以預測的變故。
漫步細軟沙灘,海風徐來,絲絲腥鹹,分外熟悉。陸漸極目海疆,波翻雲湧,水天一色,幾隻海鳥翩翩來去,在水雲間時隱時現,俄爾嘎嘎長鳴,呼應悠悠濤聲,令人平生悵惘之意。
走不多時,隱見小屋輪廓,驀然間,陸漸不覺心跳加快,有如揣著一隻小兔,雙腳痠軟,幾乎邁不開步子。還沒走近,便聽一個尖細古怪的聲音道:“陸漸,陸漸。”
陸漸聽得耳熟,欲要答應,卻不見人,驚疑間,忽又聽那聲音叫道“陸漸、陸漸。”
陸漸大奇,上前幾步,遙見小屋之前,幾根竹竿撐著破爛漁網,一個白髮老翁坐在小板凳上,身形佝僂,正在補織漁網。竹竿梢頭,立著一隻紅嘴白毛的鸚鵡。老翁不覺有人走近,呵呵笑兩聲,說道:“好鳥兒,來,再叫兩聲。”
白鸚鵡甚是聽話,又叫道:“陸漸,陸漸。”老翁伸出大手,掌心有幾粒穀米,鸚鵡啄了,料是未飽,還想乞食,便又叫道:“陸漸、陸漸……”老翁伸手一摸,口袋裡再無穀米,不覺嘆了口氣,說道:“好鳥兒,夠了,夠了……”白鸚鵡極不甘心,反覆叫著陸漸的名字,老翁嘆道:“痴鳥兒,再叫也沒米啦,就和我一樣,再怎麼想著念著,陸漸那孩子,唉,那孩子也不會回來了……”說著嗓子發堵,當下攢袖在眼角揉了揉,又嘆道,“只怪我啊,不成器,老愛賭,那孩子跟著我,從小到大,沒過一天好日子,吃盡了苦,還沒落個好下場。唉,我這心疼著呢,疼著呢……”說著又攢袖去揉眼角,白鸚鵡全無心肝,不知人間悲喜,仍是不住口叫著“陸漸”,只盼主人歡喜,再賜穀米。
老翁痴痴望著大海,亦隨著鳥語,喃喃念道:“陸漸,陸漸……”叫了兩聲,衰朽身軀忽地如風中落葉,瑟瑟顫抖起來。陸漸望著那蕭索背影,驀然間淚如雨落,嗓子一哽,顫聲叫道:“爺爺!”
老翁渾身劇震,顫巍巍掉頭望來,幾疑眼花,使勁揉眼。陸漸道:“爺爺,你不認得我了?我是漸兒啊。”三年不見,陸大海鬚髮盡白,臉上皺紋層疊,老了十歲不止,乍見陸漸,不由張大了嘴,眼神初時驚恐,繼而十分迷惑,隨即騰起一股怒氣,幾步上前,叉開五指,左右開弓,給了陸漸兩個嘴巴。
陸漸被打得愣住,陸大海瞧了瞧手掌,又看了看陸漸,驀地張開雙臂,將他緊緊摟住,哈哈笑道:“活的,是活的,哈哈哈……”笑著笑著,鼻間一酸,老淚縱橫,又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陸漸正覺手足無措,陸大海又哈哈笑了起來,揮舞老拳,給他肩頭幾下狠的,不料陸漸神功在身,一遭外力,自生反擊,震得陸大海拳頭疼痛,不覺驚喜道:“好個小兔崽子,身板兒長結實了。”與祖父劫後重逢,陸漸歡喜得說不出話,只會張嘴憨笑,陸大海瞪他一眼,忍不住又罵道:“他孃的,人長大了,心眼兒還是沒長,還是這麼憨頭傻腦的。”他年紀老朽,禁不起如此大喜大悲,笑罵兩句,忽覺心力交瘁,陣陣喘息起來。
陸漸忙將他扶著坐下,聽那白鸚鵡還在叫喊自己名字,不覺莞爾,探手取出一個饃饃,捻碎了丟在地上,那鸚鵡頓時閉口,跳到地上,一陣亂啄。陸漸睹鳥思人,心中黯然,輕輕撫著那鸚鵡羽毛,嘆道:“白珍珠,三年不見,可還好麼?”那鳥早忘了當年之事,只顧低頭啄食。
陸大海喘息甫定,拍著身側招呼道:“小兔崽子,到這邊來。”陸漸傍他坐下,陸大海心中不勝歡喜,扶著他肩頭上下左右打量,忽而笑道:“高了,壯了,他奶奶的,這些年你都去哪兒了?就算到外邊闖蕩,也該給我送個信兒。”
陸漸望著他蕭蕭白髮,心中十分歉疚,便將這些年發生的事情化繁為簡,說了一遍,只是他不愛自誇,對學成武功略過不談,揚威挫敵之事也盡都省略。饒是如此,陸大海仍覺孫子遭遇之奇,罕見罕聞,聽罷怔忡良久,還過神來,哈哈笑道:“不管怎地,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陸漸問起別後情形。陸大海道:“也沒什麼稀奇事,不過打打魚,睡睡覺,有時候閒出鳥來,就去丟兩把骰子,輸光了錢,再來打魚。”
陸漸道:“這鸚鵡哪兒來的?”陸大海道:“我也不知,那日一把大火將姚家莊燒成白地,我難過了好一陣子,想找你屍體安葬,怎料滿莊的屍體燒得焦黑,天知道誰是誰的。我沒奈何,坐在家門前發愣,忽聽有人叫喚‘陸漸,陸漸’,一抬眼,這怪鳥兒就歇在竹竿兒上,兩眼瞅著我,模樣兒十分可憐。這種白鸚鵡我在蘇門答臘見過,十分珍稀,我當時又累又餓,本想將它捉了,換些錢吃……”
陸漸聽到這裡,驚道:“那可不成。”
“怎麼不成?”陸大海笑道,“不就是一隻鳥麼?不料我將它捉住,這鳥兒竟然又叫你的名字,我心中好不奇怪,忽又想起你來,自覺有些心酸,便說:‘乖鳥兒,你再將這名字叫兩聲。’這鳥兒便又叫了兩聲。老子一聽啊,嘿,忽然有些不爭氣,灑了兩點貓尿,就此心軟,不賣它了。自此每天都讓它叫你名字,這賊鳥兒也學乖了,一旦餓了,就叫你名字,惹得老子心軟,餵它吃的……”說到這裡,忽地苦了臉,嘆道:“可惜,你好容易回來,家裡竟沒什麼吃的。”
此事本在陸漸意料之中,當下笑道:“不妨事,我去打魚來。”既無漁船,便折斷大樹,紮了一個木排。陸大海見他揮拳斷樹,有如割草,只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陸漸紮好木排,補好漁網,撮口長嘯,響遏行雲。不多時,一個黑白小點鑽出雲層,急速掠來,飛得近了,卻是一隻比人還高的巨鶴,雙目如鏡,神采飛揚。陸大海從未見過如此大鳥,眼見巨鶴倨傲兇猛,只嚇得躲在一旁,不敢上前,但聽陸漸發號施令:“大傢伙,我要捉魚,你去瞧瞧,哪兒魚多,回來報我。”
巨鶴一聲清唳,沖霄而去。陸漸向陸大海道:“爺爺稍待,我去去便來。”踏排入海,不用槳櫓,揮拳擊水,真氣凝如實質,有如無形槳櫓,攪動海水,催著木排向前。巨鶴在空中巡視一番,發現魚群,當即盤旋不去,陸漸催船上前,撒下漁網,“天劫馭兵法”轉動,水中魚群身不由己,均被漁網粘住,作了網中之物。陸漸撒了三網,網網皆滿,木排上鮮魚堆滿,活蹦亂跳,不少魚剛出網繒,又跳入海。
陸漸心知再打一網,這木排非沉不可,只得掉轉回岸。陸大海早已拿了魚簍候著,見了這麼多活魚,方覺魚簍太小,呆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陸漸說聲:“爺爺閃開。”下了木排,一拽一託,那木排平平升起,連排帶魚,均被他扛在肩上,來到屋前,傾斜木排,活魚雨點般落下,在屋前堆積如山。
陸漸笑道:“夠了麼?”陸大海搓著雙手,一迭聲道:“夠了,夠了。”又走上前來,捏著陸漸肩膊肌肉,嘖嘖稱奇:“乖孫子,你什麼時候練成這等本事,真叫我吃了一驚。”陸漸臉一紅,訕訕道:“一點兒蠻力罷了,不算什麼。”陸大海笑道:“蠻力也好,蠻力也好。”望著滿地鮮魚,又發愁道,“魚是好的,就是太多,不知拿什麼裝。”
陸漸道:“這個容易。”便去附近招來幾根竹子,拍破了,擰成兩個半人高的大籮筐,放入鮮魚,用一根大腿粗細的長竹擔起,說道:“爺爺,我去城裡賣魚,你在家等著。”
兩筐海魚沉甸甸的,約有千斤。陸漸擔在肩上,卻是渾如無物。陸大海驚喜不勝,拍手稱奇,他好容易見著孫子,戀戀不捨,須臾不忍分離,便道:“我陪你一道去,若有魚從籮筐裡落出來,也有人撿。”陸漸笑道:“也好,待會兒我賣魚,您數錢。”
陸大海眉飛色舞,歡喜半晌,驀地神色一黯。陸漸瞧見,問道:“怎麼?”陸大海道:“乖孫子,你有所不知,市集上那條‘大黃魚’越發不成話了,打來的魚如無他的准許,決不能賣,賣魚所得,都要給他六成,若不然,先打爛魚,再打傷人,兇得很呢。”
“不打緊!”陸漸笑了笑,“他要錢,我給他便是。”說罷挑起籮筐,大步向城中走去。陸大海跟在一旁,指指點點,絮絮叨叨,訴說陸漸走後的四鄰變遷:誰家老人去世了,誰家閨女出了嫁,誰家生了孩子,誰家有遭了橫死。小小漁村,本也是紅塵一隅,世間一切悲歡離合、生離死別,年復一年在此上演,片刻也不曾耽誤。
陸漸默默聽著,聽到喜慶處,祖父大笑他也大笑,聽到悲慼處,祖父嘆氣,他也嘆氣,祖孫二人彷彿一體,神態模樣也相差無幾。
陸大海說了一陣,忽道:“漸兒,你出去幾年,人出息了,年紀也長了。從前嘛,我總擔心家裡窮,人家瞧你不上,如今憑你打魚的本領,扛鼎的氣力,不出一年,必然豐衣足食。我方才琢磨了一下,你呢,年紀不小,也該娶房媳婦、續續香火了。今天賣了魚,我便備一份厚禮,託東村周嬸替你走一走、看一看,瞧哪家閨女願意,尋好日子把事兒辦了。唔,你還記得北村姜家的二閨女麼?小時候你們一起玩過沙呢,今年滿十七了,小模樣不錯,就是黑一點兒,左腿還有點兒瘸。但你也不是什麼公子哥兒,找媳婦嘛,不能太挑,能養孩子就是好的……”說到這裡,忽見陸漸猝然止步,兩眼痴痴望著遠處。
陸大海循他目光瞧去,只見亂草荊棘掩著一片斷壁殘垣,悽清荒涼,叫人目不忍睹。陸大海嘆道:“姚家這把火燒了兩天才熄,莊裡更無一個活人,將山東巡撫也驚動了,派了不少捕快來查。查了好幾個月,也沒查出緣由,只好定一個倭寇搶劫了事。唔,你那日也在莊裡,可知道發生什麼事?”
陸漸聞如未聞,只望著廢墟後那片樹林出神。林木青青,蒼煙藹藹,林煙深處,似有一個窈窕秀麗的影子,縱劍飛舞,繡衣如雪,身周寒煙淡淡,有如輕紗籠體,俄爾回眸顧盼,淺淺笑容裡透著無盡悽迷。
“土包子……大傻瓜……傻子……”聲聲嗔怪若在耳畔,脆如黃鸝。“它不值錢,它所值的,是一顆真心……”那時候,說話的少女,俏臉如一朵雪白牡丹,極清極妍,淚珠滾動,宛如花間朝露。直到此時此刻,陸漸仍能感覺得到淚珠的餘溫。
海風動樹,如訴如泣,陸漸聽到風聲,陡然間感到一陣寒意,心底裡有什麼東西正悄悄死去,一股酸氣湧入眼眶,淚水刷地流了出來。陸大海不覺咦了一聲,怪道:“你哭什麼?”陸漸忽地抹了淚,嘆道:“沒什麼,被風吹眯了眼睛。”
他雙眼紅紅的,臉色卻極漠然,陸大海瞧不出破綻,心中十分納悶,見陸漸低頭走路,便趕上說道:“娶妻的事你聽到了麼?”陸漸嘆道:“爺爺做主便好。”陸大海猜不到他的心思,皺眉道:“若不愛姜家的,我託周嬸去別村給你尋個俊的。”陸漸道:“俊的醜的,姓甚名誰都不打緊,爺爺喜歡就好。”
“放屁。”陸大海瞪眼罵道,“又不是老子娶媳婦。”
“總之怎麼都成!”陸漸幽幽嘆道,“就算終身不娶,也沒關係。”
“說什麼話?”陸大海怒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就不懂麼?”陸漸道:“那麼就找個能生孩子的。”陸大海本想娶妻是件樂事,但見孫兒語調低沉,意興闌珊,不覺大感納悶,細細看去,陸漸容色慘淡,目光渙散,彷彿三魂六魄都不在身上。陸大海越發不解,只覺三年不見,自己與這孫兒真是疏遠了,竟然摸不透他的心思,一念及此,撓著稀疏白髮,好不懊惱。
不多時,便入縣城。來到魚市之中,陸漸剛放下擔子,即有六七人圍上來,當先漢子身著華服,面皮焦黃,正是漁霸“大黃魚”黃採,見了陸漸,皮笑肉不笑:“陸大海,你這孫子不是死了麼?怎的又活過來了?”他積威所至,陸大海心裡發虛,賠笑道:“黃爺,都是小老兒弄錯了,他有事出去幾年,剛剛回來,只怪臨走沒給小老兒打招呼,故而生出一些誤會。”
“大黃魚”冷笑一聲,說道:“不告出走,必是做了虧心事。陸家的小崽子,是不是啊?”他當年吃過陸漸一記扁擔,雖說早已報復過,猛一想起,仍覺羞惱,說起話來,不免咬牙切齒。
陸漸卻只笑笑,說道:“不勞關心。還請黃爺讓一讓,莫擋了我的買賣。”陸大海聞言吃驚,拉住陸漸衣袖,正要說話,忽瞧陸漸目光射來,微微搖頭,不覺將話咽入肚裡,心中十分忐忑。
“大黃魚”目不轉睛打量陸漸時許,見他神色從容,不卑不亢,心中湧起一陣不快,嘿嘿笑道:“小崽子,你幾年不來賣魚,不懂規矩了?也罷,陸大海平日在你黃爺面前跟一條狗差不多,溫順乖巧,專舔老子的口水星子,呵呵,瞧你家狗爺爺份兒上,黃爺我不和你小狗兒計較了。這兩筐魚嘛,老子收了,一文錢十條,價格公道,烏常、陳三,你們將魚數過了。”
陸大海大急道:“黃爺,黃爺,有話好說,您瞧這魚,多鮮多肥,打來多不容易……”“大黃魚”兩眼望天,呵呵冷笑,任憑陸大海打躬作揖,理也不理。陸漸忽地伸手,將陸大海拉開,淡然道:“爺爺,不打緊,讓他數。”
他舉止沉著,“大黃魚”反覺意外,笑嘻嘻道:“小狗兒真能了?嘿,黃爺幾天沒打人,這拳頭忒癢,你再拿眼珠子瞧老子,當心我一拳下去,叫你臉上開花。”
此時那兩個潑皮一邊數魚,一邊贊那魚鮮活肥大。要知道,當時官府海禁,片板不得入海,漁民無船遠航,只能沿岸網捕魚鮮,極少能夠捕到這麼多鮮魚。物以稀為貴,海魚稀少,竟成珍品,惹來惡霸垂涎搶奪。大黃魚聽著兩個手下報數,心中倍覺舒坦,盤算著轉手賣給魚行,能賺多少銀子。不片刻,數魚完畢,共計兩百四十三條,“大黃魚”身旁帳房模樣的老者摸出二十四文銅錢,向陸漸面前一擲,冷笑道:“數好了。”
陸漸任那銅錢落地,也不瞧上一眼,笑道:“數什麼?”“大黃魚”兩眼一翻,冷冷道:“你數錢,我買魚,有錯麼?”陸漸道:“誰說我要賣魚?”陸大海心頭一沉,瞪著陸漸,眼珠子也凸出來。
“大黃魚”亦是一怔,打個哈哈:“小狗兒,你瘋了?”陸漸似笑非笑:“大黃魚,你真要買魚?”
“沒錯。”大黃魚嘿了一聲,眼露兇光,“老子今日非買不可。”
“好。”陸漸望著圍觀人眾,朗聲道,“大夥兒聽好了,這廝說了,他非買不可。”“大黃魚”欺身上前,厲聲道:“怎麼,你敢不賣?”
“賣!”陸漸笑道,“怎麼不賣,不二價,一條魚一兩銀子。”
“大黃魚”面容陡變,也不說話,向身周人使個眼色,霎時間,眾潑皮抽出鐵棒短刀,擼起袖子,呼一聲擁將上來。陸漸哈哈大笑,笑聲如雷,穿雲裂石,震得一市人無不掩耳,不待眾潑皮逼近,陸漸抽出那根當扁擔的長竹,刷地抖圓,“天劫馭兵法”運轉,長竹應勢彎折如環,以“大黃魚”為首,十多名潑皮不曾走漏一個,盡被竹環枷住,牢牢捆成一團,任其使出吃奶力氣來,也難掙開,一時呼爹叫娘,鬧成一片。
“大黃魚!”陸漸笑道,“這魚你還買是不買?”“大黃魚”心膽俱裂,迭聲道:“不買了,不買了。”陸漸笑道:“你當眾說了,非買不可,很好,我今天也非你不賣,你讓人回家取二百四十三兩銀子,你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大黃魚”眼淚都出來了:“陸爺,陸爺,小人有眼無珠,不知你的本事,小的家裡窮,別說二百兩銀子,就是砸鍋賣鐵,也湊不齊二十兩銀子的。”
陸漸自來心軟,不願強人所難,聞言微皺眉頭,面露猶豫。“大黃魚”見他動心,心中暗喜,正想再下的說辭,卻聽陸大海冷笑一聲,說道:“你家窮?城裡的金來當鋪不是你家的,城東那二十頃地不是你家的?還有這裡的魚行,你都有股份吧?”
“大黃魚”被他揭了老底,又驚又怒,罵道:“老東西,你血口噴人……”陸漸喝道:“你罵誰?”氣貫竹竿,那竹枷驟然一緊,眾潑皮痛不可當,紛紛慘叫。“大黃魚”急道:“陸爺,我給錢,我給錢,郎帳房,郎帳房……”
那師爺樣子文弱,陸漸不曾將他圈入竹枷,此時戰戰兢兢,靠上前來,“大黃魚”向他使個眼色,低聲道:“你,你回家拿銀子。”那師爺眨了眨眼,一道煙去了,不多時又匆匆趕回,身後跟著幾個皂衣官差。
陸大海一見來了官,面無人色,雙腿一軟,當先跪倒。陸漸卻是巍然不動,冷冷瞧著來人。那幾名官差見他氣勢,不敢上前,躊躇半響,其中一個老成者上前說道:“這位小哥啊,國有國法,你本領再強,也強不過一個理字。”
“你說我不講理?”陸漸笑道,“好,這裡的人都聽見了,大黃魚說非買我的魚不可,對不對?”
“大黃魚”平日魚肉鄉里,眾人礙於淫威,敢怒不敢言,此時忍不住紛紛道:“是啊,不錯。”陸漸道:“既然非買不可,價格須由我定。這裡二百四十三條魚,一兩銀子一條,便似乎二百四十三兩銀子。大黃魚,你服不服?”“大黃魚”見了官差,只覺來了救星,硬撐起來,大聲道:“不服,不服。”
那皂隸為難道:“這事著實蹊蹺,還須縣太爺決斷。”
“要見官麼?”陸漸笑道,“我隨你去見就是。”轉身招呼祖父,“我去見官,爺爺你守著魚,我片晌即回。”又道:“諸位朋友,也請與我見官,做個見證。”說罷一躬身,將那竹枷中十餘人盡皆舉起,彷彿託著一座肉山,那幹潑皮只覺竹枷收緊,筋骨欲斷,痛得幾乎昏了過去。旁人瞧得,無不面如土色。陸漸卻若無其事,朗聲道:“走吧。”大步流星,走在前方。
眾官差只瞧得雙腿發軟,哆嗦尾隨,不住口埋怨那師爺。
此時“大黃魚”一眾妻妾聞風而至,見著情形,不敢上前,站在遠處哭哭啼啼。陸漸到了官衙前,才將竹枷散開,那十多人早已口吐白沫,昏死多時,陸漸提起“大黃魚”,步入衙廳,早有官差入內稟告,驚動縣官,眾官差持刀拿槍,對準陸漸,陸漸神色坦然,望著刀槍,只是微笑。
那縣官早已得過黃家賄賂,裝模作樣問明緣由,向陸漸喝道:“你這刁民,真是恃強欺人,做生意哪有強買強賣的道理。”陸漸道:“這姓黃的一貫橫行魚市,賤價買他人魚鮮。既然許他強買,我便不能強賣麼?”縣官道:“你說他一貫強買,可有證人?”
陸漸道:“魚市中人,都是證人。”縣官發牌,命傳證人,叫來幾個魚行牙子、賣魚漁夫,不料這幾個人均已受了黃家支使,串通一氣,眾口一詞,都說“大黃魚”誠實經商,絕無強買之事。陸漸聽得皺眉,忽擺手道:“慢著,我卻忘了,還有兩個證人,容我請來。”
縣官道:“你說是誰,我讓差役去請。”陸漸笑道:“那兩位脾氣古怪,非我親自去請,不能前來。”說罷大步出門。縣官心中焦躁,探首向外顧望,忽聽衙門外一聲喊,人群躁動起來,驀地紛紛讓開,留出一道路來。那縣官定眼一看,只見陸漸雙手各舉一尊石獅,從容不迫,走上堂來,雙足所至,地磚粉碎,留下數寸腳印。
眾官差不料他竟將衙門前一對石辟邪扛了進來,均是目瞪口呆,只覺渾身發軟,手中刀槍紛紛跌落,陸漸走到堂心,笑道:“證人來了。”縣令驚得渾身哆嗦,指著陸漸,顫聲道:“你,你……糊弄本官。”
陸漸道:“我哪糊弄大人了,這石獅子就是證人。”
“胡說。”縣令聲色俱歷,喝道,“這兩快蠢石頭,怎能說話?”陸漸笑道:“要說話麼,還不容易。”說罷奮起神力,將兩個石獅左右分開,互相一撞,聲如雷霆,石屑亂飛,堂上眾人紛紛捂住耳朵,捂得慢的,耳鼓欲裂,幾乎被震暈過去。
“縣太爺,”陸漸哈哈大笑,“聽見了麼?這證人正說話呢!若沒聽見,我再叫它說幾句話給你聽聽。”縣官魂飛魄散,連連擺手,叫道:“壯士且慢,我聽見了,我聽見了。”說罷遊目四顧,差役皂隸無不畏縮向後,他也是聰明人,靈機一動,望著“大黃魚”尋思:“我宦途不易,何苦為這狗東西害了自身,嗯,最好糊里糊塗,結案了事。”
當即下到廳中,讓陸漸將石獅放下,先伸手拍拍左邊石獅,問道:“這姓黃的是不是漁霸?”問罷側耳湊近石獅口角,若有所聽,連連點頭。繼而又問右邊石獅:“這姓黃的是否強買他人魚鮮?”說罷側耳傾聽,又點了點頭。
眾人見他舉止,無不奇怪,只見那縣令煞有介事,轉回上方,說道:“舉頭三尺有神明,古人誠不我欺也。我方才問過這兩位證人,神明託這石獅告訴本官,這‘大黃魚’強行賤買他人魚鮮,乃是一個大大的漁霸。來人啦……給我打他一百大板。”“大黃魚”聽得這話,幾乎昏了過去。
陸漸擺手道:“打就免了,你罰他出銀子買了我的海魚就成。‘大黃魚’,你是願打還是願罰。”大黃魚已然吃過苦頭,渾身上下被那竹枷捆得散架,心想再挨一頓扳子,十九活不成了,當即連聲叫道:“願罰,願罰。”急召家人取了銀子,送到陸漸面前。
陸漸收了銀子,扛起兩尊石獅,放回衙門之前,向那郎帳房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收了銀子,就當賣魚給你,你隨我去魚市取魚。”郎帳房不敢不應,只是哈腰點頭,緊隨在他身後。陸漸進出衙門,似入無人之境,那縣令氣急敗壞,但懼怕陸漸神通,雖然恨得咬牙切齒,卻不敢命人稍作阻攔。
來到魚市,街上眾人無不驚佩,紛紛讓出一條路來,陸漸舉目一瞧,驀地吃了一驚,卻見那兩筐魚尚在,陸大海卻已不知去向。
陸漸又驚又怒,轉身揪住那帳房,厲聲道:“你將我爺爺抓到哪兒去了?”郎帳房臉色慘白,顫聲道:“小的哪敢?給,給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打令祖的主意。”陸漸一時憤怒,聞言冷靜下來,尋思:“不錯,以‘大黃魚’一夥的膽識能耐,豈敢打我爺爺的主意?”想著放開帳房,忽聽身邊一個相識的漁夫說道:“陸小郎別急,方才你走之後,來了一個瞎子,似和陸老爺子認識,兩人親親熱熱說了幾句話,那瞎子抓住陸老爺子的手,笑著說:‘來,來,我請你喝酒。’陸老爺子半推半就,跟他去了。”
“瞎子?”陸漸微一沉吟,臉色忽變,急道:“我爺爺叫過那瞎子的名字麼?”漁夫想了想,說道:“我隱約聽到,陸老爺子叫他寧先生……”
陸漸神魂出竅,失聲道:“你瞧見他們去哪兒麼?”漁夫指著遠處一個酒招道:“上酒樓去了。”陸漸不及致謝,匆匆趕到酒樓,樓上樓下看過,並不見人,不由拉住樓下掌櫃問道:“掌櫃的,你瞧見一個瞎子和一個老人麼?”
那掌櫃道:“瞧見了,進了酒樓,不吃不喝,便從後門出去了。唔,那瞎眼先生還說,有人問起,便將這張紙條交付。料來他說的就是客官你了。”說著將一張摺疊好的宣紙遞給陸漸,陸漸展開,一瞧只見紙上寫道:“五月二十五日趕到南京城外‘得一山莊’,屆時不至,令祖性命不保。寧不空留字。”箋尾尚有火部印戳。
陸漸久隨寧不空,認得他的字跡,當真又驚又怒,手掌一搓,將那宣紙化為漫天飛灰,轉身詢問二人去向,有夥計道是向城外去了。陸漸聞言,顧不得驚世駭俗,電馳光轉般掠過鬧事,趕到城外,仍不見寧、陸二人的影子。陸漸焦急起來,縱聲長嘯,巨鶴聞聲降落。陸漸知它靈通,說道:“你在空中看到我的爺爺,立時報我。”
巨鶴鳴叫一聲,縱身飛舉,與陸漸一天一地,四野追尋。直到紅日平西,暮靄紛起,仍是一無所獲。陸漸定神細想,忽道不好:“寧不空詭計多端,賺我出城尋找,他卻躲在城內。”急速轉會縣城,城門已閉,陸漸呼叫戊卒,無人答應,情急之下,陸漸搶到城門之前,神力驟發,雙掌一推,鐵門槓哐的一聲,斷成兩截。
城上兵丁士卒見此情形,魂飛魄散,均是望風而逃。陸漸無暇理會,縱上一處高樓,運起真力,長叫道:“寧不空,你給我滾出來。”聲如殷雷滾滾,響徹城中,經久不息,驚得城裡男女屏息,嬰兒啼哭。
叫了數聲,陸漸煩躁略減,尋思寧不空便在城中,聽到叫聲,也決然不肯出來。但若逐家搜索,又未免唐突擾民,與倭寇惡霸無甚分別。
陸漸沮喪至極,不覺自怨自艾,埋怨自己恃強窮武,一心懲戒惡徒,妄自顯露神通,倘若老實賣魚,祖父與自己一塊兒,寧不空又豈能將他擄走。又想陸大海身無武功,落到寧不空手裡,寧不空心腸狠毒,又怨恨自己,會不會狠下毒手,折磨於他。
陸漸越想越是難過,酸氣湧鼻,恨不得大哭一場。呆呆坐了半響,忽地將拳一握,忖道:“事到如今,多想無益。寧不空既讓我前往那個‘得一山莊’,我到南京之前,他理應不會與爺爺為難。”掐指一算,當日已是五月十八,只有七日工夫趕到南京。陸漸只恐誤了日期,也不顧夜已深沉,月明中天,縱身躍下高樓,奔出城外,乘著茫茫夜色,向著南京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