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武俠小說 > 《滄海3》在線閱讀 > 第三章 不漏海眼

第三章 不漏海眼

    用罷早飯,三人啟程上路,那小男孩萬分不捨,扯著谷縝衣袖,眼淚汪汪。谷縝摸摸他頭,塞給他一塊大銀子,小孩不識,怪問道:“這是什麼呀,亮閃閃的,是糖麼?”谷縝笑道:“不是糖,給你爹孃,將來供你讀書用。”房東夫婦瞧見,歡天喜地,推謝兩句,也就笑納了。

    三人別過房東,拍馬直趨徽州,姚晴馬快,陸、谷二人馬慢,她素來好勝,不是跑出去老遠,掉過頭來,撅著小嘴,向二人躍馬示威,惹得谷縝心中暗罵:“直娘賊,早知如此,還不如找兩頭山西毛驢兒騎著痛快。”

    這不快轉頭即逝,瞧著沿途勝景,谷縝驀地意興大發,笑談風物。他胸中神奇鬼博,各方地理風俗、傳說土產,莫不信口道來,引人入勝。不只是陸漸聽得津津有味,姚晴也忘了炫耀馬力,隨在一旁,聽得入神,只覺許多事兒,竟是從沒聽過的。

    行了兩日,沿新安江向西,次早來到徽州地界,眼見峰巒連綿,疊青瀉翠,倒影江中,竟將一川煙水染成溶溶碧色。

    谷縝觸景生情,揮鞭笑指道:“這徽州當得起物華天寶四字,西北就是黃山,七十二峰巧奪天下之美;這條新安江則是黃山百泉所聚,明澈如練,清寒侵肌。有道是‘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這黃山松、新安水,有變化出天下第一的徽墨,‘黃金易得,徽墨難求’,自古都是大大有名。還有這水染的絲緞也極好,至於三潭的枇杷、黃山的木耳,那也都是難得的珍品了……”

    說到這裡,他目光一轉,見路邊有幾個賣果子的小販,不覺笑道:“是了,我忘了這個。”翻身下馬,須臾買了一捧乾果,笑道,“這榧子是此間土產,來來來,咱們分而食之。”

    姚晴以前吃過,並不稀罕,陸漸卻覺新鮮,見那榧子模樣平常,剝開一嘗,卻是滋味甘美。谷縝道:“這榧子有詩說得好,‘味甘宣郡峰雛蜜,韻勝雍城駱乳酥,一點生春流齒頰,十年飛夢繞江湖’,我就愛最末一句,‘十年飛夢繞江湖’,若能在江湖上自由自在,遨遊十年,那又是何等快活。”說罷縱聲大笑,豪情意氣流露眉梢。

    目下徽州在望,進一步危機四伏,谷縝卻談笑風生,若無其事,這份瀟灑氣度,饒是姚晴也覺心折,微笑道:“臭狐狸,徽州還有一樣出產,你卻忘了說!”

    谷縝道:“什麼出產?”姚晴道:“汪直算不算徽州的出產。”谷縝一笑,嘆道:“自然也算!但這徽州不只出了汪直,還出了一個大大有名的人物,你知道是誰?”姚晴冷哼道:“是誰?”谷縝道:“便是督憲江南的胡宗憲胡大人了。”

    陸、姚二人均是驚訝,谷縝撫掌嘆道:“這一州之中,竟出了兩個勢如水火的大人物,也算是千古少有了。”

    說笑間,入了城門,谷縝引著二人,在城中轉了幾轉,來到一處大宅,宅門上書“墨仙坊”,門首一方石碑,鐫有隸書兩行:一技之精,上掩千古。(編者注:歷史上有“一技之精,上掩千古”之稱的是程君房,此處為小說家言。)

    谷縝瞧了,失笑道:“這老程,自拍馬屁的功夫越發高明瞭。”才說罷,忽聽有人遠遠應道:“這小谷,話很不通。老夫是人非馬,哪兒來的馬屁,既無馬屁,又何來自拍之理?”

    三人聞聲望去,一個寬袍峨冠老者背了一匣書,笑眯眯騎著毛驢,逍遙而來。谷縝將手一攤,笑道:“老程,你好。”那老者翻身下驢,一把抱住谷縝,笑逐顏開:“小谷,好幾年不見,你躲哪去了?是不是有了娘兒們,便忘了老友了。”

    “哪裡話?”谷縝笑道,“娘兒們沒有,卻遇上幾隻臭蟲,叮得我滿頭是包,不得已來你宅上避避風頭,順道借幾錠墨使。”老程笑容一斂,正色道:“避風頭可以,這墨錠麼,只賣不借。”

    谷縝嘿嘿一笑,說道:“老程,三年不見,還是恁的摳門。”老程道:“跟你谷少爺打交道,若不摳門些,豈不沒活路了?”兩人相視大笑,攜手入門,早有僕童出來牽馬引路。

    入堂就座,谷縝為雙方引薦,說到老程時笑道:“這位程老哥大號公澤,自承祖業,制墨為生,先前我說的名墨‘清玉案’,就是他家的招牌,確然當得起‘一技之精,上掩千古’的讚語。”

    程公澤與谷縝說笑不禁,對陸、姚二人卻甚是端方,聞言趕忙謙讓兩句。谷縝又道:“這世間我對頭不少,朋友也有幾個,卻不甚多,老程就是其中之一了。”程公澤聞言,眉間大有喜色。

    這時間,下方奉上茶來,谷縝啜了小半口,一轉眼,忽見程公澤目不轉睛盯著自己,神色頗為緊張,不覺失笑道:“這茶入口恬淡,餘味清奇,大有孤絕凜冽之氣,莫不是黃山絕壁上採來的野茶?”

    程公澤喜上眉梢,嘖嘖道:“鬼靈精,鬼靈精,就你品得出來,就你品得出來……”谷縝笑道:“你這老程,還有什麼寶貝,不要吞吞吐吐,一股腦兒獻出來吧!”程公澤笑呵呵轉回後堂,拿來幾件玉玩字畫,以及一個製作精巧的檀木盒子。

    谷縝逐一把玩,拿到玉玩時,笑道:“這是‘碾玉樓’洪得意的新手藝吧?幾年不見,這老洪毫無長進,改天我去罵他。”又拿起一軸畫,展開一瞥,嘖嘖道:“韓幹的《牧馬圖》,不是贗品,是真跡!沒天理了。”他縱然嬉笑怒罵,品評起來卻是毫不含糊,程公澤聽得拈鬚微笑,連連點頭。忽見谷縝拿起檀木盒子,揭開時,卻是一方墨綻。谷縝反覆把玩,又用鼻嗅,臉上卻是不動聲色,程公澤見了,神色又緊張起來。

    谷縝放回墨綻,忽道:“這墨綻制藝精絕,不消多說,卻有一樣,不如從前。”程公澤嘆道:“真被你瞧出來了。”谷縝道:“這墨綻的香氣為何差了許多?”

    “說起來,要怪小谷你了!”程公澤苦笑道,“這幾年你不知去向,南海的商路竟然斷了,南海異香來不了中土。徽墨的微妙,一半妙在墨料,一半妙在墨香,南海異香不能入貢,只能用些其他的香料充數,香氣自然差得遠了。”

    谷縝笑道:“不打緊,這點小事,我來設法。”程公澤大喜道:“全賴老弟了,不過口說無憑……”

    谷縝瞪眼道:“去你的,得寸進尺,要我籤軍令狀麼?”程公澤撓頭直笑,他專於制墨之藝,一談道制墨,便有幾分痴氣。

    谷縝又道:“就這幾樣?”程公澤笑道:“還有一樣寶貝,卻是程某最愛,你猜是什麼?”谷縝目光一轉,拍手笑道:“不消說,定是令千金了!”程公澤哈哈笑道:“雪煙出來吧!”

    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從堂後轉出,螓首低垂,嬌弱不勝,向眾人打個萬福,眼角稍抬,怯怯道:“谷少爺好!”

    谷縝打量她一陣,笑道:“人道女大十八變,三年前還是小不點兒,如今卻出落成美人兒了。但這少爺二字叫的不妥,我跟你爹兄弟相稱,你該叫我谷叔叔才是。”

    程雪煙俏臉漲紅,咬著嘴唇,卻不吱聲。谷縝又轉向程公澤笑道:“乖侄女有婆家了麼?”程公澤道:“還沒呢,小丫頭眼角高,瞧不起人,都怪我慣壞了。”谷縝笑道:“豪門公子,書香子弟我認得幾個,但大多不是東西。若不然倒不妨做個媒人。”

    姚晴冷眼旁觀,見程氏父女意興闌珊,心中雪亮,便淡淡說道:“臭狐狸,少說幾句,會憋死你麼?”谷縝眼珠一轉,嘻嘻笑道:“好好,不說了。但有一件正事還要拜託老程。”

    程公澤道:“兄弟請講。”谷縝道:“你是此間商魁,眼線廣闊,且幫我査件事。”說著讓他附耳過來,嘀咕幾聲,程公澤神色數變,點一點頭匆匆下堂去了。

    程雪煙說道:“還請谷少爺去後面用膳。”谷縝笑道:“好說,好說。”三人隨她來到後院,只見石秀水曲,茂竹幽深,卻是好一個清淨去處。

    程雪煙將三人引至園中小廳,自己張羅膳食,她看似嬌怯,支使家中僕婦,卻是不卑不亢,井然有序,不像弱齡少女,倒似一家之主。奈何谷縝口角風流,調笑無忌,幾番撩得她面紅耳赤,不侍張羅完畢,便慌張去了。

    用罷飯,谷縝自去廂房睡覺。陸、姚二人則坐著說話,不多時丫環來報“香湯燒好”。姚晴好潔,沐浴一番,神清氣爽,當下回房小睡,不想睡至半途,卻做了一個噩夢,遽爾驚醒,滿頭是汗。

    回憶夢中烈火焦屍,姚睛心顫神搖,呆坐許久,待得披衣出門,已是深夜時分。閒雲掩月,園內寂靜,惟有一燈如豆,撩人幽思。

    姚睛近前,透過窗紗,綽約可見女子倩影,她識的正是程雪煙,心中不由奇怪:“這女孩兒夜半不眠,卻在做甚?”縱上房頂,揭瓦瞧去,只見程雪煙坐在案前,信筆書寫。姚睛定神細看,竟是吃了一驚,敢情那宣紙上大大小小,寫的全是“谷縝”二字。

    如此寫滿一紙,程雪煙又發了一陣呆,將字紙引燃,丟入火盆,然後嘆一口氣,坐回床邊,向著那堆灰燼呆呆出神。

    姚睛不由暗自嘆息,尋思道:“臭狐狸又造孽了,至於這女子,哼,卻也白痴得緊,流水無意,落花又何必有情?”當下既恨谷縝輕薄無聊,又對這程雪煙充滿鄙夷。

    蓋上屋瓦,方要下房,驀地瞥見向月處閃過一道黑影,輕若雲絮,飄然而飛。

    姚晴吃了一驚,縱身追趕,那人十分機警,姚晴一動,便覺出有人追蹤,足下加緊。姚晴自也隨之加快步子。這般一前一後,越過程家圍牆,在城中屋宇間攀垣走壁,你追我趕。過了時許,兩人始終相距三丈,那人既不能拋下姚晴,姚晴也不能追上。從後望去,那人窄肩細腰,窈窕多姿,分明是個年輕女子,如此一來,姚晴更憋足了一口氣,提氣輕身,緊追不捨。

    不多時,她身子發熱,呼吸漸轉急促,這時間,忽見那女子高高縱起,身姿曼妙,落在一處屋頂上,將身一縮,貓在暗處。

    姚晴只怕對方暗算,也陡然止步,伏在左近,只見那女子一雙眸子映射月華,在黑暗裡閃閃發亮,忽而哧哧輕笑,笑聲嬌媚入骨,如一縷細絲,在人心尖兒上撩撥。姚晴聽得心癢,捏下一塊碎瓦,嗖地射去。

    兩人相距數丈,那碎瓦射去,卻如時沉大海,那女子眸子清亮如故,只多了一絲笑意。姚晴暗暗吃驚,正要施展“坤元”神通,忽見那眸子下燃起兩點綠火,飄忽不定。

    姚晴見此異象,心神大震,土勁蓄足,卻忘了發出,忽聽那女子咯咯笑道:“粉獅子,別淘氣,你弄癢我了。”

    姚晴莫名其妙,那女子又笑道:“還你。”說著勁風襲來。姚晴一揮袖,輕輕裹住來物,正是那塊碎瓦,方要反擊,忽覺不妙,“坤元”所至,掌下屋瓦旋起,在身前布成屏障,只聽“叮叮”急響,青瓦上迸出點點火星。

    姚晴暗呼好險,原來這女子十分狡猾,先將碎瓦擲回,姚晴接下,但覺她手勁甚弱,便生輕視之心,誰料那女子擲瓦不過是迷惑對手,隨那瓦片,突然射出凌厲暗器,又多又狠,若非姚晴機智,必為所乘。

    姚晴一揮手,細碎聲響過,漫天瓦片如有靈性,重疊如故,不曾驚動屋主,她舉目望去,滿城房舍重疊不盡,那女子所伏屋頂卻是空空蕩蕩,就似從來不曾有人停留。

    姚晴迎著晚風,默立半晌,撕下一塊衣衫,裹住手掌,俯身摸索,摸到幾枚寸許長的三稜細錐,對著星光一映,微微泛藍,顯是有劇毒。

    姚晴大惱,忖想這女子端地歹毒,對手若非自己,十九沒命。欲要窮追,又忌憚著稜錐暗器,是以猶豫良久,怏怏而回。

    回到程家,已是天色微亮,遙見谷縝房中燈火通明,走近時,卻聽門內有人說話,推門一瞧,卻是谷、陸二人坐在桌旁,谷縝手持一張素箋,眉頭微皺。

    姚晴心頭一沉,叫道:“又有留書?”二人見她,均有訝色,谷縝笑著招呼道:“大美人早,我昨晚聽到動靜,驚醒時,便見到這個了。”姚晴接下一看,筆上墨跡未乾,歪歪扭扭寫了八個大字:“大禍將至,速離徽州。”

    谷縝道:“這字醜怪不堪,曲如春蚓,盤如秋蛇,依我看應是左手書寫。留字人想是老相識了,故意反手留字,叫我看不出他的身份。”

    姚晴冷笑一聲,將素箋擲還給他,道:“什麼老相識,是老相好才對。”

    陸、谷二人對視一眼,陸漸道:“阿晴,怎的這樣說?”姚晴將夜裡的遭遇說了一遍,又將那稜錐丟在桌上,說道:“分明就是這女子投書,你且想一想,生平哪位相好,有這樣的好心?”

    谷縝盯著稜錐,審視了一會兒,忽道:“你說那女子語聲又媚又軟?”姚晴道:“比萃雲樓的姑娘還媚還軟呢!”

    谷縝眼中閃過一絲恍惚。驚覺時,忽見姚、陸二人望著自己,意似詢問,不覺笑道:“看我做甚?”陸漸道:“你猜到是誰了?”谷縝搖頭道:“有個人選,卻拿不準。”姚晴“呸”了一聲,道:“什麼叫拿不準?老相好太多了麼。”谷縝苦笑道:“只因那人沒有這麼好的武功,與我半斤八兩罷了。”姚晴一愣,也不再問。

    三人呆坐到天亮,程雪煙備好早點,前來相邀。用了飯,三人正品香茶,忽見程公澤滿頭大汗,跑了進來,眉間大有喜色。谷縝一見,鬱悶煙消,笑道:“必有好消息了。”

    程公澤跑得急了,端碗茶一氣喝光,笑道:“我查了一夜,發覺兩件事情,跟你吩咐的有關,第一件,是黃山西南柏壽村富戶劉正德家失竊了十石新米、兩口肥羊,昨日報官,官差去查,見地上有米粒散落成線,向山裡去了,官差怕是山賊所為,不敢深入;第二件,是黃山東南方的泰光鎮,鎮裡的‘福齡堂’丟了若干藥材,我派人問了,卻是砒霜。小谷你說可怪不可怪?”

    “砒霜?”谷縝沉吟一陣,百思不解,當下拱手笑道,“多勞程兄了,小弟叨擾一夜,也當告辭。”程公澤吃驚道:“怎不多住兩天?”谷縝道:“我仇家很多,又很厲害,再住下去,會給你惹來莫大災禍,越早告辭,越無後患。”

    程公澤終不是江湖中人,聽得臉色發白,怔忡無語。谷縝討了些乾糧美酒,又換了兩匹好馬。其間程雪煙再未現身,直待三人臨行,才來相送,雙目微微紅腫,低頭不語。姚晴瞧在眼裡,不禁看了陸漸一眼,暗自慶幸:“還好他土頭土腦,言語無味,沒有拈花惹草的本事。”

    一陣風出了城外,谷縝忽地勒住馬匹,說道:“陸漸,這一去,有兩件事,一好一壞,你先聽哪個?”姚晴冷哼道:“故弄玄虛。”陸漸則想了想,說:“先聽好的吧。”谷縝笑道:“汪老鬼必然藏在黃山,這是好事。”陸漸精神一振,說道:“壞事呢?”谷縝道:“壞事麼,那就是東島高手已至徽州。”陸漸吃了一驚,默然半晌,道:“此話當真?”谷縝道:“八九不離十,如今之計,若要洗刷我的冤屈,就須在徽州逗留,若要保命,那就逃得越遠越好。”

    陸漸、姚晴對視幾眼,陸漸皺眉道:“若是逃了,你我又能活麼?”谷縝道:“多活幾天,也說不定。”陸漸也笑了笑,淡然道:“這麼說,逃與不逃,均是不免一死,既然如此,我選不逃。”谷縝注視他道:“你不後悔?”陸漸略一遲疑,回望姚晴,姚晴露出不耐神色,扭頭道:“瞧我做甚,你去哪兒,我也去哪兒!”陸漸心中一陣激動,谷縝不覺嘆了口氣,拍馬走在前面。

    奔突不久,忽聽蹄聲,只見前方道旁,一左一右,馳出兩匹白馬,毛羽光亮,騎士均為英俊少年,一色如雪白衣,背上劍柄紅櫻飄展,英姿颯爽。見了三人,驀地調轉馬頭,原路馳回。

    谷縝眼神一變,哼了一聲。再行一里,忽又見迎面奔來兩匹黑馬,通體烏黑如碳,騎者是兩名娟秀少女,墨綠衣裙,各背一面金燦燦的琵琶,見了三人,忽又掉轉馬頭,原路馳回。

    姚晴奇道:“這些人弄什麼玄虛?”谷縝笑笑不語。

    再進裡許,忽又見兩匹黃驃馬馳騁而來,馬上坐著一對黃衫少年,各背一張古箏,仍是不到近前,便即轉回。陸漸、姚晴越瞧越奇。

    其後再行一里,又來兩騎棗紅馬,鬃毛飛揚,如烈焰翻騰,兩名紅衣少女,一帶玉蕭,一佩玉笛,見了三人,打個轉兒,又奔了回去。

    姚晴凝視谷縝,狐疑道:“臭狐狸,你知道緣故,是不是?”

    “我自然知道。”谷縝笑道,“這叫做‘八駿迎君歸’。”陸漸道:“迎君歸?歸哪兒去?”谷縝笑容一斂,徐徐道:“歸閻羅地府,十八地獄。”

    “什麼話!”姚晴啐了一口,怒道,“我不受他迎接,他又怎地?”谷縝搖頭道:“被‘不漏海眼’看上的人,哪兒是說逃就能逃的?”陸漸心神劇震,衝口而出:“‘不漏海眼’,獄島葉梵?”谷縝笑道:“不錯,葉老梵親臨中土,給足了谷某面子,倘若不去,大大失禮。”

    姚晴輕哼一聲,道:“什麼漏眼不漏眼的,本姑娘不受他牽制,他向西迎,我偏向北。”將鞭一揮,便向道邊歧路疾走。才奔數丈,忽聽“咻”的一聲,姚晴坐騎猛然下沉。她反應竒快,將身一縱飄然掠出丈餘,回頭望去,那馬癱倒在地,耳邊一個小孔,血水如注,竟是一擊入腦,當即殞命。

    姚晴呆了呆,縱身上前,在那馬頭上一拍,勁力所至,小孔裡滾出一顆血淋淋的松子,她心頭一沉,轉眼望去,四周林木森森,煙雲霏霏,雲林深處,杳不可測,似有無數鬼怪妖物藏身其中,以姚晴包天之膽,也覺陣陣發怵。

    谷縝朗朗一笑,揚聲道:“葉叔叔,你何苦這般猴急?”話音未落,又是“咻咻”兩聲,谷縝坐騎應聲倒斃,將他顛下馬來。

    陸漸也沒看清暗器來勢,但他神通在手,見與不見,全不相干,銳響一起,他手已揮出,驀覺掌心一痛,幾被貫穿。與此同時,“天劫馭兵法”應勢而生,掌肌凸凹,筋脈流轉,倏爾抵消來勢,陸漸攤掌一瞧,掌心一粒綠松子,餘勢不盡,滴溜溜轉個不停。

    忽聽左方林子裡有人讚道:“好身手。”“手”字落地,復歸沉寂。谷縝側耳聆聽,笑道:“好個葉老梵,藏頭露尾,著實憊懶。”

    陸漸微一沉吟,跳下馬來,一拍馬臀,那馬原路奔回。谷縝道:“怎麼不要馬了?”陸漸嘆道:“無辜畜類,何苦讓它隨我送命?”谷縝笑道:“說得極是。”回望姚晴,見她臉色慘白,緊咬下唇,不由笑道:“大美人,現在退出,還來得及呢。”

    姚晴雙頰血色一湧,叱道:“臭狐狸再胡說,我打你老大耳刮子。”谷縝哈哈大笑,邁步前行。陸漸瞧他背影,忽地嘆了口氣。姚晴扯他衣袖一下,小聲道:“你害怕麼?”

    陸漸搖頭道:“怕是不怕,但這樣處處受制於人,當真悶煞人了。”說罷深深望她一眼,摹地伸手握住她手。

    姚晴芳心一顫,雙頰泛紅,驀然記起相識以來,陸漸第一次主動來拉自己。霎時間,一股暖意蕩過心胸,頰上綻出溫柔笑意,陸漸也報之一笑,二人攜手並肩,尾隨谷縝而去。

    又行了二里,遠處山前樂聲大作,有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蕭管嗚咽,笛聲清揚,古箏慢如流水,琵琶亂如碎玉。其間叮叮錯雜,彷彿有人擊劍一般。走得近了,遙見山前空地上鋪了一方波斯地毯,花紋豔麗,繁複耀眼,上置一張矮榻,臥著一名三旬男子,他眉目英挺,長髮披落,絲袍蔚藍如海,織有云龍戲鰲圖,隨他舉手投足,絲光流轉,龍游鰲戲,栩栩如生。

    八名少年男女均各在座,鼓箏吹笛,撥弄琵琶,兩名白衣少年舉劍對舞,舞姿清妙,有如兩隻玉蝶,翩然來去。

    陸漸尋思:“這藍袍人當是葉梵了。”想起松子斃馬之事,心中有氣,驀地轉身,搶到兩名白衣少年中間,那二人恰好揮劍對刺,收勢不及,眼看刺穿陸漸腰腹。

    陸漸駢起食中二指,雙手一分,間不容髮地捺住二人劍尖。“天劫馭兵法”原本得自“補天劫手”,並非要兵刃才能。“嗡嗡”兩聲,二少年長劍脫手,陸漸喝一聲起,手臂倏震,兩道劍光沖天而起,凌空轉折,如電墜下,兩名少年轉念不及,便聽“噌噌”兩聲,長劍雙雙貫如鞘中。

    這奪劍還劍,勁力之巧,拿捏之準,端地驚世駭俗。二少年瞪大眼睛,擊劍姿勢殊無變化,屈膝探身,光陰彷彿凝滯一般。絲竹聲也忽然消失,眾少年男女望著陸漸,人人面無血色。

    陸漸雙手奪劍,兩眼卻不離葉梵,見他從頭到尾,眼不眨,手不抬,悠哉悠哉,滿臉笑意,不覺甚是困惑,心道這人要麼冷血無情,混不在意屬下生死,要麼就是看穿自身武功,奪劍還劍均是意料中事,故而無須出手。一念及此,他雙拳緊臥,不覺沁出汗來。

    谷縝微微一笑,忽道:“葉老梵,你這排場太過老套,怎不換個新的?”葉梵打量他一眼,微微笑道:“好呀,你說說,換什麼新的?”谷縝道:“比方道,男人扮女人,女人扮男人,至於‘八駿迎君歸’,卻不防改為‘八駿騎人歸’,人不騎馬,馬來騎人。”

    眾少年聽了,暗叫苦也,無不瞪視谷縝,露出氣憤之色。

    葉梵卻是雙眼一亮,一拍大腿,笑道:“你這猴兒,人雖可惡,鬼點子卻不錯。”說到這裡,又生疑惑,皺眉道:“只不過,人騎馬容易,馬騎人麼……”身形忽閃,不經意間,將一匹白馬四蹄朝天,扛了起來。陸漸瞧得目定口呆。

    那白馬本是難得良駒,骨骼神駿,體重千斤,驟然被人舉起,驚得四蹄亂蹬。葉梵任其掙扎,屹然不動,驀地足不點地,繞場飛奔一週,才將馬輕輕放下,拍拍手道:“趙武,你也來試試。”

    趙武煞白了臉,哆嗦兩下,撲通跪倒,流淚道:“主人,屬下本事低微,哪能擔負如此重任。”

    葉梵皺了皺眉,怒哼一聲,又對另一白衣少年道:“錢嘉,那麼你來。”錢嘉面如土色,身子前傾,兩腳卻死死釘在地上。葉梵不耐,一沉身,又將白馬扛起,“騰騰騰”直奔過來。

    錢嘉見那駿馬口吐白沫,四蹄亂飛,嚇得半死,大叫一聲,轉頭就跑。葉梵緊追不捨,沒口子叫道:“別怕,別怕……”

    錢嘉怎能不怕,跑得十多步,忽覺背後風急,心知葉梵趕到,不覺雙腿一軟,攤倒在地。

    葉梵見錢嘉蜷在地上,渾如一堆爛泥,一時大皺眉頭,又望四周,見眾屬下擁成一堆,神色驚恐,見他目光掃來,俱往後縮。葉梵大為不悅,放下馬匹,悻悻道:“可惜,主意是好,這幫奴才卻不爭氣。”

    姚晴、陸漸又是好笑,又覺得吃驚;谷縝卻苦忍笑意,一本正經道:“不怪別人,怪只怪葉老梵你不知變通,這世上原本還有個法子,不須費力,也能以馬騎人的。”

    葉梵盯著他,冷笑道:“小子又想騙人,世上哪有這等便宜法子?”谷縝攤手笑道:“你若不信,我也沒法。”

    葉梵好出風頭,生平最愛幹些招搖驚聳,譁眾取寵的勾當,以顯得與眾不同。此時一想到八名屬下扛馬開路,世人瞠目結舌的場面,便覺心癢,當即轉怒為笑,和顏悅色道:“好啊,你說來聽聽。”

    谷縝笑道:“有道是‘法不空取’,要我告訴你法子也成,你須得告訴我一件事,若不然,我寧死不說。”葉梵道:“什麼事?”谷縝道:“你先說說,你是怎麼找來徽州的?”葉梵漫不經心道:“這個麼,卻是別人告訴我的。”

    谷縝心頭一動,問道:“是誰?”葉梵笑了笑,說道:“非說不可?”谷縝道:“不說不行!”葉梵“嘿”了一聲,面色一沉,一字字道:“那就是你老子穀神通了。”

    谷縝身子微震,衝口而出:“你說謊。”葉梵皺眉道:“我騙你做甚。前日傍晚,我收到他的手書,說你就在此間,我趕了一晝夜,方才趕到。”谷縝伸手道:“手書拿來。”葉梵失笑道:“你糊塗了麼,忘了島上的規矩?”谷縝猛可想起,東島規矩,收到傳書,看完即毀。

    葉梵見谷縝神色疑惑,不覺笑道:“有道是‘虎毒不食子’,穀神通不忍心親手拿你,故而委託於我。嘿嘿,你還是乖乖聽話,跟我回去,換一個從輕發落,若不然……”

    谷縝沉吟半晌,忽地笑著打斷他道:“葉老梵,你想知道馬騎人的訣竅嗎?”葉梵道:“那是自然。”谷縝道:“很好。”轉向趙武招手道,“你騎上馬去。”

    趙武莫名其妙,但覺只需不被馬騎,一切好辦,當即乖乖上馬。葉梵摸摸下巴瞧了瞧,疑惑道:“這個還是人騎馬,哪來馬騎人?”

    “快拉,快拉!”谷縝笑道,“煩請葉叔叔豎個蜻蜓。”葉梵二話不說,頭下腳上,豎了個蜻蜓,問道:“再要怎的?”

    谷縝哈哈大笑,大聲道:“葉老梵教你個乖,正著看是人騎馬,倒著看就是馬騎人,從今往後,不要忘了。”

    誠然,葉梵倒著身子望過去,趙武人下馬上,豈不‘馬騎人’了?聽到這話,葉梵勃然大怒,翻轉過來,厲聲道:“臭小子,你敢戲弄長輩?”谷縝笑道:“誰叫你不說實話,載贓給我老爹。”

    葉梵聞言,目光陡厲,陸漸見狀,橫身攔住。葉梵瞥他一眼,笑道:“你就是那個陸漸?”陸漸不料他以五尊之身,也知道自己姓名,微感訝異,點了點頭。葉梵笑了笑,點頭道:“你的武功有些意思。”身形忽閃,“刷刷”兩聲,葉梵雙手持劍,轉回原處。趙武、錢嘉回手一摸,背後劍鞘空空如也。

    葉梵道:“你來奪我這劍試試。”說著雙手舉劍,慢慢刺出。陸漸素來謹慎,見他身法,暗自凜然,此時見他出劍雖慢,自也不敢大意,當即注視劍尖,凝眸不動。眼見那劍越逼越近,驀地駢起二指,揮指捺出。

    指劍相交,陸漸便覺一股絕強內勁自劍身傳來,指掌劇痛。當下運轉“天劫馭兵法”,化解內勁,進而反擊。

    不料他手勁一變,葉梵內勁亦變,正好剋制陸漸的勁力,陸劍無法,“天劫馭兵法”隨之生變。如此一來,二人勁力遙相剋制,如潮來去,激得那劍身如流水波動,顫吟不絕。

    陸漸吃驚無比,劫力所至,細察葉梵體內真氣,但覺浩然奔湧,變化莫測,渾不覺其凝滯之處。

    “天劫馭兵法”縱是發揮到極至,也佔不到絲毫便宜。不多時,陸漸滿臉漲紅,汗水順著髮梢滴落,呼吸慢慢拙重起來,他自悟這法門以來,無往不勝,從未遇到如此敵手,葉梵內勁變化之奇,幾可說“敵不變,我不變,敵若變,我先變”,鬥得越久,陸漸越是有心無力。

    正當陸漸絕望之極,忽聽葉梵縱身長笑,內勁忽收,陸漸手中壓力陡輕,“錚錚”兩聲奪回雙劍,他不及欣喜,忽覺胸口窒澀,葉梵一隻左掌,已然抵在胸前。

    陸漸功夫在手,卻被雙劍牽制,葉梵棄劍用掌,頓時抵擋不及,只覺腦中轟的一聲,變成空白。

    姚晴遠遠瞧見,渾身冰涼,檀口微張,欲要呼喊,卻被一口氣堵在喉間,無法出口。誰料葉梵掌力含而不吐,凝視陸漸,忽地微笑道:“奇怪,你的本領竟然只在雙手,別的地方很是差勁,嘿嘿,葉某高估你了!”

    這時間,忽聽谷縝道:“葉老梵,那艘紅毛戰艇,你還要不要?”

    葉梵目光一寒,怒哼道:“我也正想問你,乖乖說出,少頓板子。”

    谷縝笑道:“那你先撤掌,我就告訴你艦船的下落。”陸漸心中奇怪極了,“紅毛戰艦已經沉入大海,還有什麼好說的?”卻見葉梵神色變幻,驀地撤掌,後退兩步道:“好,你說。”

    姚晴忍不住縱身奔上,握住陸漸之手,急道:“你沒事麼?”

    陸漸搖頭道:“我沒事。”

    姚晴道“先吐納三次,看看有無異樣。”

    陸漸如法做了,又道無事。姚晴這才鬆了一口氣。

    谷縝笑了笑,拍掌道:“幾年不見,葉老梵內功越發高明瞭,當真浩如大海,收放自如。”

    “少來這套。”葉梵不耐道,“快說紅毛戰艦下落。”谷縝摸摸下巴,說道:“說也無妨,但這紅毛戰艦,需得小小改動一字。”葉梵道:“什麼字?”谷縝道“將‘紅’字改成‘無’字。”

    “無毛戰艦?”葉梵大皺眉頭。

    “是呀是呀。”谷縝一本正經道:“那戰艦已經沉入大海,別說紅毛,一根毛都沒留下,故而叫做無毛戰艦。”

    葉梵眉峰顫動幾下,驀地怒極反笑:“谷笑兒,你真當我不敢殺你?”谷縝笑道:“你的‘鯨息功’獨步天下,殺我容易無比,太過容易的事,你葉老梵是不屑做的。”

    葉梵愛聽好話,聽了怒意稍平,冷哼道:“死罪可免,活罪難繞,即便不殺你,也得打斷你兩條狗腿,給我的寶船報仇。”將手一招,叫道:“乖乖過來受罰,若讓我出手,除了雙腿,外加兩手。”

    陸漸心頭一震,驀地調轉常見,刷刷刺向葉梵。葉梵眼也不轉,輕哼一聲,雙腳凝立不動,舉起右手,按中陸漸左手劍脊,向前一推。

    陸漸一覺內勁用來,“天劫馭兵法”立時運轉,卻不料葉梵這輕輕一推,卻用上了‘鯨息’神通中的滔天炁,勁力前後相疊,少說也有十重,陸漸化解一重,又來一重。正自應接不暇,葉梵又舉左手,推中他右手長劍。

    這先後兩推,勁力迥然大異,方向也各不同。陸漸身不由己,雙劍偏轉,倏地刺向姚晴。

    這一下,陸、姚二人均感意外。姚晴愣在那裡,睜著一雙妙目,渾然忘了抵禦。陸漸情急間左劍搭上右劍,雙手運轉‘天劫馭兵法’,左劍馭右劍,右劍馭左劍,互消去勢。眼看距離姚晴不過半尺,雙劍遽爾下沉,‘哧哧’兩聲,刺入土裡。

    陸漸雖然扭轉劍勢,身子仍是不能自主,手舞足蹈,直撲姚晴。姚晴方要閃避,又怕他摔倒,猶豫間,已被陸漸抱個正著。葉梵的‘鯨息功’餘勢不衰,姚晴足下踉蹌,也被帶倒,兩人相擁著滾了一匝,方才停住,均是滿面羞紅,疾疾分開。

    葉梵見了,雙手按腰,哈哈大笑。

    姚晴一咬牙,雙手按地,土破藤出,縛住葉梵雙腳,她方才趁著葉梵說話,早將孽因子佈下,只待時機發動。

    葉梵眼見藤蔓繞身,微露訝色,繼而笑道:“好一個‘化生’妖術,一晃多年,溫黛那妖婦竟有了傳人。”他嘴裡說笑,身形不動,任那藤蔓纏繞,直至姚晴將化生術催到極致,再也無法多纏一匝。那藤蔓糾纏縱橫,將葉梵囫圇裹在正中,離地而起,懸在半空,形如一個青灰色的碩大蟲繭。

    姚晴胸口起伏,汗如雨落,喘一口氣,正想歇息,忽聽那藤繭中葉梵輕輕笑一聲,甕聲甕氣道:“纏好了麼?我要出來了!”

    姚晴聞聲變色,只覺手下驟緊,所有藤蔓同時繃緊,那藤繭向內微微一縮,遽爾鼓脹起來,砰的一聲,節節寸斷,一道藍影沖天而起,葉梵發出一聲長笑,高叫道:“小的們,奏起樂來。”

    眾少年紛紛坐回原地,各操樂器,趙武問道:“奏何樂曲,還請主人明示。”

    葉梵身法翩然,凌空轉折,笑道:“先奏一曲《秦王破陣樂》,壯我聲威。”趙武應一聲是,將劍一揮,眾少年絲竹齊鳴,威武雄壯,直如陣馬突出,萬眾齊呼。

    葉梵哈哈大笑,身未落地,雙掌一翻,兩道掌風分擊陸,姚二人。

    陸漸借力使了一個“雀母相”,挽著姚晴向後掠去。葉梵掌力劈空,黃塵激揚,口中訝然道:“好小子,竟然藏了私。”

    姚晴緩過一口氣,雙手內勁湧出,兩根藤蔓鑽出地表,纏向葉梵。葉梵笑道:“黔驢技窮也!”一揮袖,藤蔓被勁風所激,反向姚晴掃來。

    陸漸只恐傷著姚晴,不顧傷害,飛身縱上,出手如風,橫拽藤蔓,不料藤蔓上附有葉梵的“滔天炁”,勁力重疊,雖被陸漸拽著,其勢依然不衰,藤尾凌空圈轉,好似兩條鞭子,“啪啪”抽中陸漸雙頰。陸漸頭昏眼花,口中腥鹹,自忖臉頰也必腫脹,但怕脫手傷及姚晴,忍著疼痛拽著不放,竟被那藤蔓拖得向後倒退。

    情急間,陸漸心頭忽動,這兩根長藤蔓雖是木質,卻又何嘗不是一種兵刃,既是兵刃,“天劫馭兵法”足以馭之,當即一拔一送,長藤來勢陡止,盤空一繞,忽又轉回。

    葉梵微感詫異,左掌正欲抵擋,不料那長藤驀地生長數尺,將他左腕牢牢纏住。葉梵雙目一轉,露出微笑,掌勢前送,直直拍向姚晴。

    陸漸身形陡轉,雙手如彈箏鼓瑟,在藤上忽挑忽撥。葉梵手腕陡沉,驀地不聽使喚,掌力歪斜,砰的一聲,姚晴身邊塵土翻飛,多出一個凹坑。

    “好!”葉梵大笑一聲,“這樣子才有意思。”他抖手掙斷藤蔓,騰空縱起,弓肘運掌,正欲吐勁。陸漸雙手又是一挽,雙藤飛起,見風就長,刷的纏住葉梵足踝,雙手運轉“天劫馭兵法”。葉梵身在半空,頓時失去平衡,一招“滔天炁”再度偏出,擊中丈外大樹,“轟隆”一聲,大樹居中而折。

    急管繁弦,樂聲漸高,那笛聲尤為軒昂,上衝霄漢,嘯風凌雲,勢如一騎破陣,所向披靡。樂聲中,葉梵手舞足蹈,凌空亂轉,連連出掌,卻無一掌擊中,只覺得漫天揚塵。眾少年一邊演奏,兩隻眼睛也隨著他滴溜溜亂轉,心中驚訝之情無以加復,不料忽來一掌正中眾人前方,“轟隆”一聲,攪得演奏之人灰頭土臉,樂聲氣勢也不由得弱了幾分。

    “周流土勁”自姚晴雙手雙腳湧出,遠至八方,源源不絕,“長生藤”斷而復續,越變越多,越變越長。而這藤蔓越是糾纏,越合陸漸之意,他左一撥,右一捺,以“天劫馭兵法”駕馭諸藤,十餘根長藤如蛇怪亂髮,伴隨葉梵左右,纏繞其手足,擾亂其招式。

    葉梵武功之強,在東島僅一人之下,單打獨鬥,陸姚二人遠非其敵。不料化生之術配合“天劫馭兵法”,竟爾生出奇效。葉梵初時輕敵,此時越鬥越覺得縛手縛腳,幾度陸漸樹藤齊下,拉扯得下盤虛浮,手腳不穩,不自覺焦躁起來,打起精神,雙掌翻飛,“旋渦勁”、“滔天炁”、“陷空力”、“陰陽流”、“生滅道”、“滴水勁”,奇勁橫生,怪力猛起,如惡獸利牙,撕扯萬物。

    陸漸肌膚如受刀割,呼吸維艱,又覺藤蔓屢被扯斷,斷而復生,越變越多,漸漸難以駕馭。姚晴真氣有限,藤蔓一多,力氣也由此分散,當即叫道:“阿晴,藤少些好。”姚晴心領神會,化去若干藤蔓,僅剩六根,六道青芒行如一隻碩大章魚揮舞腕足,忽伸忽縮,忽直忽曲,盤空纏繞,無所不至。

    藤蔓減少,陸漸左彈右弄,越發得心應手,使到瀟灑處,大有手揮五絃,目送歸鴻之概。谷縝瞧得舒服,拍手叫好。

    葉梵久鬥不下,忽聽谷縝叫好,怒從心起,不自禁縱聲長嘯,將滿場絲竹暫時壓住。

    “小的們。”葉梵高聲厲叫,“先將谷縝拿下,別叫他跑了。”八少年得令,齊向谷縝撲來。谷縝嘻嘻一笑,向著八人扮個鬼臉,轉身便跑。陸漸匆忙中分出兩根長藤,卻只纏住最末一對男女。輕輕一撥,那二人身不有己離地飛起,不由得失聲尖叫。

    藍影驟閃,葉梵破空搶到,奪下二人,遠遠擲出。兩人有如騰雲駕霧,急飛數丈,雙足落地卻是十分輕緩。兩人一鬆口氣抬眼望去,只見葉梵被三根藤蔓纏住手腳,朗朗大笑,遽爾間,那三根藤蔓如遭火焚,啵的一聲化為飛灰。

    這一下出其不意,姚晴渾身巨震,陸漸又牽兩根藤蔓,分纏葉梵腰身、大腿。不料方一纏上,又化飛灰,不由駭然:“阿晴,這是怎麼回事?”姚晴俏臉發白,苦笑道:“他,他看穿了我的真氣。”陸漸一楞,道:“看穿了又怎地?”姚晴道:“他若看穿,便能剋制我的周流土勁,化生之術就算破了。”

    葉梵飄然落地,朗朗笑道:“八部神通,變化雖多,卻跳不出周流八勁。若無這八種真氣支撐,任你何種神通,均是無用。可笑世人常為水火風雷的表象所迷惑,卻不會剋制其中真氣。至於你這丫頭,學了一丁點化生的皮毛,就來賣弄,豈有不被看穿之理……”說著大袖一拂,絲光流轉,如海浪起伏,口中卻笑道,但能練成化生,必然就是來日的地母。東島西城誓不兩立,今日相見,斷不容你活在世上。”

    谷縝奔跑半晌,轉頭一瞧,身後六人越逼越近,心知逃脫無望,索性轉身,拱手笑道:“各位師兄師姐,何必如此辛苦,小弟認輸就是。”

    那六人見他恁地輕易服輸,一時面面相覷,驚愕不勝,趙武叫道:“還不束手就擒。”谷縝雙手一伸,笑道:“請縛,請縛!這位趙武兄真是人如其名,英資神武,燕趙豪士所不能及,小弟若不束手,豈非有眼無珠?”

    趙武聽得受用,點頭笑道:“你若老老實實我就不綁你。”錢嘉道:“當心,聽說他狡猾的很。”一個綠衣女子瞧他一眼,露出輕蔑之色,撅嘴道:“就算他狡猾,武功卻不怎麼樣,也不怕他跑了。”

    谷縝瞧這女子一眼,尋思:“到底好是女孩子心軟!”當即笑道:“我這幾年身陷幽獄,孤陋寡聞,不想今日見得六位人中之龍鳳,幸何如之。這三位師姐貌美如仙,容光照人。別說我武功低微,就算高強,也不敢亂動一下。若不留神,碰著三位姐姐,豈不唐突佳人?理應剁手砍腳,拉去餵狗的。”

    但凡女子,無不愛人贊己美貌,即便對方虛情假意,心中也覺得熨貼,是以三女聽到最後兩句,無不面露微笑。

    谷縝見那三名男子神色不豫,忙笑道:“三位師兄能與三位師姐並轡行走江湖,真是莫大福分。”這話即捧眾女也捧群男,那三男聽得這話,多少有幾分得色。惟有錢嘉機警,見谷縝大獻殷勤,隱覺不對,咳聲道:“主人還等著呢,快快回去。”

    五個人醒悟過來,忙道:“是呀。”押著谷縝回走,谷縝假意老實,低頭走了兩步,忽地抬頭,向一名紅衣少女笑道:“這位師姐的脂粉好香,是在‘敷玉齋’買的嗎?”

    那紅衣少女咦了一聲,道:“你怎麼知道?”谷縝笑道:“那家的香氣與眾不同,我一嗅便知,師姐這個還不算極好的,大約是掌櫃的狗眼瞧人低,見你不是大家小姐,不拿上品出來。”

    三女均是凝聽,聞言怒道:“竟有此事?定然與他好瞧。”谷縝又道:“那是‘敷玉齋’除了脂粉,還有一樣寶貝,名叫‘百鍊碧芝去繭膏’,任是何種繭,一抹便脫,光滑柔膩,就和沒生繭子一樣。”

    這一語看似無心,實則正是三女心病,三女平日練劍,手上留下若干繭子,雖說只在虎口掌心,外人不易看見,但平時瞧著摸著,總覺美中不足,聽得這話,興致大起,各各止步,圍住谷縝詢問行情。谷縝笑嘻嘻道:“那老闆和我很熟,旁人要時,千金難買,我若去討,不收分文。師姐們若要,回島時,我順道去討幾貼就是。”

    三女真有不勝之喜,谷縝彷彿漫不經意,又問起她們畫眉的黛墨、身著的裙子、腳穿的繡鞋、頭戴的首飾,每問一樣,便細細品說,哪兒黛墨最軟最黑,一染不褪;哪兒的衣裙、繡鞋質料好,樣式如何風流;至於首飾,谷縝更是天下間數一數二的行家,幾日幾夜說不完的。

    谷縝鑑賞本精,見識奇博,一張巧嘴,更能將活人說死、死人說活,三女幾曾遇到這種妙人,不覺聽得入迷,半步不肯挪動。

    這些都是女孩子頂有興趣的勾當,三名男子從旁聽得,自然大不耐煩,連聲催促。三女心知若是回到葉梵那裡,管束一嚴,必然無法放肆議論,當下充耳不聞,只圍著谷縝,又聽又問。趙武只怕回去晚了,葉梵責怪,屢催無效,忍不住推了一把谷縝,誰料谷縝應手而倒,大聲呻吟起來。

    三女又驚又怒,嘰嘰喳喳叫罵道:“你這人好狠毒!”“良心都被狗吃了嗎?”“出手也不知輕重,是蠻牛還是野豬呀……”趙武被罵得抬不起頭,自忖方才並未使多大力氣,終不成勁由心生,內勁自然湧出,傷了此人,倘若如此,豈不是功力大增?一時間望著雙手亦憂亦喜,好不迷惑。其他二男見狀,只作壁上觀,要知四男四女終年同行,暗生情愫,爭風吃醋,也是等閒之事,此時見趙武大失芳心,旁觀之下,甚感快意。

    三女罵了幾聲,見谷縝口吐白沫,在地上翻來滾去,驀地一滾,滾到那名綠衣女子腳下。綠衣女子大動柔腸,忍不住俯身去扶,說道:“究竟怎麼……”話未說完,後心一痛,頸項生寒。谷縝翻身躍起,一手扣住她背心要穴,一手把著明晃晃的匕首,勒住她脖子。

    其他五人目定口呆,那綠衣女子道:“你……你沒受傷?”谷縝笑道:“師姐得罪,捉不住我,你大不了挨一頓臭罵,我被捉了,可就死路一條了。”他挾著她步步後退,大聲道:“請各位留步。”不料五人雙目噴火,竟然一步不讓,步步逼進。

    谷縝心中暗罵,錢嘉盯著他,寒聲道:“你這廝雖然狡猾,卻打錯算盤,她不過是主人的婢子,死了也不打緊,但你殺了她之後,我卻有手段,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谷縝皺眉瞧著他,又看看懷中女子,驀地笑了笑,道:“我幹嗎殺她?”鬆手將那女子放開,那女子一番好意,反遭惡報,心中怒極,一得自由,心頭惡起,反手一肘,頂得谷縝痛徹肺腑,大叫一聲,跌倒在一株大樹下。

    趙武目射寒光,大聲道:“主人說了,要打段他雙腿,給紅毛戰船報仇。咱們索性順著主人的意,將他雙腿打折了,看他還弄不弄鬼?”其他五個人均恨谷縝狡詐,紛紛點頭。

    趙武面露獰笑,跳上前去,提起右腿,對準谷縝膝蓋,方要狠狠踩下,誰知眼角餘光所至,忽見林中寒星閃動,撲面而來。趙武大驚失色,急往後躍,不料那寒星甚多,有如群蜂出巢。趙武肩頭、大腿各是一痛,不由得大叫栽倒,一陣麻癢來自傷處,頓時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眼看葉梵步步進逼,陸漸嗓子發乾,雙腿顫抖,驀地大步搶上,擋在姚晴身前,揚聲道:“你若碰她,先將我殺了,你不殺我,就,就別想碰她一下。”姚晴身子一顫,道:“你……你……”嗓子一啞,說不下去。

    葉梵目光流轉,笑道:“好一對同命鴛鴦。若要殺你,又有何難?”左腳一撐,身形陡轉,忽地一掌拍將過來。陸漸使招“半獅人相”,蹲身出拳。不料二勁方交,葉梵內勁忽向後縮。陸漸拳勁打空,便覺得一股絕大吸力扯得他馬步虛浮,直直向葉梵撞了過去。

    葉梵左掌使“陷空力”,拖動陸漸身形,右掌則蓄滿“滔天炁”,正擬送出,忽見姚晴銀牙微咬,雙手相合,齊齊按在地面,霎時間,一根藤蔓破土而出,旋風般向他小腿捲來。

    葉梵心中冷笑,他已洞悉“長生藤”的變化,藤蔓一旦著身,便會被他內息焚化,故而任其來纏,心神貫注掌上,立意將陸漸斃於掌下。

    “嗖”,藤蔓纏至,葉梵左掌勁力將吐未吐,小腿忽地刺痛。情急下,逆轉掌勢,向下一揮,劈斷藤蔓,飄退丈餘。立足未穩,忽覺一股痛癢由痛處直躥上來。

    “有毒……”葉梵心念一轉,目光投向那半截殘藤,那藤兀自纏繞腿上,上面尖刺根根怒張,形如毒蛇利牙,在日光中泛著淡淡金色。

    “蛇牙荊!”葉梵又驚又悔。他深知這荊棘厲害,不敢大意,當即運功震斷藤蔓,將毒素逐分逼出。

    陸漸死裡逃生,踉蹌站定,尚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心頭一片茫然,忽聽姚晴顫道:“快,快……”陸漸掉頭望去,見她面色滄白,幾近透明,肌腹下一股淡淡青氣浮現隱沒,嘴角弧線忽而向上,忽而向下,說不出的怪異。

    陸漸不曾見過姚晴如此神態,心中吃驚,疾縱上前,問道:“你說快快什麼啊?”姚晴口唇顫抖,費盡氣力,驀地吐出一聲:“快逃……”話音未落,鮮血奪口而出,兩眼一閉,昏了過去。

    陸漸大驚失色,扭頭望去,谷縝蹤影全無,若是依照姚晴的話,豈不是丟下朋友,不顧義氣。再瞧葉梵,雖是凝立不動,眼中卻有厲芒浮動,彷彿噬人猛獸,隨時都將撲來。

    陸漸無端心頭一寒,雖不知這東島高手發生何事,但他身上殺氣卻是越來越濃,遠隔數丈,仍是撲面來。陸漸不由打個寒噤,低頭看了姚晴一眼,驀地有了決斷,將她負在背上,發足狂奔。

    葉梵全力逼毒,不敢緊追,眼見對手遠遁,端地怒不可遏,縱身長嘯,上決浮雲,聲聞數里。陸漸只覺嘯聲如在耳邊,心頭惶惑,只有一個念頭:“快掏,快逃。”不知不覺使用‘馬王相’,大力金剛神力貫注腿上,不辨方向,只顧狂奔。

    濃雲漸起,籠山蔽林,間有微風徐來,掀起一角蒼山,半樹碧葉。不多時,斜雨疏疏,裹著點點細煙,濛濛煙雨中,不時傳來歸鳥的撲翅聲。

    姚晴身子顫抖,越來越劇烈,陸漸心中焦慮萬分,透過嵐靄雨幕,極目望去,忽見道邊濃陰裡有簷角飛出,當即大步趕上,卻是一座荒廢神廟。塑像殘缺,匾額無蹤。陸漸見識粗淺,也不知供的是山神水神,還是土地菩薩。所幸廟內乾爽,便將姚晴放在神龕前,見她臉上青氣濃重,身子冰冷顫抖,呼吸已自十分微弱,陸漸連叫幾聲“阿晴”,她卻始終緊閉雙眼,又想到谷縝生死未卜,種種傷感、自責湧上心頭,淚水驀地奪眶而出,點點滴在姚晴臉上。

    過了一會兒,忽聽一聲輕嘆,陸漸急忙抹淚,定眼望去,卻見姚晴眼簾微動,慢慢張開,眸子雖然暗淡下來,但仍是黑白分明,神采流轉,有如秋水剪成。

    陸漸驚喜不勝,一時間手足無措,含淚笑道:“你醒啦?阿晴,你別嚇我,我,我,我經不起的……”

    姚晴深深看他一眼,忽地笑笑,嘆道:“傻小子,哭什麼,自古以來,誰無一死呢?”陸漸一時未能聽真,心念數轉,驀地明白過來,但覺如雷轟頂,張口結舌,吃吃道:“你,你說誰,誰,誰會死……”

    姚晴輕輕吐了口氣,慢慢道:“《黑天書》有黑天劫,‘周流六虛功’也有‘八大天劫’,若是,若是超越本身修為,強用神通,必遭反噬,我的‘周流土勁’修為不到,卻強用第二變‘蛇牙荊’,土勁反噬,活不久啦……”這話字字如針刺,扎得陸漸心頭滴血,又如巨雷,轟得他雙耳嗡鳴、頭昏腦沉,呆了好一會兒,驀地如夢初醒,一把攥住姚晴,失聲叫道:“阿晴,你騙我嗎,你定是騙我的。你,你從來就愛騙我,害我擔心。”叫著叫著,不知不覺,眼淚順著雙頰淌下來。

    姚晴微微苦笑,搖頭嘆道:“我,我以往常常騙你,這次……這次卻不騙……”說到這裡,烏黑的眉毛輕輕顫抖,面上青氣越來越濃。陸漸悲痛莫名,低頭攥拳,喉間發出嗚咽之聲,牙齒咬著下唇,唇破血流,點點鮮血和著眼淚,滴在野寺青灰色的地磚上,淚痕點點,黑沉如墨。

    姚晴輕輕一笑,細聲道:“別哭啦,你且摸我腰間,有,有一個小囊……”陸漸伸手去摸,觸到一個小小錦囊,拉開一看,卻是魚和尚的舍利,不由詫道:“這個,這個不是在左飛卿那兒嗎?”

    “你呀,真叫人沒法子!”姚晴微微苦笑,眼裡飄過一絲若有若無的嘆息。“我說的話,這世上唯有你才會每一句牢記在心、深信不疑的,唉,陸漸呀,你傻乎乎的,谷縝完了,我又去了,你,傻乎乎的,會不會受人欺負呢……”說到這裡,她雙眼一闔,抿嘴發抖,兩行淚水順著眼角流淌下來。

    陸漸心中大痛,按捺不住,嗚地痛哭起來,邊哭邊道:“你騙人……阿晴,你又騙我是不是?從今往後,你說什麼,我都不信,我都不信……”哭泣中,忽聽姚晴又嘆一口氣,道:“你扶我起來……”陸漸只得忍淚將她扶起,抱在懷中,姚晴忽地在他耳邊低聲道:“我,我告訴你風,雷,地三部隱語,你記好了,將來破解畫像秘密,修成神功,為我報仇……”

    陸漸淚水模糊雙眼,泣不成聲,腦子裡亂哄哄的,聽姚晴唸了一遍,三句隱語也不過記得半句,忽地覺得懷中女子微微一震,低頭望去,姚晴正慢慢閉上眼睛。

    陸漸並非第一次面對生死,魚和尚死時,他難受極了,舉頭望天,號淘大哭,然而與如今相比,那時的悲傷就如滄海一粟,不及此時之萬一。他只覺得身子空蕩蕩的,血肉魂魄似都在這一霎那融了化了。眼淚剛才還流個不住,此時卻忽地停了。陸漸身平第一次明白,悲傷至極,反而漠然,越是想哭,越是不能出聲,當痛哭之意衝塞胸膛,竟連眼淚也擠不出一滴來。

    人生至悲,莫過於此。

    淅淅瀝瀝,風雨如晦,倏爾一陣狂風,將雨捲入廟裡,賤在陸漸後頸,冰涼徹骨。他打個寒戰,驀地清醒過來,心中彷彿有一個聲音在大喊:“不成!不成呀!阿晴不能死,不能死……她若死了,你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想到這裡,陸漸將姚晴盤膝放置,倏爾變相,將隱脈劫力化為內力,度入姚晴體內。“人相”、“我相”、“壽者相”、“馬王相”、“猴王相”、“雀母相”、“雄豬相”、“神魚相”、“半獅人相”……十六相變完,再變一次。

    姚晴體內殊無動靜,就與死人一般,陸漸卻如瘋子一般,不斷注入內力。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隨他內力注入,姚晴身子裡湧起一股寒氣,從任脈起始,迂迴周行,抗拒入體內力。陸漸也漸漸覺察到了,雖不知這股真氣來自何處,但即有一絲真氣,有一線生機,陸漸狂喜不勝,便只顧轉化內力,壓制那股陰寒之氣。

    由“任脈”到“督脈”,由“奇經八脈”到“十二主脈”,兩股真氣逐脈爭奪,陸漸的“大金剛神力”渾厚不絕,似乎正是那陰寒之氣的剋星,那寒氣雖然強勁無比,卻被逐脈逼入死角,勢如毒蛇盤曲,抵死頑抗。

    雨聲冷冷,光陰無聲。陸漸與那寒氣苦鬥,但時光忽快忽慢,快的時候,彷彿只有一瞬,慢的時候,卻似乎過去一生一世,不由得心力交瘁,疲乏欲死,空虛感陣如潮水,湧上心頭,不知覺間,周圍的景物變了:無天無地,黑白交融,身前的姚晴也不見了,唯有無涯虛空,橫亙眼前。

    陸漸呆了呆,驀地明白髮生何事,當下慢慢起身,舉目望去,黑暗中,三垣帝星正透過逐漸淡去的血色霧氣,發出微微光芒。
此页面为TW繁体版,其他版本: 中文简体 | HK 繁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