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萬城狠狠瞪著他,也不揭碗,忽而陰森一笑,漫不經意地道:“這一關,算你破了。如今是第二關,藏物。”
說罷取出一枚銅錢,稍一猶豫,折成兩半,一半遞給谷縝,說道:“將這半枚銅錢,藏在你身上,若是離身,便算你輸。”
谷縝將錢擱在桌上,搖頭道:“不用了,無論我藏在何處,都逃不過你的‘龜鏡’。這一關我只盼打平,猜到贏爺爺藏在哪兒便可以了。”
贏萬城不料他有此一著,微覺詫異,又見他自信滿滿,不由暗自納悶,只好將剩下的半枚銅錢握在手裡,張手之時,那銅錢已然不見。陸漸見狀,雙手按桌,劫力順著桌腿傳遞而下,又經過樓板,傳到贏萬城足下,須臾間,便覺那半塊銅錢貼著贏萬城的肌膚急速滑落,倏忽鑽入他左腳鞋底。正想設法暗示谷縝,忽見贏萬城長眉一軒,目光狠狠逼來。
谷縝一瞧,便知贏萬城動了疑心,此番將“龜鏡”用到了陸漸身上,忙笑道:“贏爺爺,你瞧我朋友做甚?跟你賭鬥三關的,可是我谷縝。”
贏萬城冷哼一聲,道:“我算是知道何為魚餌,何為魚鉤。敢情乖孫子你這個魚餌只是擺擺樣子,當真跟我鬥法的卻是這小子。但我有些奇怪,他何以知道老夫的心意,難不成他也練了‘龜鏡’?”話音方落,竹杖忽抬,點向陸漸,陸漸急欲閃避,卻被贏萬城照出心意,半途變招,嗖的點中他“期門穴”。
陸漸顯脈被制,隱脈劫力一湧,轉化為內力,又將顯脈衝開。贏萬城方欲收杖,忽見陸漸稍一滯澀,便即動了,左手內勾,右拳直送,勁力重疊如山,奔湧而來。
贏萬城措手不及,橫杖一攔,便覺虎口發熱,綠竹杖幾乎躍出掌心,不由得縱身後躍,才消去這“半獅人相”的拳勁,心中駭異,驀一轉念,厲聲道:“好小子,你是劫奴?”
陸漸被他喝破自身隱秘,也是一驚。忽聽谷縝擊掌笑道:“贏爺爺高見。”贏萬城冷笑道:“乖孫子,劫主是你嗎?”
谷縝笑道:“我若說不是,爺爺你信不信?”他這話模稜兩可,贏萬城越發狐疑不定,忽一抬手,綠竹杖直刺陸漸眉心。他料敵先機,陸漸躲閃不及,索性使個“白毫相”,不退反進,以頭相迎。佛經有言:“如來放眉間白毫相光,照東方萬八千世界,靡不周遍”,是故這一相,能將周身神力聚於眉間,贏萬城一杖點中,如中生鐵,竟然無法戳入。
贏萬城雖有料敵之能,卻料不到陸漸竟能以血肉之軀,硬擋自身兵刃,杖不及收,陸漸已忍著眉間劇痛,變化“諸天相”,雙手齊出,將竹杖捉住。
贏萬城大喝一聲,勁傳竹上,那竹杖嗡嗡劇顫,陸漸雙手如遭電殛,頓時撒手,但他右手奇快,方被震脫,又將竹杖握住,眼見贏萬城腰腿破綻微露,急變“馬王相”踢出。但腿腳方抬,右手劫力卻經由竹杖,知覺出贏萬城體內種種情景,此刻贏萬城“帶脈”中精氣流轉,“手太陰肺經”內真氣驟增,依照脈理,正是身形右閃、五指下插的徵兆,陸漸這一腿若然踢實,勢必被他銳如刀劍的五指貫穿小腿。
這念頭只一閃,陸漸便由“馬王相”變為“大自在相”,生生收回腿腳,大喝一聲,左掌成刀,先變“壽者相”,再變“猴王相”,以破竹之勢,奮力劈出。
這一劈氣勢驚人,勁風滿樓。贏萬城縱然料到,也無法閃避,只得揮掌擋出。兩掌交接,勁風陡溢,贏萬城皺臉上閃過一抹潮紅,陸漸卻覺胸悶心跳,忽又覺贏萬城的“手太陽小腸經”中氣機有變,後一招當是氣貫食指,點刺自己“曲池穴”,當即先下手為強,左手變“多頭蛇相”,一轉一折,纏絞贏萬城五指,贏萬城知覺陸漸心意,又驚又怒,無奈撤勁變招,但他一變,陸漸亦變。
一時間,兩人各持竹杖一端,贏萬城用的是“龜鏡”神通,蠡測陸漸心思,但只需他出招,陸漸便憑藉劫力,由竹杖感知他勁力走向,變相應對。贏萬城感覺陸漸心思有變,急又變招,但他內息方動,陸漸又已知曉,這般形勢反覆,竟成不了之局。
谷縝從旁瞧著,見那二人手舞足蹈,卻無一招當真送出,端地又是奇怪,又是好笑。但陸漸只會一十六相,反覆施展,難免窮盡,贏萬城卻是招式幻奇,變化無方,漸漸佔得上風。陸漸情急之下,索性感知贏萬城的內勁走向,予以模仿,一時間,贏萬城抬腳,他亦抬手,贏萬城舉手,他也舉手,贏萬城凝神出拳,他亦出拳,有如一人立在鏡子之前,鏡中的影子除了形貌不同,舉止均是一般無二。
谷縝也瞧得笑容漸斂,訝然道:“陸漸,你怎會我東島的功夫?這一招是‘捕鯨手’,那一招是‘無定腳’,哎呀,怪事,怪事。”
贏萬城更是又驚又怒,任他如何變招,陸漸總能依葫蘆畫瓢,照搬無誤,如此一來,更是永無了之。但他縱然惱怒,卻想不透其中緣由。要知道,“龜鏡”神通雖強,卻有一個極大的破綻,那便是能照出顯脈的功夫,卻無法感知隱脈的運轉。贏萬城心急之下,忍不住厲聲叫道:“臭小子,瞧你好頭好臉的,為何定要為虎作倀,幫助這個奸妹弒母、勾結倭寇的孽障?”
陸漸聽得一驚,失聲道:“你說什麼?”贏萬城本只是情急洩憤,但見陸漸如此驚詫,“龜鏡“一照,便知根底,嘿嘿笑道:“你莫非不知道?這姓谷的小畜生,逼奸了妹妹,姦情被母親發現,又惱羞成怒,刺傷母親。更有甚者,他勾結汪、徐、麻、陳四大倭寇,燒殺擄掠,無所不為,將大好江南,變成修羅屠場……”
說到這裡,陸漸不覺鬆開竹杖,噔噔噔連退三步,兩眼發直,結結巴巴地道:“他,他怎麼、怎麼沒給我說?”贏萬城冷笑道:“這等天大丑事,他怎麼說得出口?若是尋常的罪責,他會被投入九幽絕獄嗎?少年人,你也不笨,用心想想,便能明白。”
陸漸呆了呆,回頭望去,但見谷縝目光低垂,似乎不敢與自己正眼相對。剎那間,之前的種種情景一一掠過,在他心頭豁然貫通:為何谷縝小小年紀,便會被投入無底深獄,為何他會辱罵親生母親,為何他始終不肯告訴自己犯了何罪。只因這罪惡之大,端地天理不容。
陸漸想到此處,仍不死心,澀聲道:“谷縝,他說的都是真的?”谷縝嘆了口氣,微微苦笑。
陸漸望著他,只覺胸中劇痛,要知道,經過重重劫難,他已將此人當做今生無間至友。卻不料事到如今,竟是如此結局。
陸漸悲憤難抑,忍不住厲聲道:“谷縝,我好恨。早知如此,我寧可死在洞窟之中,也不會救你出來。”說到這裡,猛地抬拳,擊向谷縝,但拳到中途,卻終究收回,重重擊在身旁木桌,蓬的一聲,將木桌震得粉碎。
他心亂如麻,一拳打罷,快步下樓。陳雙得在樓前守候,見狀道:“陸爺,你去哪兒?我給你安排車馬。”
陸漸一言不發,飛也似只顧狂奔,也不知跑了多遠,忽覺雙腳又冷又溼,始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已奔到海邊,潮水陣陣湧來,淹沒至膝。
陸漸舉目望去,海天一色,黑沉沉的波濤不住翻滾。霎時間,他心中又浮現出谷縝的那張臉,那笑容明淨爽朗、略帶孩氣,雙眼望著自己,總有說不出的真誠。
“我做魚餌,你做魚鉤……我從小便愛笑,小字便叫笑兒……我跟別人都爭輸贏,唯獨跟你,我便不爭……”那一字一句,猶在耳畔,陸漸鬱憤難解,忍不住將頭沒入海中,任憑冰冷鹹苦的海水灌入口鼻,直待一口氣盡,方才拔出,尋思道:“看谷縝的樣子,聽他的說話,又怎會是那樣的惡人,若這都是贏萬城的汙衊,他又為何不出言辯解?他聰明絕倫,怎麼到了這個時候,卻成了一個傻子?”
陸漸心意難平,只覺若不弄個水落石出,今生休想安枕,猛然轉身,又向“觀海樓”奔去。尚未奔近,便見樓中漆黑一團,不覺心頭一沉,奔到樓前,樓門已然緊閉,不由得心急如焚,舉手敲打。
敲了兩下,便聽陳雙得道:“是陸爺麼?”說著拆開門板,走了出來。陸漸脫口道:“陳大哥,谷縝呢?”
陳雙得苦笑道:“陸爺你折殺我了,大哥二字萬不敢當,您還是隨谷爺叫我雙得吧。至於谷爺?他和那個老爺子乘馬車走了兩個時辰了,臨走時跟我說,您一定還會回來,讓我在這兒等你。”
陸漸聽得一愣,卻見陳雙得轉身取出一個包袱,說道:“谷爺說,您要回鄉,不能沒有盤纏。他讓我將這一百兩銀子給您,還說這些銀子是他早年做生意賺的,乾乾淨淨。”
陸漸接過包袱,只覺沉甸甸的,心中沒的一酸,忍不住問道:“雙得你說,谷縝像是一個大惡人麼?”
陳雙得聽得一愣,搖頭道,“我這雙招子,南來北往的人也見得多了,看人雖不說百發百中,卻也能瞧出一些端倪。谷爺外表有些邪氣,但內心坦蕩,決不是什麼奸惡之徒。要不然,他怎會跟陸爺您做朋友呢?聽他說話,便知道他很欣賞陸爺的風骨,我陳雙得若能得到谷爺如此賞識,就算眼下死了,也是甘願。”
陸漸默然半晌,忽道:“谷縝和那老人往哪方去了?”陳雙得道:“當是西北方。”陸漸拱手道:“多謝。”說罷轉身發足,向西北方奔去。
陸漸在夜色中狂奔數十里,仍沒見到馬車的影子。要知那挽車之馬,皆是大食名駒,神駿無比,豈是人力可及。陸漸直跑到筋疲力盡,方才駐足,望著茫茫四野,沮喪已極。
歇息半晌,他無可奈何,只得漫步向前,沿途詢問路人,卻沒有半點消息,直走了一百多里,陸漸忽地明白,要不就是自己追錯了方向,要不就是贏萬城詭計多端,沿途消滅蹤跡。總之,以他的本事,要想追到二人,已是絕無可能。
陸漸灰心喪氣,只得轉而向北走去,沿途但見荒村處處,人煙稀少,許多大好良田,杞棘叢生。詢問倖存農夫,方知此地迭遭倭亂兵禍,初時是倭寇侵犯洗劫,其後官兵又來,這些官兵一聽倭寇之名,十九望風而遁,對待百姓,卻是心狠手辣,無惡不作,更有甚者,專殺無辜百姓,取了首級,冒充倭寇邀功。
陸漸越聽越怒,叫道:“難道便沒有王法麼?”那農夫呸道:“什麼王法?有刀槍的就有王法。”陸漸道:“這些官兵,便沒有將領約束嗎?”
那農夫道:“將領多的是了,約束士兵的卻沒得幾個。除了俞大猷俞老將軍,他的兵就很好,從不侵犯百姓,但只有他一個好將軍,又濟什麼事?跟你打個比方,倭寇來了,就像梳子梳頭髮,總還能留下一點兒頭屑;這官兵過去,哼,就好像篦子,大到房子,小到針線,什麼都不給你留……”
說話間,忽聽有人叫道:“官兵來啦。”那農夫臉色大變,跟隨同伴發足狂奔,鑽入山林,頃刻不見。
陸漸轉眼望去,但見一隊官兵氣勢洶洶,拍馬趕來,其中一名軍官怒道:“這些泥腿子越來越奸猾了,就像成了精的耗子,一見老子就溜了個沒影,今日若不取上幾顆首級,怎麼向大帥交代?”
他一眼瞧見陸漸,呸了一聲,道:“還有一個不怕死的,可惜只有一顆腦袋,湊不了數。”陸漸胸中怒氣勃發,但聽這人腔調,不似浙人,方覺疑惑,忽見那軍官夾馬趕來,揮刀便砍。陸漸夾手奪過鋼刀,將他揪下馬來,再變個“多頭蛇相”,右手幻如蛇影,左右開弓,連抽他十幾個嘴巴,打得那軍官眼前金磚亂飛,卻又摸不著半個。
陸漸打罷,重重一擲,將那人摔得昏死過去。眾官兵一瞧,無不大驚,駭叫道:“倭寇,媽呀,是倭寇。”
陸漸聽得又好氣又好笑,見那些官兵掉轉馬頭,便要鼠竄,當即縱聲長嘯,施展跳麻之術,從眾人身側一一掠過,雙手變化“諸天相”,此起彼落,將那些官兵揪下馬來,遠遠擲出,摔得那幹人頭破血流,手足折斷,躺在土壟水田之間,嗷嗷慘叫。
陸漸擲飛最後一人,趁勢坐上馬鞍,厲聲道:“你們身為大明官軍,不敢抗擊倭寇,只知欺凌百姓,可惡已極,今日暫作小懲,來日再若行兇,管教爾等人頭落地。”
一聲喝罷,拍馬便走,而這一路行去,處處皆有烽火餘燼,真如那農夫所言,“賊過如梳,兵過如篦”,江南繁華之地,屢經倭亂兵燹,竟成鬼蜮之鄉,大城緊閉,小城嚴守,城外荒煙蔓草,萬分淒涼。
陸漸眼望著沿途慘狀,不禁淚如雨落,忽想起魚和尚臨終偈語,尋思道:“劫因欲生,苦因樂苦,霜飛眉上,劍由心出;世間瘡痍,眾生多苦,煢煢菩提,寂寂真如。難怪大師坐化前那般悲憫不忍,這天底下的蒼生,真的好苦。”
他一念及此,看著這悲慘世界,竟有些憤世嫉俗起來,當下信馬由韁,向北而行。這日傍晚,來到一座無人荒村,下馬歇足。入夜間,尚未睡熟,忽被響動驚醒,張眼跳起,將破爛窗牖掀開一線,但見窗外黑影幢幢,也不知有多少人潛入村內,一個個躡足躬身,行止詭異。
陸漸瞧得心驚,忽聽有一人用倭語道:“這村子裡怎的拴了馬?”另一人則道:“村裡有人嗎?”陸漸心頭一跳:“來的竟是倭寇?”
只聽前一人轉用華語,低喝道:“你們進房搜搜,若是有人,立時殺了。”另有幾人以華語應了,四面搜索。
陸漸尋思道:“這些人一會兒用倭語,一會兒又用華語,到底是真倭呢?還是假倭呢?”疑惑間,忽聽嘎吱輕響,一道黑影掀開門,悄然潛入。陸漸不待他搜索,急閃而上,一掌斬在他頸上,那人哼也沒哼,便即撲倒。
陸漸將他拖到牆角,忽聽戶外腳步急響,有人用倭語促聲道:“稟毛君,那支官兵追上來了。”
“奇怪。”那毛君笑道,“這支官兵也不知是誰帶的,恁不怕死。大夥兒都埋伏好了,待官兵進村,聽我鳥銃發號,便一齊殺出。”有人道:“但這馬蹊蹺的很,搜索的人還沒回來。”毛君斷然道:“兵貴神速,顧不得了。”
說罷,四周歸於沉寂,料是眾倭寇都藏於暗處,埋伏起來。
陸漸掀開窗牖,凝神望去,遙見遠處火把閃動,腳步雜沓,似有許多人來。陸漸正猶豫是否提醒來人,忽聽一聲鳥銃暴鳴,遠處一聲慘叫,火把滅了一支。隨即便聽得鳥銃之聲密如炒豆,砰砰亂響,不時有人中彈,悽聲慘叫。
鳥銃聲中,一群倭寇嘴裡嗚嗚哇哇,從牆角鑽出,從屋頂縱下,倭刀長矛,舞得呼呼生風,忽聽官軍那方一個清勁的聲音喝道:“不得後退,結兩翼雁行陣。”叫喊未絕,便聽金鐵交鳴,雙方已成肉搏之勢。
陸漸久住蘇魯交界,聽出那聲音竟是山東口音,不由推門而出,遙遙望去,只見眾倭好似虎入羊群,將那支官兵衝得七零八落,其中幾名倭寇刀法尤高,右手持五尺長刀,左手持二尺太刀,長短兼施,殺入官兵陣中,左刺右劈,有如砍瓜切菜一般。
那隊官兵抵擋不住,退到村外,忽又聽一聲喊,上百名倭寇從村邊竹林鑽將出來,斷了官軍退路,一個個跳躍出刀,勢不可當。
官軍陣中,那清勁聲音兀自沉穩,連連喝叫:“盾牌,向左,東邊弓箭,長槍手,列四方陣……”但眾士兵本就貪生怕死,此時兵敗如山,哪還顧得什麼盾牌弓箭,一個個如失魂魄,要麼趴地等死,要麼倒拖長槍,亡命狂奔,但早有倭寇縱身趕上,一刀一個,盡數劈翻,前後不足三炷香工夫,官軍幾乎死傷殆盡。
陸漸瞧得目定口呆,他對倭寇官兵均無好感,原本立意兩不相幫,但這些官軍如此不濟,卻是大出他的意料。倭寇分明人少,官軍分明人多,誰知以眾敵寡,竟被倭寇頃刻全殲,不曾走脫一個。
驚疑間,忽聽倭寇陣中,齊齊喝一聲彩。陸漸心頭奇怪,縱身上房,奔出二十來丈,凌空俯視,但見倭寇們圍成一圈,瞧著兩人激鬥。一人是倭人裝束,左手太刀,右手長刀,刀光如驚風吹雪,飄忽絕倫,竟是罕有的倭刀高手;另一人則是蟒袍鱗甲的明將,體格修偉,長鬚飄飄,頰上濺了幾點鮮血,他使一口長劍,劍招樸實無華,但每一劍均是狠辣刁鑽,往往能於如雪刀光中窺出破綻,攻敵必救,那倭人雙刀雖快,卻也一時奈他不何。
眾倭人想是難得遇上如此對手,瞧得興奮,指指點點,其中一個漢人裝束的倭寇笑道:“辛五郎,怎麼啦,這半晌還勝不了,要麼我來戰他?”
那倭人怒哼一聲,刀法加緊,但刀法一快,破綻便生,那明將瞧得真切,讓過長刀,抖手一劍,正中辛五郎大腿,卻不防辛五郎左手太刀如電擲來,沒入他的肩頭。
兩人一合即分,辛五郎踉蹌倒退幾步,長刀拄地,單膝跪倒。他在倭寇之中,刀法稱雄,雙刀蹈陣,從無傷損,不料今日竟然中了一劍,心中又是驚怒,又覺佩服,以生硬華語叫道:“來將通名!”
那明將反手拔出肩頭太刀,聞言哂道:“我乃大明參將戚繼光。”
辛五郎見他任憑肩頭血流如注,眉不皺,色不改,不覺心中詫異,掙起身來,皺眉道:“戚繼光,這名字沒聽說過。敢情你不是俞大猷嗎?聽說俞大猷劍法高強,乃是中華第一劍客,我早就有心一會,不想除他之外,還有英雄。”
那漢裝倭寇笑道:“他再英雄又如何,手下的兵都是膿包,不堪一擊。喂,戚參將,你膽子忒大了,別的將領都不敢來追我,你倒有種,帶著這麼一幫膿包,也敢追上來,莫非你不知道老子是誰?”
戚繼光笑笑,淡然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誰,你義父是四大寇之首的汪直,你叫毛海峰,綽號‘寸草不生’,逢寨屠寨,遇城屠城,你這次連犯樂清、瑞安、臨海,殺人近萬,我若不追你,天理何存?”
“說得好。”毛海峰拍掌大笑,“看來毛某威名遠播呢。不過,戚參將,你明知追來是輸,就不怕死麼?”
戚繼光濃眉一揚,徐徐道:“國家遭難,此身何惜。”
“原來戚參將還是一個忠臣。”毛海峰哈哈笑道,“對付忠臣,毛某最愛把他們的心子掏出來,瞧瞧是不是紅的。”
眾倭無論能否聽懂,盡都跟著毛海峰大笑。戚繼光冷笑一聲,高叫道:“廢話少說,誰再上來?”
辛五郎面色一沉,方要掙起,毛海峰拍拍他肩,笑嘻嘻地道:“辛五郎,你腿腳不便,還是罷了,這一陣,交給我吧。”辛五郎露出羞怒之色,但眼下情形,勢不容他再戰,只得一跛一瘸,退到一旁。
毛海峰也是左手太刀,右手長刀,越眾而出,長笑道:“戚參將,來生再當將軍,一定要記好了,帶兵就帶些好的,千萬別帶一幫膿包。”
戚繼光捏了個劍訣,微笑道:“足下放心,足下這樣的兵,戚某是萬萬不會帶的。”
毛海峰目中冷電閃過,怒哼一聲,雙膝微曲,便欲縱上出刀,不料一聲大喝,如霹靂天降,眾倭還沒明白何事,一根長大翠竹破空掃來,三名倭寇被掃得橫飛數丈,筋摧骨斷,霎時斃命。
陸漸一掃得手,信心大增,將手中翠竹舞得風雨不透,一路掃將過去,仍是以“壽者相”出手,“猴王相”收勢。那竹子是他從村外竹林中連根拔起的,長有四丈,生得枝繁葉茂,一旦舞開,十丈之內,無人可以立足。
陸漸見過這些倭寇的本領,個個驍勇善戰,遠非只會偷襲的忍者可比,當下全力出手,不敢留情,長竹所至,眾倭寇湯著便死,碰著便傷,其中傷者多被竹枝拂中,傷口皮開肉綻,慘不忍睹。
倭寇縱然剽悍頑強,遇上如此古怪兵刃,也覺束手無策,無論長矛也好,長刀也罷,與那竹子一碰,均被磕飛。毛海峰眼見部下死傷慘重,不由得大喝一聲,倏地縱起,矯若飛燕,落在那長竹之上,竟爾踏著竹枝竹幹,向陸漸奔來。
陸漸吃了一驚,猛地搖動長竹,奮力一抖,這一招乃是他從贏萬城那裡偷師學來的,當日贏萬城幾度用此法抖動竹杖,想要震脫陸漸的右手。陸漸因有劫力,感知到他內勁變化,幾次下來,竟然記住。此刻依法一搖一抖,內勁順那竹幹竹枝傳將出去,毛海峰只覺一股酥麻之感從雙足傳到頭頂,三魂六魄都似被這一抖,離體而出,不由得慘叫一聲,跌落下來。
陸漸見狀,竹子一沉,壓向毛海峰,不防一人飛身搶上,長刀從下挑中長竹。
這一刀力道甚強,陸漸虎口發熱,定神一瞧,來者正是辛五郎,不由厲聲大喝,手中竹幹再抖,辛五郎長刀頓被磕飛,但只此間歇,他已將毛海峰攙起,兩人相互扶持,齊齊向後縱出,避過陸漸一掃。
陸漸暗道可惜,見那戚繼光就在左近,便叫道:“戚將軍,走罷。”
戚繼光瞧了瞧遍地的官軍屍首,長嘆一口氣,舞起長劍,向著陸漸奔來,幾名倭寇欲要阻攔,卻被陸漸將長竹東抖一下,西抖一下,抖得那些倭寇如放飛的風箏,高高飛起,遠遠跌出,落地之時,不死即傷。
陸戚二人合在一處,且戰且走。眾倭不敢近身,紛紛扯起弓箭,填充鳥銃,但那長竹枝葉繁茂,著陸漸施展抖勁,震顫之間,絕似一面密不透風的大盾牌,竟連羽箭、鉛彈也盡數彈飛。
陸漸退到村子正中,見馬匹尚在樹上,便道:“戚將軍,你騎馬先走,我來斷後。”
戚繼光笑道:“小兄弟,你小瞧人了。戚某縱是敗軍之將,卻也不是獨自逃生的懦夫。大夥兒走一起走,死一起死。”
陸漸聽得豪氣頓湧,叫道:“好,將軍你來牽馬,我在後面,但瞧他們有什麼法子?”
戚繼光一笑,牽馬在前,陸漸倒拖長竹,大步緊隨。眾倭欲進不能,欲退又覺不甘,唯有遠遠叫罵。戚、陸二人瞧得痛快,相對大笑。戚繼光揚聲道:“毛海峰,今日這一陣暫且記下,來日再會,戚某必當報償。”
毛海峰渾身酥軟未消,全賴屬下扶持,聽得這話,羞怒難當,偏被陸漸一根竹子難住,空有滿腹怒氣,卻又全無法子。
兩人走了二三十里,臨近城池,眾寇不敢再追,悻悻收兵而去。戚繼光見敵人退去,身子微微一晃,徐徐移步,在一塊大石上坐下,神色說不出的委頓。
陸漸瞧他肩頭創口甚深,半片徵袍盡被鮮血染溼,當下拋了竹子,把他脈門,劫力傳出,感知戚繼光經脈虛實,再將劫力轉化為內力,注入經脈之中,虛則補之,實則瀉之。
如此真氣數轉,戚繼光創口血止,精力漸旺,只是失血太甚,面色顯得蒼白,含笑道:“在下戚繼光,字元敬,今日一敗如水,多蒙閣下拯救,敢問尊名?”
陸漸沮喪道:“我叫陸漸,字什麼的卻沒有。今天的事,全都怪我。我只當倭寇壞,官兵更壞,明知倭寇埋伏,也不想理會。若早知道是你這樣的好將軍,我搶先動手,你們也不會全軍覆沒了。”
戚繼光望著他,奇道:“你為何說倭寇壞,官兵更壞?”
陸漸將沿途所見所聞說了,又道:“這就叫做‘賊過如梳,兵過如篦’,老百姓怕倭寇,更怕官兵,不少人甚至投奔四大寇,專跟官兵作對。”
戚繼光起身踱了兩步,嘆道:“你說的事,我雖然來浙不久,也有耳聞,但沒料到竟至於如此地步。這一來,我軍不止與倭奴為敵,更與東南百姓為寇仇,豈有不敗之理?可恨,這些倭寇竟比我大明官軍更得民心,無怪能夠屢蹶屢起,始終無法蕩平了。”
兩人默然半晌,陸漸說道:“聽口音,戚將軍是山東人嗎?”
戚繼光道:“戚某山東蓬萊人氏,將軍二字就不要提了,戚某虛長几歲,你若不棄,叫我一聲大哥好了。”
陸漸笑道:“我家鄉離山東很近,戚大哥,你既是山東人,為何來浙江當官打仗呢?”
戚繼光道:“浙閩倭亂最為猖獗,本地官軍又禦寇無力,朝廷因此抽調天下精兵,增赴浙閩。就說浙境之內的官兵,近的來自山東江西,遠的來自兩粵川貴,我原在山東防倭,前兩年才來此間,至於帶兵打仗,更是不久前的事了……”說到這裡,他若有所悟,眉頭一皺,忽地陷入沉思。
陸漸見他驟然不語,怪道:“戚大哥,你想什麼?”
戚繼光吐出一口氣,嘆道:“我忽地想起一件重大之事。陸兄弟,你武藝高強,力敵千人。倘若現有兩股倭寇,一股侵犯你的家鄉,一股侵犯左近鄰鄉,你是先救家鄉,還是先救鄰鄉?”
陸漸脫口道:“自然先救家鄉了。”戚繼光道:“為什麼?”陸漸道:“因為家鄉里有我的爺爺,還有許多相識的鄉親,若見死不救,豈不是沒天理麼?”
戚繼光點頭道:“說得對,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雖然有些難聽,卻是人之常情。能審度天下大勢的人,畢竟不多;鄉村百姓面臨災禍,自救尚且不暇,豈能顧及他人?浙境官兵軍紀敗壞,便壞在官兵多是來自外鄉,這些人的父母子女、親戚朋友都在家鄉,自覺浙閩百姓的死活,便與自己沒有關係,打起仗來,無不貪生怕死。加之將官約束不力,更有無恥之徒,仗著遠在異鄉,無人督促,所作所為,更比倭寇可惡十倍。”
陸漸恍然大悟,脫口道:“對啊,我一路上,瞧見的作惡官兵,說的話都不是吳越方言,南腔北調,哪裡都有。”
戚繼光點頭道:“所以說,若要用兵,莫過於用本地鄉親,他們雖不懂什麼國家大義,但若是守鄉衛土,父母妻子的安危近在眼前,陸兄弟,換了是你,你當如何?”
陸漸慨然道:“我自當拼死苦戰,絕不後退半分。”
“說得好。”戚繼光拍手道,“這就叫做‘打虎還要親兄弟,上陣須得父子兵’。要平倭寇,首要之事,便是遣散四方兵馬,練就一支浙地的子弟兵,若有這樣一支精兵在手,倭奴宵小,何足道哉。”
陸漸聽得心潮起伏,一時也不知說什麼才好。忽見戚繼光因為過於激動,牽動傷口,流露痛楚之色,慌忙搶上,度入內力。戚繼光痛苦略減,含笑道:“陸兄弟,生受你了。”
陸漸躊躇一陣,紅著臉道:“戚大哥,我雖不是浙人,但也能隨你打倭寇,救百姓麼?”
戚繼光一愣,哈哈笑道:“怎麼不能,大哥我也不是浙人啊。其實出身何地,並不要緊,要緊的是,你有這份拯濟蒼生的胸懷。戚某方才所言,不過是紙上空談,但若有陸兄弟相助,戚某這顆心可是定了許多。”
陸漸喜道:“好啊,我就做戚大哥麾下的第一個小兵,待我回鄉稟過爺爺,就來會你。”
戚繼光微微一笑,把住陸漸之手,說道:“戚某落難之時,能得陸兄弟這般義烈之士相助,真乃天授。陸兄弟若不嫌棄,你我二人不妨結為異姓兄弟,同甘苦,共患難,蕩平倭寇,重致太平。”
陸漸又驚又喜,戚繼光拉著他跪下,撮土為香,向天拜了,兩人互敘年紀,戚繼光三十二歲,為兄,陸漸二十歲,為弟。
三拜之後,戚繼光並不起身,說道:“兄弟,哥哥還有一件事,想請你作個見證。”陸漸道:“大哥請說。”
戚繼光戟指上天,揚聲道:“我戚繼光對天立誓,今日之敗,為我此生最後一敗,來日戚某若能用兵,終此一生,永不言敗。”說罷鄭而重之,對天三拜,方才起身。
陸漸聽得又是吃驚,又是擔心,戚繼光立下如此毒誓,無疑已將自身逼入有勝無敗的絕境。此人行事,真也如那谷縝一般,無時無地不透著幾分不凡。
兩人歇息片時,待得天亮,戚繼光返回駐紮在樂清縣城的軍營,陸漸瞧他傷重未愈,害怕有失,當下力請同行。走了一陣,方見樂清城郭,就看前方奔來一隊官兵,瞧見二人,有人叫道:“戚參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