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谷縝嘆道,“這醜奴兒真是深藏不露,為了躲避仇家,竟不惜自毀容貌,藏在妓院裡做一個最下賤的奴婢,這份忍勁耐性,真是令人佩服。”
施妙妙一聽到妓院二字,其他的字句盡都忘了,一把擰住谷縝的耳朵,恨聲道:“你說什麼妓院?你去過,是不是?”
谷縝痛叫道:“你好歹也是五尊之一,怎麼還像個小娘兒們?”施妙妙想了想,點頭道:“不錯,我現在是五尊了,不能再擰你的耳朵了。”說罷鬆手,瞪著谷縝,叱道:“你若不說清楚妓院的事,便試試我‘銀鯉’施妙妙的千鱗。”說罷氣呼呼拿起一隻小銀鯉。
谷縝一時傻眼,忙道:“妙妙,事有輕重,我那朋友死活還不知呢,咱們須得去尋他。”施妙妙被這一岔,不自覺間放下銀鯉,皺眉道:“不錯,可你的朋友自來都是狐朋狗黨,從沒一個好東西,怎麼又會有這種重義輕生的豪士。”
谷縝冷笑道:“你又知道我多少事?還不是人云亦云。”施妙妙呆了呆,悽然道:“是呀,我確是不知道你的事,今天我就要一一問個明白。”
谷縝望著她半晌,忽地嘆道:“那我說自己是冤枉的,你信不信。”施妙妙也怔怔望著他,悽然搖頭道:“那些事證據確鑿,鐵案如山。更何況,就算別的事是冤枉的,但你睡在萍兒的床上,還有那被單上的落紅,卻是怎麼也賴不掉的……”說到這裡,她嗓子發顫,眼中淚水一轉,滾將下來。
谷縝頭大如鬥,坐在身旁石階上,望著遠空發愣。施妙妙望著他,目光漸漸柔和起來,嘆道:“阿縝,你是絕頂的聰明人,當知道大錯難返的道理,我的心也好痛,可,可我於公於私,都不得不捉你回去。我,我真寧可沒有遇上你……”
谷縝冷冷道:“少來說這些假惺惺的廢話。我若回去,必死無疑。我知道,我若死了,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嫁給他人,做你的少奶奶了。哼,施大小姐,到時候你有了孩子,記得叫他偶爾給我上上墳,免得老子一個人在下面,冷冷清清。”
施妙妙臉上紅了又白,驀地拈起一枚鱗片,割下一縷青絲,澀聲道:“谷縝,我是‘千鱗’唯一傳人,不能輕易言死。但我施妙妙斷髮明誓,你若死了,我終身不嫁,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谷縝笑道:“這種誓言,你該跟西城的天部雷部去說,我一無天部神通,二無雷部電勁,怎麼打你,怎麼劈你?再說了,這等誓我從小就是發著玩兒的,當得了真麼?若是誓誓應驗,我早被雷劈了幾百次了。”
施妙妙苦心發下的誓言被他說得形同兒戲,又羞又急,不自禁咬牙道:“好,你不就是要我陪你死麼?這次回到東島,你死了,我也不活,這下……這下你該滿意了吧。”
“也不成。”谷縝搖頭道,“若我爹大發慈悲不殺我,又將我關起來呢?”施妙妙倒未想到這點,不覺愣住。
谷縝笑道:“這樣吧,我若被關起來,你也要陪我坐牢,咱們兩個老囚犯在牢裡閒著沒事,大可聊聊天,說說話,再生一堆小囚犯玩兒……”
施妙妙羞紅了臉,啐道:“誰跟你生小囚犯玩兒。”谷縝盯著她,笑道:“好啊,說了半天,你就是想我被關起來,然後嫁給他人。”
施妙妙急道:“我哪有這種念頭?”谷縝面色一寒,冷笑道:“若是沒有,為何我在九幽絕獄三年,也沒見你來救我?”
施妙妙不覺呆住,驀地流下淚來,跌足道:“你到底要我怎麼好呢?我沒法下手殺你,但若將你帶回去,又跟殺了你有什麼分別,死谷縝,我,我該怎麼辦好呢?”
谷縝望著她,忽地嘆了口氣,道:“你問我嗎?”施妙妙點點頭,大聲道:“我就問你。”
谷縝徐徐起身,搖頭道:“傻魚兒,你為何一定要殺我抓我,難道就不能幫我洗雪這莫須有的奇冤麼?”
施妙妙一怔,脫口道:“難道,難道你真是冤枉的?可那些證據……”谷縝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若要害一個人,或許還能編造出更多更毒的證據。妙妙,你跟我一起長大,難道就不知道我的為人,只會聽他人的一面之辭麼?”
施妙妙一愣,卻聽谷縝續道:“再說了,以我的心計,若要奸妹,會讓繼母撞見麼?若要弒母,會讓她有空叫喊麼?若要勾結倭寇,又怎會留下一大疊書信?你這個傻魚兒,不但將我想得太壞,更將我想得太笨。”
施妙妙聽了,大覺有理,脫口道:“這些話,你當年為何不說。”谷縝冷冷道:“當時有人肯聽我說話麼?”施妙妙回想當時情景,確是群情激憤,就是自己,瞧見谷萍兒的樣子,也是傷心欲絕,恨不得將谷縝一刀殺死。
想到這裡,她不覺默然。谷縝淡淡地道:“妙妙,你若不願幫我,還請瞧在往日交情,放我一馬。若我谷縝不死,終有一天會真相大白。你今日的誓言……我統統都沒聽見,若我死了,或是日子太久,你也不必等我,嫁人生子,我也絕不怪你。”說到這裡,他眼眶沒的一熱,急忙轉過頭,大步前行,走到二十步時,淚水卻終於忍耐不住,奪眶而出。
谷縝走到街口,不見施妙妙追來,方才抹去淚水,暗罵道:“他媽的,不就是個傻女人麼,天下女人多的是,老子又何必為她流淚?再說我跟她並無婚姻之約,她嫁不嫁人,關我屁事?”
想到這裡,他心下稍安,望著繁華起來的街市和早起的行人,一種孤寂之感油然而生,不由得仰首望天,喃喃道:“陸漸啊陸漸,你又在哪裡呢?”
陸漸又來到那個無形世界,黑白分明,星斗滿天,穿行在黑白的邊界,望著滿天星斗,他又迷惘起來,這一次,沒有了詭異的叫聲,也沒有了巨大的貓靈,“三垣帝脈”處,血環如故,只是其中一環,正在他的眼前慢慢淡去,終於,再也瞧不見了。
血環消失的一霎那,陸漸忽然醒來了,周身傷口疼痛難當,又似乎塗抹了某種藥物,一股涼意透肌而入,不時緩解那種痛苦。
陸漸定一定神,但覺身上包紮了許多布條,身下晃盪不已,忍不住脫口道:“這是哪裡?”
“這是船上。”一個喑啞的聲音傳來道,“你還痛麼?”
陸漸脫口道:“醜奴兒?”那醜女揭開船帷,鑽了進來,獨眼中透著關切。陸漸道:“醜奴兒,谷縝呢?”醜奴兒道:“他跟那個銀衫女子走了。”
“走了?”陸漸心中茫然,驀地想起那個女子自稱東島五尊之一,不由驚道,“糟了,他又被東島捉住了。”說罷便欲掙起,卻被醜奴兒按住,道:“你傷得重,不能動的。那個,那個谷縝很狡猾,定有逃跑的法子,你先養好傷,再去找他。”
陸漸聽得有理,不好違拗她,搖頭嘆道:“只有一道環了。”醜奴兒奇道:“什麼一道環?”陸漸不願惹旁人憂心,當下含笑不語。醜奴兒沉默一陣,說道:“你的體質好奇怪,那麼多怕人的傷口,一夜間都癒合了,加上我的藥,想必將來好了,連疤痕都不會留下。”
陸漸心知定是劫力的緣故,但此次自己受創太深,恢復時借用劫力太多,劫力反噬,竟將魚和尚第二道禁制衝破了。如今三大禁制去了兩道,自己卻連崑崙山的方向也不知道,若是就此遭劫身滅,豈不有負魚和尚的厚望。然而這世間許多事,即便禁制盡破,萬劫不復,也是不能不做的。
想到這裡,陸漸不覺嘆了口氣。卻聽醜奴兒又道:“不過你好厲害,遇上‘風君侯’的‘風蝶之術’,雖然傷得厲害,卻避開了所有要害,要麼割中頸項,或是刺中心口,就算華佗在世,也救不了你。”
陸漸笑笑,問道:“醜奴兒,真奇怪,‘風君侯’竟是來找你的,你跟他有什麼仇?”醜奴兒淡淡地道:“你猜呢?”陸漸搖頭道:“我猜不出來。”
醜奴兒道:“你可真笨,若換了那個谷縝,一早就猜出來了。”陸漸點道:“谷縝神機妙算,跟他相比,我真笨得很,醜奴兒你說得對。”說罷,望著醜奴兒,呆呆出神。
醜奴兒怪道:“你這人好奇怪,別人瞧見我這鬼樣子,跑都來不及,你卻一點兒不怕,還敢一直瞧我。”
陸漸道:“瞧著你,總讓我想起一個人。”醜奴兒道:“想到誰呢?”
陸漸嘆道:“想到一個相識的女孩兒,這些年,我總想著她,念著她,連夢裡也夢著她。”醜奴兒道:“是你的情人嗎?她也跟我一樣難看?”陸漸搖頭道:“她很美。”
“你打趣我麼?”醜奴兒道,“她是美人兒,我怎麼能比?”
陸漸道:“雖這麼說,可你的右眼,和她真像。”醜奴兒呆了呆,道:“是因為我右眼跟她的右眼很像,你才救我的嗎?”
陸漸笑道:“這卻沒幹系,你不也救了我和谷縝麼?這就是所謂的投之以什麼報之以什麼的……”
醜奴兒接口道:“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陸漸笑道:“對,還是你有學問。”醜奴兒道:“你這話可不對,木瓜是平凡之物,瓊瑤卻是難得美玉,難道說我救你們不足掛齒,你們救我就了不起了?”
陸漸不好意思道:“這個,我不是沒學問麼?”說著轉過話題,笑道,“醜奴兒,你怎麼從來不笑?”
醜奴兒淡淡地道:“我這個樣子,笑起來會嚇死人的。”陸漸道:“你不笑怎麼知道。”醜奴兒獨眼中光芒一閃,忽地起身,出艙去了。
陸漸養了一日,得劫力相助,疼痛大減,但心中掛念戚繼光和谷縝的安危,總覺無法安寢,便掙扎著爬出艙外,但見四周煙水茫茫,一條寥廓大江,浩蕩東去,身處的小舟系在岸邊的一棵柳樹樁上,岸上垂柳依依,翠華感人,是一個極幽謐的地方。
不一會兒,便見醜奴兒挎了一個籃子,穿過林子,快步回來,瞧見他,啞聲道:“你出來做什麼?當心著涼。”說罷從籃子裡取出殺好的雞魚,就著船頭的爐灶,將薑絲、椒料細細切碎,和著雞燉得爛爛的,又在魚身上割出細密齊整的刀口,用黃酒浸過,撒滿蔥蒜辣椒等調料,在鍋裡煎得香氣四溢。
兩道菜出鍋,陸漸一嘗,竟比當日酒樓上贏萬城點的菜還要美味幾分,不由讚道:“醜奴兒,你真是好手藝。”
醜奴兒道:“這魚是西南的吃法,略帶辛辣,但你失血太多,胃口不好,吃一點,也好下飯。”陸漸嗯嗯連聲,風捲殘雲,將湯菜都吃了。醜奴兒又熬了補藥遞上。陸漸喝罷,說道:“醜奴兒,你代我去城裡總督府的牢獄前問問,有沒有我一位大哥的消息。”說罷交代了戚繼光的姓名官銜。
醜奴兒道:“我明天就去問,你安心養傷才是。”
兩人歇息一夜,次日凌晨,醜奴兒便去了,至午方回,說道:“牢獄前人多眼雜,我怕風君侯發覺,沒敢上前。但聽城裡人說,這兩日,那胡大總督要問斬幾個帶兵不力的將官,也不知有沒有你那位大哥。”
陸漸大吃一驚,急道:“你怎麼不問清楚,不成,我要進城去瞧。”說罷起身,卻又牽動傷口,呻吟起來。醜奴兒道:“你傷得這麼重,怎麼能去?我冒些風險,再去問問吧。”陸漸搖頭道:“不成,事關重大,我定要親自去一趟。”
醜奴兒想了想道:“要去也成,我先化化妝。”說罷鑽入艙內,半晌出來,竟成了一個滿頭白髮、容貌醜陋的老婆婆,手裡提著一個包袱,說道:“給你也化化妝。”說罷從包袱裡取出假髮假須,諸般顏料,不多時化妝已畢,陸漸對水照影,只見水中倒映著一個鬚髮皆白、慈眉善目的老公公,不覺愣住。
醜奴兒又道:“你身子傷疲,腳步虛浮,學老人家倒挺像,但嗓子卻太清亮,到時說話,定要壓低一些。八部之中,風部的追蹤術最為了得,有捕風捉影之能,那天晚上你也見識過了,所以一切小心,聽我吩咐。”
陸漸暗中尋思,但覺這醜奴兒渾身透著古怪神秘,人雖醜陋不堪,但心思靈巧多慧,抑且她一個青樓賤婢,又怎會跟威震天下的“風君侯”結下樑子。但她不說,陸漸也不好多問,只點點頭。醜奴兒又折了兩根柳枝當做柺杖,兩人拄杖出林,敢情此地處於南京郊外,遙遙可見崔嵬城樓。
兩人沿官道走了數里,忽見遠處行來一隊車馬,那車青布小篷,駑馬二駕,但隨從馬匹無不神駿非凡,銀絡金蹬,雕鞍嵌玉。為首的一名公子,目若朗星,眉若刀裁,雙頰白裡透紅,十分俊美,他身周的四名僕役均是錦服皮靴,額纏珠玉,唯獨他一身素雅青衫,尤為醒目。
那隊車馬行到陸漸與醜奴兒近前,兩人讓至道旁,那青布小篷忽地掀開一線,傳出一個柔美的聲音道:“秀兒,先停一會兒,讓老人家先過。”那青衫公子笑道:“好啊。”一揮皮鞭,眾僕役讓到一旁,陸漸聽那篷中女聲和藹動聽,心有所動,微微出神,被醜奴兒拉了一把,方才還醒過來,低頭便走。
忽又聽那柔美聲音道:“這位老公公似乎身子不妥,老人家年紀大了,又有病在身,日子必然艱難,秀兒……”那青衫公子笑道:“媽,我知道了,孫貴,給這兩位老人家五十兩銀子。”說罷,一個錦服僕人跳下馬來,取了一封銀子,交在陸漸手裡。
陸漸不由呆住了,捧著銀子,竟爾忘了說話,卻聽那篷內女子嘆道:“好孩子,難得你這份心意。恤老愛幼,乃是自古相傳的美德,你定要好好記住,一善一功德,平日要多行善事,方能得到佛祖菩薩的庇佑。”
那公子笑道:“媽,這話您都說了好多次了,您說,我又哪一次沒聽你的話?”那女子欣慰道:“好孩子,你心這麼好,不僅媽媽喜歡,佛祖也會保佑你的。”那公子笑笑,又道:“兩位老人家快走吧,我媽還急著上‘妙化庵’禮佛呢,再耽擱,可趕不上用齋飯了。”陸漸和醜奴兒諾諾連聲,加快步子。
那女子埋怨道:“秀兒你催什麼?老人家別走快了,當心摔著。”那公子笑道:“是我錯了,我怕您餓著。”那女子嗯了一聲,再不多言。
待陸漸二人走過,那隊車馬方才出發。陸漸走了一程,回頭望去,輕輕嘆了口氣,醜奴兒問道:“你怎麼了,傷口又痛麼?”陸漸搖頭道:“不是,我真羨慕這對母子,母親慈愛,兒子孝順,而且都這麼好的心腸,老天爺定會保佑他們的。”
醜奴兒冷哼一聲,道:“你沒聽說過麼?‘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自古以來,老天爺就不佑善人,專幫惡人。”
陸漸雖覺不服,但仔細一想,自己所見的大富大貴者,如姚江寒、織田信長多是不仁,真正的好人如魚和尚、戚繼光卻窮困潦倒,難得好報;更有陰九重、寧不空、天神宗之流為求一己私慾,無惡不作,更不用說那些虐民以逞的官軍了。唯有谷縝能做到富貴而不居,可他雖然自稱冤枉,但若無法洗脫,也終不過是人皆可殺之徒。
他邊走邊想,對這世道不禁深深絕望起來。走了約莫十里,忽聽身後馬蹄聲響,須臾間,一匹高頭駿馬掠身而過,擋在道前,兩人抬頭一望,正是那青衫公子的奴僕孫貴。
孫貴一揮馬鞭,獰笑道:“拿出來。”醜奴兒奇道:“什麼?”孫二瞧她一眼,露出嫌惡之色,喝道:“醜老婆子,滾開些。”馬鞭一指陸漸,冷笑道,“公子給你的銀子呢?拿來給我。”
陸漸一怔,醜奴兒忍不住道:“這銀子是你家公子施捨的,你憑什麼要回去?”孫貴呸了一聲,道:“這不過是公子爺做做樣子,討夫人歡心罷了。就算買棺材,這些銀子也可以買幾十副了,你們兩個老廢物,消受得起嗎?再說一次,銀子拿來,若不然,我拆了你們兩把老骨頭,扔到亂葬崗餵狗。”
陸漸聽得怒從心起,沉聲道:“你說清楚些,到底是你要銀子,還是你家公子要銀子?”孫貴笑道:“我要又如何,公子要又如何?你管得著麼?”說罷四顧無人,便跳下馬來,眼中殺機閃動。醜奴兒吃驚道:“你,你要做什麼?”
孫貴哈哈大笑,搶前一步,右手奪過銀子,左掌揮出,向陸漸胸口拍下,醜奴兒一驚,方要阻攔,卻見陸漸微微搖頭,示意她不可妄動。
陸漸但覺孫貴掌中胸口,一股寒氣直透心脈,當即運轉劫力,將之化解,卻又故作姿態,啊呀一聲,跌倒在地。醜奴兒急道:“你怎麼了?”伸手抓住陸漸,這時孫貴第二掌已輕飄飄按向她後心,陸漸早已算準時機,握住醜奴兒之手,將劫力轉化為內力,護住她後背,孫貴掌力一至,便被化解。
孫貴見兩人一上一下,匍匐不動,只當已被這兩掌擊斃,當下右足探出,在陸漸身下一挑,將兩人挑落在路邊草叢之中,呵呵一笑,上馬去了。
兩人躺在草中,不敢動彈,陸漸但覺醜奴兒腰肢細軟,觸之光滑,渾不似臉上那般粗醜,正覺驚疑,醜奴兒忽地推開他,啞聲道:“你幹麼裝死?”陸漸道:“這惡奴委實可恨,我想跟著他瞧瞧,若是他自己的主意,我便告訴那位公子,狠狠懲戒他一番。”醜奴兒冷道:“若是那公子的主意呢?”陸漸默然一陣,搖頭道:“應當不是。”
醜奴兒冷哼一聲,見陸漸縱身起來,欲要奔跑,忙道:“你傷還沒好呢!”說罷趕上陸漸,伸手扶住他肘,發足飛奔。陸漸耳畔風生,訝道:“醜奴兒,你……你好輕功。”
兩人循著孫貴馬蹄痕跡,奔跑一程,遙遙已見孫貴騎馬身影,他想必殺人取財後悠然自得,馬跑得並非極快,須臾來到一座庵寺前,他將馬系在庵外,繞著寺牆來到後門,推門而入。
陸漸和醜奴兒卻是翻牆而入,眼見孫貴穿過兩道小門,來到一座廂房前,房中隱約傳來淫聲浪語,似有男女在內歡好。
陸漸聽得雙頰發燒,心中驚異,想這等佛門淨地,怎會有如此之事,那孫貴卻似乎不敢打擾,側耳聽著,面露豔慕之色,半晌聽得房中雲雨收歇,方才舔舔嘴唇,笑道:“我是孫貴,那……那事辦妥了,銀子也拿到了……”
但聽房中嗯了一聲。不多時,房門大開,走出一人,陸漸一瞧,大驚失色。只見出門的正是那青衫公子,他臉上笑吟吟的,身後跟出一個眉眼秀麗的年輕女尼,道服凌亂,雙頰春潮未退。孫貴見狀,不覺嚥了口唾沫,遞上銀封。
那青衫公子接過,遞給那女尼,笑道:“法淨,這點兒銀子你且收著,平素買些點心。”那女尼幽幽瞧他一眼,嗔道:“我不要你的臭銀子,我只要你這個人。你答應過,今年讓我還俗,娶我過門的,怎麼老不見動靜,這‘妙化庵’就是一座空墳,住在裡面,跟行屍走肉似的。”
那青衫公子笑道:“我不是來瞧你了麼?還俗迎娶的事,我老頭聽了,不大歡喜,還須得我再下些水磨功夫,定要磨到他答應為止,這銀子你先收著,別擰淘氣。”那女尼這才接過銀封,道:“你可不要騙我,要麼我便告訴夫人。”那青衫公子笑道:“哪裡會?我疼你還來不及,哪會騙你?你先回去歇著,晚上我再來疼你。”那女尼白他一眼,含笑去了。
那青衫公子待她去遠,笑容倏逝,淡然道:“銀子拿到了,人呢?”孫貴笑道:“照老規矩,一掌一個,全都了帳。”
青衫公子點頭道:“萬莫留下把柄,教我媽知道了,可不大妥。咱們做兒女的,孝心最為要緊,事事總要順從她一些,只不過照她這麼樂善好施,見人就給銀子,就算金山銀海也填進去了,故而咱們做兒女的,也須得想法補救補救,總不能她做活菩薩,咱們做叫化子吧。”
孫貴笑道:“公子高見。”那青衫公子又道:“法淨這妮子一心鬧著還俗,太也麻煩。本想給她些銀子,讓她自生自滅,誰知她竟有些痴氣,非我不嫁……”
孫貴接口笑道:“誰叫公子有潘安之貌,謝安之才,天底下哪個女人不喜歡。”青衫公子笑道:“你這馬屁精,這馬屁越拍越順了。哈哈,潘安之貌,謝安之才,虧你說得出來,不過也算精當,但你說說,這法淨如此胡纏,該當如何對付……”
孫貴欲言又止,嘿嘿直笑。那青衫公子瞧他一眼,笑道:“罷了,不用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又道,“陳子單約我申時在燕子磯會面,你們須得準備準備。”
這時間,忽有一個小婢急匆匆走來,說道:“夫人禮佛完了,讓你去用齋飯。”青衫公子笑道:“我知道了。”說罷整整衣發,儀態瀟灑,隨那小婢去了。
陸漸在暗處瞧得目眥欲裂,幾欲衝出,卻被醜奴兒扯住。待得孫貴去遠,陸漸悶聲道:“醜奴兒,你幹麼攔著我,這公子哥兒真是衣冠禽獸。”
醜奴兒冷冷道:“他武功很高,你又有傷,只怕對付不了。”陸漸道:“武功高就可以胡作非為麼?”醜奴兒道:“不錯,若你武功天下無敵,自然可以為所欲為。”
陸漸聽得氣惱,起身便走,走了一程,忽又道:“醜奴兒,那公子哥兒待會兒與人在燕子磯見面,會不會做什麼可惡事,我們須得瞧瞧。”
醜奴兒道:“燕子磯便在不遠,我識得路。”
二人沿江而行,來到燕子磯附近,伏在遠處觀望。過不多久,便見孫貴領著三名錦衣奴前來,揹負刀劍弓弩,瞧瞧四周,便各自散開,藏在木石之後。陸漸瞧得咬牙,心道:“這些人果然想做壞事,也不知是算計誰人,我可不能袖手旁觀。”
不一陣,又見一個文士模樣的中年男子飄然而來,站在磯前,左右顧望,神色頗是焦慮。忽聽有人笑道:“子單兄,久等了。”陸漸掉頭望去,只見那青衫公子手搖羽扇,牽著一匹駿馬,笑吟吟走了過來。
那陳子單見了他,鬆一口氣,笑道:“沈秀老弟,你果然守約。”沈秀笑道:“子單兄有約,小弟豈敢不來?不知子單兄有什麼事?”
陳子單苦笑道:“老弟就會打趣,我來還不是為了徐海大人麼?不知胡總督意下如何,能否寬赦徐海大人的性命,容他將功補過?”陸漸聽得心中一震:“他們說的徐海,是否就是四大寇之一呢?”一想到與谷縝洗脫冤屈大有干係,便不由豎起耳朵,仔細凝聽。
沈秀笑道:“你的話,我跟胡大人說了,你的銀子珍寶,我也給了胡大人。”
陳子單喜道:“胡總督怎麼說?”
沈秀抿了抿嘴,眼角厲芒一閃,嘻嘻笑道:“胡大人說,徐海縱橫半生,怎麼突然想起投靠朝廷?如今陳東、麻葉都被朝廷殺了,四大寇只剩其二,徐海若能將汪直和他的義子毛海峰獻給朝廷,或能將功補過,在朝廷中混一個出身。”陸漸聽得心頭突突直跳,心想這徐海果然是四大寇之一,這麼說這陳子單也是倭寇一流,而這沈秀是何身份,聽其言辭,與這陳子單似敵非敵,似友非友,渾叫人捉摸不透。
陳子單沉默片刻,作難道:“老弟,實不相瞞,汪直對徐海大人有知遇之恩。再說,那老狐狸年老成精,手下能人無數,要想賺他,難如登天。至於徐海大人為何投靠朝廷,一則懾於胡總督的虎威,沈先生的智計,自知無法抵敵;另一則,徐海大人有一個對頭,久在深獄,如今得出生天,他一出來,海上的生意就難做了,唯有借朝廷的威勢,方能與之抗衡。”
沈秀笑道:“竟有如此人物?他叫什麼?”陳子單搖頭道:“這個只有徐海大人知道,我也不知。”
沈秀面色一沉,寒聲道:“你既是徐海的謀主,怎會不知?”陳子單尷尬道:“老弟休怒,此事吳某委實不知,徐海大人的事,我也不是事事皆知的。”
沈秀眼珠一轉,笑道:“那麼徐海如今在哪裡?”陳子單道:“大人就在乍浦。”
沈秀笑道:“子單兄能道出令主上的駐地,果有誠意,但歸降之事細節繁瑣,待我稟告胡大人,再行定奪。”陳子單忙作揖道:“全奈沈秀老弟周旋。”沈秀笑道:“為避嫌疑,不能同行,子單兄請先走一步。”
陳子單笑道:“那是應當。”一拱手,掉頭便走,未走丈許,沈秀忽一張手,掌心迸出一蓬白光,倏將陳子單渾身罩住,竟是一張蠶絲大網。陳子單大驚,欲要掙扎,那絲網遽然收緊,纖細蠶絲變得堅逾精鋼,一根根陷入他的肉裡,陳子單慘叫一聲,欲咬舌頭,孫貴早已搶到,吧嗒一下,卸了他的下巴。
沈秀嘆道:“子單兄,對不住。沈某笑納了你八萬兩銀子,也只有等子單兄下輩子再還了,但依子單兄做的孽,下輩子多半隻能做豬做狗,既然做豬狗,沈某這銀子自也不用還了。”說罷哈哈大笑。
此時陳子單已被捆綁起來,兩眼望著沈秀,無比怨毒。沈秀伸出一根食指,忽地前送,陳子單喉間發出喀喀之聲,左眼流下血來。
沈秀掏出手絹,拭去指尖血漬,笑道:“我最不愛別人瞪我,留你一隻眼珠子,不是我捨不得,而是怕爹怨我下手太狠,只知威壓,不知懷柔。你也知道,老人家年紀越大,嘴巴越碎,心也變得慈悲了。”
陸漸雖厭惡這沈秀笑裡藏刀,陰陽怪氣,但這陳子單假倭出身,生平作惡無算,受此折磨,也算罪有應得,當下懶得多管,任由那些錦衣僕抬起陳子單,塞入一駕馬車。
沈秀將染血手絹丟入滾滾江水,翻身跨上馬匹,笑道:“孫貴,今晚我陪媽歇在庵中,你將人帶回城裡,交給我爹。”說罷,揮扇夾馬,悠閒如踏青遊客,向“妙化庵”而去。
待磯上眾人散盡,陸漸嘆了口氣,搖頭道:“真是惡人惡報,那陳子單是惡人,但遇上沈秀這等惡人,也算倒黴。”又問道,“醜奴兒,你知道乍浦是哪兒?”醜奴兒搖頭道:“不大清楚。”
陸漸皺眉道:“谷縝也到處找徐海,這個消息,須得叫他知道。”醜奴兒冷哼一聲,道:“你當陳子單說的話是真的?”陸漸吃驚道:“不是麼?”
醜奴兒道:“自然不是,你當他白痴麼?這陳子單也是狡猾人物,只是不知為何鬼迷心竅,竟然相信了這個沈秀。這姓沈的別的本事也罷了,這騙人信任的本事可是厲害得很。”
陸漸聽得滿不是滋味,悻悻道:“厲害什麼?就知道騙他媽,騙尼姑。”醜奴兒道:“你別不服氣,這也是他的本事,你做得了麼?”陸漸怒道:“我做不了,也不會去做。”
醜奴兒道:“做不了卻是真的。”陸漸瞪她一眼,道:“你這個醜奴兒,怎麼老將人想得這麼壞。”醜奴兒道:“你若去妓院裡待大半年,你也一樣。這世上便沒幾個好人,就有幾個,也活不長的。”
陸漸本就煩心此事,醜奴兒這話更如雪上加霜,令他一時沒了言語,低了頭,悶悶走路。進了城門,二人來到總督府附近監牢,果見牢前人多,有官有民,有提審犯人的,也有探望親人的,陸漸正想打聽一下,卻聽有人在身後嘻嘻一笑:“老爺子,要喝酒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