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飛卿見那九艘畫舫式樣一般,燭火宛然,一時間又是吃驚,又覺好笑,尋思道:“這必是晴丫頭的詭計,想要魚目混珠,讓這些船來擾亂左某視線,也難為她尋了這麼多一模一樣的船來。”想著凝神淨慮,雙目牢牢鎖住姚晴等人所乘畫舫,全不受其他畫舫迷惑。
忽然間,九盞蓮花燈齊齊熄滅,河面上陷入一團漆黑,唯有幢幢船影穿梭亂轉,有如走馬。但左飛卿運起神通,無論明暗,眼裡只有姚晴那艘畫舫,其他八艘畫舫均如不見。
不一陣,九盞蓮花燈重又點燃,九艘畫舫也分散開來,有的向北,有的向南,有的靠東,有的靠西,姚晴所乘的畫舫卻趁亂掉了個頭,原路返回上流。左飛卿瞧得暗笑,悄然縱上一處房頂,藉著屋宇遮掩,信步追蹤。
那畫舫慢悠悠駛了十里左右,不多時到了秦淮盡處,左飛卿只當姚晴必要停棹上岸,不料那畫舫忽又調轉回來,駛向下游。
左飛卿心頭疑雲大起,忍不住飄落舫頭,喝一聲:“晴丫頭。”卻無人應。左飛卿搶上一步,撩開珠簾,卻見艙內空空,那還有半個人影。
谷縝走在長街上,仰望天空一輪皎月,驀地笑出聲來。陸漸奇道:“你笑什麼?”谷縝笑道,“你猜我見了這白花花的月亮,便想到誰了?”陸漸抬眼一瞧,也笑起來:“風君侯麼?”
“正是。”谷縝拍手大笑,“左飛卿自負聰明,眼裡只有船,卻忘了船裡的人竟是長了腳的,只顧追那空船,卻不知我已趁暗換到別船,這一計貌似‘魚目混珠’,實為‘偷樑換柱’,計中藏計,叫他防不勝防。”
姚晴見他這副嘴臉,便覺生氣,冷笑道:“你何時弄來這麼多一模一樣的畫舫?難不成真如沈師兄說的,這條河上的鴇兒龜公都認識你?”
谷縝笑道:“他們雖不認得我,卻認得我的銀子。”姚晴恍然道:“原來是你花錢僱來的。”
“別高興太早。”沈秀哼了一聲,冷不丁道,“風君侯捕風捉影,天下知名,若以為這點小把戲便能瞞過他,不啻於白日做夢。”
谷縝瞧他一眼,笑道:“如此說,沈兄必有脫身的妙計了?”沈秀一怔,他雖恨谷縝搶了自身風頭,但說到設計擺脫風君侯,卻有不能,當下皺眉垂目,假裝沉思,不想谷縝存心掃他臉面,始終笑嘻嘻望著他,見他不言,又追問道:“沈兄還沒想出來麼?”
沈秀被他頂心頂肺,嘴裡支吾,心中羞怒。姚晴瞧出玄機,忍不住道:“臭狐狸,這會兒不是賭氣的時候,有話便說,不要拖拖拉拉。”
“大美人有命,小子膽敢不從?”谷縝微微一笑,“若有一個地方,能讓沈舟虛也找不到,你說,能不能逃過風君侯的神眼?”
沈秀冷笑道:“胡說八道,天底下哪有這等地方?”谷縝笑道:“不巧,這裡就有一個。”他倏地駐足,遙指前方一座宅邸。其他三人舉目望去,陸漸、沈秀均吃一驚,敢情那宅邸門首,赫然鐫著“羅宅”二字,正是早先倭寇藏身之地,宅門已封,守著兩名甲士。
沈秀皺眉道:“這裡會有藏身之地?”谷縝笑笑,轉向姚晴,笑道,“還請大美人送我進去。”姚晴道:“你沒長腳麼?”谷縝道:“在下不比各位,輕功不濟。”
姚晴無法,只得放出一根“孽緣藤”,緣牆而走,鑽入宅內,谷縝慢騰騰緣藤爬進,陸漸緊隨其後,沈秀、姚晴輕功高明,縱身掠牆而入。
宅中黑沉沉的,谷縝不知從哪裡找來一根蠟燭點燃,東摸摸,西瞧瞧,興致盎然。沈秀冷笑道:“這裡的牆壁檁柱、假山花圃,均被薛耳聽過,絕無密室地道,你就不用白費氣力了。”
谷縝笑道:“既然如此,為何卻沒抓住徐海?”沈秀眼中厲芒一閃,寒聲道:“這還得問問陸老兄了。”陸漸麵皮發燙,多虧夜色深濃,無人瞧見。
谷縝笑道:“沈舟虛素來謹慎,他既然佈下人馬拿人,必然上天入地,處處設防,豈會叫人逃脫?但為何昨夜明明圍住羅宅,卻沒能抓住徐海。足見徐海並未出府,而是從府內秘道遁走,只不過,沈舟虛沒能找出罷了。”
沈秀冷笑道:“就算有秘道,家父都找不到,你能找到麼?”
“沈舟虛都找不到,那才算好!”谷縝笑道,“天部之主都找不到的秘道,左飛卿還不束手無策嗎?”
“什麼。”沈秀臉色陡變,失聲道,“你要借倭寇的秘道躲避風君侯?”谷縝笑道:“不錯。”
這一計匪夷所思,不止沈秀吃驚,陸漸也是駭然,姚晴更是莫名所以,忍不住拉住陸漸詢問,陸漸將來龍去脈說了,姚晴大為驚疑,問道:“臭狐狸,你篤定能找到秘道?”谷縝笑道:“若是篤定找到,豈非無趣。”
說話間,四人來到廳後花園,園中久無人理,雜草叢生,牆角有一口八卦井。谷縝在園中逛了一圈,來到井邊,向內探望,但見井水映月,波光盪漾。
谷縝審視半晌,忽而笑道:“是這裡了。”他見眾人疑惑,便道,“你們瞧這井上的軲轆,別的井都是木質,這口井的軲轆卻是鐵的。”
沈秀道:“鐵軲轆井也不希罕。”谷縝道:“這麼說,鐵井繩也不希罕了?”說著伸出指頭,撥開井繩上的一層麻線,赫然露出指頭粗細、鏽跡斑斑的鐵鏈來。
沈秀眼中掠過一抹驚色,嘴裡卻道:“這也算不得什麼,麻繩容易朽斷,鐵鏈就結實多了。”
谷縝道:“若是如此,又何必在鐵鏈上纏繞麻繩?再說一桶水不過二三十斤,用粗麻繩吊起足夠,即便麻繩朽斷,也須十年八年,但若是百斤重的人體,卻非有鐵鏈不能承受。沈舟虛雖然智謀深遠,卻壞在腿腳不便,難以親自察看,唯有倚仗劫奴,劫奴雖有劫術,眼力卻平常得很。”
沈秀神色陰晴不定,忽地冷冷道:“既然你篤定秘道在井裡,只管下去。”谷縝搖頭道:“若要下去,你我四人都須下去,要麼騙不了左飛卿。”
沈秀又驚又怒,轉眼一瞧,只見姚晴默默望著井下,顯然已被說動,自己若不從眾,不止失了佳人芳心,更只怕成為眾矢之的。想到這裡,不覺後悔色迷心竅,捲入此事。
谷縝笑道:“怎麼樣,下不下去?”沈秀心念數轉,吐出一口氣來,冷笑道:“下去便下去,但這井口只容一人上下,你先下,我們隨後就來。”
陸漸心一沉,這井下既是倭寇藏身之地,先下者必然身當其鋒,當即叫道:“不成。”沈秀瞥他一眼,正待反唇相譏,谷縝擺手笑道:“若爭先後,有傷和氣,不如咱們來比一比本事運氣。”
沈秀道:“怎麼比法?”谷縝道:“還借大美人的珍珠項鍊一用。”姚晴秀眉微皺,解下珠鏈,谷縝接過一拉,貫珠金線斷絕,珍珠迸散,落了一地。
沈秀瞧得心疼,不禁喝道:“這項鍊不姓谷,你就不知道愛惜麼?”谷縝笑笑不答,將天青寶石還給姚晴,拾起珍珠,掬滿手心道,“這裡有三十顆珍珠,大夥兒瞧明白了。”
沈秀道:“那又如何?”谷縝道:“咱們三人雙手將珍珠拋起,再用手背接住,誰接的珍珠多,誰就後下,誰接的少,誰就先下。”
姚晴恍然道:“這是抓子兒?”谷縝笑著點頭。原來鄉下小孩閒來無事,常抓石子玩耍,先將石子拋起,再用手背承接,接住石子多者為勝。只是石子方圓不定,質地粗糙,故而容易接住,這些珍珠卻是又大又圓,沾著便溜,碰著即走,較之抓石子,難了十倍不止。
“慢來。”沈秀皺眉道,“怎麼只有三人?”谷縝道:“咱們堂堂男子,豈能讓女子先下,這個賭約只限於男子,姚大美人最後下去。”陸漸點頭道:“正當如此。”
沈秀不料三言兩語,反顯得自己氣量狹窄,一時怒極反笑:“好,沈某先抓。”搶過珍珠,睨了陸漸一眼,心道:“這廝空手接‘千鱗’,不容小覷;這姓谷的攀藤入宅,笨手笨腳,分明不會什麼武功。”
盤算已定,沈秀吸一口氣,雙手捧珠,凝聚精神,忽將珍珠拋起。要知他練有“星羅散手”,手上功夫高強,待得珍珠落下,便潛運內勁,珍珠一沾肌膚,沈秀肌肉內陷,便生吸力,將珍珠牢牢吸住,鮮有滑落,事後一數,竟有二十六顆之多。眾人見了,無不流露驚歎之色。
沈秀假意拾回落地珍珠,暗以巧妙手法,將五顆珍珠勾入衣袖,再將剩餘的二十五顆珍珠遞給陸漸,說道:“輪到你了。”他自忖如此一來,陸漸即便一顆不落,也算輸了。結果必是谷縝先下,陸漸次之,自己與姚晴在後,那時只需找個機會制住姚晴,然後割斷井繩,堵住井口,不管他徐海也好,谷縝、陸漸也好,若是井下別無出路,必定死絕。
沈秀心裡打定算盤,冷眼瞧著谷縝,卻見他一無所覺,仍是笑嘻嘻地道:“陸漸,千萬不要輸了。”沈秀暗自冷笑,將袖中珍珠抖落手心。
陸漸瞧了沈秀一眼,不知怎的,胸中便似燃起一團火,競爭之心大起,一咬牙,拋起珍珠,雙手翻轉,珍珠紛落,與之同時,沈秀趁谷、姚二人關注陸漸,偷偷將手中珍珠撒在地上,以免屆時計數,露出馬腳。
撒過珍珠,沈秀抬眼一瞧,卻是呆了,只見陸漸雙手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疊起幻影重重,有如一張大網,將滿天珍珠兜在上方,任其蹦跳起落,竟無一顆落地。相形之下,地上的五顆珍珠白慘慘,亮晶晶,扎眼之極。
沈秀不料陸漸竟有如此神技,又驚又急,厲聲道:“這算什麼?踢踺子麼?”谷縝、姚晴低頭一瞧,谷縝笑道:“敢情沈兄私藏了珠子。”
沈秀麵皮一熱,強辯道:“誰私藏了,這分明是他漏掉的,哼,他不讓珍珠落下,怎麼計數?”
姚晴瞧過地上珍珠,淡然道:“還計什麼數,即便他一顆不落,也是輸了。”沈秀假意沒有聽見,別過臉去。
谷縝也沒料到沈秀恁地無恥,眉頭一皺,正想如何應付,陸漸卻道:“無妨。”說著雙手一挑一錯,珍珠彈跳驟止,在他右手背上如疊羅漢,壘成一座流光溢彩的珍珠尖塔。谷縝、姚晴見了,又驚又喜,齊齊喝彩。
沈秀瞧得面如死灰。谷縝一數珍珠,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五顆,不由笑道:“陸漸一手接下二十五顆,兩隻手便能接下五十顆。地上這五顆珍珠,何足道哉?沈兄以為如何?”
沈秀緩過神來,心道:“輸給這小子也是應該,但姓谷的斷無此能,我怎麼也算第二。”又見姚晴頗有不悅之色,害怕失了佳人芳心,索性大度道:“陸兄神乎其技,沈某輸得心服口服。”
“好。”谷縝拾起珍珠,笑道,“那麼沈兄是想第一個下去,還是第二個下去呢?”沈秀冷哼一聲,道:“你有本事,便叫我第一個下去。”
“如君所願。”谷縝一笑轉身,從花圃裡掏了一把黏土,和著珍珠捏成一團,沈秀吃驚道:“你做什麼?”谷縝道:“咱們約定是雙手將珍珠拋起,再用手背接住,對不對。”沈秀道:“不錯。”谷縝道:“可曾說了,不許用泥巴裹珍珠?”
沈秀不禁瞠目結舌,眼瞧著谷縝將泥糰子一分為二,左右拋起,翻過手來,輕輕接住,珍珠被泥土黏住,斷無滾動之理,三十顆珍珠,自也無一落地了。
以姚晴之驕矜,見這情形,也是掩口而笑,不得不承認谷縝古靈精怪,別出心裁。
沈秀麵皮漲紅如血,咬了咬牙,驀地低喝一聲:“這個不算,這是作弊!”谷縝笑道:“我哪兒作弊了?你且說說。”姚晴也道:“沈師兄,願賭服輸,若不然被人小看。”
沈秀急道:“師妹你不知道,他們是要害我呢!”姚晴道:“就算有倭寇守在秘道前,以師兄的能耐,也不足為懼。”沈秀道:“若是井下沒有秘道呢?這兩個賊子嫉恨我與師妹交往親密,屢屢跟我作對,我若下去,難保他們不會割斷井繩,封住井口,那時沈某豈不做了個冤死鬼。”
“絕無此理。”姚晴皺眉道,“我在上面,豈容他們胡來。”沈秀嘆道:“師妹武功雖高,但雙拳難敵四手……”姚晴心知此人秉性多疑,總而言之,就是不肯下去,正覺煩惱,忽聽谷縝笑道:“罷了,我先下吧。”
陸漸吃驚道:“那怎麼成,還是我先下去!”谷縝搖頭道:“我自有分寸。”陸漸知他計謀多端,既敢先下,必有幾分把握,況且也正好叫他一顯威風,壓住沈秀,想到這裡,便不再勸。
谷縝從袖裡抽出一口匕首,笑道:“我第一,沈兄必須第二,若不然,姚大美人、陸漸,你們把他給我塞下去。”沈秀冷笑道:“你放心,若是真有秘道,沈某決不後人。”
谷縝點點頭,銜住匕首,緣繩下降。上面三人屏息以待,過得好半晌,也無聲息,三人心中驚疑,藉著月色波光,定睛細看,卻哪有谷縝的影子。
陸漸忍不住道:“我下去瞧。”翻身便要下井,卻被姚晴扯住,說道:“不用急,先後有序。”說罷望著沈秀,冷冷道,“沈師兄,輪到你了。”
沈秀再無退縮之理,只得硬著頭皮下入井中,但覺森森寒氣自腳底湧來,砭肌刺骨,不覺周身戰慄,心生恐懼。
他故意放慢,徐徐滑了五丈有餘,忽覺足底一涼,浸入井水,但不知為何,始終不見秘道入口,只不過當此情景,斷不容他無功而反,只得繼續下沉,沿途用腳撥打四壁,沉到約莫齊腰深處,腳下一虛,忽地探到一個洞口。
沈秀精神大振:“原來這秘道竟在六丈深的井下,無怪以薛耳之能,也無法聽到。”但想若能湊巧抓住徐海,不失為大功一件,便將心一橫,沉身下潛。
入了洞中,才發覺所謂洞口,乃是一道齊人高的小門,門後有梯級向上,水勢甚淺,才走兩級,便已出水。
沈秀怕秘道內伏有敵兵,是故身在水中,便蓄勢待發,誰料出水之後,四周寂寂,漆黑不見五指。他摸索著走了六級石階,來到一個甬道,甬道高過一人,地面牆上砌有方磚,揣摩方位,當已越過羅宅圍牆,到了圍牆外的街道下方。
一想到谷縝先入秘道,沈秀毒念陡生:“那廝詭計雖多,卻不會武功,如今秘道中只有我和他兩人,大可出手將他弄死,再嫁禍給倭寇……”想到這裡,他心中狂喜,但覺天賜良機,不可錯過,當下屏息聆聽,誰知秘道中絕無聲息,過了片刻,忍不住壓低嗓子,溫言喚道:“谷兄弟,我來啦,你在哪裡?”
連喚兩聲,也無人答,沈秀焦躁起來,生怕陸漸、姚晴趕到,破了殺局,不由得上前幾步,輕言細語,又喚一聲,叫聲未絕,忽聽叮的一聲輕響,彷彿玉佩撞著牆壁。
沈秀吃吃一笑:“谷兄弟跟我捉謎藏麼?”口中說笑,身子如風般掠到聲響處,左腳方落,忽覺一陣鑽心刺痛自足底湧來,沈秀慘哼一聲,右腳懸空,右手撐向身旁甬壁,試圖穩住身形,不料又是一陣劇痛,直直穿透手掌。
沈秀幾乎痛昏過去,但他到底是天部少主,自幼浸淫智術,雖遇如此危險,心中仍有一線清明,尋思四周漆黑無光,也不知還布有多少厲害機關,當下之計,莫如以不變應萬變,靜待救援,若是妄動,自己手足受傷,決難活命。
想到這裡,縱然痛不可當,他兀自咬牙苦忍,只覺得鮮血順著那傷口源源流出,氣力衰減,受傷手腳陣陣發抖。更有甚者,沈秀髮覺,那錐刺竟然生有倒鉤,勾住骨肉,欲要拔出,竟不能夠。
時光點滴流逝,雖然只有片刻,沈秀卻似乎經過了千秋萬載,他拼命理清思緒,回想方才情景,但覺谷縝進入秘道時間甚短,理應不及佈設機關,但若是倭寇佈下,谷縝也必不免劫,為何卻聽不到他痛叫呻吟,莫非他已中了更厲害的機關,當即斃命。
想到對頭已死,沈秀雖在痛苦之中,也覺快慰,繼而更生恐懼,害怕自己稍一動彈,便牽動那凌厲機關,落得與谷縝一般下場。
如此胡思亂想,患得患失,沈秀精力流逝更快,渾身血汗交流,溼透衣衫,恨不得狂呼大叫,卻又怕被倭寇察覺,徒自送命。正覺筋疲力盡,忽聽細微水響,他身處恐懼之中,感官異常敏銳,任何聲響落在耳中,均被放大數倍,不由得嘶聲叫道:“救,救命。”
只聽咦的一聲,正是陸漸,沈秀一聽來的竟是這個對頭,渾身機靈,不由噤聲。這時間,又聽水響,接著便聽姚晴道:“陸漸,怎麼啦?”沈秀一陣狂喜,忙道:“姚師妹,救我。”
原來陸漸與谷、沈二人不同,入井後發現入口,便大聲告知姚晴,姚晴怕風君侯趕到,更不遲疑,飛速下井,是故二人前後相續,幾乎同時進入秘道。此時聽得叫聲,雙雙搶來。
尚未逼近,忽見前方火光一閃,谷縝笑嘻嘻燃起一支蠟燭,將甬道照得通亮。沈秀見他迎面走來,目定口袋,吃吃地道:“你,你……”
谷縝嘖嘖笑道:“沈兄好刻苦,這當兒還練金雞獨立呢!”
陸漸、姚晴藉著燭光,也看清沈秀的怪樣,只見他左腳著地,右腳蜷起,確有幾分“金雞獨立”的架勢,但定睛細看,不由失色,只見他身周的地面牆壁,密密麻麻插滿生有倒鉤的細長鋼錐。
沈秀見谷縝毫髮未損,心中豁然雪亮:“是了,必是這廝事先設下機關,再將我引入此間陷害。”想到這兒,他倏地冷靜下來,死死盯著谷縝,神色十分嚇人。
姚晴也猜到箇中緣由,秀眉蹙起,陸漸瞧得不忍,上前拔出鋼錐,將沈秀放下,沈秀不料落難之時,竟得此人搭救,一時又驚又愧,澀聲道:“多謝。”
陸漸本想幫他起出鋼錐,但鋼錐貫穿手掌,兩端皆有倒鉤,若要拔出,勢必扯下血肉,正感為難,姚晴忽道:“你且讓開。”她取出一個盒子,從中拈起一把小銀剪,與仙碧的銀剪一摸一樣。原來“地部”主生長,部內弟子未學傷人之術,先學救人之法,必然隨身攜帶醫具。
那小銀剪鋒銳異常,鋼錐有如麥杆,應剪而斷。但沈秀腳底那枚鋼錐並未貫穿足背,倒刺陷在骨裡。姚晴在銀剪上塗了一層青色藥粉,鍥入創口,沈秀初時痛極,隨後便覺傷口發麻,痛覺全無,方知那藥粉乃是極烈的麻藥。
沈秀經此數劫,汗透重衣,虛脫間,忽見燭光之下,姚晴神色專注,更顯得嬌媚萬方,撩人遐思,沈秀瞧了片刻,禁不住淫情汲汲,心如火燒,竟爾忘了傷痛,在她耳邊輕輕道:“師妹相救之恩,沈秀今生結草銜環,不足以報。”
說到這裡,他的嘴唇故意觸碰姚晴耳垂,姚晴頓時雙頰發燙,生怕他再說瘋話,匆匆挑出鋼錐,胡亂包紮了傷口,便即起身。
谷縝前後均然瞧在眼裡,只是冷笑,忽見姚晴瞪視過來,喝道:“你先前來過這裡,是不是?”
“哪裡話?”谷縝漫不經意地道,“我第一次來的。”
“當面說謊。”姚晴叱道,“這些鋼錐就是你佈下的。”谷縝笑道:“你不要冤枉好人,這分明是倭寇佈下的陷阱,與我何干?”
“還想抵賴麼?”姚晴秀目生寒,咬牙道,“若不是你事先佈置,為何沈師兄傷了手腳,你卻一點兒事也沒有。”
“我也覺得奇怪呢!”谷縝仍是笑嘻嘻的,“難道說這些鋼錐日久通靈,專扎壞人,不紮好人?”沈秀大怒,正要咒罵,卻聽姚晴冷笑一聲,道:“這麼說,我把你丟在鋼錐上,瞧你是好人還是壞人。”谷縝接口笑道:“好啊,不妨試試。”
陸漸不料二人一言不合,劍拔弩張,急忙搶上一步,隔開二人,揚聲道:“大夥兒身在險境,理應同舟共濟。”
“同舟共濟?就是設陷阱害人麼?”姚晴雪白的雙頰湧起一陣紅暈,“陸漸你讓開,今天我非揍扁這臭狐狸不可。”谷縝哈的一笑,眼裡滿是譏諷之意,姚晴更覺氣惱,縱身欲上,卻被陸漸攔住。陸漸夾在兩人之間,左遮右擋,好不為難,原指望他們一雙兩好,自己也能安心死去,萬不料這對男女竟似天生的冤家,始終各不相讓。
姚晴瞪視陸漸半晌,見他全無讓路之意,不由一跌足,恨聲道:“好呀,你跟他是朋友,我記住了。”轉身扶起沈秀,沈秀見她為自己出頭,心中其甜如蜜,故意裝得虛弱不堪,靠在她肩上。陸漸瞧得口唇顫抖,欲言又止。
姚晴扶著沈秀跳過鋼錐,走在前面。陸漸呆了一陣,來到谷縝身邊,低聲道:“你別在意,她氣一陣便好。”
谷縝冷哼一聲,搖頭道:“我本意釘死那姓沈的鳥賊,可恨閻王爺不收他。”陸漸吃了一驚,脫口道:“這機關真,真是你布的?”
“記得入城時,你我分開時許麼?”谷縝道,“那時我便疑心這羅宅中另有秘道,故而前來探尋,不料真被我找到了。”他說到這裡,大為得意,呵呵笑道,“只不過那次是探路,陷阱卻是這次佈下的。”
陸漸皺眉道:“既然這裡是倭寇巢穴,你一人前來,豈不兇險?”
谷縝道:“你不擅騙人,若是早知道此間秘密,必然流於形色,惹人生疑。若論兇險?哼,你我何時何地不在兇險之中,真要怕死,就該找個烏龜洞藏起來。”
陸漸默默點頭,望著那些鋼錐,又疑惑道:“你手勁平常,時間又短,怎能在磚上插入這麼多鋼錐?”谷縝笑道:“記得在獄島時,我進過沙天洹的房間麼?”陸漸道:“記得。”
“那一次我可找到不少寶貝。”谷縝眉飛色舞,“除了‘幻蜃煙’,還有一種‘化石水’,抹在磚上,能讓磚石變軟,待得藥水乾透,才又變硬,當年東島前輩曾用這藥水開闢獄島地牢。我探明秘道,回去後便帶了這種藥水,一進秘道,先抹在磚上,磚石變軟,插入鋼錐十分容易,而等沈秀進來時,藥水卻已乾透了。”
陸漸微感吃驚,默然半晌,方道:“這麼說,你打一發現秘道,便已打算殺他?”谷縝冷笑一聲,道:“沈秀那廝一進秘道,便起殺心,我不殺我,他便殺我。”
陸漸嘆一口氣,道:“如此鉤心鬥角,什麼時候才是個了局。”谷縝笑道:“陸漸,你既要我追求姚晴,那就少說多看,但瞧鄙人耍猴便是。”說罷哈哈大笑,灑然前行。陸漸搖頭苦笑,隨在其後。
走了一程,忽見姚晴、沈秀坐在牆邊歇息,谷縝視若無睹,徑從二人身前走過,姚晴忽地伸腳,勾住他足頸,運勁上挑,谷縝立足不穩,撲地跌了一跤,摔得鼻破血流。沈秀瞧得歡喜,拍手大笑。
谷縝爬將起來,伸袖揩去鼻血,笑道:“流年不利,走路也被狗咬了。”姚晴目光一寒,跳將起來,伸手便向他臉上颳去,不料一隻手橫來,一勾一捺,竟將她脈門捺住。
姚晴一掙未能掙開,驚怒道:“陸漸,你定要幫他?”陸漸苦笑道:“我不是幫他,只想大家和和氣氣。”
姚晴望著他,連道了兩聲“好”,澀聲道:“以前你幫著仙碧,如今又幫著他,只消是我的對頭,都是你的朋友。”陸漸聽得渾身發抖,卻又不知說什麼才好。
沈秀冷笑一聲,忽道:“姚師妹,這鄉巴佬傻里傻氣,跟他說話,有辱尊口。”姚晴忽地掉頭,冷冷道:“誰是鄉巴佬?”沈秀怔了一怔,訕訕道:“師妹,你,你怎麼啦?”姚晴道:“他以前住在海邊,離我家不過五里,他是鄉巴佬,我又是什麼呢?”
沈秀一怔,笑道:“他豈能和師妹相比?”
姚晴輕哼一聲,轉身道:“臭狐狸,你方才要上哪兒去?”谷縝道:“我想瞧瞧,這秘道通往何方?”姚晴點頭道:“你來扶沈師兄,我來探路。”沈秀一聽忙道:“好師妹,還是你扶我的好,這人不安好心。”
姚晴道:“他若害你,我給你報仇。”沈秀心道:“我若死了,報仇還有屁用?”忽見谷縝走來,心頭沒的一寒,卻見他笑嘻嘻地道:“沈兄放心,有姚大美人護著你,我縱有十個膽子,也不敢使壞。”說著真的將他扶起,沈秀手臂搭上他肩,毒念又生:“我只消手臂一緊,便能扭斷他的頸子。”想到這兒,忽覺背脊生寒,掉頭望去,只見陸漸雙眼炯炯,瞪著自己,沈秀只得收起殺心,忍氣吞聲,任由谷縝攙扶。
姚晴接過蠟燭,走了百餘步,忽地停住。定眼望去,只見幽幽燭光照出兩個黑洞洞的入口,竟是兩條岔路。
姚晴瞧了半晌,忽道,“臭狐狸,該走哪一條。”谷縝笑道:“我哪裡知道?”姚晴瞧他一眼,心道對付此人,不用武力,難以湊效,正想動手,忽聽陸漸咦了一聲,說道:“阿晴,你瞧腳下。”姚晴低頭一看,只見地面方磚上刻了一條飛龍,奮爪擺尾,宛轉升騰。姚晴瞧了片刻,忽道:“沈師兄,你家學淵源,可知道這圖形的含義?”
沈秀也無主張,敷衍道:“想是地磚上的裝飾。”谷縝嗤的一笑,說道:“那為何沿途均無裝飾,偏偏這裡有了?”沈秀理屈,抗聲道:“那你說是什麼?”谷縝道:“還用說麼?既在岔路之前,這條飛龍便是路標。”
沈秀冷笑道:“這算勞什子路標?”谷縝道:“你是西城天部的少主,不會沒讀過《易經》吧?”沈秀素來輕浮浪蕩,貪圖享樂,對學問敷衍了事,經此一問,不禁語塞。
姚晴恍然道:“八卦之中,震卦為龍,莫非這條龍指代震位。”谷縝笑道:“還是大美人聰明,敢問震位在何方?”姚晴道:“震在東北。”谷縝道:“那麼東北方的秘道便是出路。”
姚晴道:“這裡黑漆漆的,哪知道什麼東南西北?”沈秀吃了一隻大鱉,正覺氣悶,聞言忙道:“不錯,不錯。”忽見谷縝微微一笑,探手入懷,取出一面羅盤來。
姚晴瞧得喜也不是,怒也不是,笑罵道:“呸,你果然早有準備。”谷縝笑道:“不敢,這只是常年必備的玩意兒,不足掛齒。”
姚晴一百個不信,冷笑一聲,忽又皺眉道:“奇怪,倭寇挖出這條秘道已是了得,竟還能想出這種路標,足見倭寇之中,也有能人。”
“倭寇算什麼東西,也配稱作秘道主人?”谷縝冷冷道,“他們不過是碰巧發現秘道,鳩佔鵲巢,怕只怕,他們根本沒瞧出這路標奧妙,一味瞎鑽亂竄罷了。”
眾人均是大奇,谷縝一改嘻笑之色,肅然道:“這條秘道該叫迷宮才對,四通八達,歧路無窮,遍佈南京城下。陸漸,你記得酒樓下那條秘道麼?”陸漸道:“記得。”
谷縝道:“那是迷宮的旁支,但比之這條秘道,十分粗糙,多有死路,更無指引路標。依我看,酒樓下那條秘道尚未完成;而眼下這條,才是迷宮主人苦心經營的正道,若是循著路標一路走去,必能揭開他的秘密。”
說到這裡,他目光掃去,只見陸漸神色茫然,姚晴若有所思,唯獨沈秀目光閃爍,露出貪婪之色。
谷縝笑笑,轉動羅盤道:“出路在左邊。”他上前兩步,摸索左邊洞口,忽而笑道:“不出我所料。”姚晴將燭火移近,但見洞口左下角,有一個用刀刻成的箭頭,便問道:“這是什麼。”谷縝道:“這是倭寇的路標。”
“這就奇了。”姚晴道,“倭寇又怎麼尋到出路?”谷縝笑道:“笨人有笨法,他們人多,每條路走上一回,多半也能發現出路的。”
姚晴明知前途兇險,卻敵不過心中好奇,當先進入左方甬道,四人魚貫走了兩百餘步,又見三條岔路。谷縝在右牆角尋到一枚磚上的浮雕,細腰尖吻,恰是一隻獵犬,便道:“狗為艮,出路應在艮位,艮西北。”
他一轉羅盤,舉目瞧去,忽見姚晴婷婷立在西北入口處,面露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