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南之秋,一片肅殺,看不到「紅如二月花」的霜葉,也難得碰上「秋高氣夾」的天氣。陝南不是大漠地帶,但是,多見黃沙滾滾,頗有「風塵日色昏」的意味,入夜則更寒意侵入,使人嚼味到「天街夜色涼如水」衣不勝寒的景況。
這正是陝南深秋子夜,寒意襲人,冷露沾衣,宗嶽忽然悠悠醒轉,經冷氣一侵,不由地打了一個寒噤。
這一個寒噤,使得他頓時心神為之一清,突然想起:「我在終南靈霄觀,不是暗中了三花師叔……」
想到此處,情不自禁唾了一口,自言自語道:「他也配算是我的掌門師叔麼?身為掌門師叔的長輩,竟然對一個同門晚輩暗中下手施毒,他那裡配做終南派的一代掌門人?可是,我記得當時中毒以後,全力奔離終南,結果仍然毒發而人事不知,為何現在又清醒過來?」
他自言自語,心中充滿了驚詫不解,他暗暗運起「乾天純陽真氣」,搜查周身百脈,竟是一如平常,毫無中毒跡象。他仰觀天上,但見天色湛藍,眉月一撇,疏星點點,景物俱是真實,不像是在夢境。
他於是又禁不住皺著眉頭,喃喃自語說道:「奇怪!難道說……」
他正說到此處,突然聽到噗哧一聲,身後有人掩口葫蘆。
宗嶽心神一凜,他本是坐在地上,此時原式不變,雙肩徽一晃動,向前移動五尺,霍然雙腳一分,長身而起,閃電旋-,朗聲喝道:「是那位朋友在此戲弄在下,何妨請出一見,如此藏頭露尾,豈是大丈夫行徑?」
言猶未了,只聽對面矮木叢中,又響起一聲輕笑,隨著有人笑著叱道:「誰說我們是藏頭露尾?誰希罕做什麼大丈夫?我看你這個人,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哼!真是我家小姐看錯人了。」
就在這巧舌如簧,鶯聲燕語聲中,從那一叢矮木後面,緩緩走出兩個人來,這兩個纖細俏瘦的身形一出現在宗嶽眼前,雖然眉月朦朧,但宗嶽一眼就認出她們就是白天在終南道上曾有一面之緣的兩位姑娘。
走在前面的,是那位穿綠衣裙的嬌小侍婢,此時滿瞼嬌嗔,叉腰作態。在她身後的正是那位明豔照人,美貌如花的紅衣姑娘。此時她閃著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向宗嶽看了一眼,毫無羞促之態,而且是聖潔無比地微微一笑,轉而輕啟朱唇,-眸低眉,對綠衣小婢低聲叱道:「小云!休要如此說話。」
那個被喚作小云的綠衣小婢,翹起嘴道:「本來嘛!看他倒在地上,那份可憐的相,這會又神氣十足了。要不是小姐你發仁心施仁術,看他現在可還神氣得起來?」
宗嶽一聽綠衣小婢如此十足嬌嗔地一說,不由心裡一動,立即上前兩步,拱手一躬,說道:「聽這位姑娘之言,在下身中劇毒,是多蒙這位……」
綠衣小婢嗤了一聲,搶著說道:「若不是我家小姐,只怕你已經成為黃泉路上一孤魂了。」
那紅衣姑娘又瞪了小婢一眼,低聲叱道:「不許放肆,你胡說些什麼?」
那綠衣小婢背過臉去,伸了伸舌頭。宗嶽此時才知道自己是被人家救了活命,否則,真是要如這位綠衣小婢所說,此刻已經是魂遊黃泉了。
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宗嶽頓時由衷地升起一股感激之情,立又整衣躬身,深深一禮,懇聲說道:「多蒙姑娘恩施援手,再生之德,沒齒難忘。」
那紅衣姑娘微徽閃身,淺淺還禮,口中也說道:「舉手之勞,不足介懷,何況見危伸手,乃是我們武林兒女的本份,相公不要再提了。」
這位紅衣姑娘看年齡也不過十五六歲,正是豆蔻年華,想不到言語談吐,竟然如此練達,彷佛是一位見多識廣,閱歷豐富的老江湖。宗嶽聽了,心裡又是欽佩,又是慚愧。自己雖然是個鬚眉男子,只怕比起江湖經歷來,還要相形見絀。
宗嶽心中如此閃電般一轉,只聽對面的紅衣姑娘又接著說道:「你不是前往終南山靈霄觀去的麼?為什麼深夜中毒倒在此地呢?」
宗嶽拱手說道:「姑娘有所不知……」
剛說到此處,綠衣小婢小云在一旁卻又插口說道:「哎呀!說話就說話,可不要那麼酸氣沖天的。你這樣酸溜溜地掉文,連我家小姐也受了影響,叫我在一旁如何受得了?」
宗嶽瞼上微微一紅,立即陪笑說道:「小云姐姐說的是,在下遵命便了。」
他這樣一說,連本是紅著臉的紅衣姑娘,也不禁笑了起來,這一陣輕微的笑聲,在深夜聽來,宛如寒夜琴挑,珠玉並落,尤其她微露貝齒,宛如水蓮夜放,在如此濛濛之夜,使人更有一種濛濛之美的感受。
宗嶽又拱拱手說道:「方才姑娘問在下為何深夜從靈霄觀逃出,而且身中劇毒,昏倒中途,這件事,唉!說起來真是一言難盡。」
紅衣姑娘和綠衣小婢互相對視了一眼,交換了一個詫異的眼色,微微地鎖起眉-,望著宗嶽,欲語還休。
綠衣小婢卻於此時搶著說道:「既然是說來話長,你就不妨長話短說好啦!」
就在這一瞬間,宗嶽心裡突然閃電一轉:「恩師死在星子山之事,內中還蘊藏著了許多秘密。而我在終南靈霄觀被暗中施毒,正是本派之羞,如何可以輕易為外人道呢?」
一見宗嶽沉吟不語,綠衣小婢不悅地又翹起小嘴道:「難道是有什麼秘密,不能告訴我家小姐麼?」
宗嶽心神一斂,連忙說道:「兩位是在下救命恩人,尚有何事不能相告,只是在下一時間想不出應該從那裡說起才算是長話短說罷了。」
紅衣姑娘聞言點點頭,輕聲問道:「你,尊姓大名還沒有請教?是終南派的門下麼?」
宗嶽點頭應道:「在下名叫宗嶽,是終南派門下。」
紅衣姑娘望了綠衣小婢一眼,接著問道:「宗……兄既是終南門下,又為何會在終南靈霄觀內遭人使毒??」
這一聲「宗兄」當中雖然停頓了一下,但是姑娘叫來開朗大方,一派武林兒女氣概,使人聽了毫無其他異想。
宗嶽當時拱手連稱「不敢」,接口回答道:「在下離開本派十數年,如今一旦回來,不能見容於現在的掌門人。」
紅衣姑娘輕輕地哦了一聲,彷佛業已恍然,瞼上微微綻開一抹笑容,露出一絲喜悅之意。
紅衣姑娘這一瞬間的臉色變化;雖然極其輕微,他人發覺不到,但是。身旁的綠衣小婢,卻是看得清清楚楚。
這時候,只見綠太小婢從身後伸出纖手,手中拿著一支純鋼袖箭,遞給紅衣姑娘。宗嶽一眼瞥見,正是在星子山上使自己恩師傷命的兇器,「毒峰金庸」的喂毒袖箭。一時他激動忘性,伸手就要奪回。
但是,他眼睛一觸紅衣姑娘那隻細如膩脂的柔荑,頓覺自己衝動魯莽,尷尬地又將伸出的手,慢慢地收了回來。
紅衣姑娘並沒有伸手去接那支鋼箭,只是指著說道:「因為要行功推拿,為你解除淤毒,所以必須從你身上拿下這件東西。」
說到這裡,微微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使用這東西的人,是你的朋友麼?」
宗嶽一聽這話,既是一腔怒火,又是滿心奇怪,不禁抬頭朝紅衣姑娘望去。只見姑娘兩道眼神,冷若閃電,彷佛要透人肺腑,令人不寒而慄。
宗嶽這一看,怒火與奇疑並消,只是略帶激動的朗聲說道:「『毒蜂金庸』不但不是我的朋友,而且是我生平最大的敵人,我恨不能寢其皮,食其肉。」
紅衣姑娘輕輕地「哦l了一聲,眼中流動著一種難以瞭解的神色,看不出她究竟是喜悅,抑是困惑。
這時候,綠衣小婢小云在一旁插口問道:「宗相公!你知道『毒蜂金庸』是何許人麼?」
宗嶽一聽,憤然忖道:「我怎會不知道,他是十絕魔君的狐群狗黨。」
但是,他沒有如此說出,因為有關恩師與十絕魔君那一段仇恨,還是一個應該保守的秘密,他知道十絕魔君如今爪牙遍佈天下,言行稍一不慎,就將打草驚蛇,不是上策。
由於有了這層顧忌,他只得一橫心,搖搖頭說道:「我不知他是何許人,但是,地老天荒,海枯石爛,我一定要找著他,討還我這筆似海血仇。」
紅衣姑娘默然長久,才緩緩地說道:「君子報仇,十年非晚,宗兄不必為此躁急心頭,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惡人自有惡報之日。」
綠衣小婢忽又在旁插嘴道:「小姐!你……」
紅衣姑娘沒有理會,依然緩緩地說道:「宗兄還沒有說明這『毒蜂金庸』,究竟與宗兄有何仇恨?」
宗嶽黯然說道:「『毒蜂金庸』與我有殺師之仇,此仇不共戴天。」
紅衣姑娘點頭說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師仇亦可以說是不共戴天,不過……」
說到此處,忽然一頓,訝然問道:「宗兄既是終南門下,令師何人?為何會為金庸所害?」
宗嶽一聽,大感為難,如若說明其中原委,勢必要將這件武林大案,從頭敘說一遍,此時此地,斷不相宜;如果以假言搪塞敷衍,內心又覺不安,對不起這位恩人。而且,在她那雙懾人心魄的眸子之下,也不能編造謊言。
正當宗嶽感到百般為難,委決不下,不知如何是好之際,突然,那綠衣小婢小云忽又叫道:「小姐!我們該走了!」
說完話,輕輕一聲悠哨,頓聞一陣震地蹄聲,兩匹白馬已矯健如龍地疾馳而至。
紅衣姑娘抬頭望了望天上的星星,口中喃喃地說道:「已經耽擱了一段時間了。」
說著伸手接過婢子小云手中的純鋼袖箭,遞到宗嶽手中,飄然轉身,平地悠然而起,安然坐到馬上。那邊綠衣小婢小云,也早已坐在馬上揚鞭待走。
宗嶽沒有想到他們兩人如此說走就走,一時不知所措,搶前一步,叫道:「姑娘!……」
紅衣姑娘含著一絲憂鬱的微笑,說道:「宗兄!來日方長,後會有期。」
宗嶽又搶上前一步,懇聲說道:「姑娘對在下有再生之德,大恩不敢言報,只是可否請姑娘告知在下芳名派別,也好容在下鏤刻五內,銘記終生。」
紅衣姑娘身子微微地一震,臉上的顏色也微微一變,但是,立刻又恢復原狀,微微含笑搖頭說道:「宗兄何必如此遷-?人生何處不相逢?說不定日後我會有比宗兄更大的困難,需要宗兄仗義伸手。彼此互助,是人的本份,宗兄又何必耿耿於懷?至於我的姓名和派別,方才我已經說過,來日方長,後會有期,日後自有再見之日,再行面告,亦不為遲,難道宗兄一定要我勉為其難麼?」
果然不錯,宗嶽一開始就已覺察到,這位紅衣姑娘看年齡雖只不過十五六歲,可是論江湖經歷,自己只怕就要瞠乎其後。如今只要聽她這一段話,不僅情理兼顧,頭頭是道,爽朗大方,毫無女兒輩忸怩之態,而且叫人無法啟口。
宗嶽苦著臉,帶著失望的尷尬笑容,望著紅衣姑娘,又不便上前去扯住人家韁繩,只得懇聲地說道:「姑娘之言,在下不敢有不同之見,只是在下勢將從此內心難安了。」
綠衣小婢小云在馬上看到宗嶽那種誠內形外的樣子,起了極大的同情,不覺脫口說道:「宗相公!我家小姐姓陰……」
言猶未了,紅衣姑娘突然嬌叱道:「小云!你敢如此大膽?」
叱罷右手一揚,馬鞭在空中帶起一聲小霹靂,兩匹白馬,已長嘶一聲,撒開四蹄,向前風馳電掣而去。
在馬去如風的聲勢裡,宗嶽依稀還聽到隱隱約約一句話:「後會有期!」
宗嶽眼望前面兩騎逐漸消失在夜色中的人馬,口中輕輕地重複著這句話:「後會有期?」
心裡卻是充滿了困惑,這種困惑使他站在那裡,怔怔許久。
他不斷地在想:「這位姓陰的姑娘只看她毫不作勢,悠然上馬,以及策馬而去的身手,就不難知道她有一身極佳的武功。而且這一身功力,決不在我宗嶽之下。應該說,我宗嶽如果不會五陽掌,只怕還要遜她一籌。她有如此一身功力,是何人門下?」
宗嶽雖然對當前各大門派,知之不深,但是,自從文士儀離開星子山以後,恩師除了督促他勤練武功之外,也將一些江湖上規矩和武林中掌故,講授了許多,在他的記憶中,彷佛從來沒有聽說過,十大門派之中,有一位傑出的女弟子,能有這位紅衣姑娘的如此功力,斷然不是泛泛之輩的門人,她的師承是誰?
而最使宗嶽心裡難已安寧的,自己受害於同門師叔,反而為一個不相識的外人所救,而自己對這施救的人連姓名都漠然不知,天下難堪的事,曷甚於此?
宗嶽怔然地眺望遠處,遠處是茫茫一片夜霧朦朧,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樣,迷惘而茫然。
忽然,一陣蹄聲如雷,但見前方不遠一點白星,如飛而至。轉眼白馬綠裳,已明白地呈現眼前。
宗嶽當時心中一振,疾跑兩步,迎了上去,綠衣小婢小云已宛如綠荷落地般,飄然從馬背上躍下,站在當面。
宗嶽拱手道:「小云姐姐同來,莫非是因為有甚麼事忘記指點我麼?」
綠衣小婢小云臉帶微笑,還沒有說話,宗嶽又搶著說道:「可是要告訴我你家小姐的尊姓芳名麼?」小云翹著嘴說道:「還說呢!為了方才我溜嘴說了一個『陰』字,我家小姐就怪我無法無天,誰還敢揹著她亂說話呢?」
說著又笑了起來,一付天真未鑿的嬌態,又說道:「宗相公!你不要急,我家小姐不是親口答應了你麼?下次再會時,一定要讓你知道的。這再會之期,雖然遠近難以預料,但是,總會有那麼一天,你說是麼?」
宗嶽輕輕嘆了一口氣道:「大丈夫受人點滴,當報湧泉,何況此次陰姑娘對我有再生之德,我如今不但不能言報,連陰姑娘的芳名都不知道,叫我內心何以能安?」
小云對宗嶽這種受恩念念不忘的態度,倒是頗為感動,一時收斂起笑容,螓首微微一點,接著說道:「宗相公!你也不必如此耿耿於懷,你不是說過大德不言報麼?我家小姐也說過後會有期,來日方長,宗相公只要真有報答之心,也並非沒有酬謝之時,宗相公你說是不是?」
綠衣小婢這一席話,說得宗嶽又是佩服,又是訝然。
他沒有想到小云口口聲聲叫別人說話不要酸氣沖天,而她自己一旦正經起來,竟也說得如此井井有條,鏗鏘有韻,大有她小姐之風,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有其主必有其僕了。
宗嶽在點頭之餘,又問道:「小云姐姐所說,情理兼具,我自然聽從。但是,我總是不明白,陰姑娘何以一定不肯即時將芳名及師承見示呢?」
小云微微含笑道:「又來了!她不願在此時告訴你,自然是有困難,我去而復返,正是為了你們的後會之事呢!」
宗嶽一聽,意外地一怔,不覺脫口輕輕啊了一聲。
小云接著說道:「人世變遷,滄海桑田,是很難預料到來日的。將來宗相公你和我家小姐果真能夠再會,誰又知道會在什麼情況之下?所以,我家小姐特別叫我送來一件東西。」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物,託在手掌之上,遞到宗嶽面前,又接著說道:「將來即使你們兩人不能直接相對,憑了這件信物,也就如見其人,有事有話,均可代傳代做。」
宗嶽一聽小云此言,止不住心裡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