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令十月,節屆初冬。
約莫晌午時分。
在陝南古道上,正有兩騎駿馬並轡而行。
其上各坐一位少年,全都生得神凝秋水,色麗春花,宛如金童玉女一般。
最是他們,一個穿藍,一個穿白,輕裘緩帶,雖然論年齡,頂多不過十六七歲,但卻人人意態軒昂,顧盼自豪,滿像個大人氣概。
也不知是誰家這樣一對好兒郎?
只見藍衣少年,忽然側顧同伴一笑道:「素妹……」
「又來了。」白衣少年立刻亮聲截住。
藍少年連忙改口道:「棠弟……」
「這才是嘛!」白衣少年含笑點頭,勒馬徐行,問道:「嶽哥,怎的你老是改不過口來呢?」
藍衣少年俊眉一揚道:「其實咱們此行光明正大,何必無端自我彆扭,改什麼妝呢?」
又凝視微笑道:「再說這條路上,荒涼無人,偶爾說上一兩句真話,也不妨事呀!」
他們是誰,讀者諸君當已胸中雪亮。
孔素棠聞言,不由小嘴一噘,佯嗔道:「只怕不見得哩!」
並倏地絲鞭前一指道:「喏!那廂不是有人來了麼?」
但覷半里之外,果然有匹馬,如飛馳來。
似乎也是一對少年男女。
同時更見不遠道旁,突然閃出一個手橫鐵杖,濃眉兇眼,禿頭胖大和尚,攔住來人,仰天一陣怪笑道:
此山是我買,
此路是我開。
有人經此過,
要看佛爺金口開不開。
宗嶽聽得暗中一驚!
尤其那男女二人,驟見兇僧,慌不迭勒住坐騎,相顧失色。
胖和尚見狀,又獰笑道:「爾等逃的了麼?」
且陡然一聲斷喝道:「識相的,快自行滾回,靜待午時三刻全家歸西,免得佛爺一個一個的超度!」
這惡僧好狂!不知他們雙方有什麼過節?
孔素棠頗有江湖經驗,迅即以目朝個郎示意,立馬暫作旁觀。
那男女二人,全是二十上下的年紀,生得面貌端正,不像邪流。只是彷佛對兇僧十分忌憚,一時進退兩難,打不起主意。
半晌,才相互看了一眼,驀地各出長劍,縱身下馬,面含悲忿,同叱道:「咱們和你這狗賊拚了!」
惡僧也兇睛一翻,厲喝道:「佛爺就先成全爾等!」
頓時鐵杖猛起,「烏龍擺尾」,呼的一聲,朝對方掃去。
這胖大和尚,手底下極硬,一招使發,勁氣如山,連大道上沙石,都被帶起一大片,好不可怕!
那男女二人,好像自知難以力敵,趕忙紛紛閃讓,避實擊虛,從斜裡還攻,一左一右雙雙齊上。
藝業也倒不錯,而且式式連環,唰、唰、唰,就是七八劍,寒光如雪片飛灑。
一眨眼便是十多個回合。
不想兇僧卻越鬥越勇,一條禪杖亞賽怪蟒翻騰,或劈、或砸,無不如意。霎時間,就迫得那男女二人,汗流浹背,手忙腳亂,險象環生了。
宗嶽生具俠腸,不禁作勢欲出。
倒是孔素棠沉著冷靜,螓首微搖,低語道:「還不到時候,這回看我的。」
漸漸場中,已將滿二十個來回。
忽聽兇僧一聲巨喝道:「小輩還不拿命來!」
入目杖影橫空當當兩響,那男女二人掌中兵刃,一時失神,悉被磕飛,唬得面無人色。
兇僧一招奏功,濃眉勃現殺機,縱聲喋喋一笑,乘勢便下毒手。眼看那男女二人,性命全要不保了。
可是不料正於此際,場外陡傳來一聲極威嚴的口吻:「住手!」
目睹一匹白馬,直衝入相-雙方之間。
兇僧猝感一楞!不由自主的收杖駐足。
不消說,分明在他意念之中,必是當作自己頭領來臨,或是其他的高人。
那知定睛一看,馬上卻端坐一位丰神玉貌,十六七歲的白衣大娃娃!立刻氣得滿臉綻血,鐵杖一指,暴雷似的喝道:「你這小兔崽子找死!」
這惡僧出口就是髒言。
孔素棠立時粉面一沉,高叱道:「不長眼的狗賊!」
人隨聲出凌空而起,左手絲鞭微撩對方鐵杖,右手駢指疾點兇僧二目。
她身形如電,快不可言。
惡和尚連念頭都沒有來得及轉,便覺掌中一震,右眼痛徹心脾,倒退不迭。
那一旁男女二人,驚魂甫定,剛喘了一口氣,就瞥見即時來救的白衣少年,食中二指,箝著兇僧一顆銅鈴大小,血淋淋的眼珠,依舊回到馬上,不禁驚喜欲絕!
這種事,他們交手的雙方,讓也不會料到。
孔素棠更安祥自若,隨手將指間之物,朝兇僧彈去冷笑道:「狗禿驢,認得本少爺了麼?」
常言道,惡人最怕人磨。
此刻那兇和尚,已威風盡飲,手捂著瞎眼,兀自腳步仍不停向後倒-,口中色厲內荏的答道:「你這小子有種就報個名來!」
孔素棠秀眉一揚道:「憑你這狗賊也配?」
宗嶽也從旁插口道:「你儘管去尋人來找場,少爺們不過午時三刻,決不會走!」
兇僧答聲:「好!」
陡然倒拖禪杖,轉身便如飛奔去。
一旁少年,趕忙朝宗孔二人,躬身一揖道:「在下雷仁,敬謝二位少俠相救之恩。」
那少女也深深斂-道:「多謝二位公子。」
宗孔二人,迅即一躍下馬,答禮道:「路見不平,乃是武林人份內之事,何敢有當掛齒?」
雷仁又一指少女道:「這是舍妹雷英,但不知二位恩人可肯見示名諱?」
孔素棠搶先通名,並相介心上人道:「小弟宗棠,這是家兄宗嶽。」
立又亮聲問道:「府上和適才那賊禿,是什麼過節呢?」
雷仁聞言,不由一聲長嘆道:「此事一言難盡,在下當得奉告。」
原來這兄妹二人,乃是往日長安振-鏢局,總鏢頭三絕手雷明遠的一雙兒女。
自從當年十絕魔君得勢,十大門派相繼易手之後,武林之中漸漸形成一邊倒的局勢,連所有的鏢行,都無不仰承彼輩的鼻息,按月貢獻大部份收入,方能繼續營業。
因而雷老鏢頭難以忍辱,只好洗手江湖,歸隱此間「腰嶺關」下。
時間一幌就是十多年,倒也清靜無事。
不想半月前,卻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忽有現為終南派下院的南五臺彌陀寺方丈,七煞頭陀無戒,遣人下書,飭令-日前往投順,否則殺無赦。
也不知是誰發覺雷家在此?所因何故?
自然三絕手一生任俠,愛惜羽毛,豈肯晚年失節,立時斷然拒絕。
並久聞彼輩,乃是十絕魔君黨羽,勢力遍天下,高手如雲,萬非其敵,日夜憂心。
亦深知既被指名招降,決難走脫,所以再四尋思,唯有暗遣子女遠遁他方,以延雷氏一脈,自己獨留-拚老命的最後一策了。
他說的好:「人生自古誰無死,與其屈志從賊,遺臭千古,反不如一死心安理得。」
雷氏兄妹,雖覺萬分不忍,但不能不遵嚴命。
誰知賊黨,卻早已四處埋伏,準備一網打盡了。
雷家兄妹更說,據聞賊黨之所以四處徵集武林中人,乃是要在終南山「靈霄觀」練一種什麼「玄陰大陣」。
宗嶽聽得暗中一動,心想:八成是三花賊道,為了自己曾有三月後前往,特別積極準備了。
孔素棠立刻高聲讚道:「令尊正氣浩然,不為威武所屈,小弟實深景仰,甚願一親風範,不知可否?」
雷英姑娘,微微一嘆道:「二位公子義薄雲天,家父歡迎之不暇,焉有可不可之理!」
不過她又搖搖頭道:「賊勢浩大,二位公子都是富貴中人,萬一連累在內,小妹們居心何安啊?」
這位姑娘,心腸倒是極好。
孔素棠馬上朗聲一笑道:「愚兄弟並不怕事,此番便由邛崍十絕谷來,陰古希老魔頭,尚且難奈我何,區區終南賊黨,即使連累,又有何妨?」
顯然地是有意說幾句大話,來安雷氏兄妹心。何況適才露上那一手,輕描淡寫的便將惡僧打發,也果真不同凡響,不由人不信。
加上雷家兄妹,本就不忍遠離老父逃生。
於是雷仁,馬上興奮的拱手道:「寒門何幸,得逢二位少俠脫身急難!」
並側顧乃妹道:「咱們快陪宗公子回莊,那賊禿法空逃去,說不定彼輩要提前發動呢!」
雷英點點頭。
隨即兄妹二人在前引路,大家同向北行。
轉過一座小山巒,便見一所獨立莊院。
前臨溪水,後傍梅林,幽香撲鼻,十分不俗。
宗孔二人也無心瀏覽景色,逕隨雷家兄妹,直入莊內。
只是極為古怪,莊中竟靜蕩蕩,既未設伏,也不見一個使喚人等。
敢情雷老鏢頭,不願牽連無辜,都一齊遣走了。
來到堂前,才發現一位鬚髮蒼蒼,身材魁偉的老人,滿臉愁容,居中危坐。
最是他,偶聞足聲,猛抬頭,頓時高喝道:「你這兩個不孝的畜生,回來則甚?」
雷英慌不迭含淚顫聲道:「爹爹,不是女兒們不遵父命,你可知道,賊人早巳四外設伏了啊!」
此言一出,雷老鏢頭立刻神色頹然道:「嗯,有這等事?」
雷仁馬上走近一步接口道:「剛剛孩兒和英妹,便是險為法空賊禿所傷,幸遇到救星哩!」
老鏢頭又倏地瞥見宗孔二人,目視乃子問道:「他們是誰?」
雷英趕忙稟告道:「好叫爹爹得知,這兩位公子,就是救孩兒們的恩人嘛!」
宗嶽也乘機拱手道:「晚輩們適聞老英雄高風亮節,心生敬仰,特隨令郎前來趨謁,尚請有以教之是幸!」
雷老鏢頭迅即起身答禮,二目直視,不停的打量宗孔二人,嘴裡連道:「不敢當,不敢當!」
且緩緩問道:「二位少俠何人門下?」
孔素棠微微一笑道:「這個麼?請恕暫難奉告。」
立又點頭道:「依情理而論,大約先父十多年前,許還是老英雄的故人呢!」
雷老鏢頭,人極知趣,也不再追問,雙眉一皺道:「二位的好心,老朽十分感激,適才相救小兒輩,尤其叨領盛情,只是賊勢太大,這場渾水,你們小小年紀,可淌不得呢!」
更馬上一抱拳道:「寒門不幸,正值賊人侵擾,深愧難以待客,老朽不留二位了。」
此老更是極端耿介,臨難仍不忘為他人著想。
這也無異是下逐客令了。
雷家兄妹目睹老父這等神色,欲言又止。
唯其如此,所以宗孔二人,越發不能見義不為要插手了。
孔素棠淡淡一笑道:「要是晚輩,也和賊黨有仇呢?」
雷老鏢頭,依舊搖搖頭道:「少俠千萬別任性,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二位千萬暫時忍耐。」
聽口氣,無疑他是高估了賊人,認為二小如今還不是敵手。
宗嶽也忍不住亮聲道:「老英雄放心,終南山這一干賊黨,還不在晚輩們眼中!」
雷老鏢頭又打量了一眼,微嘆道:「二位都是初生之犢不怕虎,那知賊人的厲害啊!」
孔素棠立刻接口道:「不見得吧!剛剛那賊禿,怎的竟是酒囊飯袋嘛?」
這時日色已經偏西。
正當老鏢頭遣不走二小,沉吟之際,忽聽廳外一聲厲喝道:「雷明遠老狗,還不快出來領死!」
孔素棠馬上展顏一笑道:「老英雄不妨暫緩出手,待愚兄弟看看是什麼人物?」
且不待答言,便與心上人手攜手,轉身從容走出。
但見前院有僧有俗,黑壓壓一群,不下二十餘人。
為首的是一個頭戴金箍,滿臉橫肉的披髮頭陀。
適才那惡僧法空,額裹青巾,也在列中。
而且一見二小,頓時獨眼冒出怒火,高喝道:「就是這兩個小子!」
那披髮頭陀也厲聲問道:「你這兩個小子是何人門下?」
孔素棠緩緩立定,冷冷的答道:「稍時爾等去問閻王爺好了。」
宗嶽也俊目一掃群賊,微哂道:「你們到齊了沒有?」
他們好整以暇,旁若無人,雖然全都年齡不大,但這份氣度,確著實先就令人心折,何況群賊中,已經有人吃過苦頭,那敢絲毫輕視。
只是雷老鏢頭,卻暗中耽心,迅即隨後縱到,老遠就朝披髮頭陀高喝道:「雷某來也!」
乃子乃女,亦各仗兵刃,飛步離廳。
那披髮頭陀,目睹雷家長幼齊出,連正眼都不看一看,仍凝視二小,上下打量,良久才桀桀一笑,回顧左右道:「這兩個小子,準合九公主的口味,咱們最好生擒!」
這賊頭陀口氣倒還不小。
同時這「九公主」三字,聽在孔素棠耳中,不由微微吃驚!
對方說的,顯然必是指十絕谷之人。
因為九公主人稱「九尾狐」,本名胡媚娘,不止藝業高強,深得老魔頭傳授,最是兇、淫、狠、毒,詭計多端,誰見了都怕,想不到也來終南山了。
只見披髮頭陀,又目射寒光,如同兩道冷電,逼視孔素棠喝道:「小輩竟敢傷佛爺手下,該當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