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男人對女人好惡的形成,多半是以所受教養的主觀為出發點,從直覺得來。有的喜歡端莊靜雅的大家閨秀型,有的喜歡羞答答怯生生的小家碧玉型,有的喜歡濃-豔抹風流冶蕩的神女型,有的喜歡……總之是各有不同。
自然宗嶽身出名門,知書守禮,其心目中的典型可知。
惟其如此,所以儘管適才陰如花那種近乎一絲不掛,赤裸裸的廝纏盪漾,令他慾念衝動,面紅耳赤,但卻並無好感,反不如此刻入目便衷心的暗暗讚美。
因此之故,頓時不由自主的減少了好些敵意,失神打量起來。
陰如花見狀,瓠犀微露,盈盈一笑道:「你不認識我了麼?」
立又溫婉的說道:「少俠是正人君子,剛剛小妹頗有失禮,特敬備菲酌謝罪!」
此女不僅如今神態舉止,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一掃前此褻蕩妖淫之氣,尤其這樣言語,實在忒以動聽。
宗嶽恍疑對方乃是有意改邪歸正,連忙趨步入席,抱拳道:「姑娘言重了。」
這時室內別無他人。
陰如花迅即親手執壺,一面為宗嶽滿斟一杯美酒,一面輕喟道:「其實我也是好人家兒女,曾讀詩書,哪得不知廉恥?」
宗嶽不禁抬眼問道:「難道姑娘還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
陰如花點點頭,把盞嬌聲道:「少俠請先乾此杯,小妹當掬誠奉告。」
宗嶽微睨酒中,似無異狀,馬上一飲而盡道:「在下洗耳恭聽。」
陰如花也陪了一杯,然後幽幽一嘆道:「而且我的苦痛,普天之下,惟有你才能解。」
「願聞其詳。」、;
「你可知道家師何以願把全部五陰真經傳授於我?」
「自然是姑娘天賦特高。」
「唉!少俠猜錯了。」
「是什麼呢?」
「因為我自幼患了一種五陰絕脈奇疾,恰好是這種功夫的良材,學來事半功倍,也有異常人,從此種下淫根,永難自拔。舉世之間,只有五陽神功可以祛除!」
「怎樣療法?」
「五陰真經附錄上曾有詳載……」
陰如花忽然面含嬌羞,垂首低語道:「一種是和會五陽神功的人,結為夫婦……」
「還有什麼辦法?」
「另一種是習練五陽神功第八、十兩篇,自行調龍虎,配陰陽,以消化劣根。」
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
這兩種辦法,在宗嶽想來,一樣都不能答應。
但陰如花卻似乎抱著無比的希冀之心,粉面微揚,凝視宗嶽,幽幽地問道:「你能成全我麼?」
最是宗嶽偶抬臉,四目相對,頓覺對方那兩隻深邃明亮的大眼裡,充滿乞求、哀怨、悱惻、使人不忍拒絕的魅力。加上語聲嬌婉,悽切柔媚,入耳生憐,立刻心波盪悽,情不自禁的,將口邊難以相助的話咽回,作了個肯定的承諾道:「在下願將五陽真經八、十兩篇轉授姑娘。」
此言一出,陰如花馬上嫣然一笑道:「多謝你啦!」
更眉目生春,伸出一雙雪藕般的粉臂,十指尖尖,取過銀壺,又為宗嶽斟滿一杯酒,吐字如簧道:「第八篇上是說些什麼?」
宗嶽彷佛已經百依百順,毫不考慮的答道:「全是練功的心法。」
「你先背誦一遍如何?」
陰如花一面提出請求,一面二目泛出異彩,側耳傾聽。
不料宗嶽,忽然搖搖頭道:「如今尚非其時。」
「你不是答應傳我了麼?」
「不錯。」
「為什麼又反悔呢?」
「君子一言,如白染皂,宗某豈是失信之人,只是不在今日而已。」
「要等待何時?」
「我掃蕩了貴谷以後。」而且宗嶽縱聲笑道,「姑娘這次使的奼女迷陽大法,端的高明!」
「那有此事。」陰如花依舊矢口否認,輕輕一嘆道,「你對我的成見太深了!」
宗嶽立刻反守為攻,微哂道:「假如姑娘果是好人,何不先把解穴法告訴我,以明心跡?」
這倒是一記狠招。
但覷陰如花,倏地柳眉一揚,一雙勾魂奪魄的媚日凝視,問道:「晨間我已說過,此法乃是出之於五陰真經七、九兩篇,非陰陽合體難傳,句句是實,你肯麼?」
宗嶽淡淡的答道:「我不信。」
陰如花又嘆口氣道:「唉,真屈死我了!」
「口訣總可以說出呀?」
「那是隻能意會,不可以言傳!」
「難道五陰真經上沒有圖說?」
「我乃是家師所授,不曾見過。」
「如此說來,咱們這場賭賽,豈不是毫無價值了麼?」
陰如花連忙接口道:「不,若是你傳我五陽真經八、十兩篇,就有辦法了。」
「昨天訂約之時,可沒有這項規定。」
陰如花粉臉微紅道:「你也沒有申明不肯接受合體傳功呀!」
宗嶽默然不語。
陰如花又嬌聲道:「有了,我記起家師似乎曾說過一句話,你不妨自己悟解試試!」
「什麼話?」
「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剛。」
這十三個字,頗有玄奧,好像其中果有道理。
宗嶽不由信以為真,立刻推敲起來。
陰如花見狀,嫵媚的一笑道:「少俠不忙苦思冥想,反正還有兩日,今天我要一盡地主之誼,酒後獻幾樣管絃薄技以娛佳賓。」
這丫頭確如十絕魔君所說,不論是心計武功,都比崔蝶仙、文士儀之流高出十倍。
別看她此際一本正經,端莊文靜,滿口全是入情入理動聽的好話,但在這等花言巧語假面具掩護之下,卻隱藏有極厲害的詭謀。
她自從登上代理十絕谷主的寶座,就決心要大顯身手,一網打盡上門尋釁的十家掌門,以除後患。因而先激令群龍之首的宗嶽入殼,明以留此三日作賭賽,其實乃是一種變相的軟困,用為誘使其餘敵人入伏的香餌。
不想此計僅有公孫小鳳一人上當,還倒貼一位卞無邪,不曾如願。
於是又欲擒故縱,主動提出走馬換將,一面親對宗嶽大做水磨功夫,一面派遣文士儀、畢少凡,率領谷中高手,暗躡孔素棠行蹤,嚴令一俟卞無邪被釋,便大舉進攻,不留活口。
尤其她自己,大展看家的解數,一套又一套花樣翻新,層出不窮,欲圖騙取五陽真經,並收服宗嶽以為裙下之臣。
始則是賣弄色相。
繼之乃採取「君子可欺以方」的古訓,扮成本性養良,楚楚可憐之態軟攻,更巧妙地於輕顰淺笑之中,雜以「奼女迷陽大法」,以及殷勤勸飲內有奇淫無比媚藥的藏春灑,雙管齊下。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
恰好「藏春酒」為假冒黑心張三的宇內樵子所經管,早就做了手腳。
雖然暗使「奼女迷陽大法」,宗嶽一度險些被惑,但終因天性過人,暗有戒心,即時警覺,轉危為安。
因此,陰如花好生詫異,不得不改弦易轍,想另出奇兵了。
自然宗嶽也明知對方說的必將又是一種手段,頓時故作讚譽道:「姑娘倒是博學多才!」
不久雙雙終席。
侍女們迅即入室撤去殘餚,各奉上一杯香茗,焚起一爐香退出。
陰如花馬上取過一張古琴,跌坐在錦凳上,嬌聲道:「少俠乃是雅人,荒居無好招待,特奏陋曲一闕,以博一笑。」
宗嶽微哂道:「只怕我不是知音呢!」
陰如花也不再答話,僅微徽一笑,便低眉凝神,伸出水蔥兒般的玉指,十分莊重,緩緩撥弄起來。
滴隆咚……
叮…咚……
開始彷佛操的是高山流水。
但卻音調極度低沉,宛如江底雷鳴,嗡嗡不絕,毫無韻味可言。
宗嶽暗暗好笑。
漸漸指法加快,目睹五絃齊動,起落不停。
可是竟出奇的反不聞其聲。
不知這丫頭玩的什麼把戲?
他偶抬臉,猝見爐中嫋嫋的香菸,亦發生怪事,忽然一分為五,散作圈圈漣漪,一道接一道,細如遊絲,好像具有靈性,紛紛繞自己盤旋。
轉瞬之間,便如天羅地網,交織得密密層層。
宗嶽心頭突起警兆,驟感神志搖搖,四外寒冽砭骨,不由大吃一驚趕忙行功抗拒。
分明這是一種極厲害的魔法。
這時,耳聽陰如花曼聲低唱:
阿儂昨夜遇知音,
一見縈懷傾慕深。
傾慕深,陪銷魂,
相思難寄倍傷神。
千種柔情化萬縷,
絲絲為我綰郎心。
綰郎心,勿放鬆。
海枯石爛不離分。
歌聲如怨如訴,纏綿悱惻無以名狀。
宗嶽頓覺字字直扣心絃,不能自已,神志也越發如同波濤洶湧,無法收攝,大有想撲上前去,拜倒石榴裙下,高呼一聲:「妹妹我愛你!」才能快意之感。
環繞的煙網,更不時飄出奇香,沁人慾醉。
這真是一種別開生面而又陰狠無比的陣仗。
宗嶽忍不住霍地起立,冷笑道:「這是待客之道麼?」
陡聚五陽真氣,一招「開天闢地」,朝身外菸網掃去。
照說以他如今的藝業,掌勢該是何等的有力。
那知事實卻不然!
入目勁風所及,除了擴大一些空間,迅又恢復原狀外,煙網竟是仍舊緊緊籠罩,完好無損。
不僅如此,宗嶽反感被一股陰柔的潛力,震得雙腕痠麻,好生駭異!
試一舉步,也立為煙網所阻,雖然看似無質,但卻亞賽銅牆鐵壁一般的堅軔,不能離開坐處方圓三尺之外。
這種事太古怪了!
是真?
是幻?
一時宗嶽有說不出的困惑和詫愕!
微睨陰如花,撫琴如故。
爐中香菸,亦仍舊生生不息,化為無數的淡圈,向自己圍來。
沒奈何,只得坐回錦凳上,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瞑目垂簾。意欲先行自保,然後再思對策。
不料儘管他夙根深厚,總是心神收攝不住,耳畔、腦際,始終縈繞對方適才所唱的情歌,抹不掉,驅不去,激盪難安,連四肢百骸也隨之時而血脈賁張,時而懶洋洋提不起精神,忽冷忽熱,煩躁之極。且愈咬緊牙關壓制,澄思滌慮,愈增苦惱,好像一顆心果被那萬縷菸絲綰住,要向對方身旁飛去。
虧得宗嶽毅力之強,遠非常人可此,忍耐再忍耐,絕不示弱,好不容易熬到日影西斜。
忽聞窗外有人亮聲道:「對這種毫不知情識趣的傻小子,殺了豈不乾淨?十妹身曆本谷重任,何必費上偌大的心力?」
聽口音,大約是崔蝶仙。
陰如花一面仍是操琴不輟,一面淡淡地答非所問道:「大姊請勿擅入。」
崔蝶仙咯咯一笑道:「知道啦,我是在這裡代你護法,準備稍時討杯喜酒喝嘛!」
接著又輕輕一嘆道:「想不到十妹竟把恩師秘不傳人的『十絕五煙羅大法』都學來了,真是難得!」
言下大有十分羨慕之意。
其實在她,這是由於一種萬分不平的妒忌心所發,自覺身為女同門之長,多年色事乃師,無所不用其極,如今反被一個不知底細的小丫頭後來居上,得到大家都不曾有的傳授,傲視儕輩,氣使頤指。
當然昨夜一統賊禿受懲,也是導致這淫娃不滿的一樣因素。
陰如花僅看了一眼,未加理會。
不知崔蝶仙是何心意,依舊喋喋不休道:「如花十妹,老姊姊要提醒你一句,在不久以前,恩師曾和十全老鬼打賭,親口將素棠十妹,賜配了這傻小子呢!」
此言一出,陰如花立刻粉臉變色,急問道:「有這等事?」
最是語音未落,突然古琴錚錚連響,五絃齊斷。
同時室內熱浪四溢,入目宗嶽已昂然卓立,渾身紫焰繚繞,凜若天神,所有的層層煙網,都在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崔蝶仙首先驚呼道:「這是怎的?」
反是陰如花,不慌不忙,先怒視了崔蝶仙一眼,然後回顧宗嶽,幽幽一嘆道:「人算不如天算!」
頓又展顏一笑道,「這也足見少俠的五陽神功,果是不凡!」
宗嶽冷冷的答道:「不敢當姑娘謬譽。」
這是何以故呢?
原來十絕老魔的獨門「十絕五煙羅大法」,完全是一種精神功夫,威力的強弱,端賴施展的人心念集中與否,因此宗嶽之所以能安全脫困,從表面看,似乎是五陽神功戰勝了五陰真氣,但其實主要的還是陰如花被崔蝶仙前來打擾分神所致,不過若非宗嶽功力精純,也不能支持如許之久,出險如此之易。
他們雙方都暗中有數,各懷忌憚之心。
陰如花更十分知機,自忖目前絕難降伏斯人,不如放寬一步,慢慢再作計較。
她見文士儀無精打采地出現在窗外,分明任務沒有達成,於是立向宗嶽微笑道:「實告少俠,貴友要穴乃被家師以五行逆運手法所制,應昏睡十日,並無解法,也毋庸強解,時效一失,便自醒轉,照算今天當已痊癒。此番訂約,只是小妹意在一分高下,如今看來,暫時誰也難佔上風,咱們既然立場有別,不妨多作準備,明年中秋再一決勝負好了。」
宗嶽恍悟上當。
窗外的文士儀,聞言馬上插口道:「十妹千萬別輕易放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