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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黑天書(1)

    眾倭人卸貨下船,載車向東。陸漸忍不住道:“寧先生,還要跟著他們嗎?”寧不空道:“而今倭國正處亂世。亂世之法,隨強者生,隨弱者死。我雙目已盲、你又沒什麼本事,若要活命,須得找一位倭國最強的諸侯,作為依靠。”

    “最強的諸侯?”陸漸怔忡道,“寧先生找到了嗎?”寧不空笑了笑:“也許。”

    陸漸心中納罕,隨車隊進發。沿途寺院眾多,法宇千重,寶相森嚴,梵音縹緲,想必因為亂世艱辛,世人盡都沉溺於佛法,以求內心解脫。至於倭國民舍,俱為木造,矮簷蓬戶,人畜雜居,相形於寺廟,至為簡陋。

    須臾出城,遠野山青,淡雲舒捲,如美人雪白嬌靨上一抹籠煙黛眉。溪水縱橫,明秀多石,水上橫跨若干唐橋,彎曲無欄,如虹霓噴吐。田中耕作的倭人,個個矮小黧黑,衣不遮體,田間道旁,殘矛斷箭隨處可見。

    一行人出了西國,經京都取道向東,途中關卡林立,稅貲甚多,盜賊蜂起,屢有苦戰,天幸寧不空以火部絕學暗中護持,才得有驚無險。如此早起晚宿,車馬倥忽,日子雖然艱難,陸漸識字練功卻未擱下,識字多虧寧不空監督,至於練功,陸漸但凡荒廢一日,便覺空虛,益發渴望修煉時那分奇妙快感。煉完朱雀七脈,再煉玄武七脈,抵達尾張國界時,他已煉至三垣帝脈的“紫微脈”,雙手異感隨那修煉,越發明顯:撫摸牛馬,便知牛馬血流緩急、疲憊與否;碰觸樹木,便知樹內汁液流動,或枯或榮。陸漸被這種種奇妙感覺擾得坐臥不寧,每次詢問寧不空,寧不空卻都裝聾作啞,默然以對。

    這一日,終至尾張國清洲城,清洲城砦矮小,規模遠不及西國與京都。城下町有不少武士正在操練,瞧見車隊,無不喜極狂呼,丟了槍矛奔將上來,鵜左衛門急命隨從圍住箱籠,以防對方偷搶。

    一箇中年倭漢走上前來,將手一拍鵜左衛門,哈哈笑道:“你這隻水耗子,一走一年,總算回來啦,大夥兒還以為你鑽來鑽去,鑽到海里去了呢。”

    鵜左衛門識得來人是織田家的家臣久佐間信盛,連忙問安,又道:“主公呢?”

    久佐間皺眉道:“那個呆子麼,帶著鷹打獵去了。”鵜左衛門又道:“柴田大人在嗎?我將貨物跟他交割,先存在庫房裡,待主公回來支配。”

    “勝家卻在。”久佐間眨眨眼,“有我的份嗎?”

    鵜左衛門笑道:“哪能忘掉大人的,除了珠寶金銀,還有上好的唐綢和茶葉,另有幾樣絕佳的茶具,都是天下少有的。”久佐間哈哈大笑,伸掌猛拍鵜左衛門的肩膀,他是力大的武將,鵜左衛門幾被拍趴在地上。

    原來,鵜左衛門在尾張武士中水性最佳,善於航海,更兼通曉華語,故而尾張的貴族家臣紛紛出資,委託他前往中國走私貿易,鵜左衛門辛苦一年,至今始回。

    眾武士瞧過幾樣珍物,開了眼界,須臾散去。鵜左衛門向寧不空道:“先生跟我入城,先住旅舍,待我的與主公說來,再請先生。”

    寧不空搖頭道:“無功不受祿,我二人之事,你也不必告訴令主公。你只需為我們在城中當街處買一間房舍便是。”

    “買房子?”鵜左衛門吃驚道,“但買房的錢……”

    寧不空道:“你跟我外甥打賭,不是輸掉了綢緞嗎?我估算過了,那些綢緞換的錢,買一間房舍綽綽有餘,買房後剩的錢歸你,作為牙錢。”

    鵜左衛門愁眉苦臉,諾諾應了,將貨物交割之後,便買了一間當街的房屋給了寧、陸二人。寧不空要來筆墨木牌,寫上“不空算館”四字,掛在門前。

    城中軍民見了,都覺稀奇,紛紛前往觀瞻。寧不空絕頂聰明,來倭途中便留心學說倭語,到得清洲已然粗通,此時便為倭民起卦算命,他易理精深,人又狡黠,倭民中愚笨憨直者多,精明算計者少,但覺寧不空算無不中,一來二去,竟將之奉為神明,為求一卦,紛紛前來繳錢納米。

    陸漸白日在算館打雜,入夜識字煉功,三垣帝脈與二十八支脈不同,進境緩慢,多有驚險,天幸寧不空護法,方能履險如夷。半月過去,“紫微脈”練完,陸漸體內空虛奇癢之感也與日俱增,便不練功,也會不時發作,非要寧不空注入真氣不可。

    寧不空卻不知是何居心,不再有求必應,陸漸難受之時,也不救護,反而以此為要挾,逼迫他識字,陸漸每日若不識滿足夠字數,或是違背自己心意,寧不空便不予他真氣,無論陸漸如何痛苦,均是聽之任之。

    如此經歷幾次,陸漸對寧不空又恨又怕,寧不空但有所令,無不戰戰兢兢,全力以赴,生恐得罪於他。饒是如此,那詭異內功仍是無法不練,只因痛苦增長,修煉時的快感也隨之增長,叫人難以割捨。

    時光迅疾,過去月餘。這一日,鵜左衛門攜了一個少年前來,見了陸漸,垂頭喪氣道:“這是我的兒子,船上輸給你的。”

    陸漸早將此事忘到爪哇國去了,不想鵜左衛門事隔多日,重又提起,心中好不驚訝,忽聽寧不空道:“陸漸,你將所立賭約給他,算是兩清。”陸漸只得找出所立契約,已是皺巴巴一團。鵜左衛門接過契約,頭也不回,轉身便走。

    陸漸奇道:“寧先生,人是你要來的嗎?”寧不空點頭道:“從今日起,你別有要事,館中雜務,都交給這少年打理。”

    陸漸只覺怒氣上湧,大聲道:“你這不是拆散他人父子、傷天害理嗎?”

    寧不空驀地轉頭,森然道:“你說什麼?”他雙目被毒血所傷,眼球萎縮,深陷顴下,有如兩口深井,黑洞洞十分怕人。

    陸漸心頭打了個突,不敢再言,再見那少年身形瘦小,衣褲簡陋,兩眼狠狠盯著自己。

    陸漸想他父子離散,心生憐憫,他這些日子也學了幾句倭語,便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少年咬牙道:“倉兵衛。”說到這裡,他脖子一揚,嘰裡咕嚕迸出一串話來,瘦削小臉掙得通紅。陸漸忙問道:“寧先生,他說什麼?”

    寧不空冷哼一聲,道:“他說你不配做他的主公,他將來要殺了你,追隨織田國主。”又冷笑道,“陸漸,這小畜生絕非善類,你別把他當人便是。”

    陸漸不忿道:“你又瞧不見,怎麼知道他是好是壞?他被你逼得離開父母,說幾句氣話也是應該。”

    寧不空冷笑一聲,道:“我眼睛看不見,心卻瞧得見,你不聽我話,必吃大虧。”當下以倭語喝令倉兵衛打掃挑水,燒火砍柴。說來奇怪,倉兵衛對陸漸兇狠,對寧不空卻畏懼無比,低眉順眼,連聲答應。陸漸瞧得驚訝,見倉兵衛拿著掃帚,便欲相幫,卻聽寧不空喝道:“少管閒事,給我滾進來。”

    陸漸不敢違拗,隨他入房,但見寧不空端坐桌旁,桌面擺了兩把新制的算盤。寧不空道:“今日我教你珠算,你須得用心了。”陸漸瞧過寧不空用這珠盤運算過,便道:“我學它做什麼?我又不做賬房。”寧不空冷笑道:“你隨著我寧不空,若不懂算,豈不叫人笑話?”

    陸漸隨他日久,只聽語氣,便知寧不空這話言不由衷,但他性情隨和,既來之,則安之,何況倘若違命,寧不空必又藉口此事,不予真氣了。

    當下寧不空口說手比,傳授算法口訣,陸漸依法而行,不知為何,一旦撥算,竟覺那算珠便如生在指頭上似的,撥打起來十分如意。

    兩人一教一學,時光如飛,到晚間方才停下,二人出門時,卻見倉兵衛手持斧頭,正蜷在一堆柴草前打盹。寧不空聽到鼾聲,面色一沉,提了乾柴,不問青紅,狠狠將倉兵衛抽打一頓。倉兵衛匍匐在地,嗚嗚大哭,卻不敢動。寧不空抽打已畢,徑自去了,陸漸上前安慰,那知倉兵衛目光兇狠,衝著他大叫大喊。

    陸漸想他出身武士之家,全因自己一紙賭約,淪為奴隸,不但不以為忤,反而更添憐憫,只恨言語不通,無以表達心中善意,當下找到寧不空,學說倭話。寧不空問明緣由,不覺冷笑道:“你對這小畜生好,還不如將心思花在狗身上。”話雖如此,卻仍是傳他倭語。

    如此一來,陸漸一日之中,練功識字之外,更添上學珠算、學倭語。可喜的是,他珠算天分極高,精進神速,十指間若有神助,甚至於連陸漸也疑心這算盤自己往日學過。寧不空卻不以為怪,陸漸算完一題,他便不動聲色,再給一題。

    又過幾日,寧不空開始出題,與陸漸比算,瞧誰當先算出結果。他算道精深,自是佔盡上風;但陸漸算法雖不如寧不空簡便,卻因手快,拙能勝巧,竟也不落下風。

    這一晚,兩人比算,陸漸略快半分,僥倖勝出。歡喜間,忽聽寧不空冷冷道:“你的‘天市脈’已練完了嗎?”天市脈是“三垣帝脈”最後一脈,陸漸沉溺珠算,竟忘了練功進度,聽他一說,才醒悟道:“對呀,昨日剛剛練完。”

    寧不空道:“這就是了,這算盤也沒白打。”

    陸漸怪道:“練內功和打算盤有什麼干係?”

    寧不空道:“這干係大了,你內功精進越快,雙手便越靈巧,雙手越靈巧,算盤自也打得越快;反之,你算盤打得越快,你這雙手便越靈巧,而你練的內功,也就精進越快。所以說,打算盤乃為練你雙手,練你雙手卻是為了你內功速成。要麼,憑你初學珠算,如何能勝過我寧不空?”說到這裡,他乾笑兩聲,陰聲道,“小子,恭喜恭喜,你終於練成《黑天書》。”

    陸漸皺眉道:“《黑天書》是什麼東西?”

    “《黑天書》便是你所練內功。”寧不空道,“從今日起,你便是我寧不空的劫奴。”

    “黑天書、劫奴?”陸漸越聽越覺糊塗,“都是什麼?我不明白。”

    寧不空自離中國之後,難得心中暢快,不由得呵呵笑道:“《黑天書》乃是一部武經。但凡修煉者,須得有人以本身真氣相助,方可練成。可一旦練成,給予真氣者便是劫主,修煉者則為劫奴,若無劫主真氣,劫奴便無法抗拒‘黑天劫’。”

    他笑了笑,又道:“你知道什麼是‘黑天劫’麼?那便是你每次修煉時,奇癢空虛、痛不欲生的那種感受,如果你不想遭受‘黑天劫’之苦,便要聽我的話,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得做什麼。”

    陸漸對寧不空的話似懂非懂,卻恍惚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個極大的圈套,不由得慌張起來,吃吃地道:“你讓我做什麼?我幹麼要做?”

    寧不空見他如此不開竅,臉色一沉:“你若不做,我便不給你真氣,你不害怕麼?”陸漸心口彷彿捱了一拳,張口結舌。

    寧不空冷笑道:“從今以後,我若向東,你便不得向西,你就算是死,也要護著我。只因‘黑天劫’之苦,這世間唯有寧某的真氣可以解除,其他的人,任他內力再強,修為再高,也不管用;這就是《黑天書》‘有無四律’的第一律:無主無奴。意即是,若無劫主,必無劫奴,劫主受害,劫奴必死無疑。”

    陸漸腦中嗡嗡作聲,似有千百蚊蟲撲翅噬咬,禁不住捧頭大叫:“不對,不對,你騙人,你騙人……”

    “我騙你做什麼?”寧不空冷笑道,“從今之後,你就是寧不空的影子,今生今世,也休想與我分開。”

    陸漸聽得渾身發冷,卻說不出一句話。他也不知是如何回到床上,更不知是何時睡去,醒來時,已是次日傍晚,日光透窗而入,蒼白無力。

    “想通了麼?”忽聽寧不空冷冷說道,“‘黑天劫’的威力你也深知,若無寧某的真氣,你便是死,也要經歷世間最可怕的折磨。”

    陸漸心頭怒氣一湧,大聲叫道:“那我寧可死了。”

    “人生皆有一死,死何足懼?”寧不空徐徐道,“你一死容易,但晴小姐呢?你忍心與她天人永隔,永不相見嗎?”

    剎那間,陸漸心頭浮現出姚晴的動人嬌靨,每天對她的思念,就像《黑天書》一樣,既給他無窮的快樂,也給他難忍的痛苦。陸漸呆了許久,驀地死念頓消,伏在床頭,放聲痛哭。寧不空木然端坐,既不勸慰,也不斥責。

    陸漸大哭一場,暗暗立誓,再也不練那《黑天書》,可那奇功一旦上身,便如魔咒附體,若是不練,發作更頻,反之若是持續修煉,“黑天劫”便可來得緩慢許多,十天半月方才發作一次,只是發作之時,比修煉未成時更加猛烈。

    陸漸明白此理,滿腔雄心盡皆化為烏有,遂然聽天由命,默認了這劫奴身分。寧不空見他屈服,便也待他溫和了許多。他見陸漸珠算嫻熟,便讓他為城中豪門富戶經理帳目,收取若干費用,此時珠算雖已流入倭國,但方興未艾,粗通者極少,精通者絕無,後世所謂的東洋“和算”更未開創。加之諸侯割據,尾張東陸小國,更無一人見過這神妙算具。陸漸理過幾家帳目,名聲大噪,但他心有怨氣,全數發洩在算盤上,不足十日,便打壞三張算盤。寧不空知他心意,付之一笑,轉而請高手匠人鑄了一副黃銅算盤,這銅算盤一旦撥打太快,銅珠摩擦銅杆,便會滾燙如火,陸漸被灼傷幾次,方知自己的智計與寧不空相比,委實天差地遠。

    這一日,陸漸在房中算帳,忽聽庭中嗬嗬有聲,推門一瞧,卻是倉兵衛手持竹槍,練得滿頭大汗。倉兵衛瞧見陸漸,眼神兇光一閃,驀地舉起竹槍,向他面門狠狠戳來,陸漸不防他突下毒手,轉念不及,雙手已不由自主伸將出去,握住竹槍,耳聽咔嚓一聲,竹槍被擰成兩截。

    陸漸固然不知何以握住竹槍,又何以折斷槍桿。倉兵衛更是萬分驚駭,他本來以為這次偷襲,陸漸不死即傷,不料對方如此高明,未及還醒,眼前竹影閃過,臉上已狠狠捱了一記,抽得他半臉麻木,嘴裡腥鹹,跌退兩步,瞪著陸漸,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來。

    陸漸丟了那半截竹槍,望著雙手,神色怔忡,忽見倉兵衛的左臉發麵也似的腫了起來,不覺好生歉疚,說道:“倉兵衛,對不住,打你不是我的本意,全怪這手不聽使喚。”

    這事委實荒誕,別說陸漸不解,倉兵衛更是不信,對陸漸越發憎恨,破口大罵。陸漸已能聽懂不少倭語,聽他罵得惡毒,心中微微動氣:“都是這雙手作怪,我又不是有意打你的。”不想念頭才生,雙手便揮將出去,噼裡啪啦,連抽倉兵衛四個耳光,陸漸收斂不住,驚怒交迸,連聲喝道:“停下,停下……”但停手之時,倉兵衛已被打得如風車亂轉,捂著臉哇哇大哭,連滾帶爬奔將出去,耳聽得陸漸叫喚,卻哪敢回頭。

    陸漸瞧著雙手,納罕不已,忽聞飯香撲鼻,才覺飯已煮好,只因打跑了倉兵衛,無人照管,當下取下蒸籠盛了飯菜,給寧不空端去。

    今日算館甚是冷清,兩人用飯已畢,忽見風驟雲濃,雷霆大作,傾盆大雨刷刷落下。陸漸想到倉兵衛,頗為擔心,欲要出門尋找,寧不空問明原由,冷笑道:“不用理他,他捱了打,當是去他老子鵜左衛門那裡哭訴去了。”陸漸知他料無不中,只得作罷,又想起雙手自發自動、不受控制的事,便詢問寧不空,寧不空聽了,淡然道:“這勁在意先,乃是武學高手夢寐以求的境界,你竟然輕易達到,可喜可賀。”

    陸漸還想細問,寧不空卻道:“今日雨大,料是沒人來了,你關上門,回房去吧。”

    陸漸應了,正要關門,忽聽如練大雨中傳來腳步之聲,兩道人影如風奔來,須臾便到眼前。

    那兩人均打著描花的紙傘,當頭的是一位青年男子,細長眉毛,丹鳳眼飄逸有神,體格挺峭,著一身尋常短衣,褲腳高挽,腰間掛著青瓷水壺,還掖了一塊白布手帕。他身後的少年約莫十三四歲,個子瘦小,俊俏白皙,雙頰至頸光潔如瓷,衣著卻很拘謹,褲腳濺溼也不挽起。

    “夥計。”那青年男子嘻嘻直笑:“這麼早就關門了嗎?”

    陸漸點頭道:“雨大,沒客人。”那青年男子笑道:“誰說沒客人,我們就是客人。”

    陸漸微感遲疑,放入二人,後面那名矮小少年,入門時瞥他一眼,抿嘴微笑,陸漸也報之一笑,那少年忽地雙頰緋紅,低下頭去。

    那青年大剌剌當堂一坐,拔開水壺塞子,大口喝水。寧不空端然靜坐,神色木然。那青年喝足了水,一抹嘴,打量寧不空一眼,忽地笑道:“你是個瞎子?”

    陸漸見這人出言無狀,微微皺眉。寧不空卻是笑了笑,道:“我雖是瞎子,卻不是呆子。”

    那青年聳然變色,忽又哈哈大笑,指著陸漸道:“不錯,這夥計呆裡呆氣的,活脫脫一個呆子呢。”陸漸從未見過如此無禮的客人,不覺目有怒色。

    寧不空面色淡定,微微笑道:“有的人呆在面上,聰明卻在心裡。有的人眼前漆黑,心頭卻亮得很。”

    那青年笑道:“莫非你就是眼瞎心亮?”

    寧不空也笑道:“不敢當,閣下卻有些外傻內精,就如織田國主一般。”

    吧嗒一聲,那水壺跌得粉碎。那青年微一恍惚,瞳仁遽然收縮,目光銳利如鷹:“你不是瞎子!”

    寧不空閒閒地道:“足下當我是瞎子,我便是瞎子。足下當我是明眼人,我便是明眼人。”

    那青年默默聽著,目光卻緩和下來,一抹笑意從嘴角化開,溫暖和煦,如二月春風:“我只是好奇,先生怎麼瞧出來的?”

    寧不空道:“迅雷疾電,怒雨橫天,此乃天怒。天公震怒,非常之時。非常之時來我算館者,必然求問非常之事,求問非常之事者,必為非常之人。常人當此天威,心膽俱寒,藏身匿形猶恐不及;而當此天威,仍能神明心照者,必是大有為之人,史書有載:‘舜入於大麓,烈風雷雨而不迷,堯乃知舜之足授天下’,足下穿風過雨而來,仍能氣定神閒,調笑諸君,此等氣度,現於倭夷小邦,真是稀罕得很。”

    那青年聽得這番話,容色百變,似驚訝,似惱怒,又似無奈,終於化為一團欽佩,嘆道:“先生過獎了,但這世間的能人多得很,你怎能斷定我就是織田?”

    寧不空道:“先前我只有七八成的把握,聽你這句話,卻漲到十成。”

    那青年笑道:“願聞其詳。”

    寧不空道:“其一,當年你入池尋蛟,足見生性好奇,但凡無法理解之事,必然尋根問底;其二,你擲香佛面,是因為你對佛法難以理解,但凡無法理解之事,你便不相信。這世間的能人著實不少,但如你這般窮究根底、自以為是的人物,卻是少有得很。織田信長,你說是也不是?”

    那青年尚未答話,那矮小少年已喝道:“好呀,你敢叫國主的名字。”聲音嬌脆,竟是女聲。

    寧不空微笑道:“令妹也來了麼?”那矮小少年大驚失色,繼而雙頰泛紅,豔若明霞,織田信長也訝道:“先生就算聽出她是女子,又何以斷定是我妹子,而不是我的妻妾。”

    寧不空道:“貴國女子素來拘謹,舉動若合符節,若是妻妾,隨足下外出,戰戰兢兢,猶恐觸犯你織田國主,豈敢胡亂插嘴?唯有國主至親至寵之人,方敢如此放肆,久聞國主有一妹子,名叫阿市,幼得國主嬌慣,料來便是這位了。”

    織田信長苦笑道:“看來我兄妹二人易裝前來卻是多此一舉,先生不能視物,反而不會為衣服外貌所迷惑,以心眼觀人,透過表象,直入本來。”

    “國主謬讚,實不敢當。”寧不空淡淡地道,“不知國主前來,有何指教?”

    織田信長笑道:“既來算館,自然是算命了。”寧不空哦了一聲,道:“要算什麼?”

    織田信長目光倏爾一凝,口中卻閒閒地道:“就算一算我尾張國的國運吧!”

    寧不空啞然失笑,輕捻指間銅錢,卻不作聲。

    織田信長見狀,起身一躬,正色道:“信長適才試探先生,多有得罪。鵜左衛門早已提過先生。信長心知先生必是唐人中的高士,只是不敢貿然拜訪,一則,信長對先生的才幹尚存懷疑;二則,信長內外交困,城中佈滿了敵人耳目,只怕連累了先生。直待這場大雨,算館無人問津,才敢前來請教,還請先生不計前嫌,指點於我。”

    寧不空冷冷一笑,擱下指間銅錢,問道:“你的志向是什麼?是尾張嗎?”

    織田信長不覺一怔,這個問題,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問起,不覺沉吟道:“不是。”

    寧不空道:“是東陸嗎?”織田信長搖頭道:“不是。”寧不空道:“加上北陸呢?”織田信長仍是搖頭。寧不空道:“西國、京都?”織田信長仍是搖頭。

    “好大的野心!”寧不空不覺莞爾:“你的志向,是全倭國吧!”織田信長笑笑,不置一辭。

    寧不空嘆道:“自古取天下者,無外乎天時、地利、人和。尾張四戰之地,無險可據,可謂地利全無;此外人民稀少,兵力孱弱,抑且織田家內鬥不已,人和上也大打折扣。”

    織田信長點頭道:“不錯。”

    “不過三才之中,地利、人和均屬次要。”寧不空道,“用兵得法,土地是可以搶奪來的;治國有方,人心也是可以收服的;唯有天道,無從預測,也不可捉摸,而取天下者,首推天時。孟子曾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不過是儒生的無稽之談罷了。”

    織田信長心頭一震,探身道:“還請先生指點。”

    寧不空道:“我且問你,若論國土、兵力、戰功、聲望,你與北條氏康、武田信玄、上杉謙信、毛利輝元相比如何?”

    織田信長道:“信長遠遠不如。”

    “但有一件事,他們卻不如你。”寧不空聲調轉沉,“那便是尾張國地處近畿,威逼京都。尾張小國,若要一統倭國,須得借天時於京都。”

    織田信長喃喃道:“借天時於京都?”

    寧不空頷首道:“唐人有兩句話,第一句話叫做“尊王攘夷”,第二句更直白一些,叫做‘挾天子以令諸侯’。當今之勢,可先除內患,安定尾張,然後遠交近攻,聯姻於甲斐的武田氏,與之東西夾擊今川氏,共分其國,而後北聯朝倉,西聯淺井,南破齊藤。待到你疆土日廣,威名漸長,必定有聞於京都。足利幕府闇弱不堪,又被六角、三好一黨挾制,無時無刻不想擺脫自立。其他諸侯縱然兵多將廣,但遠離京都,無法增援。你大可打著扶植幕府、護佑天皇的旗號,擊潰三好黨,攻入京都,再借天皇之名,征討四方。”

    織田信長野心素著,饒有雄才,一聽此言,心領神會,方要致謝,卻聽寧不空冷冷道:“不必著急,這只不過是天時之一。”

    織田信長動容道:“還有之二嗎?”

    寧不空道:“你的對手各有所長。武田、上杉擅長馬戰,毛利一族精於水戰,你織田氏又精於何種戰法?”

    織田信長想了想,道:“我有一百支鳥銃,不知可否算一種戰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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