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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桶狹間(2)

    卻聽陸漸始終沉默,阿市心中焦急,暗暗罵道:“大白痴,歡喜傻了麼?”忽聽陸漸吐了口氣,阿市芳心可可,撲通亂跳,但聽他澀聲道:“織田國主,我不能娶阿市……”

    阿市千算萬算,也沒算到會是這句,只覺雙目一眩,幾乎栽倒,天幸侍女及時扶住,隱隱聽得陸漸囁嚅道:“我有一個很喜歡的女孩子,除了她,我誰也不娶……”阿市心頭似被萬箭穿過,口中隱有腥鹹血氣,驀地兩眼一黑,失去知覺。

    佛堂中寂靜如死,織田信長面上如罩青霜,眼中透出懾人兇光。

    “情之一物,多誤世人。”寧不空忽地開口,“唐人有詩道:自古多情空餘恨。有情人也未必能成眷屬,更何況我這外甥另有所愛,與阿市公主難諧鴛夢,不足為奇。國主乃是通達之人,應當明白這個道理。”

    織田信長喝道:“這個容易,將那個女子找來殺了,瞧他娶不娶阿市?”

    寧不空失笑道:“這個怕難了些,那女子遠在大唐,國主如何殺她?”織田信長怒極欲狂:“那便殺了這蠢小子。”寧不空道:“殺他卻容易,但只怕阿市公主更加傷心。”

    織田信長聽得有理,雖在狂怒之際,竟也努力鎮定下來,咔嚓一聲,將手中摺扇折為兩段,厲聲道:“陸漸,你這顆首級暫且留下,別再叫我瞧見你,更不許出現在阿市眼前。”

    陸漸拒絕婚事,心中歉疚,正要轉身離開,忽又想起一事,說道:“織田國主,我和阿市回來時,瞧見了今川義元。”便將今川義元的話略略說了,似乎說出這些話,心中歉疚便能少上幾分。

    織田信長聽罷,沉吟道:“桶狹間麼?”寧不空笑道:“勝敗之機已現,國主再不出兵,更待何時。”

    這時間,一名家臣霍然站起,陸漸識得是佐久間信盛,只聽他厲聲道:“不空先生,你是何居心?出不出兵,那也是國主的事,輪得到你說嘴嗎?如今丸根、鷲津都已陷落,今川三萬大軍,正向清洲殺來,此時出兵,難道是嫌尾張國亡得不夠快嗎?”

    寧不空道:“佐久間,你這話可沒志氣。”

    佐久間冷笑道:“你們唐人,當年被蒙古人打敗了,又有什麼志氣呢?蒙古人兩次征討倭國,卻都被我們打敗了,說到志氣,我倭國比你大唐強得多了。就好比當年那個明太祖朱元璋,寫信給我良懷親王,要我國稱臣,結果良懷親王回信挑戰,全不賣朱元璋的賬,朱元璋縱然生氣,卻也無可奈何。”眾倭人聽得本朝快事,盡都連連點頭。

    寧不空卻不著惱,微微笑道:“說到良懷給我朝太祖的那封回書,佐久間大人還記得嗎?不妨念來聽聽。”

    佐久間信盛一愣,悻悻道:“那信又不是我寫得,哪記得那麼清楚?難道你又記得了。”

    “不巧的很。”寧不空笑道,“寧某恰好記得,要我背給你聽麼?”佐久間信盛漲紅了臉,叫道:“好呀,你背呀,背不出的是狗屎。”說罷狠啐一口。

    寧不空笑笑,徐徐起身,悠然道:“臣聞三皇立極,五帝禪宗,惟中華之有主,豈夷狄而無君。乾坤浩蕩,非一主之獨權,宇宙寬洪,作諸邦以分守。蓋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臣居遠弱之倭,褊小之國,城池不滿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陛下作中華之主,為萬乘之君,城池數千餘,封疆百萬裡,猶有不足之心,常起滅絕之意。夫天發殺機,移星換宿。地發殺機,龍蛇走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昔堯、舜有德,四海來賓。湯、武施仁,八方奉貢。

    “臣聞天朝有興戰之策,小邦亦有禦敵之圖。論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論武有孫、吳韜略之兵法。又聞陛下選股肱之將,起精銳之師,來侵臣境。水澤之地,山海之洲,自有其備,豈肯跪途而奉之乎?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賀蘭山前,聊以博戲,臣何懼哉。倘君勝臣負,且滿上國之意。設臣勝君負,反作小邦之差。自古講和為上,罷戰為強,免生靈之塗炭,拯黎庶之艱辛。特遣使臣,敬叩丹陛,惟上國圖之。”

    他朗誦已畢,佛堂中落針可聞,佐久間信盛固然羞怒交迸,座中倭人也是無不汗顏,自以為得意的良懷回書,座中倭人無人記得,反被這唐人一字不漏地背出,堪稱奇恥大辱。

    但聽寧不空續道:“我太祖皇帝,以一介布衣,起於隴畝,卻將蒙古數十萬鐵騎逐出中原,光復華夏,日月永照,威德遠邁漢唐。良懷當時一介親王,既非將軍,也非天皇。卻敢下書向我太祖挑戰,不論成敗,膽識委實過人。其中有兩句話說得很好:‘倘君勝臣負,且滿上國之意。設臣勝君負,反作小邦之差。’移到今日來說,今川義元號稱‘東海第一名將’,以十倍兵力來攻,倘若滅了尾張,也不過理所當然;但若一不小心,反被尾張國所滅,卻是貽羞千年的大笑話。當年我太祖並非不敢攻打倭國,怕的是,若一不小心,像蒙古人般遭遇神風,人死船沉倒不足惜,若是變成你國的笑話和談資,卻是大明朝永難洗刷的羞恥。”

    他掃視諸將,揚聲道:“大夥兒都認為尾張國運將終了嗎?既然如此,寧某倒願豁出性命,直搗今川腹心,或許一戰成功,讓今川義元留下無法洗刷的羞恥。這就叫做: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

    “說得好。”織田信長忽地拍掌大笑,站起身來,舞扇蹈足,跳起敦盛一番之舞,口中唱道:

    “人間五十年,與天地相比,不過渺小一物。

    看世事,夢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入滅隨即當前。

    此即菩提之種、懊惱之情,滿懷於心胸。

    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見敦盛郎之首級……”

    跳罷此舞,織田信長貫甲躍馬,獨自飛奔而去,諸侍童、家臣無不大驚,跨馬跟隨,緊跟著的是二百士卒。

    織田信長馬不停蹄,沿途聚集起兩千兵馬,於次日午時,突然出現在桶狹間的狹長谷地,屢屢得勝的今川大軍志得意驕,正在午休,不及穿甲上馬,不及提槍發銃,便被織田軍衝得七零八落,屍橫遍野。是役,桶狹間的今川大營全軍覆沒,四十二歲的今川義元被織田信長取下了首級。二十七歲的織田信長則以少勝多,一戰成名,開始了統一倭國的漫長戰爭。

    佛堂中,織田家的侍童家臣俱已走盡,寧不空卻紋絲不動。陸漸忍不住問道:“先生不去嗎?”

    寧不空淡然道:“勝負已分,我又何必去湊那個熱鬧?”陸漸奇道:“勝負已分,誰勝誰負?”寧不空道:“自你告訴今川大本營的所在,今川家的末日便已到了。你雖不願做織田的家臣,但你今日之功於織田一家,卻是遠勝眾人。”

    陸漸聽得發呆,忽聽寧不空道:“你隨我來。”說罷拄杖漫步而行,陸漸不知他心意,心懷忐忑,默然跟從。

    走到寺後密林深處,寧不空駐足回身,伸出枯瘦大手,撫著陸漸的頭笑道:“乖孩子,你一向很聽我話,必然不會騙我罷?”

    陸漸道:“我怎麼會騙先生呢?”寧不空嘆道:“陸漸啊,你越來越不老實了。天神宗號稱倭國第一劍客,以你的本事,如何殺得了他?就算你借了劫力,但有借有還,要殺天神宗,得借多少劫力?別說你修為未深,劫力不足,就算劫力夠了,倉促間償還不了,你也早已死了,怎麼還能回到善照寺呢?”

    陸漸雖知寧不空精明無比,卻不料他疑心動得如此之快。但覺那手移至喉間,微微一緊,不覺慌道:“先生,我答應過人的,不能說出他。”

    “連我也不能告訴麼?”寧不空森然道,“原本普天之下,除了劫主,能封住‘三垣帝脈’的人寥寥可數,你不說,我也猜得出來。只不過,陸漸啊,你若不告訴我實話,便是對我不忠,你若對我不忠,我又怎麼放心留你在這世上呢?”

    陸漸左右為難,但魚和尚的諄諄告誡尚在耳邊,自己若是說出他,豈不成了無信無義之輩。一念及此,揚聲道:“寧先生,並非我不老實,我發過誓,死也不能說出那人的。”

    寧不空嘿笑道:“若要一死,還不容易。”手上驟然加勁,陸漸頸項欲斷,氣出不能,耳中嗡嗡作響,伸手欲抓那大手,卻又提不起氣力,只覺眼前金星漸漸化為一片白光,渾身勁力一瀉而出。眼見斷氣,忽聽佛號震耳,四野皆響,陸漸頓覺頸上一輕,寧不空放開了手,陸漸終能吸氣,禁不住捂頸蹲下,大口喘息。

    “西城之主,東島之王,金剛怒目,黑天不祥。”寧不空呵呵一笑,“當今天下,有能為封住“三垣帝脈”的人,除了區區這個劫主,便只得三人。足下口宣佛號,當是‘金剛怒目’魚和尚了。”

    陸漸舉目望去,但見魚和尚霜眉枯容,悄立遠處,合十嘆道:“足下動輒殺人,未免太狠。”

    寧不空笑道:“若不行此苦肉計,哪能賺得大師現身?大師隱身暗處,還不是想趁機算計寧某?”

    魚和尚道:“你算計他人在先,和尚為何不能算計於你。你只需根除這孩子身上的‘黑天劫’,和尚便不與你為難。”

    陸漸恍然大悟,原來魚和尚讓自己與阿市不得說出他,竟是想藏在暗處,一舉制服寧不空,逼他解除“黑天劫”,不由好生感動。

    寧不空笑了笑,答非所問道:“大師當年與城主天柱山一戰,竟能倖免,足見佛法精深。”

    魚和尚搖頭道:“慚愧,天柱山上,貧僧僅接下萬城主三招。事後被迫流落異邦,可謂落魄之人。”寧不空神色一黯,嘆道:“大師何必自謙。倘若城主尚在人世,方今天下,誰又能接他三招?”

    魚和尚驚道:“萬城主正當盛年,怎會不在人世?試問天下,誰能勝他?”

    寧不空苦笑道:“城主縱然天下無敵,卻敵不過天意。”魚和尚動容道:“敢問其詳。”

    寧不空道:“十五年前,城主與大師相會於天柱山,事後返回西城,召集地、火、風、雷、山、澤六部,共商掃滅東島餘孽之事。”

    魚和尚嘆道:“萬城主一統八部,屢敗東島,後又放逐貧僧,已是武功蓋世,何苦還要造就如此殺孽?”

    寧不空冷笑道:“城主雄才大略,又豈是你空門弟子所能領會。”

    魚和尚道:“雄才也罷,大略也罷,均如夢幻空花。但為何只得六部聚會,卻無天、水二部。”

    寧不空道:“天部沈師兄行走不便,是以留在東南,監視東島餘孽;水部則因修煉禁術‘水魂之陣’,城主一怒之下,出手殲滅。是故當時只有六部在彼。大會前夜,城主命六部首腦進入‘擲枕堂’,說道:‘天部來了消息,東島餘孽六月下旬要密會於靈鰲島,以往他等倚仗茫茫大海,與我大捉迷藏。今次既然聚齊,定要將之一網打盡,不叫走脫一個……’當時寧某恰也在場,聽到這裡,忽見城主眉頭緊皺,嘴唇顫抖,面肌微微抽搐。地母也瞧見了,她是西洋夷人,心直口快,便問城主身子是否有恙。當時大夥兒心中,還當城主與大師一戰,受了暗傷,不料城主勃然大怒,破天荒呵斥地母說:‘你這番婆子羅裡羅嗦,知道什麼?’竟將地母逐出‘擲枕堂’,罰其終身不得入堂議事。哪知地母去後,他那顫抖更為厲害,竟至於說不出話,只得讓眾人先行退下。”

    魚和尚口宣佛號,連連搖頭。卻聽寧不空續道:“到了次日,眾人正式聚會。城主卻似已康復,神采煥發,交代完殲滅東島之事,忽又說道:‘我近日修煉‘周流六虛功’,頗有所得,今日便演示一番,讓諸位開開眼界。’說罷運轉玄功,果然是周流六虛、法用萬物,令我等眼花繚亂,不想突然之間,城主的真氣劇烈攪動起來,繼而土裂山崩,水火驟起,城主先後遭遇土掩、火焚、水浸、風裂、石雨、雷殛六劫,當著六部弟子,化為飛灰。”

    魚和尚聽到此處,一時默然,良久嘆道:“八大天劫,萬城主竟然身遭其六,死得未免太苦。但他這般猝然亡故,西城八部豈非陷於莫大混亂?”

    “大師神算。”寧不空嘆道,“城主一死,天部西返,水部餘孽也死灰復燃。可是,八部中誰也不服誰,新任城主遲遲無法選出。每次聚會,均起惡戰,殺得天昏地暗,八部高手死傷慘重,最後一次戰於天山瑤池,我火部原本佔盡上風,不料卻中了詭計,全軍覆沒,唯有寧某僥倖逃脫,幾經輾轉,流落倭國。”說罷不勝黯然。

    魚和尚思索片刻,忽道:“寧施主對和尚說了這麼多內情,不知是何用意?”

    “大師果然智慧淵深。”寧不空微微一笑,“大師乃是與城主齊名的高手,當年被迫離開中原,必然心懷怨恨。如今八部混亂,正是可乘之機。大師何不與寧某聯手,返回中土,橫掃西城,出一口當年的惡氣。”

    魚和尚搖頭道:“和尚乃出家人,怨恨只是過眼煙雲,豈能放在心上?”

    寧不空微一沉默,忽而笑道:“如此說,大師是不願與寧某攜手了?”

    魚和尚道,“當日我挑戰萬城主,不過因他自恃神通,殺孽太重,比武是虛,勸說是實。如今若聽你之言,豈非又造無數殺孽?別說八部之中藏龍臥虎,高人輩出,和尚未必能勝?就算和尚武功再強十倍,又豈會做你手中之刀,為你殺害同門?”

    寧不空面沉如水,嘿嘿陰笑。魚和尚又道:“和尚今日前來,只為這姓陸的孩子,寧不空,這‘黑天劫’你解還是不解?”

    “解除‘黑天劫’?”寧不空哈哈大笑,“大師怕是高估寧某了。”

    魚和尚皺眉道:“何為高估?”寧不空道:“大師可曾瞧過《黑天書》麼?”魚和尚搖頭道:“《黑天書》乃西城秘傳,和尚略有所聞,卻未親眼瞧過。”

    寧不空道:“《黑天書》開篇明義,便定下‘有無四律’。第一律叫做無主無奴,說的是劫主與劫奴的干係。但凡劫奴,不能離開劫主,劫主亡則劫奴亡;第二律,叫做有借有還,說的是劫力非借不用的道理,這一律傳說至廣,大師料來也有耳聞;第三律知道的人便少了許多,叫做無休無止。”

    魚和尚白眉一挑:“無休無止?”

    “不錯。”寧不空道,“《黑天書》暗合天象,諸天星斗依時運轉,無休無止;敢問大師,就算如來再世,又能否法逆天地,讓諸天星斗停止不動呢?”

    魚和尚道:“決然不能。”

    寧不空道:“《黑天書》也是如此。三十一脈煉成之後,便不修煉,體內劫力也會如諸天星斗,自行運轉。既然劫力永不消亡,那麼‘黑天劫’也就永無休止,大師雖能封住這小子的‘三垣帝脈’,但也只得一時,他體內的劫力遲早衝破禁制,重新墜入無邊天劫。”

    陸漸聽得心如冰凍,魚和尚長嘆道:“西城八部以如此魔功煉奴,真是莫大罪過。不過,既是‘有無四律’,第四律卻是什麼?”

    寧不空笑笑,淡然道:“第四律無關緊要,不說也罷。”

    魚和尚尋思道:“只怕這第四律便是解脫‘黑天劫’的關鍵。此人狡獪陰狠,必不肯說,莫如另想法子。”思索片刻,一晃身,已到寧不空身側。寧不空目雖不見,心卻有覺,輕飄飄點出一指,魚和尚並不回頭,自袖中脫出手來,食指如法點出。二人指尖一觸,寧不空微哼一聲,飄退丈餘。魚和尚也是一晃,伸手扶起陸漸,嘆道:“可惜,足下的‘周流火勁’出神入化,卻不用之於正途。”

    寧不空冷笑道:“魚和尚,你想怎的?”

    魚和尚道:“當日我在天柱山敗北之後,被迫立下誓言:只需萬歸藏在世,便終身不履中土。如今萬城主既已仙逝,誓言自當失效,我要帶這孩子前往崑崙山,尋求‘黑天劫’的解脫之法。”

    寧不空神色陰沉,半晌方道:“如此說,大師定要與我為難了。”魚和尚道:“寧施主何苦執拗,我帶走這孩子,你不過少了一名劫奴,於你本人並無損害。‘有無四律’第一律是無主無奴,卻非無奴無主。”

    寧不空靜默須臾,忽而笑道:“大師所言極是,寧某便瞧大師面子,放了這名劫奴。”

    魚和尚心頭一喜,合十道:“難得寧施主有此悲憫之心,雖只一念之善,也得無上菩提。”

    寧不空笑笑,轉身欲行,拂袖間,袖中白光一閃,疾奔魚和尚面門。魚和尚一皺眉,左手揚起,五指如拈花枝,將那白光拈住,陸漸定睛一瞧,卻是一支嵌有鋼刺的白木短箭,頓時驚叫道:“大師當心。”

    “不打緊。”魚和尚微微一笑,“這‘木霹靂’還奈何我不得。”陸漸瞧那木箭並不爆裂,心中好生納悶。

    寧不空乾笑兩聲,說道:“大師舉手之間,便將‘周流火勁’化為無形,當真叫人敬佩。”說罷自袖間取出一張諸葛連弩,笑道,“但若一發八箭,大師接得住麼?”

    話音方落,八支白木箭破空而來,每一支均蘊有‘周流火勁’,抑且嵌有鋼刺,一經炸裂,木屑與鋼刺齊飛,更具威力。

    魚和尚嘆息一聲,雙手齊出,在空中劃了半道圓弧。那八支白木箭如乳燕歸巢,自行鑽入他指縫之中。同時間,‘大金剛神力’已如悠悠涼水,將木箭中的火勁輕輕滅去,木箭無法爆炸,便與尋常弩箭無異。

    嗖嗖嗖,第二輪木箭又至,魚和尚不待箭矢射到,搶前一步,又將八箭接住,誰知木箭入手,竟是火勁全無,鼻中隱有硝磺之氣。

    轟隆一聲,八支木箭齊齊炸裂,煙霧飛屑將魚和尚一時籠罩。寧不空長笑道:“大師莫怪,這次可不是周流火勁,而是貨真價實的火藥了。”

    原來,寧不空知道魚和尚必能化解“周流火勁”,故此當先九箭,有意用了“木霹靂”。魚和尚連接兩次,已存定見:“每一箭均是如此。”不想此後八箭卻是特製火箭,箭桿中藏有火藥。前九箭不過是惑敵之計,後八箭才是致命殺招。

    陸漸悲怒莫名,正要撲上與寧不空拼命,忽見煙塵倏然四散,魚和尚的聲音悠然淡定:“寧施主無須客氣,還有何種伎倆,不妨一併使出來吧!”

    陸漸又驚又喜,定睛望去,只見魚和尚衣衫雖然破爛,肌膚卻無絲毫傷損。

    寧不空讚道:“如如不動,萬魔降服,大師好神通。”談笑間,弩箭盡發,密如飛蝗,其中或有“木霹靂”,或是特製火箭,交相混雜,難分難辨。

    魚和尚卻不再接箭,雙腿分開,擋在陸漸身前,雙拳神力所至,帶得箭雨彼此撞擊,一時間,落在陸漸眼中,有如在丈餘之外,築起一面無形障壁,壁外火光如雨,絢爛猶勝焰火。

    倏爾火雨驟歇,寧不空拋開弩箭,後退兩步,撐著一棵大樹,微微喘氣。陸漸心頭大喜:“他的箭用光了。”

    魚和尚搖頭嘆道:“寧施主,帶走這名劫奴,於你雖無好處,也無損害,你何苦執著至此?”

    “大師以為贏定了麼?”寧不空手按大樹,微微笑道,“要知木中藏火,進此林來,已入無邊煉獄。”

    魚和尚白眉軒舉,恍然道:“原來如此,寧施主佈局可謂深遠。”陸漸正覺不解,忽聽寧不空一聲長笑,身邊一棵合抱大樹猛然炸裂,木屑飛濺。魚和尚大袖疾揮,擋開木屑,身子卻被氣浪衝擊,晃了一晃。

    霎時間,四周樹木紛紛爆裂,魚和尚雙拳越掄越快,陸漸只覺兩股絕大氣流,一者向外,一者向內,彼此撕扯,自己身處其中,大受其苦。他漸漸明白魚和尚話中的“佈局深遠”意在何指,敢情寧不空將自己引入密林,便已佈下陷阱,只因他有“木霹靂”之能,密林中的樹木枝葉交纏,盤根錯節,“周流火勁”又是無遠弗屆,只需借一株樹木傳功,便可經由枝葉根結,引爆整座密林。

    火光沖天,暴鳴迭起,魚和尚雖憑“大金剛神力”將火光木屑隔在一丈之外,但隨寧不空內勁波及,細枝碎葉盡成火器,在魚和尚拳勁外遊走,時時尋隙而入,便如一團巨大火球,裹著魚、陸二人,熊熊燃燒。不一陣,東南風起,火借風勢,其勢更強,灼人氣浪滾滾而來,“大金剛神力”的威力圈越見收縮,片刻之間,已縮至六尺。

    忽聽暴鳴聲中,傳來寧不空的笑聲:“大師也當知道,‘周流六虛功’共有五要——時、勢、法、術、器。如今東南風起為天時、地處密林為地勢、‘木霹靂’為功法、寧某的計謀為心術,雖無絕強火器,卻已深得‘周流五要’中的四要。周流五要,得四者無敵,大師還不認輸,更待何時?”他說話之時,“大金剛神力”的威力圈已被壓迫至五尺之內,陸漸如處無邊煉獄,口舌乾燥,毛髮焦枯,端地酷熱欲死。

    忽聽魚和尚嘆了口氣,道:“萬城主……”

    寧不空冷笑道:“大師熱昏頭了嗎?城主仙逝已久,你叫他做甚?”

    魚和尚聞如未聞,仍是淡淡地道:“萬城主,你若出手,只須三要,和尚便已拱手認輸,又何須四要?火部寧施主雖得四要,和尚仍有可趁之機。”

    寧不空聽了,沒來由焦躁起來,喝道:“失心風的老和尚,有什麼可趁之機,有膽給寧某瞧瞧。”

    魚和尚嘴角微有笑意,喝一聲“有”,忽地右拳繞身,盪開火勢,左手食指當空一劃,五尺外的火焰如被凌空撕破,透出一個行書的“有”字。

    寧不空若有所覺,失聲道:“你……”不待他說完,魚和尚又喝一聲:“不。”在火幕中再寫一個“不”字。只聽他喝一聲,寫一字,食指如走龍蛇,由‘有’字起始,從上而下,在火幕中連綿寫出七個大字。“大金剛神力”經久不絕,一氣寫完,字字兀自透火而出,體格怪譎,筆勢雄奇,真如快劍斬陣,強弩破軍,嶽聳浪峙,雷霆相爭。

    陸漸定睛一瞧,赫然竟是:“有不諧者吾擊之”。

    “啊呀……”這七字寫在火上,卻如寫在寧不空心頭,他目不能見,卻似生了一雙心眼,瞧得清楚無比,忍不住慘叫一聲,“城主……”叫罷驚惶已極,雙手亂揮,驀地悽聲叫道,“城主,不是我……不是我,都是他們……不是我,都是他們……”他大喊大叫,如癲如狂,跌跌撞撞向前飛奔,便是火燎衣發,也不駐足,頃刻間消失在密林深處。

    那火無人操縱,火勢頓弱。魚和尚拳勁所至,光焰無不泯滅,只見他左拳滅火,右手提起陸漸,大步行到無火之處,盤膝坐下,臉色灰白中透出濃重黑氣。

    陸漸回過一口氣,忽見魚和尚面色有異,脫口叫道:“大師,你沒事麼?”

    魚和尚睜眼笑道:“和尚不礙事,孩子,你真願跟我走麼?”

    陸漸點點頭。魚和尚嘆道:“實話說,解開‘黑天劫’,和尚並無十足把握。”陸漸大聲道:“我寧肯死了,也不再做寧不空的劫奴。”他本就痛恨這劫奴的身分,只是以往一人計短,無力對抗寧不空,此時魚和尚出手相助,令他本已絕望的心中重新燃起希望,只覺從此以後,自己再也不是孤身面對“黑天劫”,是故畏懼大減,勇氣倍增。

    魚和尚點頭笑道:“很好,你是個有骨氣的孩子,自從聽了你和織田信長的對話,和尚便知道,以你的本性,即便成為劫奴,也不會屈服於寧不空的淫威。‘黑天劫’名為天劫,實為心劫,若無絕強心志,勢難免劫;若你沒有如此心志,和尚就算有心救你,也是枉然。”

    陸漸這才明白,魚和尚早先不肯露面,也有試探自己的意思。忽聽木屐聲響,轉眼望去,但見一眾侍衛侍女擁著阿市走了過來,想是被方才的爆炸聲引來。

    陸漸一見阿市,便覺愧疚,欲要說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兩人默默對視良久,陸漸終於道:“阿市公主,我要回大唐去了,你多保重。”

    阿市木然聽著,眼神漸漸悽楚起來。好半晌,她輕輕放下北落師門。那波斯貓向前走了兩步,又回頭瞧了阿市一眼,終於來到陸漸身前,陸漸俯身將它抱起,驀地瞧見,兩點晶瑩的淚珠,滴落在阿市足前。抬頭時,那白衣女子已轉過身去,瘦削雙肩微微顫抖,有如風中落葉。

    陸漸咬咬牙,站起身來,卻見魚和尚已在遠處相候,他長吸一口氣,向前走去。走了約莫十步,忽聽身後傳來一聲悽楚的叫喚:“陸漸!”

    陸漸身子一震,卻沒有勇氣回頭,舉目望去,前方林莽幽遠,尚有火後的餘燼,明明滅滅,照亮夜裡的前程,而身後的叫喊,卻終於化作斷續的哭聲。

    陸漸不知道,在這個戰亂頻仍的國度,這位嬌弱的女子,會面臨何種莫測的命運,他只知道,從今以後,無論何種劫難,自己再也無法和她並肩面對。

    想到這裡,陸漸只覺得心頭空落落的,一種無可名狀的傷感湧了上來,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星漢天流,曉寒尤輕,夜幕下大地微微跌宕,連綿無盡。

    黎明前的道路分外漫長,魚和尚大步在前,也不知走了多久,東方微白之時,兩人在一處山坳歇了下來。魚和尚閉目入定,陸漸則感傷離別,無心言語,加之連夜苦戰,須臾便即睡去。

    睡夢間,忽覺周身激靈,陸漸猛地掙起,卻見曙色中,三道人影,一靜兩動,在遠處糾纏。那兩名動者快得出奇,繞著那靜者飛速盤旋。陸漸識得那靜者正是魚和尚,見他被人圍攻,一驚之下,操起身邊一根樹枝,正想上前相助,忽見那兩名敵人身法一滯,微微踉蹌,身形忽矮,消失不見。

    陸漸匆忙搶上,卻見魚和尚低眉佇立,腳邊多有刀痕足跡,只不見了那兩名敵人,不由得扭頭四顧,卻聽魚和尚嘆道:“不用找了,那是伊賀的忍者,一擊不中,早已遠遁了。”

    陸漸聽得詫異,忽聽魚和尚又道:“陸漸,你扶我到那塊石頭上去。”陸漸聽他聲音發顫,更覺訝異,轉身扶著魚和尚,坐到一塊岩石上。魚和尚掩口咳嗽,陸漸分明看到殷紅鮮血自他指間湧出,不由駭道:“大師您受傷了麼?是方才的忍者嗎?”

    魚和尚搖頭道:“伊賀忍者算不了什麼,還傷不了和尚。”陸漸道:“那便是天神宗,要麼就是寧不空。”

    魚和尚道:“天神宗宵小之徒,殊不足道。寧不空神通雖強,卻也無法傷我到這地步,我這傷,可久遠得很了。”

    陸漸見他神色黯然,不便多問,只得道:“大師,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何寧不空一見火中的那七個字,便嚇成那樣?”

    魚和尚道:“那七字,是我模仿‘西城之主’萬歸藏的筆跡寫的,然後再以‘他心通’的神通,將筆意滲透到寧不空心裡。和尚原本只想借萬歸藏的神威,震懾寧不空,令他的火部絕學露出破綻。不想他一見那七字,便嚇得落荒而逃,委實可怪。和尚至今也沒想得明白。”

    陸漸道:“那‘有不諧者吾擊之’是什麼意思?我在寧不空的祖師畫像上也曾瞧過。”

    魚和尚吃驚道:“你瞧過西城的祖師畫像?”陸漸道:“火部、水部、山部、澤部的畫像,我都瞧過。”說罷便將當日聽命寧不空、察看畫像的經過說了。

    “原來如此。”魚和尚嘆道,“難怪寧不空情願與和尚一決生死,也不肯放過你,他若不能降服你,也唯有殺你一途了。”

    陸漸驚道:“為什麼?”魚和尚道:“只因那些祖師畫像中藏有一個絕大的秘密,寧不空無論如何,也不想讓你洩漏出去。這也是天意昭然,若非水火交煎,便無法顯露圖中隱語,若非寧不空雙目被毀,你也無法看到這四幅畫像了。”說著低眉垂目,若有所思。

    不一時,他忽地張眼笑道:“孩子,你愛聽故事麼?”

    “怎麼不愛聽?”陸漸也笑起來,“以前爺爺常給我說一些出海的故事,奇奇怪怪的,卻很有趣。”

    魚和尚道:“很好,此去海港,約有四日路程,我便給你講四個故事,這四個故事橫跨三百餘年,牽動億萬蒼生,其中的恩怨情仇,委實可悲可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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