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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九變龍王(1)

    醒來時,已是朝陽如火,大河流金,陸漸舉目望去,魚和尚盤膝坐在筏首,雙頰一改枯槁,澄澈瑩潤,微微透明,不覺詫道:“大師,你方才做了什麼?”

    魚和尚淡淡一笑:“陸漸,和尚要去了。”

    陸漸奇道:“去哪裏?”魚和尚道:“去西方極樂世界,參見我佛。”

    陸漸呆了呆,恍然驚道:“那不就是死麼?”魚和尚搖頭笑道:“這不是死,死者必入六道輪迴。和尚這一去,卻是跳出生死外,不在五行中了。”

    陸漸心中大痛,不覺流出淚來,悲聲道:“大師,你不是説好了,要帶我去崑崙山,解開‘黑天劫’嗎?”

    魚和尚嘆道:“這幾日,你體內的劫力反噬越來越強,和尚所設的禁制卻越來越弱,此消彼長,所以寧不空才能用‘召奴’之術召你。若我無傷,倒也罷了,但與不能交手之後,我內傷復發,神通日減,已然無力封閉‘三垣帝脈’。如此下去,不待離開倭國,‘黑天劫’便會發作,斷送你的性命。和尚思來想去,唯有以‘紅蓮化身斷滅大法’,在你的‘三垣帝脈’處強行設下三重禁制。這三重禁制,足以支撐你迴歸中土,尋找‘黑天劫’的解脱之法……”

    説着,他勉力抬起手來,輕撫陸漸頭頂,微笑道:“孩子,和尚不能陪着你,你要好生保重。還須牢記那四個故事,或許,故事中的那些人、那些物,你都會遇上的。”

    他説到這裏,陸漸已泣不成聲,不甘道:“大師,咱們上岸去找大夫,求他治好你。”

    “傻孩子。”魚和尚嘆道,“‘紅蓮化身斷滅大法’一經施展,渾身精血均會化為神通。當初在神社,我曾想用這法子與不能同歸於盡,只因北落師門,方才苟存性命。如今卻不同了,和尚此身已如空殼,只怕輕輕一碰,便會破碎。正所謂‘斷生入滅,萬象俱空’,這大法行完之際,也就是和尚入滅之時。”

    陸漸終於明白,為何魚和尚的身子會越來越弱,不但無法抵擋鳥銃,連走路也會輸給自己,全因他這兩日為壓制黑天劫,自損佛體,以至於神通盡失。陸漸越想越悲,哭道:“大師,你為什麼不早跟我説?”

    魚和尚笑道:“你是個好孩子,和尚倘若説了,只怕你寧可死了,也不肯接受和尚的心意。”説到此處,他舉目望西,悠悠道,“時辰到啦。好孩子,你若有心,可將和尚焚化了,所餘舍利,攜到天柱山三祖寺安放。”説罷,口頌一偈:

    “劫因欲生,苦因樂苦,霜飛眉上,劍由心出;世間瘡痍,眾生多苦,煢煢菩提,寂寂真如。”偈中滿是落寞悲憫,吟誦已畢,溘然化去。

    陸漸不禁號啕大哭,只覺今生今世,也從沒如此難過。他雖不通佛法,心中卻已將這佛門高僧看成祖父一般的長者,若是沒有這位長者,今生今世,他也沒有勇氣對抗寧不空,更無法抗拒《黑天書》的鐵律,必然甘心為奴,在這倭夷小國了此殘生。雖只寥寥數日,魚和尚卻教會了他何為勇,何為信,何為蒼生,何為慈悲。直到最後,竟為了這個無親無故的年輕人付出生命。

    陸漸傷心之餘,又覺茫然,魚和尚在時,凡事均有他作主。而如今自己孤身一人,前途渺茫,不知何去何從。崑崙山在何方?西城又在哪裏?誰又能解開“黑天劫”?前方的一切,都須他獨自面對,莫名的恐懼湧上心頭,令他越發悲愴起來。

    驀然間,雙手又生異兆,陸漸一驚止淚。悄沒聲息間,水中探出一條長槍,直奔他下身。這一槍陰毒刁轉,陸漸大怒,反手攥住槍桿,使一個“神魚相”,弓背彎腰,嘩啦一聲水響,一名黑衣忍者被拽出水面,不待他放開槍桿,陸漸又變“人相”,反足後踢,正中那忍者心口。那忍者口噴血雨,飛出五丈,重重跌在岸上。

    才一動手,便聽鳥銃連響,陸漸一頓足,竹筏一頭下沉,一頭豎起,有如一面大盾,擋開鉛彈。

    竹筏豎起,陸漸也立足不住,揹負魚和尚的法體,縱身入水。法體入手,輕飄飄竟無幾許分量,陸漸心知必是精血耗竭所致,不覺悲從中來。

    傷感之際,人已入水,但覺冥冥河水中,數張漁網,四面兜來,網上魚鈎密佈,在水底微微閃亮。

    陸漸恍然大悟,忍者開銃,是想將自己逼入水中,再以漁網活捉。當即一沉身,奮力踩踏,沉沙泛起,河水變得渾濁不堪。眾忍者視力受阻,陸漸卻憑藉雙手,洞悉入微,當下牽了西邊漁網,纏住南邊漁網,又扯東邊漁網,裹住北邊的忍者。眾忍者牽扯不清,卻均以為抓住陸漸,奮力捫扯,被漁網裹住者猶為辛苦,魚鈎入體,鑽心刺骨,欲要呼叫,河水早已入口,氣泡咕嚕嚕亂冒。

    趁着混亂,陸漸身如游魚,從漁網縫隙鑽出,沿途踢起河沙,掩護身形,欲要上岸,忽又想到,岸上必有埋伏,略一沉思,默唸道:“大師,得罪了。”當即放手,將魚和尚的法體托出水面。

    岸上忍者瞧見浮屍,低聲呼哨,立時有人拋出長索,鈎住法體,拖向岸邊,卻不料陸漸藏在法體下,亦步亦趨,隨之前行。

    頃刻法體近岸,眾忍者正要拉上,忽聽嘩的一聲,一道水幕迎面撲來。眾忍者大驚,紛紛發銃,不料水幕落下,竟無人影。驚疑間,又聽一聲水響,陸漸破浪而出。鳥銃只得一發,再裝彈藥,已然不及。

    陸漸一旦上岸,使“神魚相”貼地滾出,拽住一名忍者右足,以“諸天相”將他擲入河中,再以“馬王相”翻身一腳,將一名忍者踢得倒地不起。剩下一名忍者抖手發鏢,不料鏢未出手,陸漸一展快手,搶先接住,反手紮在他腰上。那忍者至為剽悍,竟不慘叫,退後半步,反手抽刀。陸漸大喝一聲,飛身施展“大須彌相”,一肩撞在他胸口,那忍者巨力加身,叫喊不及,閉氣昏厥。

    陸漸撞倒此人,轉眼一瞧,卻見河中那名忍者濕淋淋爬上岸來,抱着魚和尚法體飛奔,轉眼便至五十步外。陸漸情急,自那昏厥忍者背上抽出刀來,使一個“我相”,如發射竹箭般奮力擲出,那刀去如流星,嗡的貫穿忍者小腿,將他釘在地上。

    那忍者悽聲慘叫,轉手拔出刀來,一瘸一跛,還欲再逃,忽覺腦後風響,已着了陸漸一記刀鞘,兩眼發黑,昏死過去。

    陸漸重又背起法體,忽聽貓叫之聲,遙遙望去,但見竹筏已翻了個身,北落師門濕淋淋蹲在筏頭,順水漂下。陸漸暗呼慚愧,心道怎將它忘在竹筏上了,慌忙轉身奔回,拾起忍者慣用的長索,沿岸奔跑裏許,擲向竹筏。索前鐵爪勾住筏尾,竹筏前行,將那長索繃得筆直,北落師門也頗乖巧,順着長索一溜飛奔,縱入陸漸懷裏。

    陸漸正舒一口氣,忽又生出警兆,反手一鞘,擊落一支鋼鏢。轉眼望去,數道黑影正掠過來,急忙發足奔逃。卻見身周不時冒出黑衣忍者,不避身形,四面兜截而來。原來,眾忍者所畏懼者,只有魚和尚,一見魚和尚坐化,再無所忌,一反常態,公然跳將出來。

    忍者人多,奔跑迅捷。只一陣,陸漸便被圍在一片河灘上,眾忍者目中兇光畢露,步步進逼。

    忽聽一名忍者沉聲道:“不要爭功。”眾忍者聞聲駐足,陸漸定眼望去,但見那人裝束與眾忍相同,唯獨衣角繡了一個銀色的“太”字,不由忖道:“這些忍者以數字為名,既有忍二忍三,這人當為忍太了。”

    忽聽那忍太道:“年輕人,放下屍體,我饒你性命。”

    陸漸搖頭不語。忍太揚聲道:“我們都很敬重大和尚的為人,他兩次捉住我,都放我性命,饒命之德,終生不忘。他待你不薄,我們也不想為難你。”

    陸漸揚聲道:“既然如此,你們為何還要苦苦追殺他?”忍太嘆道:“為人有信,我們先已答應比睿山,不能食言。”

    陸漸冷笑一聲,道:“什麼為人有信,怕是為了賞金吧?比睿山有錢有勢,大師卻只是一個一文不名的窮和尚。”

    忍太被他一語道破心機,瞳子遽然收縮,他本想騙陸漸不戰而降,誰知計謀落空,當下冷哼一聲,厲聲道:“無論如何,和尚的屍體,我都要帶回比睿山。”

    陸漸眼中露出輕蔑之色,放下法體,攥緊刀鞘,揚聲道:“那便試試。”猛地踏上一步,呔然大喝,扭身揮鞘,劈向忍太,出手之時,用的是‘壽者相’,鞘到半途,卻已變成‘猴王相’,正是魚和尚所傳的劈竹法門。

    忍太見他大開大合,姿態怪異,微感吃驚,又見他只持刀鞘,當即揮刀迎出,仗着刀鋒鋭利,存心先斷刀鞘,再斬陸漸。

    刀與鞘擊,空響震耳,忍太只覺大力湧至,胸一悶,倒退兩步,耳聽吱嘎細響,定睛一瞧,只見刀鋒裂紋如絲,擴散開來。

    這口倭刀乃祖傳寶刀,切金斷玉,如割腐竹,此時竟被一柄木鞘震裂。忍太心驚之餘,又是心疼,不及多想,陸漸扭身揮鞘,二度劈來,忍太欲要躲閃,卻不知為何,但覺那木鞘一揮之間,涵蓋八方,來勢竟無可避,驚怒間,只得揮刀再迎。

    又是一聲空響,伴隨噹啷之聲,忍太斷刀、吐血,木鞘其勢不止,擊中他左腿,咔嚓一聲,忍太腿骨折斷,向後跌倒。

    忍者們見首領敗落,嗚嗚號叫,揮刀撲來。陸漸卻不管來者多少,均當成竹林中的竹子,先一個“壽者相”,再一個“猴王相”,木鞘揮轉,如掃千軍,無法可避,無法可當。

    忍者以偷襲為主,正面相搏非其所長,陸漸每揮一次刀鞘,便有忍者折刀斷腿,場中二十名忍者,頃刻間倒了一半,忍太又驚又怒,急道:“快躲起來,發鏢……”話未説完,不防陸漸回身一鞘,正中太陽穴,當即昏了過去。

    眾忍者羣龍無首,被陸漸一鞘一個,敲斷手足,雖不致命,卻失了行動之能。一時間,除了三兩個忍者見機得快,溜之大吉,眾忍者無一倖免,紛紛躺在河灘上哀嚎。

    陸漸環顧四周,也覺驚奇,本當必有一場生死惡戰,誰料勝得如此輕易。他不知是“三十二相”威力太大,還只當這些忍者太過不濟,不由忖道:“如此也好,大師叫我心存慈悲,今日一人未死,也算不違大師吩咐。”嘆了口氣,再也不瞧眾人一眼,背起法體,順河岸走去。

    入夜時,陸漸尋到一處乾淨空地,收拾柴火,將魚和尚法體焚化,望着熊熊火光,陸漸又不免大哭一場。待到火熄,上前收殮骨殖,卻見灰燼中許多珠子,小如米粒,大如尾指,或者紅如血滴,或者白如冰雪,晶瑩剔透,色澤輝煌。

    陸漸尋思:“這該是魚大師所説的舍利了。”細細一數,共有二十一顆,便用布小心包了,貼身收藏。他在林中睡了半宿,待到天明,方才漫步向西。走到午間,便瞧見茫茫大海。陸漸久處深宅,此時沐浴海風,大生感慨。

    他沿着海灘走了半日,傍晚時分,漁火星散,海港在望。打探之下,得知港內有不少船隻前往中土,正想如何混上船去,忽聽一個大嗓門以華語呵斥道:“羅小三,讓你找通譯,怎麼盡找這麼些半通不通、只會要錢的東西,誤了老爺的大事,仔細你的皮。”

    陸漸乍聞鄉音,倍感親切,回首望去,只見遠處站了幾人,均是唐人裝束。其中一人身材高壯,紫袍玉帶,蹬一雙鹿皮快靴,衣飾可謂華美考究,卻又貪圖舒服,戴一頂道士用的網帽,故顯得不倫不類,此時正吹須瞪眼,訓斥一個年輕夥計。

    陸漸聽那紫袍漢子所言,似乎是沒有找到合用的通譯,心念一動,上前施禮道:“諸位大叔安好?”那紫袍漢子睨他一眼,皺眉道:“你是唐人?”陸漸道:“對,你們要僱通譯嗎?”紫袍漢子露出警惕之色:“你偷聽老爺説話?”

    陸漸笑道:“只是順耳聽見。我會説倭語,大叔你僱我好麼?”紫袍漢子眉頭大皺,眼中疑惑揮之不去,説道:“光會倭語可不成,我們是來倭國做買賣的,你不但要會華語、倭語,還要通曉經濟買賣。”

    陸漸沮喪道:“經濟買賣,我卻不會。”轉身便走,忽聽紫袍漢子叫道:“回來。”陸漸回頭道:“什麼?”

    紫袍漢子笑道:“你這孩子倒也誠實,做買賣,最難得的就是誠信二字。你我素不相識,你若説自己通曉經濟買賣,我也不會知道。難得你竟不撒謊,那是很好。我們這些到外國走海貨的,最怕就是到了地方,卻遇上不老成的經濟牙子,跟通譯兩相勾結,三兩下騙得你血本無歸。嘿嘿,若做通譯,你要多少錢?”

    陸漸驚喜交加,忙道:“我不要錢,你們回中土的時候,捎上我一個便好。”紫袍漢子未料竟有如此好事,又生疑惑,皺眉道:“我帶你回中土不難,但錢也不能少你,三兩銀子如何?”陸漸志不在錢,當下便道:“也好。”

    三兩銀子,不及尋常通譯僱銀的十分之一。紫袍漢子大喜過望,拍着陸漸肩頭,呵呵大笑。攀談之下,陸漸才知這紫袍漢子姓周名祖謨,閩北人氏,以往出海,去的都是南洋,來倭國卻是頭一次,正愁沒有合適通譯。找了幾個,要麼要價太高,要麼華語粗疏,言不達意,難得陸漸送上門來,解了燃眉之急。

    周祖謨大約佔了便宜,心中歡喜,説起話來,東一句,西一句,頗有些不着邊際。陸漸笑笑,問明他一行販來貨物,卻是綢緞茶葉、瓷器藥材,還有若干玉石。

    陸漸曾隨寧不空做過賬房,尾張一國的財物進出,大都經由他之手,是故這一船貨物,仔細想來,竟也不算什麼。

    他以倭語問明行情,如實告知周祖謨,周祖謨權衡之下,再選擇交易。其間,陸漸又代他計算得失,兩日交易下來,斬獲頗豐。

    周祖謨不料尋了個廉價通譯之外,更白賺了一個精細賬房,端地喜不自勝。次日入夜時,細問陸漸出身,知道他是被人挾持來倭,不由一拍大腿,罵道:“他奶奶的,定然是狗倭寇乾的好事。”

    陸漸道:“卻不是倭寇,劫我來的是唐人。”周祖謨道:“那就是假倭了,操他祖宗,哼,這些狗漢奸的祖宗怕也沒臉見老子。”

    陸漸不由奇道:“周大叔既然如此痛恨倭人,怎會來倭國做買賣?”周祖謨皺了皺眉,神色頗不自在,左顧而言他道:“那些臭小子呢?難不成又去逛窯子了?”

    陸漸一瞧,果然不見了幾個船工,便問道:“逛什麼窯子?”周祖謨瞧他一眼,露出古怪之色,嘿嘿笑道:“逛窯子麼,便是去女人成堆的地方,花錢挑上一個,跟她大行周公之禮。”

    他見陸漸懵懂,一拍他肩頭,笑道:“你有三兩銀子的佣金,要不老爺帶你去逛逛,挑一箇中看的姐兒開葷?天南海北的窯姐兒我也見得多了,唯獨這倭國的還沒見識呢。”周祖謨一介粗人,興致一來,大談生平豔遇,聊得興起,色心大動,見陸漸不去,便另叫兩個夥計,上岸快活去了。

    片刻人去船空,僅留三兩個護衞照看貨物,閒極無聊,聚在艙中賭錢。陸漸一貧如洗,自然無人叫他。陸漸無所事事,想到所學的“十六相”,尚有四相未能練成,便自到船尾苦練,子夜方告成功,心道:“大師説的三十二相,我只學了一半,卻不知另一半上哪兒學去?”想到魚和尚,思念之餘,又覺黯然。

    次日,陸漸又和周祖謨上岸交易,將存貨賣了七七八八,再覷行情,低價購入硫黃、蘇木、刀扇、漆器等東瀛土產,打算運歸中土。

    料是買賣順暢,周祖謨甚是心寬,每晚都與眾海客去妓樓尋歡,黃昏上岸,凌晨方回。陸漸則苦練十六相,漸漸貫通,只是遠未達到魚和尚所説的“化盡相態,僅存神意”的地步。

    這一日傍晚,周祖謨忽道:“小陸,你今晚隨我們去吧。”陸漸吃驚道:“我可不去。”

    周祖謨笑道:“讓你去,不是逛窯子,而是做通譯。”陸漸道:“通譯什麼?有買賣嗎?”

    “怎麼沒買賣?”羅小三笑道,“周老爺新近勾搭上一個倭妓,想給她贖了身,帶回去做小老婆。你説,這算不算買賣?”

    周祖謨笑罵道:“死猴兒,盡會子虛烏有,損你老子。但説起來,那些倭婆子嘰裏呱啦的,也不知多收了老子的過夜錢沒有。陸漸你今晚去了,定要給我弄明白了,省得大叔盡花些糊塗錢。”

    眾海客你一句我一句,盡拿妓樓中的勾當説事。陸漸聽得面紅耳赤,作聲不得。周祖謨卻不容他多想,連唬帶哄,拖他上岸。

    一行人吆喝笑鬧,行了一程,轉入一個小巷,巷內昏暗幽深,檐角風燈搖曳、珠箔飄轉,映得眾人的面孔忽明忽暗,巷子裏氣息頗是污濁,濃得化不開的脂粉氣混合了一股奇特的腐敗味道。兩側的小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偶爾能從門縫間瞧見一張素白如絹的臉。

    走到巷子盡頭一扇漆門前,周祖謨止步道:“你們在附近守候,我跟小陸進去。”眾人一反嬉笑神態,肅然轉到檐下。

    陸漸但覺奇怪,卻見周祖謨走到漆門前,敲了幾下,漆門打開,露出一張敷滿白粉的婦人圓臉,左眼下一粒硃砂小痣,分外惹眼。

    只聽那婦人道:“你們找誰?”陸漸一怔,卻聽周祖謨道:“小陸,你告訴她,我們來找龍崎先生。”陸漸説了,那婦人露出疑惑之色。周祖謨忽地取出一大塊銀子,塞到她手裏,那婦人怔了怔,退後關門。

    兩人立了半晌,那漆門忽又敞開,那婦人出門鞠躬道:“對不住,龍崎大人問有什麼事?”周祖謨聽了通譯,舉起手來,嘴裏發出砰砰砰的聲音。

    那婦人一呆,又關上門,半晌方出,説道:“龍崎大人有請。”周祖謨咧嘴一笑,當先入內,進門時還毛手毛腳,在那婦人身上摸了一把,驚得她後退兩步,低聲咒罵。周祖謨左右聽不懂倭語,裝聾作啞,揚長去了,陸漸跟在後面,卻連挨那婦人幾個白眼。

    漆門雖小,門內卻別有乾坤,方一入門,便見迴廊曲柱,圍着一簇高及兩丈、七孔八竅的峻峭湖石,迴廊四角,朱燈流轉,映照出奇花異卉,花香幽幽,瀰漫中庭。

    那曲廊十步三折,穿行其間,難辨東西,時見山石嶙峋,池沼溶溶,睡鶴驚起,寒鳧飛渡。周祖謨不禁罵道:“這狗倭寇倒會享受,竟把蘇杭的園林也搬來了。”

    咒罵間,二人被領到一所小廳,那圓臉婦人一拍手,進來兩名年少女子,身着短衣,眉眼清秀。那婦人道:“請二位更衣。”

    陸漸吃了一驚,周祖謨聽了通譯,笑道:“這些倭人倒也謹慎。小陸你告訴她,更衣不必,若要搜身,大可搜來。”

    陸漸説了,那圓臉婦人點點頭,示意二女上前。周祖謨乃是風月老手,放開四肢,任其摸索,面上露出陶醉之色。

    陸漸卻覺那少女緊貼自己,嬌軀火熱,呼吸微聞,十指所過之處,有如蟻附蛇行,不自禁頭皮發麻,渾身燥熱,當那少女摸到大腿根時,他再也忍耐不住,猛然後躍。那少女初時一怔,繼而掩口輕笑,轉身跟那圓臉婦人議論。那婦人不時瞥視陸漸,眼角聚滿笑意,陸漸越發羞赧,幾乎抬不起頭來。

    搜身已畢,那婦人當先帶路,又轉過兩道曲廊,忽見遠處一座花廳燈火通明,笑語時來。

    那婦人走到廳前,躬身道:“龍崎大人,人帶來了。”廳中一寂,有人以倭語高聲道:“誰要買鳥銃呀?”陸漸定眼望去,説話的是一個矮胖倭人,光頭無須,大肚腆出,乍一瞧,絕似一尊彌勒佛象,他身周坐了幾個美貌倭女,媚眼顧盼,向着二人打量。

    卻聽周祖謨笑道:“小陸,別隻顧瞧娘兒們,那人説什麼來着?”陸漸含羞説了。周祖謨笑道:“你告訴他,我買鳥銃。”陸漸大吃一驚,瞪眼望他。周祖謨拍拍他肩,嘆道:“小陸,什麼都別問,自管通譯便是。”

    陸漸滿心疑惑,將周祖謨的話説了。那龍崎道:“你是唐人,按本國律法,不能賣鳥銃給你,若是賣了,便有莫大風險。”

    周祖謨笑道:“一分生意三分險,三分險中十分利,沒有風險,不成生意。風險越大,利就越多,龍崎先生想必也懂這個道理。”

    龍崎道:“話是這麼説,但若命都沒了,再多的利也沒用了。”周祖謨道:“此事你知我知,只要不傳出去,誰又會要你的命?”

    龍崎沉默半晌,問道:“你要多少支?”周祖謨道:“一千五百支。”陸漸吃了一驚。龍崎聽了通譯,也是駭然變色:“什麼?這麼多?”

    周祖謨笑道:“我這幾天在附近的妓樓裏打聽清楚了,這個數目,別人拿不出來,但對龍崎先生而言,卻不算什麼?”

    龍崎搖頭道:“我只是一個賣銃的商人,並非造銃的豪強。一千五百支,委實太多,須得花時間湊齊,嗯,你給什麼價錢?”

    周祖謨伸出四個指頭,道:“我給現銀,四兩銀子一支。據我所知,這個價全倭國也沒有過。”

    龍崎沉吟道:“不成,你是唐人,要數又多。一口價,五兩銀子一支,還要先付三成定金。”

    周祖謨心中狗倭寇、死胖子一陣大罵,臉上卻笑嘻嘻地道:“好説,一言為定。待會兒我便讓人送定金過來。”

    龍崎眉開眼笑,忙擺手道:“不慌不慌,來,來,大夥兒喝兩杯,敍一敍。”

    周祖謨笑道:“我有事在身,便不叨擾了。龍崎先生何時能湊足鳥銃?”龍崎沉吟道:“五天左右。”

    周祖謨點頭道:“好,我五日後再來。醜話説在前頭,鳥銃須得支支精良,若有一支次貨,休怪周某無禮。”龍崎笑道:“你放心,本處的鳥銃,全為名匠鍛造,無論銃力準星,都是絕好的。”

    周祖謨笑笑,拱手告辭。他出了漆門,滿肚皮怒氣才發作出來,大罵龍崎。眾海客一聽五兩銀子一支,也都氣憤,豬狗畜生一陣亂罵,直罵到船上,方才消氣。

    陸漸心存疑惑,問道:“周大叔,你買那麼多鳥銃作甚?而且七千五百兩銀子,賬面上哪來這麼多。”周祖謨擺手道:“小陸,此事你不要問。只需知道,我買這些鳥銃,並不是為非作歹就是了。”言罷,命人抬出兩口鐵箱,揭開一瞧,盡是白花花的官銀。

    周祖謨稱足二千三百兩,對羅小三道:“你和小陸帶人送到龍崎那裏,多出的五十兩銀子,就説是周某送給他身邊姑娘的脂粉錢,望他笑納。”

    “送他孃的棺材錢。”羅小三怒道,“那奸商佔了恁大便宜,幹麼還要多給他銀子?”

    周祖謨正色道:“罵人歸罵人,做生意歸做生意。我受先生重託,這筆買賣只許成,不許敗。我瞧那龍崎眼神遊移,性情奸詐,若不多賠些銀子,怕是栓不住他。”

    羅小三將信將疑,招呼兩個夥計,與陸漸扛了銀子,送往龍崎府上。路上陸漸忍不住問道:“羅大哥,你們不像是來做生意,倒像專門來買鳥銃似的。”

    羅小三苦笑道:“是啊,早先那些生意都是順手買賣,做做樣子。這批鳥銃才最緊要;可惜買得太多,尋常商人供給不起,我們在妓樓裏廝混了好幾天,才知道龍崎這條途徑……”説到這裏,他自覺失口,忙道,“小陸,你別太好奇,乖乖做你的通譯。要麼此事涉入太深,將來想脱身也難了。”

    陸漸不禁默然,兩人將銀子送到龍崎府上,領了收條,方才回船。

    其後幾日,周祖謨似乎忘了買銃之事,仍令陸漸賣出存貨,購入土產;初時周祖謨尚且自己經手,後見陸漸誠實可靠,便樂得輕閒,放手讓他交易。陸漸卻知這周祖謨外表粗魯不文,實則內心精細,錙銖必較,當下不敢怠慢,每筆交易都做得勤勉小心,貨比三家,始敢下手。但他心中卻始終惦記那一批鳥銃,心道數目如此之巨,便是尾張一國,也不曾有過,但周祖謨一擲萬金,購入恁多,真不知作何用途,倘若行兇做惡,那可大大不妙了。

    疑慮間,五日過去。這日入夜,一個倭人找上船來,説道:“龍崎大人的貨已備齊了,讓你們帶好銀子,隨我去取。”周祖謨聽了,點頭道:“你等一陣子,我們點齊銀子就來。”

    當下轉入內艙,周祖謨取出四口銀箱,裝齊銀兩,又加了兩口空箱,命眾海客從各自房裏取來刀劍弓弩、短槍盾牌等物,藏在箱內。

    陸漸看得發楞,卻見周祖謨神色鄭重,沉聲道:“咱們只防小人、不防君子。倭狗若守信用,那也罷了。若是不講信用,大夥兒也不要跟他客氣。”又對羅小三道,“若動起手來,你看好小陸,莫讓人傷了他。”羅小三笑道:“包在我身上。”

    眾海客扛箱出艙,隨那倭人走了三里路程,到了海邊一排木房前。還未走近,便見那龍崎光頭腆肚,走出門來,笑道:“終於來啦。”寒暄兩句,問道:“銀子帶來了嗎?”

    周祖謨揭開一口銀箱,龍崎瞧得整齊銀錠,眼中流露貪婪神氣,招呼手下人驗了成色,方笑道:“足下果然守信。”言畢引入庫中,但見庫內疊放百十口木箱,龍崎撬開兩口,箱內均是簇新鳥銃,周祖謨取了一支細看,果然鍛造精良,又隨意抽查兩箱,質地數目也無差池。

    龍崎道:“每箱十支,共有一百五十箱,快些點完數目,咱們兩清。”周祖謨命眾海客各擇一處清點,點完數目,在陸漸處彙總。

    周祖謨聞報不差,大拇指一蹺,笑讚道:“龍崎先生好本事、好信用。”龍崎嘿嘿一笑,率人扛起四箱銀子,揚長而去。

    周祖謨對三名手下道:“此處離船甚遠,不好搬運,你們幾個回去將船開過來,咱們就在這裏裝貨。”那三人應了,徑自回船。

    羅小三皺眉道:“周老大,這買賣未免太順了些,我總覺得蹊蹺。”

    周祖謨笑道:“有錢能使鬼推磨,咱們給的銀子足,自然事半功倍。”眾海客聽了,紛紛點頭。

    不一陣,海面燈火飄近,正是那海船來了。眾海客嘴裏説得輕鬆,貨沒上船,一顆心終究懸着,此時見狀,不約而同,歡呼起來。

    歡呼才起,忽見船上燈火盡數熄滅,整艘船暗沉沉的,僅餘一個朦朧輪廓,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微微搖晃。

    周祖謨不禁罵道:“這些直娘賊幹什麼勾當?黑燈瞎火的,怎麼裝貨上船?”

    話音未落,船尾一燈如豆,又燃起來。周祖謨瞧得不耐,逐一叫喚船工姓名,卻不聞答應,頓時心頭一沉,忽聽羅小三顫聲道:“周老爺,你瞧那燈,似乎不大對頭。”

    周祖謨皺眉瞧去,那盞孤燈如被陣風吹送,輕飄飄掠過船舷,飛到船頭,驀地凌空一躍,在空中畫出一道絢麗火光,落在岸上,又向這邊飄了過來。

    海客們見那火光逼近,神為之奪,周祖謨驀地大喝一聲:“操傢伙。”眾海客紛紛取出兵器,布成陣勢。周祖謨見那燈火越飄越近,心頭一緊,厲聲叫道:“什麼人?”

    燈火微微一亮,映出一個男子形影,衣若純金,雙頰雪白,鷹鼻鳳眼,眉挑如飛,雖然俊美,卻不知為何,始終透着一股莫名邪氣。他的衣袖很長,右袖拖地,左手則穿袖而出,五指修美,輕輕拈着一盞黃銅油燈。

    周祖謨澀聲道:“你是誰?怎的在我船上?”那男子輕輕一笑,説道:“我姓犬火狄,你或許聽説過。”

    周祖謨喃喃道:“姓狄?”驀地渾身一震,失聲叫道:“九變龍王,東島狄希?”那男子笑道:“好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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