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伯靠在山林中採些草藥山果到大山外換些維持三人的生活用品,但隨著離氏雙子的長大,平伯年事漸高,而離左、離右雙子雖然從平伯那兒學了不少識別藥草的方法,但他們兄弟二人聯作一體,行動不便,所以根本難以幫上什麼忙。
在他們十四歲那年,平伯忽患重疾,臥床不起,老少三人的生活頓時陷入困境,連拮据的生活也無法維持了。
因擔心離左、離右無法應付山中的猛獸,所以平伯一直不許他們進入大山深處,而今事已至此,在離左、離右的苦求下,平伯終於允許他們入山採藥。
兄弟兩人雖然付出了極為艱辛的努力,但一連數日,他們的收穫都微乎其微,只要山岩略為陡峭,他們就無力攀登,而這種地方又往往是最可能找到珍藥奇草之處。
甚至有一次他們無意中被一群獵戶撞見,遠遠地看見他們如此奇異的模樣,竟將他們當作異獸,立即向他們圍攏,飛鏢與箭矢“嗖嗖……”地從他們頭上身邊飛過,呼喊聲使雙子心慌意亂,他們急忙奔逃,但其行動之速如何與終日在山中穿行敏捷如山獸的獵人相比?眼看就要被追上,即使不會有生命危險也要遭受一番羞辱之時,兄弟兩人只好一狠心,抱作一團,沿著山坡直滾下去。兩人越滾越快,樹枝灌木雜草被他們的身體壓斷了,耳邊是駭人的呼呼風響,直到他們頭腦“轟……”地一聲,一下子暈死過去為止。
當他們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片狹窄的草地上,仰首向著天空——他們所能看到的天空已只有一小塊了,因為此時他們已在一處幽谷谷底,對峙聳立的山岩加上參天古木把天空遮去了大半。
此刻,他們看到的天空是淡紅色的,但看不到太陽,也分不清方向,所以他們不能確定現在是黃昏,還是清晨。
清醒之後,兩人驚訝地發現除了全身處處疼痛,衣裳破爛不能遮體之外,並沒有受什麼重傷。他們攜帶著的藥簍子也隨著他們滾到了這谷地中,就在他們身前二三丈遠的地方,放在簍中用來開路或對付山獸的一把刀及挖草藥用的小撅子都從藥簍子裡彈了出來,分散在他們身側。他們可謂是命不該絕,若是刀或撅子中任何一件落下時砸在他們身上,都將使他們不死即傷。
但離左、離右並無劫後餘生的喜悅,相反,這次遇險使他們對自己的無能痛恨不已,想到平伯含辛茹苦撫養了他們十餘年,而一旦平伯病臥在床,他們卻連十日都無法照應,兩人的心就如刀割一般痛苦。
這種心態如揮之不去的惡夢般難以掙脫,他們奇異的軀體決定了即使他們有再堅強的毅力,也是於事無補。
殘酷的現實使兩少年的心沉重無比,他們懷著同樣的心思,靜靜地躺在草地上,看著天色一點一點地變化。
天色漸漸變得黯淡——是黃昏時分。
兩人竟都久久沒有說話,一幕幕往事不約而同地浮上了他們的心頭。往事中,除了平伯外,他們未再感受到其他任何溫馨與幸福,雖然只有十四歲,但他們已深深地體會到“苦海無邊”的真正意味,更可怕的是痛苦必將會繼續延續下去!
如果沒有平伯,他們早已絕望。或者說,也許雖然年幼的他們的確已絕望,但為了平伯,他們也不願把這種絕望表現出來。
而這一次的經歷使他們更清晰地意識到,如果不與殘酷的命運奮起抗爭,那麼也許他們將連對平伯報恩的機會都沒有,他們將眼睜睜地看著平伯病亡!
這是他們絕對不能接受的。
不知什麼時候起,兄弟兩人的目光皆落在了不遠處那柄明晃晃的刀上,刀刃的寒光就如同一隻妖異的眼睛,在悄然地向他們傳遞暗示著什麼。
離右忽然對離左道:“今天我們採來的藥有幾樣是可以止血的是不是?”
對這樣的問題,離左竟沉默了許久,方開口道:“你是想讓我們分——開,是嗎?”
“不——錯!”離右的聲音忽然輕了,顯得有些沉重。
“但誰也不知道將我們的身體分開後,會不會兩人立即一起死去……若是這樣,那,誰來照顧平伯?”離左並沒有反對離右的提議,而且聽得出很可能他想到了這事。
“我有一種辦法,一定可以使我們兩者之間至少有一個人可以活下來,照顧平伯。”離右顯然很有信心地道。
“你說說看。”離左將信將疑地道。
“很簡單,在分開我們的身體時,只須將切剖開的位置向一側偏移,那麼,另一個人則活下來的機會很大!”離右的語氣顯得很輕鬆。
但離左知道這輕鬆一定是假裝的。
離左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但剩下的另一人則幾乎不可能有活下來的機會了。”
“但這總比你我還有平伯三人都遭遇不幸要強,犧牲一人,卻可以保下另外兩個人,值得!何況,也許我們兩個人都能活下來,也未可知!只要我們有足夠止血的藥草!”離右儘量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
但,事實上他的聲音卻顯得有些沙啞了,畢竟,他們即將做出的決定關係著三條性命。
“太……冒險了。”離左道,與其說他是要藉此打消兄弟的念頭,倒不如說是希望離左能找出更多更好的這麼做的理由。
“我們必須賭一賭!既然若不改變現狀,最終我們與平伯都將難以倖存下去,為什麼不試著賭一把?!自從我們出生那一天起,我們所面對的都一直是不公平的,如果真的存在著一個上天,如果人真的有命運,那麼我們也該成功一回了!否則,即使死了,我的鬼魂也要詛咒上天的不公!”
離左被兄弟的話所深深地感染了,他只覺軀體中有一股熱血在奔湧,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燒起來。
“好!我們就賭一回!”他的聲音因激動而顯得有些扭曲:“我們必須今夜就完成這件事,因為一旦回去見了平伯,平伯見我們摔成這模樣,一定不會讓我們再進山的,而有平伯看著,我們就不會有機會這麼做了。”
“不錯!”離右道,靜了靜心情,他竟笑了笑,接道:“若是平伯突然看到我們一前一後走回家中,他一定很高興,也許,他的病會立即好了一半也未為可知。”
“不,平伯一高興,他的病一定會全好的!那時,我們就再也不用平伯為我們操心了。”
兩個少年知道他們將要做的事其實危險至極,可以說死亡也許只是旦夕之事,所以他們不能不以憧憬美好結局的方式給予對方勇氣。
他們卻不知道,此時此刻,在離他們十幾丈遠的地方,正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那眼神無限深邃也無限冷漠,這種冷漠不是因自私而萌生的,而是在經歷了無數的大愛大恨、大喜大悲之後,近乎大徹大悟的冷漠。
這幾乎已不可能是屬於人類的目光,因為即使在面對離左、離右作出如此驚人的選擇時,那眼神的冷漠竟沒有改變一絲一毫。
甚至,那雙眼睛的眼神中還增添了嘲諷與輕藐之意。
彷彿,此刻他所看到的只是兩隻無足輕重的蜉蟻,在對命運做著毫無意義的抗爭。
擁有這雙無限深邃也無限冷漠的眼睛的人被掩於密密層層、重重疊疊的枝枝葉葉組成的陰影之後,彷彿他的眼睛就是那團陰影的眼睛。
只是,陰影是沒有思想的,而掩映於陰影中的人卻有。只是,他的思想、靈魂一定是如同陰影一般,陰暗、神秘、深不可測。
否則,他絕不會在目睹眼前的一幕時,還能無動於衷地漠視。
莫非,他的心已冷如鐵,堅硬如鐵?!
但,在冷而堅硬的寒鐵鑄就之前,它曾有過熾熱與沸騰。
那麼,他的心呢?
是否也曾熾熱,也曾沸騰?!
那雙眼睛靜靜地注視著離左、離右的一舉一動。
他看到了兄弟二人慢慢地爬近那把跌落地上的刀,拾起刀的人是離左。
刀握在離左手中,兄弟二人卻有了小小的爭執,因為他們兩人都欲執刀完成最後的舉措——用刀將兄弟二人的身體劈開!
無論如何,這也稱得上是一驚心動魄的舉措,尤其是要完成此事的是兩個少年!
但,那雙冷漠的眼睛竟未因此而有所改變!尤其是當離左、離右為由誰執刀而發生小小爭執時,那冷漠的眼神中隱含的譏嘲之意更甚。
而此時離左、離右在經歷小小的爭執之後,以他們一貫常用的方式結束了這次爭執。離左、離右兄弟二人雖然一向和睦,心靈相通,但在一些日常細節中難免會因為兩人連體而必須分先後主次,他們便漸漸地習慣了以抽籤的方式作決定。對深居於山林之中,又行動不便的他們來說,也能從中找到一些樂趣。
用樹枝削成的兩根一長一短的籤兒兄弟二人一直隨身攜帶。他們取出籤兒,以他們慣用的方式作出關係著生死的選擇。
最後,刀落在了離右手中。
刀很沉實。
若要儘量減少痛苦,就必須爭取一刀就將雙方成功劃開。而兩人軀體相連的部位自腋部以下到腰部,相連的那團贅肉正好被兩人兩隻緊挨著的手臂擋住,如此一來,無論最終二人生死如何,至少有一人的一隻胳膊必廢無疑。
離右將手中的刀握得很緊,他的指關節已泛白,讓人感到此時他並不是用力握著的一把刀,而是用力扼住了對他們殘酷無比的命運的咽喉。
離左將可以止血的草藥或以鐵撅子砸碎,或嚼爛,等他做完這一切之後,他這才對離右道:“開始吧!”
離右左手與離左的右手緊緊地握了握,然後分開了。
離右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後,刀光倏揚,劃過一道驚人的弧度後,向兩人之間全力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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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殞驚天說到此處,伯頌忍不住驚呼一聲,臉現不安之色。
其餘的人也是屏息凝氣,大氣不出,心靈皆被一種無形的東西所深深震撼。
殞驚天看了伯頌一眼,道:“你放心,最終我師門兩位先師祖都活了下來。”
伯頌長吁了一口氣。
戰傳說心道:“若是他們這一次仍是失敗,那可真是蒼天無情了。”
殞驚天道:“我師門先祖的那一刀重重砍在了自己的臂上,長劈而下,一刀將相接了十四年的兄弟二人的身軀分開了,但離右先師祖卻傷得太重,那一刀,他分明是要犧牲自己,成全自己的兄弟,所以那一刀向他自己這邊偏了很多,而且是又快又重,他是不想給自己兄弟有攔阻後悔的機會!”
說到這兒,殞驚天的雙睛有些溼潤了,眼中有晶瑩的光芒在閃爍。
密室裡一片沉寂,落針可聞。
戰傳說心靈受到了極大的震撼,震撼其心靈的,除了離左、離右二人隱藏在醜怪軀體下無私而崇高的靈魂外,也為殞驚天眼中的淚光所震撼。
此時,他已完全相信眼前的人就是真正的殞驚天。
而殞驚天的悲傷,既是因他師門先師祖,更是為他的兄弟殞孤天。
最後,還是殞驚天自己打破了沉默,他接著道:“其實他們傷口之可怕,那些備下的止血草藥根本毫無用處,先師祖離右幾乎是一下子失去了小半個身子,立時暈厥過去,而他的兄弟傷口的鮮血也洶湧而出,根本無法止住……”
“是在那陰影中的人救了他們的性命,對嗎?”鐵風忍不住道,當然,不僅是鐵風,密室內其他的人也是作如此猜想。
殞驚天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
戰傳說心道:“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說,更是他們自己救了自己,以他們的勇氣與無私,即使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被打動。”
殞驚天繼續道:“兩位先師祖不但獲救,而且還由此與武道結緣,成為擁有不凡槍法的宗師級高手,並最終創立了二儀門。不過,那一刀使先師祖離右形狀殘缺得驚人,若是被世人見到,必會驚駭,所以他老人家一直隱於二儀門之後,暗中輔佐兄弟。如今,世人只知二儀門的先祖師離左,卻不知他老人家的兄弟,而他們二老念念不忘手足之情,為此,二老定下門規,規定二儀門只可招雙生兄弟為門中弟子,而且分顯堂弟子與隱堂弟子。”
至此,眾人對二儀門的來龍去脈已大致瞭解,也明白何以坐忘城中人只知有殞驚天,而不知有殞孤天。但眾人的心緒卻並未因此而寧靜下來,每個人心頭都泛起一個疑問:那救了離左、離右的卻是何人?以離左、離右殘缺之體,他竟能使他們成為開宗立派的宗師級人物,可想而知此人的自身修為該是何等的驚世駭俗。
殞驚天當然不會不知眾人的心思,他道:“有關二儀門內分顯堂、隱堂的事,依二儀門的門規,本不許外傳,今日我已破例。至於將我師門創門師祖救下的前輩的身分,也許連兩位創門師祖也不知,也許他們雖然知道,但對後輩守口如瓶,所以如今二儀門的人無一知道那位前輩異人的身分。”
頓了一頓,他又接道:“也許雙生兄弟之間因為在懷胎時血脈的相通,所以分體之後,彼此間常有神秘感應,即使相距甚遠,對方有什麼鉅變,都會讓自己心緒不寧。前幾日我因有重要事宜必須離開坐忘城,途中忽感心神不定,故立即火速返回坐忘城,孰料終是……來遲了。非到萬不得已,我們不願讓外人知道真相,所以在沒有確知二弟被害之前,我不能拋頭露面,以免引起城中混亂。如今,我已自伯頌口中知曉我離開坐忘城後的種種變故,此次將諸位邀來,就是要與諸位共商大計。”
說到這兒,他一擺手,道:“入座吧。”
眾人入座後,鐵風疑惑地道:“如今我等連城主先前是何時離開坐忘城的,也無法確知了。”
殞驚天道:“自南尉府圍殺黑衣人一戰後,我就已離開了坐忘城,此後你們見到的‘城主’實是孤天。”
說到這兒,他向戰傳說拱手施禮道:“陳公子,方才因諸位對我真假莫辨,故殞某也不便向陳公子謝過救我女兒之恩,請陳公子恕我失禮。”
戰傳說忙還禮道:“不必客氣。對了,在下有一疑惑,不知能否相問?”
“陳公子但說無妨。”殞驚天道。
“請問殞城主,當日劫擄了城主愛女小夭的人究竟是誰?”戰傳說道。
殞驚天略作沉默後,道:“是殞某自己。”
戰傳說微微頷首,道:“在華藏樓中,殞二城主曾告訴在下擄劫小夭姑娘的是他自己,當然,當時他的身分還是坐忘城城主,所以,殞二城主與殞城主的話是不謀而合,完全一致。若非如此,恐怕在下還會懷疑你是不是真正的城主。”
藉此問最後確定對方身分的真假,正是戰傳說的目的所在。如果此殞驚天有詐,那麼他就絕不會知道這一點。
而戰傳說與殞驚天的這一番話,讓貝總管及四大尉將大吃一驚!此事定是殞驚天在離開坐忘城後,設法告知殞孤天的,他們一直暗中聯絡,要做到這一點並不難。而之後殞孤天就受了傷進入坐忘城,此事他連貝總管及四大尉將也未告知,只是在“華藏樓”中對戰傳說提過,難怪其他人這麼吃驚了。誰會想到當時弄得滿城風雨的人,竟會是城主殞驚天自己所為?
戰傳說想到了自己若說出此事,恐怕有揭密之嫌,也許會使殞驚天與他的部屬不睦,但殞驚天的出現又太出人意料,若不以這種方式試一試,戰傳說終歸有些不放心。此時見伯頌、鐵風、幸九安、慎獨、貝總管無不是錯愕不已,戰傳說頗感不安。
殞驚天也沒有再對幾人隱瞞下去之意,當下他就將此事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最後道:“當時我這麼做是既不能輕易與皇影武士的提議相悖,又不能隨隨便便地就對陳公子下手,才出此下策。後來我所看到的情形,以及眾位在華藏樓一戰後所查到的事實都足以證明,應該被殺的人是尤無幾、甲察二賊,而不是陳公子!”
提及尤無幾、甲察時,殞驚天又想到殞孤天的死,怒焰頓熾,聲音也不由提高了些。
略略平靜了心緒,殞驚天接著道:“殞某之所以把陳公子請來,一則是為了向陳公子致謝救我女兒之恩,二則殞某聽伯頌說你對貝總管提過自己之所以被甲察、尤無幾追殺,是與劫域有關,故想向陳公子問個仔細:陳公子究竟是如何與劫域結仇的?並非殞某有意刨根問底,而是需得如此,殞某才能決定坐忘城該何去何從。”
戰傳說道:“若不是為掩護在下,也許尤無幾、甲察未必會對二城主下毒手,在下也急盼能查明真相,使二城主九泉之下能瞑目。在下但有所知,必言無不盡!”眉目之間頗有慨然之色。
殞驚天口中未說什麼,心裡卻暗自點頭,忖道:“此子如此,也不枉我二弟為了護你而亡。”
歌舒長空、尹歡在乘風宮的一戰,使戰傳說已沒有為他們隱瞞什麼的必要了。不過在隱鳳谷中發生的事太多太複雜,其中不少的背後都隱有驚人的秘密,或是與爻意有關,所以戰傳說只揀與劫域哀將有關的事敘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