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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英雄之子

    戰傳說由卜城大營返回坐忘城時,已將自己在卜城大營的經歷向殞驚天大致敘說了一遍,其中就包括說到與落木四、左知己、單問的一番長談,所以殞驚天對落木四知道關於劫域的說法並不意外。

    “既然明知會出現那般結果,那……殞城主又為何要甘心自縛前往禪都面見冥皇?”落木四詫異地道。

    殞驚天道:“原因很簡單,既然冥皇討伐坐忘城是以我殞驚天叛逆為理由,那麼,我進入禪都面見冥皇禪明一切後,若冥皇認為我無罪,那他自是不會再伐坐忘城;若是認定我殞驚天有罪,自可讓我在禪都伏罪,坐忘城將不再是我殞驚天的坐忘城,冥皇也同樣沒有理由再伐坐忘城了。”

    落木四已隱隱猜到殞驚天的打算,此時得到了證實,心頭不由既感慨,又感動,同時還有悲憤,他嘶聲道:“如此說來,殞城主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是不願坐忘城萬民受難?”

    殞驚天淡淡地道:“我乃坐忘城城主,既然無力保坐忘城平安,只好出此下策了。”

    “不!如果殞城主全力一戰,卜城未必能勝,無論在人數上還是地利上,卜城都處於不利之勢。”

    “一軍主將在敵方主將面前陳述己方的不利以證實己方未必能勝,恐怕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單問暗自忖道。

    殞驚天道:“但樂土之外,還有千島盟,而坐忘城戰士及卜城戰士都不應成為外敵的無謂祭品。其實,落城主先是一路拖延,遲遲方至坐忘城前,而後又向陳公子應允緩戰十日,心頭的顧忌,又何嘗不是與殞某相似?”

    落木四慢慢地體味著殞驚天的這番話,不無悲愴地大笑道:“如此說來,你我倒是同病相憐了,哈哈哈……來!我等為此乾一杯!”

    殞驚天也不推讓,三人舉杯共飲。

    單問再將三杯斟滿。

    在落木四看來,殞驚天此舉顯然是已將他自身的安危置之度外,若說這樣的人會為了一己私慾而不顧樂土安危背叛大冥王朝,落木四絕不會相信!

    此時,他對戰傳說的說法幾乎已確信無疑。

    正是因為欽佩殞驚天視死如歸的磊落氣度,當殞驚天隻身進入卜城大營,告訴落木四——只要落木四答應退兵,那麼他即甘心由卜城戰士押送禪都,至於如何定罪,由冥皇定奪——時,落木四應允了。

    單問心細,他插話向殞驚天問道:“殞城主所稱‘陳公子’者是誰?”

    殞驚天道:“自是曾在卜城大營療傷的陳公子。”

    單問與落木四相視一眼,單問道:“但他自稱是戰傳說,而非姓陳。”

    “戰傳說?!”殞驚天大吃一驚,脫口道:“戰傳說豈非早已被……被陳籍所殺?”

    話剛出口,連殞驚天自己都感到頗為拗口,若“陳籍”就是戰傳說,那豈非等於在說“戰傳說已被戰傳說所殺”?那可真是奇談怪論。

    但很快殞驚天想到在不二法門追殺戰傳說一事鬧得沸沸揚揚,連自己的女兒小夭也在街頭設一“露天賭局”,賭戰傳說是否會在不二法門定下的期限內被殺時,所有的人都認定戰傳說必死無疑,惟有“陳籍”卻與眾不同,認為戰傳說不會死,並將劫域哀將的“苦悲劍”作為賭資抵押給了小夭。當初殞驚天只是覺得有些意外,再無其他想法,現在看來,莫非正因為“陳籍”才是真正的戰傳說,所以他會認定戰傳說絕不會在不二法門所定的期限之內被殺?

    而且,“陳籍”在殺了那個自稱“戰傳說”也被世人公認的“戰傳說”之後,曾對不二法門靈使說死者並非真正的戰傳說,並要上前揭下死者的面具,但最終卻沒能發現死者面具的存在。殞驚天相信“陳籍”絕不是冒失之人,何況面對的是地位尊崇無比的靈使,若非有足夠的把握,他絕不會隨意開口——這一幕,小夭是親眼目睹的,也是小夭將此事告訴殞驚天的。小夭對戰傳說的事都是津津樂道,尤其喜歡將戰傳說的事告訴殞驚天。

    女兒的心思,殞驚天當然已有所察覺。

    還有,後來坐忘城派出幾名前去追尋“陳籍”的戰士有三人在那片林中莫名被殺,從時間上推斷,不會是“陳籍”、爻意二人所為,由此可以看出那“戰傳說”雖然已死,但事情卻並未因此結束。

    這本有些不可思議,但若“陳籍”才是真正的戰傳說,那發生這些離奇古怪的事卻又是在情理之中了。

    那麼,“陳籍”究竟是不是戰傳說?

    如果是,那麼被殺的“戰傳說”又是誰?為何連不二法門也判斷失誤?為何真正的戰傳說卻又無人識得?

    殞驚天百思難解。

    縱然有百般疑惑,但殞驚天對“陳籍”仍是懷有維護之心,他堅信無論如何,“陳籍”都不可能是欺名盜世之徒,這是直覺,也是由與“陳籍”共處後得出的結論。

    於是,殞驚天在片刻怔神後,爽朗一笑,道:“戰傳說便是陳籍,陳籍就是戰傳說,至於被戰傳說所殺的人,當然不是真正的戰傳說。試想戰曲乃萬眾共仰的武道尊者,何以突然間其子成了人人共憤之宵小之輩?一切都是因為有人要借戰曲之名欺名盜世罷了。”

    落木四、單問也寧可相信被殺的不是真正的戰傳說。

    單問道:“力拒千島盟大盟司這等壯舉,又豈是人人可為的?虎父無犬子,戰曲戰大俠在龍靈關決戰千異,捍衛樂土尊嚴,父子二人前後相輝相映,當為千古美談!”

    他對戰傳說很有好感,當然願意自己所欣賞的年輕人有著“英雄之子”的身分。

    殞驚天雖聽戰傳說提及過他與千島盟大盟司一戰之事,但戰傳說並未細說,而且更未說出是擊敗大盟司,反而著重指出他是被大盟司擊傷後,為卜城所救起的。殞驚天見單問言語間對戰傳說充滿了欽佩之情,便道:“不知當時戰傳說是如何將大盟司擊敗的?”

    就在世人皆認為戰傳說已死,而且是死有餘辜時,殞驚天、落木四、單問卻“擅作主張”,認定戰傳說未死,死的只是假冒戰傳說的人,真正的戰傳說是一個與其父戰曲的壯舉相比也不遑多讓的英雄!

    這固然是與事實的一種巧合,同時也顯現了三人對戰傳說的偏愛之情。

    單問便將戰傳說與千島盟大盟司一戰的情形敘說了一遍。

    他的言辭精蘊,深入淺出,時而鋪敘,時而驚歎,一波而三折,遠非落木四能比,落木四是親眼目睹那一戰的,但再聽單問說來,仍是聽得胸中蕩氣迴腸,不時擊掌叫好。

    至於殞驚天,還是第一次有人對他細敘這一戰,只覺非但比戰傳說所描述的更驚人動魄,而且結局也有所出入。戰傳說雖然受了重傷,但傷他的卻是自身體內所蘊藏的劍氣。

    殞驚天明白戰傳說之所以一再強調是被大盟司擊傷後為卜城所救,是為了讓他減輕對卜城的仇視,同時也以“大盟司”這一共同的敵人讓他意識到兩城一戰,所牽涉到的不僅僅是兩城!

    思及此處,殞驚天不由感慨良多,他端起杯來,道:“來,為戰傳說力拒大盟司再乾一杯!”

    三人再度一飲而盡。

    落木四忽想起一事,道:“殞城主,難道你從不擔心我雖然已答應你,只要你甘願自縛隨我進入禪都,便放棄攻城,但一旦你為卜城控制後,便立即反臉,進而加害於你,繼續攻城?”

    殞驚天道:“若落城主攻城之心如此迫切,又何必緩戰十日?何況我相信戰傳說的眼光!坐忘城、卜城相距數百里,折損成上千萬的人馬攻下坐忘城後,對卜城又有何益?要邀功請賞,有我殞驚天在手中,也已足夠了。”

    落木四哈哈一笑,然後慢慢收斂了笑容,輕嘆一聲,道:“並非人人都有你我這般想法,有一件事我落木四一直是如鯁在喉。”

    “哦?”殞驚天眉頭微皺。

    “重山河是襲我大營時被殺,但事實上殺重山河的人極可能不是卜城的人,當時風雨交加,場面混亂,但不管場面再如何混亂,無論是誰,與重山河交手絕不會感覺不出,當時重山河在交戰的雙方中,應都是技高一籌的,但重山河又非被圍殺而戰亡,由他的傷口應可以看出這一點。如此說來,可以大致推斷出在交戰時另有他人介入其中,並在殺了重山河之後便迅速退走。”

    頓了一頓,落木四接道:“我提及此事,倒不是不願擔負殺重山河之責。兩軍交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就算當時真是我的人殺了重山河,我也不會覺得有何愧疚。正如雖然此時你我把酒共飲,但若是在陣前廝殺,我亦是會拼盡全力!”

    殞驚天點了點頭,道:“我明白。”

    落木四道:“正是因為重山河死得蹊蹺,我才想到很可能有人極欲挑撥卜城與坐忘城之間的決戰!想到這一點,我反而不願貿然而行。畢竟大盟司的出現已是先兆,從這一點看,殞城主自縛之舉,非但庇護了卜城、坐忘城成千上萬的戰士,也保了樂土之安寧。”

    殞驚天道:“我已看過重山河的傷口,可以看出是亡於一種奇門兵器之下,而且他全身上下只有一處傷口,由此推斷,對手的修為必定高出他甚多——所以我也對此頗有疑慮。”

    言下之意自是說卜城中應不會有人的修為能比重山河高出許多。

    殞驚天最終作出這一驚人的決定,與祖年等北尉府的人攔街請命一事不無關係,那時他真正地意識到他已被推至一個沒有退路的邊緣。

    甚至,就算他做出了這樣的選擇,也不能斷定坐忘城的人能否理解、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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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殞驚天的舉措對坐忘城的人來說,無疑于晴天霹靂!

    貝總管、伯頌、幸九安及鐵風相見後,看過殞驚天留下的信箋,略作商議,便決定要全力挽回此事。

    當下四人各自分頭安排妥當後,伯頌、幸九安、鐵風各率南、西、東三尉府五百精銳,加上貝總管所領三百餘名乘風宮侍衛,由東門而出,直奔卜城大營。

    這一切,都在瞞著小夭的情況下進行。

    千餘人的鐵流如洶湧潮水,向卜城大營飛速席捲而去。

    卜城的遊哨早早地就發現了這一幕,迅速將此事稟回大營。卜城能征善戰的特點這時顯露無遺,在短短的時間內便做好了一切準備,當坐忘城人馬衝至卜城大營前時,卜城戰士已嚴陣以待。

    坐忘城千餘人在離卜城大營一箭之遙時,便主動停下了,按信中的情況來看,此時殞驚天應已落在卜城人的手中,若貿然攻擊,恐怕會讓卜城人惱羞成怒,加害城主。

    伯頌、鐵風等人舉目向卜城大營望去,但見出現在眾人視野中的卜城戰士並不多,而且多是持盾戰士。但環視卜城大營,卻感到氣象森嚴,殺氣騰空,予人以無可撼動之勢!

    眾人皆不由暗自倒抽了一口冷氣!

    鐵風面色凝重而鐵青,他向卜城大營望了一陣後,對身邊的伯頌道了一聲:“我去去便回!”

    未等伯頌反應過來,鐵風已一挾身下坐騎,戰馬長嘶一聲,如箭射出。

    在兩軍之間開闊的平原上,只見一騎如飛。

    所有的聲音都靜了下來,整個天地間只剩下一串風馳電掣般的馬蹄聲。

    轉瞬間,鐵風已至卜城弓弩殺傷力最強的範圍內。

    伯頌的心猛地緊縮!

    卻並未有伯頌擔心的卜城大營弓箭齊發的場面出現。

    這正是卜城人馬訓練有素的表現,對弓弩手而言,從抽出箭矢,到搭箭,再到張弓拉弦,直至瞄準射出需要一個過程,儘管這一個過程對熟悉的弓弩來說極為短暫,在戰局瞬息萬變的時刻卻至關重要,一輪箭矢務必要使對方的一輪攻擊波滯緩。若是僅僅因為鐵風一人的干擾,便誘得眾弓弩手忘情射殺,那麼只要坐忘城戰士立即全線壓上,卜城的弓弩手將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坐忘城的人馬飛速趨近,當他們再度搭箭張弦時,已再難對坐忘城戰士的衝擊形成有效的阻擋。

    鐵風衝至離卜城大營轅門只有十餘丈距離時才猛地勒住戰馬,戰馬一下子如人直立,雙蹄奮起。

    這時,鐵風連卜城持矛手矛尖泛花的寒光都已看得清清楚楚。

    他在馬上大喝一聲:“落木四何在?可敢到陣前答話?!”

    喝聲內凝真力,滾滾而出,響徹整個卜城大營。

    回答他的是沉悶而節奏漸漸加快的戰鼓聲,戰鼓聲來自卜城大營深處,隨著節奏的加快,鼓聲也由低沉變為激越。

    鐵風滿腔怨憤無從發洩,悄然自肋下抽出一把長僅半尺的短刀,一揚手,寒光怒射而出!

    伯頌還以為鐵風要射殺某名卜城戰士,孰料只見寒光卻是直奔卜城營外一杆大旗而去。

    眼看那杆掛有卜城城旗的旗杆即將被短刀攔腰斬斷時,倏聞又有尖銳的破空聲響起,由卜城大營的方向射出另一道寒光,“當……”地一聲暴響,鐵風的短刀已被撞得飛出。

    與此同時,卜城大營轅門大開,出現了一列人馬。

    鐵風只看了一眼,便立時怔住了。

    只見走在這列戰士當中有兩人格外顯眼,一個是殞驚天,另一人則是落木四,雖然在此之前,鐵風並未見過落木四,但對落木四那與眾不同的尊容卻早有耳聞,故能一眼就能將之認出。

    殞驚天既未被禁押,也未枷鐐加身已夠讓鐵風意外了,而落木四與殞驚天平和的神情更讓鐵風驚愕不已,看兩位城主的神態,既不像一對仇敵,也看不出殞驚天是敗軍之將或階下之囚。看樣子,他們只差沒有把臂而行,飲酒言歡了。

    鐵風卻不知落木四、殞驚天雖未把臂而行,但飲酒言歡卻的的確確已做了。

    落木四首先開口道:“尊駕為何無故欲毀我城旗?”

    鐵風的注意力卻被殞驚天吸引過去了,對落木四如戲言般的責問似若未聞,加上落木四的嗓音古怪,不留意細聽也聽之不清。

    鐵風叫了一聲“城主……”便立時翻身下馬,不知是悲是喜是怨是哀。

    殞驚天已把自己的用意在信中說得明明白白,鐵風也不是不瞭解殞驚天的良苦用心,但卻很難接受雙方尚未真正的決一高下,自己的城主就為對方所擒這一事實。

    殞驚天以其極為平靜的聲音道:“你們都按我所說的去做,明日一早,卜城人馬便要撤回卜城,而落城主將與我一道同去禪都,是非曲直,日後自明。”

    他的平靜恐怕會讓不知情的人以為他前往禪都不是凶多吉少之行,而是逍遙一遊,以為落木四並非押送他前去禪都,而只是與之結伴同行。

    鐵風何嘗不知城主是想借此寬慰眾人?但由落木四對城主的態度來看,至少城主在前去禪都的途中不會受苦。

    只見鐵風仍不死心,他道:“只要城主一聲令下,我等可立即拼死救出城主!”

    落木四對鐵風的不理不睬並不介意,他道:“只要殞城主願回坐忘城,又何須尊駕相救?我可立即將殞城主送回城中。可氣的是,你等與殞城主朝夕共處,卻並不能瞭解殞城主的良苦用心。”

    “你……”鐵風想要喝罵“你這醜怪之人憑什麼說我等不瞭解城主”,但不知為何,他感到落木四身上有一股無形的力量讓他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轉而對殞驚天道:“城主,就算你到了禪都,冥皇也會加害於你,此計萬萬不可行!”他下意識中搶前幾步。

    殞驚天慨然道:“若是冥皇拿不出我殞驚天叛逆的罪證,而加害於我,那時也已是天下共知,冥皇定會有所顧忌!”

    鐵風心知已無法勸回城主,這不比城主被擒,若是被擒,他鐵風還可以拼死殺入營中救出城主。

    鐵風只好道:“既然城主心意已決,我等就在坐忘城等候,若是冥皇顛倒黑白……加害城主,坐忘城定會揮師禪都,向冥皇討還血債!”

    雖然此時殞驚天尚在眼前,但鐵風卻知道自己的預言很有可能就會成為現實,今日在此一別,他日再聽到關於城主的消息時,恐怕就是由禪都傳來的噩耗了。

    想到這裡,鐵風只覺悲從中來,錚錚鐵漢,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號啕大哭!

    坐忘城千餘人馬中亦傳出抽泣聲,誰都明白殞驚天是不願連累坐忘城萬民,才做出如此選擇。

    伯頌更是老淚縱橫,哽咽道:“罷了,罷了,我等便在城中厲兵秣馬,只等殺入禪都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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