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愕之餘,落木四倏而嘶聲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十方聖令’乃大冥樂土權威象徵,輕易絕不動用。如今卻相繼運用兩次,一次是為殺殞驚天,一次是為殺我落木四,兩次動用‘十方聖令’竟都是要除去一城之主,大冥冥皇昏昧至此,看來王朝時日無多矣!”
悲愴之情,嘲諷之意,溢於言表。
落木四明白了真相之後,反而顯得冷靜了一些,他第一件事便是想到了殞驚天。
落木四已存必死之心,只求能與左知己同歸於盡,以免卜城權柄落於左知己這樣的宵小手中。但得知要暗害自己是冥皇之令後,落木四驚怒之餘,亦改變了主意。
他想到自己一亡,殞驚天亦必遭暗害。
更重要的是,冥皇既然可以平白無故地要暗害於他,證明殞驚天所說的並不假。殞驚天根本無叛逆之心,坐忘城的禍亂是冥皇一手釀造而成!若是卜城與坐忘城決一死戰,那麼成千上萬的死者的性命便會全因冥皇的昏昧而失去,失去得毫無意義。
這一刻,落木四真正體會到了殞驚天被人誣陷,強加叛逆罪名的痛苦。
也正因為真正地體會到這刻骨銘心之痛,落木四對殞驚天更為欽佩!殞驚天前往禪都,顯然是抱有必死之心,他之所以不惜自己的生命乃至冒著被誣陷而身敗名裂的危險,就是為了不讓卜城、坐忘城萬民作無謂的犧牲。
落木四心頭升起一個無比強烈的願望——他要救出殞驚天!
只要能回到前方大營,那兒有單問等忠於落木四的人,救出殞驚天的希望就很大。
落木四再不猶豫,右手疾揚,手中之劍倏然脫手飛出,向左知己當胸電射而去!
與此同時,他已反身倒掠,向帳外掠去,大喝道:“為我斷後!”
四名侍衛聞聲而動,迅速擋在了左知己與落木四之間。
落木四當然知道那一擲之劍傷不了左知己,他只是要藉此擋住左知己片刻,為自己爭取一線時間。
生死存亡繫於一線之際,落木四將自己的所有潛能都激發而出,面對幾名樂女從不同方位向自己截殺而來的利刃,落木四幾乎是不加理會。
“嘶嘶……”數聲,落木四的身上再添幾道傷口,但都只是被利刃在身上劃出長長的口子,而無法繼續深入給落木四造成致命的重傷。落木四的去速太快,而且是不惜以身添輕傷贏得時間,這一策略顯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在眾樂女驚愕的目光中,落木四穿越了所有人的攔截。
落木四迅即拔出腰間之劍——方才擲出的只是由樂女那兒奪來的一劍——長劍與身子已成一道直線,厚垂的帳簾應劍而落。
眼看落木四即將衝出這座帳篷時,倏聞一聲冷笑,如同一隻可以錐破一切的錐子,一下子鑽入每個人的耳中——心間!
落木四隻覺得一團褚紅色的影子迎面而至,一下子佔據了他的整個視野。
而在這片褚紅色中,又有一點寒芒暴現,並以不可言喻的迅速向落木四迫近!
一點寒芒聲速幻變為一道彎彎的光弧,如同一輪弦月。
包含無限殺機的弦月!
殺機如潮!
一生經歷無數次血腥之戰的落木四在這如潮殺機面前,生平第一次萌發了無可抵禦之感。
這種感覺由內心深處自發萌生,根本無法由他的意識控制。
落木四傾盡自身最高修為,揮劍向那如弦月般的光芒迎去。
劍勢縱橫如織,卻無論如何也掩不住那一抹弦月般的光芒。
“轟……”一聲沉悶至不似金鐵交鳴的撞擊聲驟然響起。
強橫氣勁四向激濺,猶如無數利劍頃刻間將帳篷劃成千瘡百孔。
落木四隻感胸前劇痛,整個身軀在強大無比的力道的撞擊下,如風中柳絮般無力地向後飄出。
他的視野中出現了一片悽迷的血霧!
那是他自己的鮮血在強橫氣勁中化為了血霧。
頹然墜地時,落木四這才發現自己的胸前傷口大得驚人,讓人感到他的身軀似已被當中生生切成了兩截,但傷口中央處湧出的鮮血最多,猶如泉湧。
落木四猛地記起了曾有人向他描述過重山河死後屍體上的致命傷口,雖然沒有親見,但落木四卻本能地感到重山河身亡的致命傷口就是自己身上的這種傷口。
他半跪於地,吃力地抬起頭來,向正前方望去。
他的視線已被流入眼眶內的血水所模糊,以至於當他看到身前一身著褚紅色衣袍的人時,先還以為只是視覺的偏差造成的。
身著一襲褚紅色衣袍之人的真面目隱在了一隻做工精緻的褚紅色的面罩之後,惟有那雙冷酷至極的眼睛尚能為人所見。
此人手中所持兵器極為獨特,似若鏟與劍的混合體,奇兵的最前緣是一道凸出的弧形鏟刃,但弧形鋒刃的中央奇鋒突起,使整件兵器猶如振翼飛翔的鷹隼,其鋒刃起伏的曲線本身就是對力道的最好演繹與詮釋。
落木四隻看了一眼,就可以斷定此人絕不會是卜城的人,儘管此人的面目被褚紅色的面罩所掩蓋了。
落木四搖搖晃晃地站直了身子,吃力地道:“你……你是什麼人?”
“前來取你性命的人!”對方的回答冷而硬。
“你死了之後,我就是卜城的城主了。”左知己在落木四身後緩緩地道,他果然沒有被落木四擲出的劍所傷。
“這也是……冥皇的旨意?”落木四想到自己為了守護卜城,不知經歷了多少次惡戰,往日那種腥風血雨、生生死死的場面在落木四的腦海中飛快地閃過,奇怪的是每一場面都是那麼清晰,歷歷在目。曾經的滿腔熱血,無限豪情,換下的卻是無情的殺戮,落木四心中一片悲涼。
四名侍衛將落木四圍在當中,看樣子是要與落木四共存亡。
落木四心頭多少有些欣慰,忽腦中閃出一念:“既然左知己的主要目標是自己,那麼何不借此吸引對方主要力量來助四名侍衛脫身?”這四名侍衛皆追隨落木四多年,對落木四一向忠心耿耿。
正當落木四轉念之際,倏覺背後劇痛,並且劇痛之感迅速貫穿了他的身子。
落木四低頭一看,赫然發現有刀鋒透自己前胸而出,正在心臟部位。
落木四一下子怔住了,難以置信地望著由胸前穿刺而出的刀鋒!
“司空南山……是……是你?”落木四的聲音顯得虛弱無比,如風中游絲,像是隨時都會被吹散。
由落木四胸前透出的刀尖雕有蛇形紋路,落木四一眼就能看出此刀是他的侍衛之一司空南山的兵器,因為這把刀本就是落木四三年前為嘉獎司空南山的忠勇而當眾贈與他的。
“沒想到,最終,我竟是亡於這把刀下!”落木四心頭滋味百般。
一刀刺殺落木四的正是司空南山!
司空南山突襲落木四後,立即走向左知己,跪於地上,道:“城主,司空南山願為城主效犬馬之勞,逆賊落木四我已替城主殺了,算是送給城主的一份見面禮!”
未等左知己開口,另外三名侍衛在極度驚愕中猛地清醒過來!
“畜生!”
三人的嘶叫聲因為極度的憤怒已變得十分怪異,同時如瘋了般不顧一切地向司空南山衝去,恨不能將司空南山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憤怒、悲痛、愧疚、驚愕、仇恨……種種心緒讓三人面目扭曲而猙獰,狂怒之中,他們的攻擊已毫無章法可言,更完全忘記了在攻擊司空南山時,還應自保。
此時,他們的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殺了司空南山,其他的一切已毫不重要!
左知己臉上微微泛笑,眼見三件兵器就要同時落在司空南山的身上時,他的右手才驀然揚起。
寒光倏閃,就像烏雲密佈的天空中一閃即沒的幾縷散亂的光線,耀眼卻不可捉摸。
各有一枚暗器射中了三名侍衛的要害部位。
暗器的體積都不大,甚至可以說是小巧玲瓏,卻足以致命。
三名侍衛舉起的兵器再也無力揮下!
縱是予他們三人以致命一擊的是左知己,而非司空南山,三侍衛在最後時刻仍是怒視著司空南山,竟未看左知己一眼,直至帶著無限的遺恨倒下……
司空南山像是無比馴服地跪在左知己的身前,就算是在三侍衛的兵刃眼看就要加諸他的身上時,他也沒有抬頭。
“你,比他們識時務!”左知己居高臨下地望了望司空南山,緩緩地道。
“屬下不會逞一時之勇而抱憾終身,只要城主給我機會,我日後一定會以忠心回報城主!”司空南山幾乎是一字一字地道。
落木四已漸漸暗淡的眼神忽有光芒一閃而過!
他費力地轉過身去,像是要最後看一眼親手把刀插入他心臟部位的司空南山,但他只是略略側過少許,便覺全身的力道突然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落木四無聲地倒下了。
曾力保樂土一片平安,讓千島盟無法越雷池半步的卜城城主未戰死沙場,卻倒在了權勢傾軋以及冥皇的昏昧之中。
左知己像是心中巨石終於落下般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但同時他卻驚訝地發現落木四的遺容竟遠比自己想象的平靜。
難道,這是錯覺?落木四蒙受了奇冤,怎麼可能如此平靜?
落木四的五官因為疤痕的相襯而醜陋古怪,加上又濺上了不少鮮血,最後的表情也很難看清。左知己暗加留意,又否認了自己先前的感覺。
手持奇兵者指著司空南山道:“此子貪生怕死,今日既可為保全性命背叛落木四,他日就有可能為了保全性命而背叛你,我勸你還是將他殺了。”
“不。”左知己搖頭道:“我不必殺他。他之所以會背叛落木四,除了貪生怕死之外,也因為他看出落木四大勢已去。而我左知己卻不會有大勢將去的一天,這決定了他不敢輕易背叛我!”
頓了一頓,他接著又道:“何況,要讓單問那些人相信我的話並不容易,有他在,就能使單問不再有疑心。誰都知道司空南山是落木四的親信侍衛,誰會想到司空南山會背叛落木四?”
那人見左知己的話不無道理,便點了點頭,道:“落木四已死,剩下的事就看你了。”
言罷,他便要轉身離去。
“請暫且留步。”左知己在他身後道:“左某還有一事相問。”
“說!”
對於對方的冷淡,左知己並不十分在意,他道:“坐忘城的重山河是否也是尊駕所殺?”
“是!”那人根本不加否認,左知己雖早已猜出這一點,但見此人回答得如此乾脆,仍是難免有些意外,他接著又道:“冥皇身邊的人,左某幾乎沒有不認識的,以閣下的修為,絕不是無名之輩,恕我眼拙,竟識不得閣下是誰。”
“你不必知道我是誰,只要知道必須按我說的去做!”那人的語氣隱隱透出一絲不友好。
左知己暗暗咬牙,沉住氣道:“閣下似乎太不友善了,你我同為冥皇效命,應當同舟共濟才是……”
對方一聲冷笑打斷了左知己的話語,他的聲音冷而且硬,仍沒回頭:“記住,你不配提與我同舟共濟,而應是依我之令而行!這是冥皇給你的旨令!若是自以為憑著冥皇的寵信就可以對我指手劃腳,你會發現那將是你犯下的一個致命錯誤!”
言罷,也不理會左知己有何反應,揚長而去。
左知己望著那神秘人離去的方向,久久不語,神色陰晴不定。
良久,他才收回目光,轉而落在司空南山的身上,緩聲道:“司空南山,你要記住,落木四是被一來歷不明的刺客所殺,這三個侍衛是為護衛落木四而亡。任何時候,對任何人都不得提及方才提議要殺了你的人!”
“屬下明白,不過,三侍衛身上的暗器……”司空南山提醒道。
左知己無聲地笑了,他滿意地道:“你沒有讓我失望,其實我早已想到了這一點,也絕不會讓他人看出這三人是亡於我的暗器之下。”
“城主神算無遺,屬下多此一慮了。”司空南山道。
左知己道:“起來吧,跪著說話難道滋味很好?哈哈哈……哈哈哈……”
左知己的言語總是顯得懶洋洋的毫無生氣,連笑聲也是懶洋洋的,笑容來得快、去得也快,仿若在臉上停留的時間略久一些,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惟獨這一次,左知己卻是笑得這麼的暢快而不知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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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問想要就如何安全地將殞驚天送至禪都的事與落木四再加以商議,去見落木四時,才知落木四已前往武備營了。
單問也知道傷兵對退回卜城不滿之事非同小可,要強力壓制二百餘受了傷的卜城戰士當然不難,但這並不能真正地解決後患。以往,這種事多是由單問一手處置,他既是卜城的鐵腕人物,又足智多謀,能言善辯,比落木四更能勸服他人。
單問一面為落木四能否圓滿解決此事擔著心,一面等待著落木四的歸來。眼見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不由有些焦灼。
正當單問準備派幾名侍衛前去武備營時,忽聞大營東向一陣混亂之聲,心中不由“咯噔”了一聲,暗知定有事情發生了。卜城人馬軍紀整肅,尋常小事,是絕不會讓大營出現混亂的。
很快,一卜城戰士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跌跌撞撞飛奔而至,半跪於單問面前,顫聲道:“單尉,城主他……他……他已遇刺身亡!”
單問只覺眼前一黑,猛地一把揪起那名卜城戰士,喝斥道:“胡說!造謠生事,我饒你不得!”
那卜城戰士道:“城主遺體已由武備營畢統領送至,畢統領讓我來稟報此事……屬下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捏造此事!”
其實單問又何嘗不明白這一點?
“唉……”單問長嘆一聲,只覺手足冰涼,腦中一片空洞,怔怔地茫然佇立。良久,方對那卜城戰士輕聲道:“你領我去見城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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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木四的遺體靜靜地躺在擔架上,儘管已經過處理,卻仍可見斑斑血跡。
與落木四遺體一起用捏架抬來的還有三名侍衛的屍體。
司空南山立於落木四的遺體旁,他那梭角分明的臉上是無盡的悲痛,卻始終不發一言,連單問走近時也未開口。雙唇緊抿,目光投向了遠處不可知的地方,而不與任何人對視。在他的眼神深處,彷彿有兩團火焰在燃燒,火焰燒乾了他的血液,燒乾了他的五臟六腑,他的靈魂在烈焰熾焚中痛苦不堪。
單問一眼便感覺到了司空南山內心的無比痛苦,這種痛苦絕不會是假裝出來的,而且,這並非尖銳而明朗的痛苦,而是鈍痛,就如同以粗礪石緩緩而用力地搓磨著他的內心。
左知己並不在場——他當然不會在這時候出現。
畢大曉的身軀很高大,比單問高出了大半個頭,大手大腳,一臉虯鬚,看上去顯得剛硬無比。
而單問作為了解畢大曉的人,當然知道畢大曉看似粗獷剛硬的背後,其實是無比的脆弱。所以對畢大曉閃爍不定的眼神,像是無處擺放的雙手,欲言又止的表情,單問並不感到意外:城主是在武備營被殺的,身為武備營統領的畢大曉當然膽戰心驚,惟恐別人會將城主的死與他聯繫在一起。
但單問料定像畢大曉這樣的人,根本沒有膽量會加害城主落木四,而且,畢大曉也沒有加害落木四的理由。以畢大曉的才幹,能成為武備營的統領,已是萬幸了,他應對城主感恩不盡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