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鳳儀卻步注目,向那小屋投了深深一瞥,臉上神情微變,搖頭道:“那是一棟空屋,無人居住,已經荒廢很多年了。”
高翔緊接著又差別:“咱們進去瞧瞧好麼?”
金鳳儀突然一震,急急道:“這園裡什麼地方都可以去,只有這棟小屋,爹爹曾一再吩咐,任何人都不準擅自進入,走吧!咱們去那邊水亭上歇一會兒,我也走得累了。”
高翔不便勉強,但暗中對那棟小屋,卻特意多看了幾眼,暗將地位方向,出入路徑記住,隨著金鳳儀,轉進一間依山臨池水亭坐下。
他順口又問道:“世妹居住園中,難道也從來沒有到那小屋裡去過嗎?”
金鳳儀點點頭道:“我住的地方,雖在園子裡,離這兒頗遠,平時也很少到這一帶來的。”
高翔不肯放鬆,追問道:“至親莫如父女,我想伯父連世妹都不準進那小屋,屋中也許有什麼極重要的東西存放著,不願被人亂動,是麼?”
誰知金鳳儀卻笑起來,道:“不錯,那屋中的確有一件東西,任何人都不能亂動的。”
高翔駭然驚問道:“世妹知道那是件什麼東西嗎?”
金鳳儀道:“我自然知道……”
高翔急問:“是什麼?”
金鳳儀先是嫣然一笑,隨即黛眉微蹙,浮現一抹黯然神傷的愁容。幽幽道:“那屋裡,停放著我孃的靈樞。”
“什麼?靈樞?”
高翔怔了半晌,悵惘若失,暗噓了一口氣,道:“難怪伯父要嚴禁閒人擅人,原來是伯母的棺樞。”
但心念忽又一動,接著又問:“伯母去世已經多年,為什麼靈樞沒有入土安葬,卻一直任它停放在園裡呢?”
金鳳儀忽然眼眶一紅,螓首低垂,道:“爹爹和先母夫婦情深,據他老人家說,是捨不得先母遣骸人士,所以停置園中,以便晨昏之際,親自拈香,聊慰思念……”
高翔道:“那麼,伯父在莊的時候,每日都要到園中小屋去一二次了?”
金鳳儀頷首道:“是的。”
高翔不禁疑雲復起,又問道:“每次他到小屋祭奠,是獨自去呢?還是帶著你一起去呢?”
金鳳儀道:“他老人家怕我見了亡母靈位,太過傷心,所以都是獨自祭奠……”
說到這裡,倏忽一頓,咦道:“你問這個做什麼?難道你心裡有什麼疑問?”
高翔忙笑道:“啊!沒有什麼,我只是覺得金伯父平時已經十分忙碌,其實這祭奠拈香的事,大可由世妹代行,我雖未見到過金伯母,但想來她必是個十分賢淑之人,才會使伯父時刻惦念,總難忘懷。”
金鳳儀苦笑了一下,道:“說出來你也許不信,先母去世的時候,我才週歲不到,對亡母音容,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唉……”
她這一聲長嘆,自是感懷身世,含有無限迷惘之意,但聽在高翔的耳中,卻不期深自一震。
剎那間,他腦海裡突生疑雲,忖道:“她既然早歲失母,對母親音容尚且不復記憶,金陽鍾卻又以‘怕她太過傷心’為由,不便她進入停靈小屋,這理由何其矛盾!何其牽強!其中必有緣故。”
想到這裡,暗生警惕,表面不再多問,閒談了一會,便起身送金鳳儀回樓,沿途默記,果然發現金鳳儀所居繡樓,距離梅林小屋尚在一里以外,同時出入皆別有途徑;根本不須經過這片林子。
送走金鳳儀,他獨自漫步返回園側居處,私下已打定主意,今夜無論如何要設法探一探那棟小屋,屋中定有蹊蹺。
剛經過前廳,忽聽一陣環佩叮噹之聲,只見一行約五六名婦女,正魚貫從玉筆神君金陽鍾臥室走出來,每人手中,都拿著花壺花鏟等物。
那些婦女,年紀都在三十左右,一個個雖然滿身錦緞,神情卻木然冷漠,最奇怪的是左右前後,共有十餘名錦衣武士跨刀佩類,緊緊跟隨,就像是押解犯人似的,監視極其嚴密。
高翔詫然停步,凝目注視,又發現那些婦女,都生得挺鼻窪目,兩顎高聳,頗不類中原女人的柔細纖弱。
那些錦衣武士都認識高翔,行至近前,其中一個狀類領隊的含笑抱拳躬身,招呼道:“高少俠好!”
高翔用手一指,道:“這些婦女都是幹什麼的?為何竟須人護送看管?”
那武士領隊陰笑道:“她們是莊主特意從苗疆購來,為莊主種花的花奴,因為苗人性野,恐防生出事故,所以莊主才命撥出武士一隊,隨時看管。”
高翔哦了一聲,側身目送那五名花奴走過,忽然心中一動,又將那領隊武士叫住,問道:“既是種花的花奴,應該在後園工作才對,怎麼卻出入莊主臥室呢?”
那領隊笑了笑,道:“高少俠初來不久,還不知道莊中環境,她們的工作,不在後園,是特別規定在莊主臥室中的。”
說著,微一躬身,疾行而去。
高翔聽了這話,大感訝詫,心道:“這真是怪事連連,種花的花奴,特從蠻荒購來,已經荒誕不經了,為什麼種花的工作卻在臥室中呢?”
他腦念飛轉,暗暗點頭,手一背,便昂然漫步向玉筆神君金陽鐘的臥室踱去。
金陽鐘的臥室,外連書房,佔地極廣,這地方高翔曾經來過,記得初入金家莊,金陽鍾在書房中跟他商談竟夜,第二天才使他跟阿媛決裂,如今舊地重臨,一桌一幾,都有親切之感。
但是,他更清楚的記得,上次在書房中住了一夜,除了廊外有一二隻盆景,房中並無花草,難道那些花奴,只是為了兩隻盆景而工作?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那麼,顯然其中也是古怪。
他假作散步,進入書房,負手在書櫥前瀏覽古籍圖文,偷眼打量,房裡靜悄悄的,不見一絲人影,掃視房中,也沒看到一片花朵。
為了顧及自己身份,他順手在櫥中取了一冊古文,坐在書房中默默看著,因為他雖然是金府貴賓,又承莊主重託代管莊務,終究是客人,怎好隨便走進主人的臥房。
面對古書,當然是一個字也看不下去,其實他也根本沒有看,卻在暗中運起“瑜伽閉穴大法”竊查周遭動靜。
果然,心一靜,耳中便聽到一絲微弱的呼吸聲音。
那聲音來自金陽鐘的臥室,但顯然不在房中,卻系隱隱來自臥房臨窗一處小閣樓上,從呼吸之聲判斷,只有一個人,尚是個內功極有根基的武林高手。
高翔傾聽片刻,那呼吸之聲不急不徐,始終如一,不禁暗驚道:“這隱藏在暗中的傢伙,絕不是等閒之輩,會不會是金陽鍾假稱出莊,實則偷躲在房裡?”
這的確是大有可能之事,高翔劍眉微皺,暗自冷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也詐你一詐。”
當下倏忽放下書本,霍地站起身來,迅速地一把拉開臥房門,沉聲喝道:“是什麼人躲在裡面?”
他故意在喝聲中貫注內力,目光疾掃,房中並無人影,但閣樓上的呼吸聲,卻突然的頓止。
高翔假意在房中搜索了一陣,立即揚聲叫道:“來人呀!房裡有奸細了!”
兩名錦衣武土聞聲奔了進來,倉皇問道:“高少俠,奸細在哪裡?”
高翔一指小樓,沉聲道:“我在書房看書,分明聽見樓上有人藏匿,你們守好門房,仔細搜一搜。”
兩名武士互望一眼,臉上不期浮現一片苦笑,其中一個長噓笑道:“少俠誤會了,樓上原本住著一位替花主管理花房的殘廢人……”
高翔目光一揚,不悅地道:“管理花房應當住在園子裡,怎會住在莊主臥室樓上?”
那錦衣武士躬身道:“莊主的花房,就在樓上。”
高翔心中一動,故作薄怒,叱道:“你去叫他下來見我!”
那錦衣武士應了一聲,攀上樓口,揚頭叫道:“老駱!你下來一下,高少俠說要見見你。”
小樓上一陣輕響,樓口一暗,隨著一股異香撲鼻,一條頎長人影,從樓上直掛了下來。
那是一個四旬左右的中年大漢,面白無鬚,身著一襲錦緞大袍,生得劍眉朗目,炯炯有神,但雙腿顯然已經殘廢了,自胯骨以下,枯萎細小,直如要嬰兒。
可是,這老駱半身雖然殘廢,行動全仗雙手,卻一點也不笨拙,單手掛住樓口,飄然落地,立即依牆癱坐在地上,冷冷望了高翔一眼,神情竟十分傲慢冷峻。
高翔仔細打量了他一眼,心裡暗暗吃驚,其一自是因為此人一派傲慢,目射異光,定是個身負絕學的高手;其二則是因那人自從打開樓門飄落下來,小樓上竟不斷飄送下來一陣陣奇異的香味,那香味似醇似幽,分明曾在什麼地方嗅到過。
錦衣武士忙替那人引見道:“老駱,這位高少俠,是莊主世侄,莊主外出,特託他管理莊中事務,因為不知你在樓上,才叫你下來見一見,高少俠跟莊主情如父子,你要好好拜見才是。”
那人聽了這些話,翻了翻怪眼,冷冷問:“史雄飛呢?”
錦衣武士沉聲道:“史少莊主負傷未愈,現在不理事務,莊主臨走,一切都託了高少俠。”
那人突然仰面大笑起來,道:“那小於居然垮臺啦?哈哈!有趣!有趣!”
錦衣武士尷尬地苦笑了一下,低聲對高翔道:“這位老駱一身武功僅在莊主之下,平時極得莊主信任,但,他就是跟史少莊主相處不好,少俠多原諒他一些。”
高翔點點頭,含笑道:“大凡身負絕學之人,難免都比較狂傲,這也算不得什麼。”
那人怪眼一翻,笑聲頓斂,斜脫高翔,道:“高少俠年紀不大,能隔著兩間房子,覺察出駱某的呼吸聲音,這份驚人內力,也不是等閒人辦得到的。”
高翔笑道:“多承誇獎,既屬知音,駱老哥能否將名姓見告?”
那人搖搖頭道:“在下早忘了名姓,以後我就叫我老駱便行了。”
高翔毫不為忤,笑道:“人的姓名,原本只是記號稱呼,咱們彼此一般,你也別稱呼我什麼和高少俠,我叫你老駱,你就叫我小高,這樣可好?”
那人聽了,忽又揚聲大笑,連連點頭道:“有理!有理!我老駱入府十餘年,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爽快人。”
突然笑容又是一收,冷冷道:“小高,莊主的花房片刻不能離人,你要是沒有旁的事,我要回樓上去了。”
高翔見他喜怒不定,心知此人必然曾經劇變,感情上有些失常,便笑道:“我兩次來府,還沒聽說過莊主設有花房,難得機會,老駱,你帶我去花房開開眼界如何?”
那老駱把頭搖得如潑浪鼓似的,斷然道:“不行!不行!莊主花房乃是絕對機密的地方,任何人都不能擅人,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旁邊一名錦衣武士有心要討好高翔,接口道:“高少俠不是外人,老駱,你就帶他上去看看,也不打緊。”
老駱怪眼一瞪,厲聲道:“莊主嚴令我看護花房,擅入者死,到底是你說了算話?還是我說了算話?”
那錦衣武士顯然對這位老駱有些畏懼,伸伸舌頭,竟不敢再多嘴。
高翔忙笑道:“這兒沒有你們的事了,二位請回原處吧!我也只是隨意問問,既然莊主嚴令不準擅人,那就不看也罷。”
揮揮手,兩名武士一齊躬身退去。
那老駱冷哼了一聲,雙掌的按地面,身形陡然凌空拔起,探手微搭樓口,一折腰,竟又重回到樓上去了。
砰然一聲,樓門復闔。
高翔惘然若失,自嘆道:“好奇怪的香味,我見過的奇花異草不少,卻未聞花要種植房中,而且香味竟令人嗅之如醉……”
話聲未完,那老駱忽然在樓上接口道:“嗅之如醉?嘿!嗅多了,只怕不嗅就要如死了呢!”
高翔猛然心念一動,揚聲問道:“敢問花叫何名?”
樓上默然片刻,終於答道:“看在你人還不錯,告訴你吧!這叫罌粟。”
“罌粟?”
高翔突然機伶伶打個寒噤,駭然忖道:“這不是天火教暗製藥丸的毒花嗎?”
一念及此,渾身冒出一陣冷汗,慌忙輕哦了一聲急急退出書房,踉蹌奔回園側的小屋。
倒在床上,他忍不住把這一天所見所聞,反覆苦思,一連串的奇事奇物,很快連接成一幅可怖的圖畫,事情已經再明白不過了玉筆神君必然就是天火教主,而小樓上密種的罌粟花,便是用來煉製茶毒天下的毒丸,金家莊與雪山古堡,一明一暗,顯然都是天火教發號施令之處。
不過,其中還有一點令人不解之處,那就是金陽鍾留他在莊中,委以全權,使他平空得到窺伺隱秘的方便,這究竟是有意?還是疏忽?
說有意吧!其意安在?
說疏忽吧!以金陽鐘的精明,又豈致大意如此?
這一天,他沒有再出過小屋,飲食之物,都命侍女送到房裡來,就食之前,莫不小心謹慎,先試以“犀角粉”。
他也不願跟金鳳儀再見面,彼此既成死仇,遲早難免一場生死之戰,如果面對面,會使他心緒紛亂,意志動搖。
整整一日足不出戶,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盼到天晚。
三更方過,高翔暗查巡夜之人已經離去,依約在窗口燃亮燈火,明暗兩次,鐵算子馬無祥和阿媛果然如約而至。
高翔迫不及待將日問所見所聞,詳細對二人述說了一遍,毅然道:“從這些佐證,足見金陽鍾八成就是天火教主,我在這兒一刻也躲不下去了,咱們是立刻跟他翻臉好呢?還是先將事證公諸天下,再向他討還血債的好?我心裡亂得很,始終拿不定主意。”
阿媛接口道:“那還用得猶豫什麼?自然是現在就翻臉,趁金陽鐘不在,先掀了他的賊窩。”
但鐵算子馬無祥卻搖頭道:“不!不可太過急躁,我看其中仍有可疑之處……”
阿媛不悅,道:“證據俱在,連他製造毒藥的秘密都明白了,還有什麼可疑之處?”
鐵算子馬無祥道:“目前跡象,雖然都表明金陽鍾極可能就是天火教主,但如果僅憑耳聞,還算不得直接證據,咱們何不先查那問園中密室,要是能找到物證,那時公諸天下,就不怕他再狡賴了。”
高翔點頭道:“馬大哥說得有理,咱們現在就動手,查查那密室裡究竟是什麼東西。”
三人匆匆束扎,悄悄離了小屋,高翔領頭探路,魚貫而行,越牆入園。
他日間已將園中途徑方向記牢,這時運目如電,專揀暗影中行走,不到盞茶時光,已平安抵達那片梅林。
高翔揮手約住二人,低聲說道:“這兒雖然僻靜,金陽鍾乃是老奸巨滑之人,說不定暗中設有消息禁制,媛妹就請留在林中為我們巡風,馬大哥經驗老到,咱們進屋一探。”
阿媛嘟著嘴道:“你總是派我做些巡風守望的事,真正大事,從來也不肯約我和你同去。”
高翔正色道:“巡守之責,十分重要,在沒有查獲證據之前,咱們還不願被他們撞破形藏,我是因為你女孩兒家心細,才請你當此重任。”
阿媛哼道:“說得好聽,我偏不幹這種打更守夜的事,咱們換一換。”
高翔笑道:“也好,但你等一會可別後悔。”
阿媛賭氣道:“誰後悔,誰就不是人。”
高翔向馬無祥遞個眼色,道:“那麼,嬡妹妹請進屋去探查,馬大哥和我擔任巡守之責,你要記住了,無論如何,不可出聲,別驚動了那邊繡樓上的丫環……”
阿媛應道:“知道了,不用你多叮囑。”
翻腕拔出佩刀,挺一挺胸脯,閃身越過竹籬。
那小屋門扉緊閉,上有鋼鎖,左右窗口,都用木條封塞,半夜中望去,陰森如同一座深山古廟,靜得不聞絲毫聲息。
阿媛壯著膽,擰斷了鋼鎖,輕輕推開木門,那門柱乾燥,才一用力,便發出一聲吱呀的聲響。
高翔沉聲叫道:“當心些,別弄出聲音來。”
阿媛尚未踏進門去,聽了這話,似覺屋中冷風撲懷,不禁機泠泠打個寒襟,沒好氣地答道:“它要響,我有什麼辦法?總不能不開門就進去呀!”
高翔笑而不言,阿媛伸出繡鸞刀,先向門後刺了兩刀,待確定無人,才敢舉足跨進了門檻。
她定了定神,遊目四顧,只覺這小屋不過丈許見方,果然系靈堂模樣,迎面一張素篩,白布飄拂,前設桌案,佔去了全屋一半,桌案邊有兩把椅子,案上供著香燭果品,正中一道神牌,寫著:“亡妻秦氏玉真之靈位。”
阿媛皺皺眉頭,剛要轉過靈堂看看後面,腳下才動,忽聽神案上吱地一聲,一條黑影激射而起。
她渾身毛髮聳然,忙不迭舉刀疾揮,護住面門,身形一仰,倒射而出。
掠出門外,才聽見屋中“咕隆隆”一陣燭臺翻倒聲響,敢情那黑影竟是一隻野鼠。
高翔循聲而至,低問道:“媛妹,怎麼樣了?”
阿媛暗暗吐了一口氣,故作鎮靜地拂了拂額前亂髮,笑道:“沒有什麼。我已經看過了,屋裡果然設著神位靈案。”
高翔問道:“當真只有靈位?你看見棺木沒有?”
阿媛道:“誰騙你,真是隻有靈牌神位,你要是不信,自己去看好了。”
高翔笑道:“那吱的一聲叫,是什麼東西?”
阿媛面頰一陣紅,吶吶道:“啊!沒有什麼,是我出來的時候,碰著門框發出的響聲……”
高翔掩口道:“別吹啦!我早巳看見,那是一頭野鼠,正在神案上偷蠟燭油吃,被你腳步驚起,瞧你臉色還在發青,氣還沒喘過來哩!”
阿媛羞得一頓蓮足,嗔道:“不來啦!你明明躲在門外邊,還在故意嚇唬人家……”
高翔舉手招呼馬無祥,低聲笑道:“好妹妹,現在不是逞強的時候,那口棺木必須查看明白,你要是沒有興趣了,委屈替我們守望一會,如有人入林,不要聲張,彈砂為號,咱們自會設法隱藏的。”
阿媛低頭不好意思再辯,目注二人進入小屋,喃喃在心裡罵道:“膽子大有什麼了不起,哼!
高翔和馬無祥進入靈堂,略一張顧,先將房門虛掩,劍藏肘後,低聲道:“這房子不大,若有隱秘,應該一目瞭然,難道真的僅是金陽鍾亡妻的停棺之所不成?”
馬無樣目光炯炯,繞室俯身查看,笑道:“此地必然不是停棺之處,你看,神桌前積塵逾寸,哪像是每天有人祭奠的,我雖然不敢斷言,但推想這兒八成只是一條密道的入口,棺木靈堂,只是虛設掩人耳目罷了。”
高翔凝目一瞥,點頭道:“有理,咱們就從積塵深淺,不難查出金陽鍾平日到這裡來,究竟在於些什麼?”
兩人低頭運目分辨地上積塵,不多久,果然發現有一行淺淺的腳印,由門口繞過靈樞,直達樞後棺木邊忽然消失不見。
高翔輕呼道:“腳印到此為止,棺木上卻點塵皆無,馬大哥,這口棺木大有可疑。”
馬無祥看了片刻,笑道:“江湖中人,常在棺木裡做手腳,看來金陽鍾也沒有例外。”
說著,舉手扣住棺頭,運力一掀,棺蓋應手發出一陣咯咯的低響,果然緩緩揭起。
兩人一齊探頭向棺中望去,一看之下,卻頓時呆住了。
原來棺中赫然仰臥著一具屍體,錦衣長髮,面如白紙,是一箇中年女人。
馬無祥愧作地鬆手,嘆道:“罪過!不料真是金陽鍾髮妻靈樞……”
但棺蓋未落,高翔突然虎臂一探,飛快接住,沉聲道:“且慢!”
馬無樣茫然問道:“咱們探查隱秘,卻不應啟人靈樞,暴屍露骸……”
高翔目射精光,低聲道:“馬大哥不要上當,金陽鍾妻子已死了十餘年,哪有屍體仍未腐敗的道理?而且,這棺蓋雖釘,並未緊閉,其中顯然有詐。”
馬無祥略一沉吟,恍然道:“是啁!難道屍體竟是假的?”
話聲方落,探手入棺,一沾那女屍額角,果然觸手微溫,竟是用絲綢包裹綿團的假人。
這一發現,使馬無祥對高翔心思的縝密大感佩服,兩人合力移開棺蓋,搬出假屍,棺底木板全是活動的,木板揭開,下面果是一列石級。
空棺假靈,竟是秘道入口,真正一點也不錯。
高翔毫不猶豫,當下跨人棺中,循石級行了十數步,進入一條狹長整齊的雨道。
馬無祥緊跟著也欲進入,卻被高翔攔住,道:“咱們必須留一人守候在小屋裡,萬一有變,可與阿媛互相呼應,入口已經發現,我一人進去便足夠了。”
高翔左劍右箏,小心翼翼循甬道而行,漸行地勢漸高,足足走了半盞熱茶之久,估計位置應該早巳高過地面了,前面忽然透射出一縷燈光。
高翔仁足凝目望去,只見丈許外有一道簾幕低垂的門戶,門扉微啟,裡面恍惚是間靜室,此時房中燈光未滅,空際散蕩檀香氣味,隱約似有木魚誦經之聲。
他輕輕移動腳步,緩慢地向門邊欺去,心裡卻詫異在想:“這兒分明已經高過地面了,白天在園子裡怎麼沒有看見附近有這間房屋?裡面住的是誰?為什麼要鋪設秘道,離世而獨居呢?”
想著想著,已到門邊,伸出劍尖挑開一絲門簾,赫然見這房子竟有前後兩進,後面是間極其精緻的臥室,前間卻是一所經堂,這時正有一個年約四旬開外的中年婦人,坐在神案前,持卷低聲誦經。
那婦人側向房門而坐,面目雖看不真確,從身材面龐輪廓,可以猜測必然甚美,一襲青衫,滿頭斑發,頗有飄然出塵的神韻。
高翔屏息而窺,直等了約莫頓飯之久,那中年美婦將一卷經唸完了,木魚聲斂,輕擊銅磐,緩緩轉過身子來。
這一看清面目,高翔不禁心絃猛震,一顆心險些從口腔裡進跳出來。
啊!這面目過他真是太熟悉了,那微彎的嘴角,上挑的眉尾,那挺直的鼻粱,還有那雙澄澈如水的眸子……
他的確從未見到過這中年美婦,但這些清晰的特徵,卻早巳深深印在高翔腦海中,永遠永遠也不會忘記。
在這剎那,高翔渾身熱血沸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匆匆探手入懷,取出那一幅層層包裹,貼身珍藏的畫像。
那幅畫像,是他初次離開青城後山石洞的時候,九天雲龍親手交給他的,畫上一位綺年玉貌的少婦,懷中抱著一個甫滿一月的嬰兒。
據九天雲龍告訴他:畫中嬰兒,便是他自己,而那少婦,便是他才滿月時,暴病身故的母親。
他顫抖捧著畫像,隔著門竄,仔細與那房中婦人對照,越看越驚,越看越詫,也越看越悲。
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人?
他只知自己母親早已去世了,這些日子奔走江湖,常在夜闌人靜之時,取出畫像獨自緬懷追憶,所以,母親的容貌,始終深烙在腦海裡,想不到現在在金家莊後園密室中,竟見到一個跟他母親一般容貌的女人。
她會不會就是自己的母親呢?假如母親並沒有去世,她為什麼不肯回到青城山莊,卻躲在這暗不見天日的密室中?
高翔痴立門外,苦思不得其解,眼看房裡那中年美婦已經收拾經卷,準備熄燈進入臥室了,心裡一急,猛然揚劍挑開了門簾。
那中年美婦聞聲返顧,駭然一驚,旋身疾退四五步,輕呼道:“你……你是誰?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高翔含著滿眶淚水,緩步走進房門,顫聲道:“娘!孩兒是高翔……”
“高翔!”
那婦人臉色頓變,脫口叫道:“你到這兒來於什麼?你怎麼知道這地方?”
高翔淚水沿頰而下,悽聲問道:“您還記得孩兒嗎?娘!我是高翔,青城山莊的高翔,求您告訴我,您是不是我娘?是不是?”
中年美婦駭然大震,舉手亂搖,道:“不不不!我不認識你,也不是你娘,你快走吧!這兒不是你來的地方。”
高翔顫微微舉起那幅畫像,又道:“娘!您為什麼不肯認孩兒呢?您看,這幅畫像,是娘在孩兒彌月時畫的,孩兒一直帶在身邊,日夕思念,還以為您老人家真的已經去世了呢!原來爹爹竟是騙孩兒的,娘啊!您老人家為什麼不回青城?卻住在這不見天日的地道里……”
那中年美婦突然眼眶一紅,兩顆晶瑩淚水,滾落襟前,但卻仍然連連搖頭,嘶聲叫道:“不!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娘……”
但話聲未完,卻一把搶過那幅畫像,捧在手中,注目凝視,熱淚紛落。
她目光透過淚水,從畫像移到高翔臉上,又從高翔臉上移回畫像,端詳,對照,一遍又一遍,不多一會兒,滿面都是淚痕,口裡喃喃念道:“十八年了,這怎麼會是真的?這怎麼會是真的啊……”
高翔心中已再無疑問,屈膝跪倒,又叫了一聲:“娘……”
那中年美婦渾身一震,好象被這個字狠狠刺了一下,突然拋下畫像,扭轉頭去,揮手道:“我不認識你,快走吧!這裡不是你來的地方,趁現在沒有人發現,你從哪兒進來,快從哪兒退出去,快!快!”
高翔希噓道:“娘不肯認孩兒,孩兒死也不會走的……”
中年美婦急促道:“你要我認什麼?我已經說過,我並不認識你?”
高翔道:“不!您口裡雖然不肯承認,但是,您的神情已經告訴孩兒,您一定見過這張畫像,您一定就是娘……”
中年美婦長嘆一聲,道:“孩子,別痴了,世上哪有父母不認骨肉的道理,我的確不是你娘,你的娘,早在十八年前就死了,你爹爹沒有告訴過你麼?”
她說到這裡,忽然一頓,接著,眼中閃露出無限希冀的光輝,“你爹爹現在怎麼樣了?”
高翔搖頭道:“我不知道,自從半年前離開青城山莊,我……我就再沒有見過他老人家……”
中年美婦臉色頓變,囁嚅道:“半年前?你是說,你最後一次見到他,迄今已有半年了?”
高翔點頭道:“是的。”
那中年美婦嘴唇牽動,似乎在默默記算著什麼,良久,良久,熱淚又湧眶滿目,黯然道:“不錯,是有半年了,他逃不過一月之期的大劫,所以才讓你離家流浪江湖,這麼說來,二師兄真的沒有騙我?”
高翔驚訝而迷惑地望著她,悄聲問道:“您說二師兄是誰?”
中年美婦突然放聲大哭,張臂抱住高翔,悽聲叫道:“他為我忍辱受苦整整十八年,最後仍然難免一死,人既然死了,我還顧忌什麼,我還在這暗無天日的地道里為什麼,為什麼……”
她探臂將高翔拉起,沉聲間道:“孩子,你進來時,可曾被金陽鍾發覺?”
高翔搖頭道:“沒有,金陽鐘有事外出,不在莊中。”
中年美婦俯首略一沉思,毅然道:“走!跟我來!”
倉促收拾了幾件衣物,招招手,掀簾而出。
高翔說不出是興奮?還是緊張?搶前一步,道:“娘!請由孩兒領路!”
他揣好金匕,掛妥鐵箏,雙掌護胸在前帶路,兩人急急穿過地道,快步來到靈堂小屋人口,側耳傾聽,低叫道:“馬大哥!馬大哥!”
叫了兩聲,卻不聞鐵箏子馬無祥回答。
高翔劍眉微皺,探手一搭棺沿,身形一長,當先躍出空棺,目光過處,登時倒吸一口涼氣。
原來靈堂小屋門扉己開,這時幃慢內外,肅立著十餘名錦衣武士,迎面一個長髯老人,負手站在棺前,赫然正是玉筆神君金陽鍾……
高翔驟見玉筆神君金陽鍾立在棺側,滿屋錦衣武士,心知形藏已露,倒跨一步,先擋住了空棺出口,右臂疾探,迅捷地摘下鐵箏。
他固然自知武功決非金陽鍾敵手,但勢迫至此,除了一拼,已經沒有第二條路可行,尤其當他想及父親生死不知,桑、柳兩位師伯噶峰慘變……一段段血仇,交織成一片狂猛的怒火,臉面已經扯破,他再無顧忌,也不用再畏首畏尾了。
鐵箏入手,內家真力已提足十成,劍眉一揚,正待動手,不想目光掃過,卻見金陽鐘面色一片蒼白,神情萎頓,一左一右,由兩名錦衣武士側身擁著,竟像是負了極重的傷,勉強由人攙扶著立在那兒。
高翔攻撲之勢猛然一頓,那中年美婦已接踵躍出空棺。
當她一見到地金陽鍾,也不期駭然一震,脫口道:“二師兄……”
高翔立即橫穩戒備,沉聲道:“娘!不要怕,有孩兒在,他不敢對您老人家怎樣的……”
中年美婦輕扶他肩頭,道:“孩子,你別弄錯了,二師兄對我並無惡意,他只是……只是……”
她忽然推開高翔,徑自奔了過去,抓住金陽鐘的手,急急問:“二師兄,你……你受了傷?”
金陽鍾一直沒有開過口,這時長長噓了一口氣,目光微滯,黯然地問道:“你……已經都告訴他了麼?”
中年美婦搖頭道:“沒有啊!是他尋進假山石室,取出畫像相認,我……我並沒有承認……”
金陽鍾悽然一笑,道:“時至如今,再瞞他也不中用了,今天夜裡,咱們索性都告訴了他吧……”
話方至此,突然一陣嗆咳,哇地竟吐了一大口鮮血。
高翔茫然不知所以,那中年美婦卻露出無限焦急和關切,連忙舉手在金陽鍾背部推拍,輕聲問:“二師兄,你今夜又跟他見面了!”
金陽鍾無力地揮揮手,道:“此地不便詳談,我已下令全莊警戒,咱們仍然回到石室再說。”
中年美婦柔順地點點頭,親自扶著金陽鍾,走向地道人口。
高翔突然橫身攔住,道:“且慢,我還有兩位朋友,你把他們怎樣了?”
金陽鍾一怔,道:“你是說馬無祥和金刀楊淦的女兒?”
高翔冷哼道:“何必明知故問!”
中年美婦面容微沉,道:“孩子,不可以對金伯父這樣無禮……”
金陽鍾尷尬地笑了笑,道:“我不知道他們是跟你一起來的,適才倉促擒獲,押在林裡,既然是你的朋友,快去放了他們,一併請入石室就是了。”
兩名錦衣武士應聲出屋,不久,馬無祥和阿媛匆匆奔進靈堂,見此情況,都不禁深自一愕。
阿媛詫異地輕問:“翔哥哥,這是怎麼一回事?”
高翔聳聳肩道:“我也不知道,但是,咱們且跟他進去,看他怎麼解說……”
那中年美婦和金陽鍾領先進入地道,高翔等緊隨在後,其餘錦衣武士,一半留在靈堂內外,一半隨入地道。
剎時間,地道中燃亮火炬,三步一崗,盡是錦衣武士分立警戒。
阿媛和馬無祥分左右緊跟著高翔,各人心裡都充滿忐忑之情,馬無祥全神凝注,掌中扣著兩把鐵算珠以防萬一,阿媛卻忍不住,竟以腹語之術悄悄問道:“翔哥哥,前面那女的是誰?”
高翔也以腹語術答道:“她可能就是我娘。”
“什麼?你娘不是很早就去世了嗎?”
“是的,但那是爹爹告訴我的,或許他老人家另有隱衷,故意騙我……”
“啊!什麼事都可以騙人,生死之事,也能騙人麼?”
“唉!這中間內情太複雜了,我一時也弄不清楚,爹爹故作虛言,只怕是為了要掩人耳目,譬如十八年前假說我已經夭折,不也是有意弄的玄虛嗎?”
阿媛一時體會不出其中內情,方要繼續再問,一行人已行抵石室門外。
進入密室,金陽鍾便孱弱地躺在一張長椅上,那中年美婦急欲替他覓取傷藥,卻被金陽鍾搖手製止。
他喘息了片刻,臉色略轉紅潤,便掙扎著道:“你們都請坐下來,這兒是金家莊中唯一不為外人知道的秘密處所,甚至老夫親女,也從未知悉,今夜事非尋常,只有在這兒,我才放心把藏了二十年的秘密,向你們盡情一吐。”
高翔等半信半疑,各在靠近門口的地方,侷促坐下。
金陽鐘調息了一會,繼續又道:“在我還未說出這段秘密往事之前,希望你們能答應我三項要求!第一、時機未到,決不可憑意氣衝動發作。第二、今夜在場之人,至少十日之內,不能離開金家莊,第三、這些老一輩人的恩恩怨怨,跟你們小一輩的並無關係,無論如何,你們暫時不要把我所告之言,對鳳儀丫頭提起,哪怕是片語隻字,也不提及……”
他目注高翔,問道:“你能答應伯父這些要求嗎?”
高翔心裡略有些不悅,暗想:“你話猶未說出來,便訂下許多條件,尤其是十日之內不能離莊。這一點叫人難以同意……”
他目光一抬,正準備出言反駁,尚未開口,那中年美婦卻搶先頷首道:“孩子,你應該聽金伯父的,他這樣安排,純是-片好意。”
高翔只覺她目光中蘊含著無限慈祥,無限威儀,竟不忍峻拒,頷首道:“好,我答應您!”
金陽鍾欣慰地點點頭,望望高翔,又望望那中年美婦,好半晌,才幽幽道:“翔兒,你知道她是什麼人嗎?”
高翔一怔,衝口道:“她是我娘……”
金陽鍾長嘆一聲,道:“不錯,她是你親生之母,但這隻說對了一半,她也是你們高家的仇人……”
高翔含淚垂頭,道:“這個翔兒早巳知道了,神丐符登告訴過翔兒,娘那樣做,全是被人逼迫,情非得已,爹爹始終都原諒她老人家。”
那中年美婦兩行淚水簌簌而落,掩面泣道:“二師兄,別說了!別說了!”
金陽鍾悽然一笑,道:“到現在,不說已經不行了,這些日子,翔兒對我疑心已經大多,要是再不對他說明白,他真要把我當作天火教主了。”
他霜眉一剔,仰望屋頂喘息了一會,繼續又道:“神丐符登那老叫化待人一片熱誠,但卻性情急躁,嘴皮刻薄,常常令人難以相處,我和他相識多年,深知他嫉惡如仇,是條鐵錚錚漢子,同時也知道,那天在青城山莊,他必然在你面前,說了我許多壞話,對麼?”
高翔垂首不語,阿媛卻冷冷接口道:“你要是問心無愧,還怕人家說什麼壞話?”
玉筆神君金陽鐘點點頭,道:“這話很對,我若問心無愧,自是不畏流言中傷,但為難的是,一個人行事為人,有時為了顧全大局,難免要作一二次違心之論,而天火教之事內情複雜,有些話時機未至,不便使你們預聞,這一來,滿天罪嫌,盡集於一身。翔兒兩次來莊,神色不大相同,事情已經不容許我再掩飾下去,趁今夜索性都告訴了你們吧!”
於是,他開始緩緩說出一段鮮為人知的往事
“距今三十五年以前,武林中有兩位齊名的絕世異人。
“那兩位異人,一道一俗,道者名號逍遙真人,俗家人稱百音居士。
“他們雖然一在俗家,一皈道朔,卻是數十年知己好友,盛名相平,武功蓋世,同樣受天下同道景仰尊敬,並稱‘宇內雙奇’。
“逍遙真人居住登封五虎嶺玄真觀,平時除了燒丹煉功,唯一的嗜好,便是遍覽群籍,吟哦詩詞,所以江湖中人又稱他儒道。
“那百音居士隱居川邊,終日做嘯群山,怡情幽谷,常喜調箏引弦,放量高歌,陶醉於音律之中,世人又稱他為樂俠。
“逍遙真人和百音居士,不啻武林中兩支撐天巨柱,俠威所被,群醜斂蹤,江湖賴以承平,過著安祥寧靜的日子。
“兩人每隔三年一會,見了面,除了切磋武學心得,便是吟哦高歌,一個填詞,一個譜曲,神思沉迷,往往一連數日,臨別之際,逍遙真人忽然無限感慨他說道:‘歡聚苦短,歲月無情,你我二人自負一身絕學,脾脫天下,但百年之後,一坯黃土,盡掩做骨,難道甘心平生所學,與草木同朽嗎?’“百音居士聽了,笑道:‘你道號逍遙,實在並不逍遙,聽你口氣,敢情是自悲老大,準備要收幾個傳衣缽的小道士不成?’“逍遙真人咽笑道:‘你也別笑話貧道,昨日你所譜琴音中,分明已透露了蒼涼之感,難道你就無意傳一個徒兒?’“百音居士點頭嘆道:‘你我一身絕學,自不甘攜人墓園,我是早有收徒之念了,怎奈難得遇到資質合意的傳人,收徒猶如選婿,一旦所傳非人,遺禍無窮,那倒不如不傳的好。’“逍遙真人默然片刻,揚目道:‘實對你說,貧道已經看中登封城外一戶農家的孩子,兄妹二人。哥哥今年十八歲,妹妹也有七歲了,論天份,論根骨,都還差強人意,只是那哥哥年紀略大了些,而妹妹又是女孩子,不宜跟我出家人修煉。’“百音居士笑道:‘這有何難,既然他們是兄妹,索性你收了哥哥,將那女娃兒送給我,咱們各盡心意,傳授衣缽,將來看看誰的徒兒強些?’“誰知逍遙真人卻搖頭不肯同意,道:‘你倒會揀現成,年輕的由你帶去,卻把十八歲的大小子留給貧道,這未免不大公平。’“百音居士想了想,笑道:‘那男孩子年紀雖然大一點,也不是絕對無法調教,咱們就換一換,你收女的,我要男的,這樣總算公平了吧?’“逍遙真人哈哈大笑,道:‘好雖好,只是如此一來,他日成就,你卻難免要吃點虧。’“百音居士不笑不語,於是,雙奇當天便趕赴登封,逍遙真人收了那女孩子為俗家弟子,百音居士卻攜了那男孩子,遺返川境。
“過了三年,會期又屆。
“在那三年之中,逍遙真人又收了另一個孤兒,盡心調教,兩名徒兒都已略有小成,興沖沖趕到泰山玉皇頂,哪知登上峰頂,卻見百音居士面容冷肅,正攜帶著那個年已二十一歲的男孩子,踞坐峰頂等候多時了。
“逍遙真人只當故友果然未忘三年之約,特地攜帶傳人來比一比三年成就的,笑嘻嘻正要開口,不料百音居士卻站起身來,將那男孩子向逍遙真人面前一推,冷冷道:“數十年知交,你何必設詞誆我,現在人在這兒,當面奉還,我已經破了他一身武功,如何處置,你自己瞧著辦好了。”
“話一說完,掉頭就向峰下掠去。
“逍遙真人如墜五里霧中,怔了怔,百音居士已去了很遠,連忙大聲喝問道:“喂!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百音居士頭也沒回,只冷冷應了一聲:‘你自己問他好了。’當時便絕塵而去。
“逍遙真人一團高興,驟然冷落下來,蹩眉瞠目,苦苦思索,怎麼也想不出多年老友翻臉的原因,一怒之下,便嚴詞責間那男孩子。
“一番盤話,真相終於大白。
“原來那男孩子自從隨百音居士回到川中,百音居士倒是全心全意教導他武功,不料那小子年紀略大,心術不正,武功尚未成就,竟偷偷將百音居士夫人房中一名貼身丫環強姦了。
“不半載,珠胎暗結,終於敗露,百音居士一怒,廢了他武功,嚴刑迫問追查,才知道他不但奸辱了丫環,附近百姓家少女,被他持強逼奸的,竟不下十人之多,其中甚至有羞憤自盡的,人們都憚於他一身武功和百音居士盛名;敢怒而不敢言,自認晦氣,吞聲罷休。
“逍遙真人探得實情,這一怒,非同小可,當時便要將他斃於掌下,經不住兩個愛徒死死哀求,才斷了他一條腿,不許他再進玄真觀一步。
“字內雙奇,從此漸漸淡了往來,禍胎也因而形成了……”
金陽鍾一口氣說到這裡,室中眾人,莫不屏息傾聽,整座石室,靜得落針可聞。
他忽然長嘆了一聲,語聲頓止,轉面望望那中年美婦,卻見她正低垂著頭,滿面淚痕,悲不可抑。
金陽鍾又似關切,又似歉疚地道:“蘭師妹,不是愚兄饒舌吩叨,這些事如不說明,他們怎知其中關係竟會如此複雜,唉!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希望你不致責怪愚兄。”
中年美婦啼噓頷首道:“二師兄,我……我怎能怪你……”
金陽鍾悽楚地笑道:“以下的故事,愚兄不便越詛,我看還是蘭師妹自己告訴他們的好。”
中年美婦霍地抬起淚臉,凝視高翔,痛苦地搖著頭,道:“這……這叫我如何啟口呢……”
金陽鍾道:“蘭師妹,事到如今,還顧忌什麼,他是你親生骨肉,就讓他知道,也不會怨怪於你的。”
那中年美婦淚如滂沱,幾乎難以成聲。
高翔連忙跪倒,叫道:“娘!求您說下去吧!孩兒只盼了解爹爹的委屈由來,娘如果不肯說,豈不使孩兒永遠矇在鼓裡,永遠也不能為爹爹洗冤脫困麼?”
中年美婦張臂攬住他,位道:“好孩子,這都是你沒用的娘鑄的大錯,當初若非娘一念之差,今天也不會弄得天下大亂,毒禍連綿了。”
她飲泣甚久,幾經高翔催求,才拭淚說道:“過去的事,是是非非,娘已經無顏論斷,積愧多年,能盡情一吐,也算快事,娘苟活世上,唯一的心願,是見你一面和圖報你爹爹待孃的深厚恩情,現在你已經成人,心願了卻一半,娘還有什麼不能說出口的事?”
正一正神袖,才接著金陽鐘的故事說下去,道:“……那少年武功被廢,再斷去一腿,固然咎取,罪有應得,但是,人都有手足之情,他那胞妹眼見兄長遭受慘刑,殘肢斷腿,躺在玉皇頂上呻吟,雖不敢違拗師父的吩咐,私下卻暗暗為兄長感到無限悲惱和委屈。
“當天晚上,逍遙真人寄住在泰山凌霄觀,他那一男一女兩個徒弟,就趁夜潛回玉皇頂,替那少年敷創、療傷,並且偷偷將他帶下泰山,連夜僱車先送回五虎嶺。
“這件事,師兄妹二人一直瞞著逍遙真人,悄悄在登封城外租了房屋,購置傢俱,將少年安頓,每屆午夜,輪流前往看顧照料,不但替他治好了腿傷,並且費盡心思,偷了逍遙真人珍貴的丹藥,給少年服用,希望能使他再恢復武功,不致落魄天涯,淪為乞討之輩。
“唉!他們當時只是一念親情摯誼,卻不想無意之間,種下武林禍胎……”
中年美婦說到這裡,淚水更如湧泉般橫流滿面,幾次張嘴,要想繼續說下去,卻哽咽不能成聲。
這情景,使高翔等已經大半猜到故事中的牽連關係,人人都急於想知道故事的結果,但誰也不好意思追問下去。
過了足有半盞熱茶之久,室中雅雀無聲,人人肅容而候,那中年美婦悲傷略止,掠了掠額前斑發,才繼續說道:“……有一天,那女孩子又去看望殘廢的哥哥,才進房中,只見少年癱坐在床上,滿臉脹得通紅,正用力捶打著自己那條斷腿,淚水漣漣,切齒出色“那少女驚叫著奔上前去,按住哥哥的手,哭問道:‘哥哥!哥哥!你這是何苦來呢?為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少年恨恨道:‘我恨這條腿,它害我成了廢人,似這樣終日苟活,生不如死,妹子,求你給我把刀,讓哥哥死了的好!’“少女跪在他床邊,埋頭痛哭,勸慰道:‘哥哥,不要這樣!世上有許多殘而不廢的人,憑藉一雙手,一樣可以活得轟轟烈烈,你只是一條損傷,好好調養,不久就可以復原的。’“那少年冷笑道:‘即便傷好了,也是一個廢物,你總不能一輩子侍候我,有一天你嫁了,叫我爬著去求人施捨度日,倒不如現在殺了我的好。’“少女搖頭道:‘哥哥,你不要胡思亂想,妹妹願意終生不嫁,永遠侍候哥哥。’“那少年哼了兩聲道:‘我不要聽你這些花言巧語,你現在可憐我,偷偷將我養活在這兒,就像養活一條狗,一條豬,這種施捨,我不希罕。’“少女情急,忙道:‘你耐心再過幾天,也許師兄和我能想到辦法,使你重新練成武功,真的,我們絕不是騙你,也不是為了可憐你,你是我嫡親哥哥,無論如何,我都會設法幫助你完成心願,你不能再相信妹妹一次麼?’“少年冷聲問:‘我真氣已破,一條腿已斷,天下還有什麼人能使我再練成武功?’“少女道:‘俗語說:有志者事竟成。只要你有活下去的決心,終有成功的一天。昨天我在師父書房中,無意發現一本小冊子,叫做補天大法,書中記載著很多奇怪的武功,專為身軀傷殘的人練習而用,也許那本書,會對你有些幫助。’“少年聽了,果然心動,忙道:‘既有這本書,你為什麼不偷出來給我看看?’“少女道:‘師父收藏那本書十分細心謹慎,我不敢擅動,要是被師父發覺,咱們都會沒有命了。’“那少年眼珠一轉,突然冷哼道:‘你既然不敢拿,說了半天,豈不是廢話?我早知你心裡沒有我這個哥哥,你只顧忌自己,從來沒有替哥哥想一想。’“說著,又悲憤切齒,捶打斷腿,口口聲聲,寧可一死以求解脫。
“少女見他如此傷惱,不得已,只好安慰他道:‘你不要心急,縱使要偷,也得等有機會才能下手呀!’“少年怒目道:‘我這樣席日如年,還等什麼?你要是真的肯救我,明天就把那補天大法偷出來,如果不肯,索性以後也不必再來了,讓我痛痛快快死了,也省得將來拖累你。’“少女沉吟道:‘讓我回去跟師兄商議一下。’“少年又怒道:‘還跟他商議什麼?他幫我的忙,純是因為看中了你,要向你討好親近,否則,他才不會管我死活呢,你要是跟他商議,包準他會去告訴那老雜毛。”
‘少女無奈,只得暫時應允,回到玄真觀,苦苦想了一夜,終不敢行此忤逆師之事,第二天,就把經過偷偷告訴了她的師兄。
“她那師兄聽完,自然極力表示反對,同時警告她道:‘據說那本補天大法,是師父竭平生之力,收羅天下奇異之學,融會心血編而成冊,師父平時珍逾性命,你千萬不可行險造次。’“少女逞急道:‘我何嘗敢存這種心,但是,哥哥他……’“師兄道:‘他身子殘廢,心性己變得不似常人,咱們只可安慰他、開導他,卻不能依著他的性子去幹。’“這話斬釘截鐵,正當堂皇,那少女無辭可駁,只得垂首吞聲。
“第二天,她畏畏怯怯,連哥哥的面也不敢去見,直過了三天,實在忍不住,只得硬著頭皮去了。
“但她入門一見,卻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你說怎麼了?
“原來她哥哥自從她離去之後,已經三天未進飲食,這時正餓得蒼白如紙,仰臥床上,手裡緊緊握著一把小刀,被褥上盡是鮮血,那條斷腿之上,卻刀痕斑斑。
“少女駭然大驚,剛要拔步奔上前去,卻被她哥哥厲聲喝住。
“只見他怪眼圓睜,顫聲道:‘不許你走近一步來,要不然,我立刻引刀自刎,死給你看。’“少女哭叫道:‘哥哥,你在於什麼?’
“那少年嘿嘿冷笑道:”我早就猜你不會去為我偷取那本補天大法,所以,決心自割而死,每天用刀割下一塊肉來,大約再過十天八天,你就可以來替我收屍了。’“少女聽了,驚得半晌不能出聲,遠遠跪了下去,哀求道:‘哥哥,你這是何苦?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怎忍心這般凌遲自己身體……’“那少年冷冷道:‘你不必貓哭老鼠假慈悲了,我的死活,你還會關心?’“少女哭道:‘你是我唯一嫡親哥哥,我怎能不關心你呢?’“少年哼道:‘空口說白話,老子不愛聽,我不需要同情,你如果還拿我當哥哥,最好在我自割斷氣以前,把那本補天大法拿來給我看看,哪怕就是看一遍再給老雜毛送回去,我也甘心了。’“少女想了片刻,道:‘那本書師父愛逾性命,急切無法到手,你果真願意看一遍仍然送還他老人家,我縱冒重責,拼死也替你偷來一次。’“少年冷笑道:‘你別把那本書說得成了天書似的,它能不能真正助我練復武力,還在未定之數,我為什麼就希罕它,留下不還?’“少女毅然道:‘好!你既然答應只看一遍,明天我一定捨命去偷它出來,只求你千萬別再這樣凌割自己了。’“可憐那少女口雖答應,心實無主,含淚回到觀中,想起手足情深,師門恩重,委實左右為難,伏枕痛哭起來。
“正哭著,窗欞一聲輕響,她那師兄飄然進屋,神色凝重,手中捧著一隻玉製小方盒,盒面上,赫然四個篆體字:‘補天大法。’“少女驚得從床上跳了起來,失聲道:‘師兄,你……’“師兄笑了笑,道:‘剛才你去山下,我暗暗跟在後面,一切經過,都已看見,既然令兄自苦如此,必欲親睹補天大法一遍,咱們只得成全他這個心願了。’“少女指著玉盒,道:‘這……這東西……’“師兄悽然笑道:‘這是愚兄剛從師父書房偷取出來,遲早有此一舉,倒不如你現在連夜給令兄送去,明日午刻以前,務必要帶回山來。’“那少女又驚、又是感激,問道:‘萬一給師父發覺了呢?’“師兄道:‘他老人家子時開始打坐,辰時又要進人丹室,最快也須明日午後才能出來,這段時間,不愁被他老人家發覺。’“少女千恩萬謝,喜衝衝捧著那冊‘補天大法’重又奔下五虎嶺。
“她那師兄目送她遠離後觀,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一整夜未曾閤眼,只盼能掩遮再過半日,完壁歸趙,但他卻萬萬也想不到,逍遙真人每次進入丹室,都是攜帶著那本‘補大大法’同進同出的。
“第二天,辰時初過,真人打坐完畢,首先,便發覺書櫥中秘籍不見了。
“真人震怒,嚴詞追查,紙包不住火,她那師兄只得據實稟告。
“逍遙真人暴怒之情,不難想象,但他無暇責罰徒兒,匆匆帶了他,追下玄真觀,師徒趕到地頭,竟然仍是晚了一步……”
那中年美婦訴說到這兒,長嘆一聲,語聲臭然而止,俯面低首,淚水紛落,業已無法自抑。
高翔聽得忘神,脫口問道:“怎麼會晚了一步呢?”
中年美婦搖搖頭,幽怨地道:“因為他們偷取補天大法,本身便是一樁大錯,等到書冊一人那少年之手,巨錯已成,再難彌補了。”
高翔茫然道:“娘,孩兒還是沒聽懂你的意思。”
中年美婦忍住淚水,悽楚地道:“孩子,你一定要知道故事的結局,請你金伯父替娘說下去吧!娘說到這裡,已經……已經……”
她痛苦地揮揮手,表示自己實在不願再往下說,高翔等驚疑莫名,不期然都回頭望著玉筆神君金陽鍾。
金陽鍾慘淡地笑了笑,接著說道:“以後的故事,令人鼻酸……逍遙真人師徒趕到,那斷腿少年兄妹都已經不知去向,茅屋也被一把火燒成了一堆灰燼。
“逍遙真人當時只冷冷瞥了火場一眼,神情一片冷肅,對徒兒說道:‘禍由你起,從今天以後,你不再是玄真觀門下,什麼時候找回那冊補天大法,什麼時候你再來見我,否則,師徒之名,從此絕斷。
“話說完,不再理會徒兒哀求,一拂袖,轉身而去。
“這一去,武林中從此失去了逍遙真人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