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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菲利普在布萊克斯泰勃呆了兩個月之後,急着要返回倫敦。在這兩個月裏,諾拉頻頻來信,信都寫得很長,而且筆力渾厚遒勁。在信中,她用酣暢和幽默的筆調描述日常瑣事、房東太太的家庭糾紛、妙趣橫生的笑料、她在排練時遇上的帶有喜劇性的煩惱——那時她正在倫敦一家戲院裏一場重要的戲裏扮演配角——以及她同小説出版商們打交道時的種種奇遇。菲利普博覽羣書,游泳,打網球,還去駕舟遊覽。十月初,他回到了倫敦,定下心來讀書,準備迎接第二次統考。他急盼通過考試,因為考試及格意味着繁重的課程就此告一段落,此後,他就得上醫院門診部實習,同男男女女各色人以及教科書打交道。菲利普每天都去看望諾拉。

    勞森一直在普爾避暑,他畫的幾張港灣和海灘的寫生畫參加了畫展。他受託畫兩張肖像畫,並打算在光線不便於他作畫之前一直呆在倫敦。此時,海沃德也在倫敦,意欲去國外過冬。但是,時間一週周地流逝過去,他卻依然滯留倫敦,就是下不了動身的決心。在這兩三年間,海沃德發福了——菲利普第一次在海德堡見到他距今已有五個年頭了——還過早地禿了頂。他對此非常敏感,故意把頭髮留得老長老長的,以遮掩那不雅觀的光禿禿的腦頂心。他唯一感到安慰的是,他的眉毛俊秀如前。他那雙藍眼睛卻暗淡失神,眼皮萎頓地低垂着;那張嘴全無年輕人的勃勃生氣,顯得凋萎、蒼白。海沃德仍舊含混地談論着他將來準備做的事情,但信心不足。他意識到朋友們再也不相信自己了,因此,三兩杯威士忌下了肚,他便變得哀哀慼戚,黯然神傷。

    "我是個失敗者,"他喃喃地説,"我經受不住人生爭鬥的殘酷。我所能做的只是讓出道兒來,讓那些官小之輩去喧囂,擾攘,角逐他們的利益吧。"

    海沃德給人以這樣一個印象:即失敗是一件比成功更為微妙、更為高雅的事情。他暗示説他的孤僻高傲來自對一切平凡而又卑賤的事物的厭惡。他對柏拉圖卻推崇備至。

    "我早以為你現在已不再研究柏拉圖了呢,"菲利普不耐煩地説了一句。

    "是嗎?"海沃德揚了揚眉毛,問道。

    "我看不出老是翻來覆去地讀同樣的東西有什麼意義,"菲利普説,"這只不過是一種既無聊又費勁的消遣罷了。"

    "但是,難道你認為你自己有顆偉大的腦瓜,對一個思想最深邃的作家的作品只要讀一遍就能理解了嗎?"

    "我可不想理解他,我也不是個評論家。我並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我自己才對他發生興趣的。"

    "那你為什麼也要讀書呢?"

    "一來是為了尋求樂趣。因為讀書是一種習慣,不讀書就像我不抽煙那樣難過。二來是為了瞭解我自己。我讀起書來,只是用眼睛瞄瞄而已。不過,有時我也碰上一段文字,或許只是一個詞組,對我來説還有些意思,這時,它們就變成了我的一個部分。書中凡是對我有用的東西,我都把它們吸收了,因此,即使再讀上幾十遍,我也不能獲得更多的東西。在我看來,一個人彷彿是一個包得緊緊的蓓蕾。一個人所讀的書或做的事,在大多數情況下,對他毫無作用。然而,有些事情對一個人來説確實具有一種特殊意義,這些具有特殊意義的事情使得蓓蕾綻開一片花瓣,花瓣一片片接連開放,最後便開成一朵鮮花。"

    菲利普對自己打的比方不甚滿意,但是他不知如何表達自己感覺到的但仍不甚了了的情感。

    "你想有番作為,還想出人頭地吶,"海沃德聳聳肩膀説。"這是多麼的庸俗。"

    直到此時,菲利普算是瞭解海沃德了。他意志薄弱,虛榮心強。他竟虛榮到了這樣的地步,你得時刻提防着別傷害他的感情。他將理想和無聊混為一談,不能將兩者加以區分。一天,在勞森的畫室裏,海沃德遇上一位新聞記者。這位記者為他的侃侃談吐所陶醉。一週以後,一家報紙的編輯來信建議他寫些評論文章。在接信後的四十八個小時裏面,海沃德一直處於優柔寡斷、猶疑不決的痛苦之中。長期以來,他常常談論要謀取這樣的職位,因此眼下無臉斷然拒絕,但一想到要去幹事,內心又充滿了恐懼。最後,他還是謝絕了這一建議,這才感到鬆了口氣。

    "要不,它會干擾我的工作的,"他告訴菲利普説。

    "什麼工作?"菲利普沒好聲氣地問道。

    "我的精神生活唄,"海沃德答道。

    接着他數説起那位日內瓦教授艾米爾的種種風流韻事。他的聰明睿智使他完全有可能取得成就,但他終究一事無成。直到這位教授壽終上寢時,他為什麼會失敗以及為什麼要為自己開脱這兩個疑問,在從他的文件堆裏找出的那本記載詳盡、語頗雋永的日記裏立刻得到了答案。説罷,海沃德臉上泛起了一絲不可名狀的笑意。

    但是,海沃德居然還興致勃勃地談論起書籍來了。他的情趣風雅,眼光敏鋭。他耽於幻想的豪興不衰,幻想成了他引以為樂的夥伴。其實,幻想對他毫無意義,因為幻想對他從沒發生過什麼影響。但是他卻像對待拍賣行裏的瓷器一樣對待幻想,懷着對瓷器的外表及其光澤的濃厚興趣擺弄着它,在腦海裏掂量着它的價格,最後把它收進箱子,從此再不加以理會。

    然而,作出重大發現的卻正足海沃德。一天黃昏時分,在作了一定的準備之後,他把菲利普和勞森帶至一家坐落在比克大街上的酒菜館。這家館子享有盛譽,不只是因為店面堂皇及其悠久的歷史——它使人懷念那些發人遐思蹁躚的十八世紀的榮耀事蹟——且還因為這裏備有全倫敦最佳的鼻煙。這裏的混合甜飲料尤為著名。海沃德把他們倆領進一個狹長的大房間。這兒,光線朦朧,裝飾華麗,牆上懸掛着巨幅裸體女人像:均是海登派的巨幅寓言畫。但是,繚繞的煙霧、瀰漫的空氣和倫敦特有的氣氛,使得畫中人個個丰姿秀逸、栩栩如生,彷彿她們歷來就是這兒的主人似的。那黝黑的鑲板、厚實的光澤黯淡的燙金檐口以及紅木桌於,這一切給房間以一種豪華的氣派;沿牆排列的一張張皮椅,既柔軟又舒適。正對房門的桌上擺着一隻公羊頭,裏面盛有該店遐邇聞名的鼻煙。他們要了混合甜飲料,在一起開懷暢飲。這是種熱氣騰騰的摻有朗姆酒的甜飲料。要寫出這種飲料的妙處,手中的拙筆不禁打顫。這段文字,字眼嚴肅,詞藻平庸,根本不足以表情達意;而浮華的措辭,珠光閃爍而引人入勝的言詞一向是用來描繪激動不已的想象力的。這飲料使熱血沸騰,使頭腦清新,使人感到心曠神怡(它使心靈裏充滿健康舒憩之感),使人情趣橫溢,令人樂意領略旁人的機智。它像音樂那樣捉摸不定,卻又像數學那樣精確細密。這種飲料只有其中一個特性還能同其他東西作一比較:即它有一種好心腸的温暖。但是,它的滋味、氣味及其給人的感受,卻不是言語所能表達的。查爾斯·拉姆用其無窮的機智來寫的話,完全可能描繪出一幅當時的令人陶醉的風俗畫;要是拜倫伯爵在其《唐·璜》的一節詩裏來描述這一難以言表的事兒,他會寫得字字珠璣,異常雄偉壯麗;奧斯卡·王爾德把伊斯法罕的珠寶傾注在拜占庭的織錦上的話,興許對能把它塑造成一個亂人心思的美人。想到這裏,眼前不覺疑真疑幻地晃動着伊拉加巴拉的宴會上觥籌交錯的情景;耳畔迴響起德彪西的一曲曲幽咽的諧調,調中還透出絲絲被遺忘的一代存放舊衣、皺領、長統襪和緊身衣的衣櫃所發出的夾雜着黴味卻芬芳的傳奇氣息,迎面飄來深壑幽谷中的百合花的清香和茄達幹釀的芳香。我不禁頭暈目眩起來。

    海沃德在街上邂逅他在劍橋大學時的一位名叫馬卡利斯特的同窗,通過他,才發現了這家專售這種名貴的混合酒的酒菜館。馬卡利斯待既是交易所經紀人,又是個哲學家。每個星期,他都得光顧一次這家酒菜館。於是,隔了沒多久,菲利普、勞森和海沃德每逢星期二晚上必定聚首一次。生活方式的改變使得他們經常光顧這家酒菜館。這對喜於交談的人們來説,倒也不無禪益。馬卡利斯特其人,大骨骼,身板寬闊,相比之下,個頭卻顯得太矮了,一張寬大的臉上肉滾滾的,説起話來總是柔聲細氣的。他是康德的弟乾涸而總是從純理性的觀點出發看待一切事物u他就喜歡闡發自己的學説。菲利普懷着濃厚的興趣諦聽着,因為他早就認為世間再也沒有別的學説比形而上學更能激起他的興趣。不過,他對形而上學在解決人生事務方面是否有效還不那麼有把握。他在布萊克斯泰勃冥思苦索而得出的那個小小的、巧妙的思想體系,看來在他迷戀米爾德麗德期間,並沒有起什麼影響。他不能確信理性在處理人生事務方面會有多大的禪益。在他看來,生活畢競是生活,有其自身的規律。直到現在,他還清晰地記得先前那種左右着他一切言行的情感的威力,以及他對此束手無策,猶如他周身被繩索死死捆在地上一般。他從書中懂得了不少道理,可卻只會從自己的經驗出發對事物作出判斷(他不知道自己跟別人是否有所不同)。他採取行動,從不權衡行動的利弊,也從不考慮其利害得失。但是,他始終感到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在驅使着自己向前。他行動起來不是半心半意,而是全力以赴。那股左右着一切的力量看來與理性根本不搭界:理性的作用不過是向他指出獲得他心心念念想獲得的東西的途徑而已。

    此時,馬卡利斯特提醒菲利普別忘了"絕對命令"這一著名論點。

    "你一定要這樣行為,使得你的每個行為的格調足以成為一切人行為的普遍規律。"

    "對我來説,你的話是十足的胡説八道,"菲利普反駁道。

    "你真是狗膽包天,竟敢衝撞伊曼紐爾·康德,"馬卡利斯特隨即頂了一句。

    "為什麼不可以呢?對某個人説的話唯命是從,這是愚蠢的品質。當今世上盲目崇拜的氣氛簡直太盛了。康德考慮事情,並不是因為這些事物確實存在,而只是因為他是康德。"

    "嗯,那麼,你對絕對命令,究竟是怎麼看的呢?"

    (他們倆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着,就好像帝國的命運處於千鈞一髮之際似的。)

    "它表明一個人可以憑自己的意志力選擇道路。它還告訴人們理性是最最可靠的嚮導。為什麼它的指令一定要比情感的指令強呢?兩者是絕然不同的嘛。這就是我對絕對命令,的看法。"

    "看來你是你的情感的心悦誠服的奴隸。"

    "如果是個奴隸的話,那是因為我無可奈何,不過決不是個心説誠服的奴隸,"菲利普笑吟吟地答道。

    説話的當兒,菲利普回想起自己追求米爾德麗德時那股狂熱的勁兒。當初他在那股灼烈的情火的烘烤下是怎樣焦躁不安,以及後來又是怎樣因之而蒙受奇恥大辱的情景,一一掠過他的腦際。

    "謝天謝地,現在我終於從那裏掙脱出來了!"他心裏嘆道。

    儘管他嘴上這麼説,但他還是拿不準這些話是否是他的肺腑之言。當他處於情慾的影響下,他感到自己渾身充滿了奇特的活力,腦子異乎尋常地活躍。他生氣勃勃、精神抖擻,體內洋溢着一股激情,心裏盪漾着一種急不可耐的熱情。這一切無不使眼下的生活顯得有點枯燥乏味。他平生所遭受的一切不幸,都從那種意義上的充滿激情、極為興奮的生活中得到了補償。

    但是,菲利普剛才那番語焉不詳的議論卻把馬卡利斯特的注意力轉向討論意志的自由的問題上來了。馬卡利斯特憑藉其博聞強記的特長,提出了一個又一個論點。他還頗喜歡玩弄雄辯術。他把菲利普逼得自相矛盾起來。他動不動就把菲利普逼人窘境,使得菲利普只能作出不利於自己的讓步,以擺脱尷尬的局面。馬卡利斯特用縝密的邏輯駁得他體無完膚,又以權威的力量打得他一敗塗地。

    最後,菲利普終於開口説道:

    "嗯,關於別人的事兒,我沒什麼可説的。我只能説我自己。在我的頭腦裏,對意志的自由的幻想非常強烈,我怎麼也擺脱不了。不過,我還是認為這不過是一種幻想而已。可這種幻想恰恰又是我的行為的最強烈的動因之一。在採取行動之前,我總認為我可以自由選擇,而我就是在這種思想支配下做事的。但當事情做過以後,我才發現那樣做是永遠無法避免的。"

    "你從中引出什麼結論呢?"海沃德插進來問。

    "嘿,這不明擺着,懊悔是徒勞的。牛奶既傾,哭也無用,因為世間一切力量都一心一意要把牛奶掀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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