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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太史公

    羹堯只當一個尋常鄉下老頭兒也未在意,倏聽羅天生大笑道:“你這老頭兒,為什麼這等說法,連撿糞也埋怨人家少年人搶了你的買賣,既然撿不著,不撿不也就得了嗎?再不然心眼兒稍微活動一下,便也比干這個強多了,你自己要幹這一份,卻怨得誰來?”

    正說著,那老頭兒猛然一拉那糞杓,抬頭向羅天生看了一眼也大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老兒,我倒打算不幹這一份,也去改一改行,不過我老人家不會到處去找人拜把子,卻沒有那些好朋友幫襯咧。”

    接著一看羹堯一身華服,又笑道:“這位小哥兒是誰,又是你的忘年之交嗎?那我們更不配在一處說話了。”

    羅天生大笑道:“你要問他嗎?這大道之上,卻不便說得,我們且到尊府再為引見便了。”

    那老頭兒又將羹堯上下仔細一看笑道:“到我那裡小坐無妨,你還得先問問人家願不願意才好,要不然,燻了人家固然不好,嚇了我那街坊也不好,要依我說,你要真的有話說,不如等我把這吃飯家伙送回去,再找個小館子坐上一會,至多花費你幾錢銀子,不大家舒服,我也佔點便宜嗎?”

    羅天生又搖頭大笑道:“原來你一見面就打算嚼吃我的,對不住,這回可不行,我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那老頭兒又大笑道:“你要吃我的嗎?那我是家無長物,只有把挑的奉敬咧。”

    說著一指身後糞筐大笑道:“這臭烘烘的東西,只要你不嫌它,我卻決不鄙吝。”

    羅天生也笑道:“你是主人,只要能自用,小弟便也不妨相陪,否則便要先罰你三大杓才是。”

    說著掉頭攜了羹堯道:“你別聽他這一套,這老兄雖然是個逐臭之夫,卻自奉不薄,我們卻不可因為他這兩句話便擋了回去。”

    說罷,竟不等那老頭兒讓,便自一同走向那斷牆下面去,羹堯一看那老頭兒,年紀雖然在七十以上,又是一身鄉下長工打扮,卻生就一副黑滲滲面孔,壽眉高聳,二目微露威光,心知又是一位隱於鄉里的出色人物,忙道:“老伯且慢,這位老人家是誰?還請先行介見,容我行禮,再行造府不遲。”

    羅天生忙道:“這裡乃是大道之上,來往人多,互有不便,我們且到他那府第裡去,你便打算磕頭也還不遲,否則以你這樣的人物,對一個撿糞的下跪,卻真有點駭怪世俗咧。”

    說著不由分說,扯了便走,那老頭兒也揹著糞筐,提著糞杓在後面大嚷道:“羅老頭兒,你又弄什麼玄虛,我這寒舍,卻非貴人所能到咧。”

    羅天生卻不去理他,一會便到那斷牆之下,再向裡面一看,卻是一片火燒廣坪,入眼首見一個大糞坑,那燒紅了的磚地上,也堆著一片幹糞,穿過那片廣坪,便見一帶竹籬繞著一個小小曲池,池上架著石樑,石樑那邊,居然是三間水榭,那老頭兒走近糞窖,先將背上糞筐及手中糞杓放下,卻看著羅天生道:“你這老頭兒怎麼喧賓奪主起來,我老人家遇見你,有理也說不清,但在外人面前不難為情嗎?”

    羅天生走著又大笑道:“你就知道我這位老賢侄是外人嗎?真是外人我還不引來咧。”

    說著仍不由分說,走向那竹籬外面板門上用手一敲道:“簡大嫂還不開門來,小弟羅天生已經替你們邀得遠客來,簡老大哥卻不許入門咧。”

    說著,便聽那水榭內面隔池應聲道:“是羅叔叔嗎?我媽有事出去咧,你老人家有什麼貴客,只管請進來,我爸爸不答應全有我咧。”

    說著,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女,已從水榭中出來,隻身子一晃便縱過石樑,到了門前,羹堯再隔籬一看,不由嚇了一大跳,原來那少女身段也生得不錯,卻膚黑如漆,又是一頭黃髮,更生得尖嘴削腮,扁鼻子,小耳朵,看去便如猿猴一般,最異相的,是一對火眼金睛,閃閃生光,不用說是一個女人,便是男的也醜怪驚人,心中正在奇怪,羅天生已經笑道:

    “你這孩子做得主嗎?我這位老賢侄是從京裡來的,他所以著我來尋你父親,便是打算嚐嚐你那手絕活,人家是慕名而來,你那父親卻捨不得請客咧。”

    那醜女齜牙一笑,又就籬隙一望羹堯,忙道:“你老人家騙我咧,人家既是從北京城裡下來的,怎麼會知道我會做菜,這一定又是你老人家嘴饞哩,不過你放心,不管是誰,既然來了,我總不能把人轟出去就是了。”

    說著,笑著一開那門,身子側向一邊又福了一福道:“活該你老人家和這位相公有口福,我今天就打了兩隻山雞,媽昨天又拿回來一隻肥鹿,我們是炒山雞燉鹿脯,這池子裡也許可以撈起來兩條活鯽魚,那就得看你老人家和這位的造化了。”

    羅天生忙道:“夠了,夠了,只把那自釀的麴酒再挑陳的,來個三五斤,我們便算沒白來。”

    說著那老頭兒也已趕到,忙也笑道:“醜兒,你別理他,你這叔叔越來越上臉咧,遠道看朋友,連土禮也不帶一份,便打算吃我的這卻辦不到。”

    說罷,便搶前一步,肅客前進,羹堯等度過石樑一看那水榭雖然古老,卻曲檻迴廊仍存舊制,外面地下全用白石砌成,想見舊日建築一定極其精緻,再入室看時,內面卻用四架多寶櫥將三間房子,分為兩暗一明,那明間裡陳設雖簡卻位置井然,壁上居然還有一幅鄭所南墨蘭,和一付瞿式耜的對聯,那對聯上款竟是笠雲年大人法家教正,心中不由暗訝,難道這位撿糞老頭兒,竟是一位翰苑人物不成,正在猜疑不定,羅天生已經笑道:“你方才不是要問這位老前輩是誰嗎?你雖然是一位新朝進士,人家卻是前明的翰林,還真應以前輩之禮相見才是。”

    接著又笑道:“他姓簡,名峻,字笠雲,在前明是一位太史公,也算得是一位貴公子,甲申之變因為丁優在家,僥倖沒有受李闖王的荼毒,八大王一到卻將他的家給抄了,這裡一座大好潭潭府第也成一片斷垣殘壁,他才覺得那子曰詩云能騙得功名,卻擋不了流寇,太史公也換不出飯來吃,幸而彼時年才弱冠,逃離青城山中,得遇一位方外奇人,教了一身功夫,又替他找了一位多才多藝的夫人,這才回來重整家園,做了逐臭之夫,你別看他成天撿糞,那是因為這一帶負郭山田全是他的,房子燒了,田地仍在,既然躬耕畎畎,便不得不擔糞施肥咧。”

    羹堯聞言連忙拜倒在地道:“原來老前輩也是一位勝國孤臣,晚生倒多多失敬了。”

    筒峻連忙扶著又笑道:“你別聽他胡說,我連姓名也早已不用了,還提那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做什麼?現在我是自號擔糞叟,實實在在也真是一個撿糞的老頭兒,你只叫我一聲擔糞叟便夠了,再說朝代已經更換,你是大清進士,我是前明翰林,這老前輩卻裝不上來咧。”

    羅天生也笑道:“你少來這一套,須知我雖然沒分寸,卻不至便將一個沒來由的人引到這裡來,他雖然是大清朝的進士,卻是肯堂先生的入室弟子,太陽庵上過香的人咧。”

    說著又將羹堯身世和抱負一說,接著道:“如今他是奉了老師父和江南諸長老之命而來,說不定將來匡復大計便在他身上,既然到我們川中來,我們能拿他當外人看待嗎?”

    那簡峻又將羹堯上下一看,略一沉吟道:“老弟既也是太陽庵弟子,又親受肯堂先生之教,目前意欲如何咧?”

    羅天生不等羹堯開口,又將近日情形和血滴子佈置一說。

    簡峻一面點頭,一面看了羅天生一眼笑道:“如欲在這川中有所佈置,有你與那匹老馬,再加上一個方老道還有什麼辦不了,為何卻又找到我這逐臭之夫身上來?”

    羅天生忙又捋須微笑道:“你這一問不是存心裝聾作啞嗎?方才我不是已經告訴你,那劉長林已將萬雲龍、苗全、曾小七全找了出來,你再不露上一手,當真打算將這一身功夫帶到棺材裡去嗎?”

    簡峻搖頭道:“我這一輩子就沒有和誰動過手,你這不苦人所難嗎?如果你三個不行,那我更不行,你三個能對付,又何必讓我人前現眼?”

    羅天生聞言,冷笑一聲道:“那你當年練上這一身絕藝,難道就是為了撿糞嗎?果真如此,不但尊師枉費用心,便你那令叔和諸昆季在九泉之下也死難瞑目了。”

    簡峻不由一怔道:“難道這三人之中,便有殺我全家的仇人在內嗎?”

    羅天生鼻子裡哼了一聲道:“你要問這個嗎?那你只須向那苗全問上一問,當年八大王派誰到這一帶大肆焚掠屠殺的,便知道咧。”

    簡峻不由怒發上衝道:“照你這一說,難道便是此賊不成?

    你為什麼不早說?”

    羅天生又捋須笑道:“我何曾不想早說,只是此賊隱姓埋名已久,即使對你說了,又到哪裡找他去?如今卻是天假那劉長林之手,為你全家雪恨。”

    簡峻聞言壽眉微聳,老淚奪眶而出,連忙拜倒在地,大哭道:“小弟行將就木,萬念俱灰,只國仇家恨難忘,卻想不到羅兄一言得令我稍了夙願。”

    接著又老淚縱橫道:“小弟之所以不肯在人前稍露所學,便是為了惟恐仇人得訊有備,不易得手,卻沒想到歲月蹉跎,直到如今,才知道這仇人是誰,不但我對羅兄感激,便我那先叔和闔門七十餘口,對你也感激。”

    羅天生連忙答禮,一面道:“老大哥你這不折殺小弟嗎?這是天奪此賊之魄,令叔在天之靈所使,卻與小弟何干?”

    簡峻忙一拭淚道:“如非老大哥指示,小弟怎得明白,焉有不謝之理。”

    接著又道:“但不知老大哥怎麼得知此賊是我仇人,你能先見告嗎?”

    羅天生又道:“你要問這個麼?老實說,我既承各地兄弟抬舉,推我當家,只一出事,那前因後果便沒有一個不知道的,何況此賊在那李闖部下,也算是一個出色能手,只他一露面我焉有不知道之理,既然知道,便非將他一切根底經歷摸清不可,這個在你這杜門不出的人,要想打聽極難,在我卻只須一句話,便隨時有人具報,並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清楚,再說,我們是什麼交情,你的仇人還不就是我的仇人,稍有線索自不得不加追求,把各方得來的消息一合,那便了如掌上觀紋咧。”

    接著又笑道:“你不必疑心,為了要對付這三人,固然是非你出力不可,但小弟卻不至便捏詞聳聽,老實說,當年這賊一到此地。便住在你這府上,便那一把火也是他放的,不信只一見面,便自明白,這賊雖極兇悍,自己做的事,卻決不會抵賴,將來你只讓他自己說便了。”

    簡峻不由壽眉直豎二目圓睜道:“此賊現在何處,小弟既已知道,此仇必報,卻一刻也不容再緩咧。”

    羅天生道:“你不必如此著急,此仇固然必報,但也須謀定再動,否則容他跑了,再找便難,如果再遭暗算,那便更不值得了,須知他以滾馬飛刀得名,趨縱功夫和那三十六口柳葉飛刀委實驚人,何況此外還有兩個知名老賊在一處,你打算以一敵三卻是萬難咧。”

    接著又笑道:“反正那劉長林已將時間地點約好,我們如期趕去,卻不會見不著。”

    簡峻略一沉吟,又作了一揖道:“小弟依你就是咧,不過我一人力量委實有限,到時還望相助,生死俱感。”

    羅天生又笑道:“你說哪裡話來?論朋友我們是刎頸之交,論公事,這是為相助我們這位年賢侄對川中大計佈置之始,我還要你說嗎?”

    說著,那醜女又走來笑道:“酒菜全已預備好咧,這可是衝著你老人家。”

    說著,便在那明間之中,將一張方桌收掇好了,安上三個座頭,又走了出去,先捧上一大海碗鹿脯,又取來三隻大杯,提了一大壺酒來,將杯中斟滿,那簡峻忙又肅客入座,請羅天生坐了上首,自己和羹堯對陪,羹堯一嘗那酒,果然與市上所沽不同,那鹿脯也甘腴適口,便出北京名廚之手也不過如此,接著又是一大盤生炒山雞片,更鮮美異常,不由讚不絕口,那醜女卻欣然一笑道:“我們是鄉下口味,那及得大地方館子裡做得好?”

    說罷,便一溜煙走了出去,少時又捧了一盤醋溜魚片來,那魚肉嫩得簡直和豆腐一般,並且肥而不膩,入口即化,不由又讚了幾句,那醜女越發得意,卻笑道:“你們運氣總算不錯,我一下便撈起一條三斤來重的大魚,把中間一段做了魚片,頭尾紅燒,又留了些氽湯,這是我媽常說的一魚三吃,那頭尾非火工到家不可,只有請稍等一會咧。”

    羅天生忙道:“不忙,不忙,這火工非到家不可,菜如不夠下酒,我知道你們一定還有存貨,不夠什麼,先拿來墊上便行。”

    那醜女笑道:“偏你今天沒猜對,往日我媽在家,她倒是多備一點菜,現在她這一出去,我是現做現吃,卻沒有什麼存的,那只有由我再現做一兩樣對付。”

    說著徑去,羅天生不由笑道:“醜姑娘今天真是難得,竟這等不怕麻煩,接二連三的做出好多菜來。”

    簡峻笑道:“那是這位年老弟誇讚出來的,這孩子就是吃捧,你越是說好,她越是高興,只要有東西她全肯蒐羅出來供客。”

    卻不料那醜兒尚未遠去,倏然一轉身道:“我才不是為了有人誇讚咧,老實說,這是為了羅叔難得到我們這裡來一趟,不得不略盡心意,卻不是因為誰誇好便高興。”

    說罷又掉頭而去,羅天生忙道:“本來今天的菜就做得極好,卻也非這位年賢侄過譽咧。”

    羹堯也笑道:“這菜不僅好而已矣,便在北京城裡的名廚也做不出來,這位世妹真是一位天廚星女易牙,不然哪有這等手段。”

    正說著又遙見那位醜兒在門外微露半面一笑而去,簡峻卻笑道:“老弟真過譽了,那是因為我這生平別無他好,只在這飲饌上留心,一湯一菜必須加以考究,她母親為了我有這嗜好,便不惜向人多方求教,慢慢的日積月累,才漸漸知道一點烹調火候,她又是從她母親學的,只不過因為人還黠慧,頗能青勝於藍而已,哪會便能比得上北京城內的廚師?”

    正說著,倏聽那門外有人大笑道:“我離家才只幾天,你又從哪裡邀得稀客回來?幸而我這次還帶得一點野味回來,要不然還真無以供客咧。”

    羹堯再看時,只見一個白髮盈巔的高大老婦人,背上揹著一隻牛犢子也似的老虎,肩上又搭著一隻麂子及兩隻野兔,手中拄著一杆渾鐵鏢槍,那槍上又掛著一大串山雞野鳥,不由吃了一驚,暗想這位老太太哪裡來的這等神力,這一身東西,怕不有好幾百斤,難為她一人怎麼從山裡頭揹回來,再細看時,只見那老婦人竟高出常人一頭,眉發如銀卻生就一張黑漆大臉,又是暴眼睛、高鼻子、闊口、招風大耳.端的醜怪已極,那手臂上還有一層黃毛,簡直和野人一樣,不由心中奇怪,暗忖:這位太史公,既是少年早發,怎討得這等一個醜婦,正想著,那老婦人放下所攜各項野味和鏢槍,眼光向席上一掃,又笑道:“原來是羅叔叔,你差不多已有半年沒有來咧,這位小哥又是誰,我怎沒有見過?”

    簡峻忙又笑道:“你別隻管叫人家小哥,須知他卻是現任的一位學政大人咧。”

    說著又將羹堯來歷一說,一面又向羹堯道:“這是拙荊,她是在深山之中長成的,出言粗率,還望老弟不必見怪。”

    羹堯忙又出席,拜倒在地道:“既是伯母,且容小侄拜見。”

    那老婦人慌忙答禮,一面架著羹堯雙臂笑道:“你且起來,我倒不管什麼大人小人,你既是顧肯堂的門生,又是太陽庵上香弟子,那便是自己人,要不然,只憑你是一位現任學政,我還不便延納咧。”

    說著又笑道:“你既然是一位衡文的學政大人,怎麼自從出京以來,便一路和江湖朋友打交道,雖然難為你,連無戒那樣兇僧也接得下來,但這來日方長,還須小心才是。”

    羹堯一聽,她語氣忽變,竟不像個山村老婦,忙又躬身道:“說來話長,此中經過,方才羅老伯已經代陳簡老前輩,少時容再稟明便了。”

    說猶未完,羅天生忙道:“你為什麼知道他和無戒已經交過手,這一路上又和江湖人物打過交道咧?”

    那老婦人笑道:“我也說來話長。你們且先入席,我去去就來。”

    說著又走了出去,取了兩隻黃羊,一隻小鹿進來,羹堯愈加驚異,恰好那醜女已用山雞內臟和鹹菜炒了一盤出來,一見那室中堆滿了野味,不由笑道:“我正愁呢,羅叔來了照例全要住上幾天,不用說明天,今晚也找不出新鮮東西來待客,卻想不到你老人家出去一趟,飛的走的,便帶了這許多回來,這卻好咧。”

    說著將那盤烽肫肝放到桌上去,捏捏這個又弄弄那個,那醜婦人笑道:“你這孩子,這也用得著發愁嗎?便我不回來,著你父親進一趟城,還怕什麼東西買不著,這才說得多麼寒傖。”

    說著又道:“我也餓咧,反正你羅叔叔和年世兄全不是外人,還不快去給我添上一個座頭。”

    那醜女一面答應,一面卻嘰咕著道:“人家是遠客,市上的東西什麼沒有吃過,須知要取個新奇才有意思。”

    說著,便又添了一個座頭,卻取了一雙尺許長的鐵箸,一隻可容半斤酒以上的大犀角杯,接著又用一隻大海碗,小山也似的,托出一大碗鹿脯來,向那老婦面前一放道:“你老人家既餓了請先用吧,既有這一大堆東西,待我挑好的,開剝了再對付一兩樣,也許便夠咧。”

    那老婦人大笑道:“那也好,今天我須陪客還有話說,卻沒工夫去幫你咧。”

    說著,先舉起那雙鐵箸,夾了一大塊鹿脯送向口中大嚼著,又一口喝了大半杯酒向簡峻笑道:“這次我因隆冬將近,該是制薰臘的時候到了,你又嘴饞好吃,打算多帶些野味回來,所以深入青城山中,卻沒想到竟遇上一位老姐妹,為了這隻花斑子幾乎打了起來,後來還是因為我這副相貌和尋常女人不同,她不知怎樣叫出一聲女方相來,我才知道她竟是昔年番族酋長之女阿多娜,在彼時,她是番族有名的美人,我雖漢人卻是一個穴居野處的醜鬼,長得簡直和山魈一樣,卻想不到數十年來,只一彈指,彼此全已老了,我還留得一個大高個兒,她那花容月貌卻全成了雞皮鶴髮咧。”

    簡峻笑道:“這阿多娜又是誰,我怎沒聽你說過?本來人生便如電光石火,妍媸只爭一瞬,真要駐頗有術,那除非便是神仙咧。”

    那老婦人忙道:“你先別忙,我少不得會告訴你,這阿多娜便是那舉兵抗清的土司贊普之妻金花娘。”

    羹堯忍不住微噫一聲道:“如此說來,那便全不是外人咧。

    這位老人家我已見過,如今我那師弟周再興已蒙招為贅婿咧。”

    那老婦人忙又笑道:“我早知道了這還用你說,這阿多娜,從小便是一個直性人,摯友相見,她是有什麼說什麼,從不會隱瞞的。”

    說著,又把那半杯酒倒了下去,舉著鐵箸恣意大嚼,簡峻忙道:“既如此說,那這阿多娜便是金花娘了,方才這位羅老大哥也正說他夫婦咧,她曾對你有什麼話說嗎?”

    那老婦人又笑道:“我一進門便說過,這話長咧,你既然已經知道她便在這青城山中,話便好說咧。”

    說著,又取酒斟滿,飲啖之下,那一大碗鹿脯,已經一掃而空,連其他各菜也波及不少,又命那醜女用大碗盛上飯來,一連吃了三四碗,方才一摩肚皮道:“我委實餓了,連說話全不十分得勁,如今總算填飽咧,便可以細說了。”

    原來那老婦人姓商,原本是前明一位戍邊武官之女,在襁褓之中,便因一場變亂,被番族擄去,居然活到十歲,相隨番民牧羊草原,只因生具異稟,小小年紀已和成人一般高大,生性又十分穎悟,漸漸得知自己身世,打算從番人部落逃出來,卻不知誤入深山,迷失路途不能出來,只仗著天生力大矯捷,獵取鳥獸挖掘草根山糧充飢,一住三年,除長了一身黃毛而外,分外體健身輕,又巧遇武當前輩名宿顛道人採藥入山,收為弟子,教以漢語文字,和本門技擊功夫,取名不棄,又住了三年,方才離去,只因所居仍與番族相近,恰好與那阿多娜出獵遇上,打成相識,成了朋友,依那阿多娜原欲延入自己部落,不棄卻自知體形特殊,不願與俗人相見,仍舊住在自己所築石室之中,哪阿多娜卻隔些時,必去看上一次,贈以衣物,又教她紡織女紅,不棄卻任何東西一學便會,不久那顛道人又收了簡峻為徒,便替他二人撮合起來,成為夫婦,這才出山回到簡峻故居住了下來,那阿多娜也嫁了贊普,從此便未再見,那商不棄嫁了簡峻之後,卻每隔些時,必定到附近山中獵取些鳥獸,以供食用。

    這次因為打算制些臘味,入山更深,她這行獵從不搭伴,也不用弓矢,只憑一杆渾鐵鏢槍,和隨地拾取的石子,更因力大無窮,往往徒手便和猛獸搏鬥,卻不料一上來,竟所獲不多,沒有上眼的東西,等到深山之中,忽然發現一隻斑爛猛虎,但那虎彷彿後面有人追趕一般,只一瞥之間,便又縱過一條崗子逃去,卻當不住商不棄,身手矯捷異常,一下趕去,相隔還有二三丈遠,便脫手一鏢槍,將那虎穿胸洞腹釘在地下,正在打算拔槍帶走,猛聽背後山坡上有人嬌喝道:“我們為了這隻老虎,趕了半天,才趕到這裡來,那裡來的野人,竟敢撿現成的。”

    商不棄雖也讀書識字,更極明理,但最恨人叫她野人,聞言不由大怒,再掉頭一看,卻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騎著一匹小川馬,從山坡上趕來,忙也厲聲道:“誰是野人,這老虎是山中之獸,難道你打得,我便打不得?既是你趕下來的,為何不將它捉回去,卻等我刺倒了才來說話。”

    那少女卻嬌笑道:“你自己以為不是野人嗎?你試看看,你這樣像個人嗎?”

    商不棄愈怒,又大喝道:“我因為你是一個少年姑娘,所以才不和你計較,還不快些滾了回去,否則我一動手,你便好看了。”

    那少女卻絲毫不懼,轉就馬上縱落,一挺手中苗刀嬌喝道:“你別以為你的個兒大,誰還怕你不成。”

    說著,劈頭就是一刀砍去,商不棄連忙閃開,一下將那鏢槍搶在手中,又厲聲道:“你這丫頭真討死嗎?再不回去,那我便非教訓你不可咧。”

    那少女仍舊憨笑道:“你打算嚇誰,憑你也配教訓我?我們倒是試試看誰教訓誰。”

    說著,又是一刀砍到,商不棄忙將那渾鐵鏢槍向那刀上一格,只聽得當啷一聲那刀脫手飛出丈餘,少女也虎口震裂,只痛得她摔著手,直叫啊哎,猛然把牙一咬,一下縱出老遠,把手一揚,便見一連三點寒星打來,商不棄只哈哈一笑,一抖手,那鏢槍登時抖出碗口大一團槍花,錚!錚!錚!連響,那三口飛刀全被打落,接著槍身一轉,便橫掃過去,那少女刀已脫手,又見暗器無功,只嚇得粉臉焦黃掉頭就跑,商不棄哪裡肯舍,挺槍在手,正在追趕,倏聽身後大喝道:“誰敢傷我女兒,還不住手。”

    再看時,卻也是一個老婦人,竟從身後山坡上飛掠而下,赤手空拳趕來,那身法簡直美妙矯捷已極,商不棄忙一挺槍轉身大喝道:“我原沒打算傷她,只這孩子太嫌無理,你既是她母親,還須嚴加管束才是。”

    那來的老婦人,一連兩縱已經奔向少女身側,一見那少女咬著牙,順著手掌直流鮮血,不由大怒,更不問情由,赤手空拳便撲向商不棄身邊大喝道:“你這老賊婆已將我女兒殺傷,還說不打算傷人,還不與我站住。”

    商不棄忙也喝道:“你看清楚沒有?她那虎口是我傷的嗎?如非她不聽話拿刀砍人,會得震裂嗎?你既如此護犢又不說理,有什麼本領不妨使出來,我接著你的便了。”

    那老婦人雙掌一分便撲了過來,商不棄忙一閃身大喝道:“且慢,你既不用兵刃,我如憑這鏢槍贏你也不算公道。”

    說著,將那鏢槍向地下一插,略一抱拳,道了一聲請,也一分雙掌,右手一起,便向老婦人胸前推去,那老婦人冷笑一聲,猛一閃身,一掌便向她那條胳膊切下,商不棄手肘略撤,便去刁她手腕,那老婦人也一收右手,左掌又當胸推出,兩下一來一往,連拆十餘招,只打得呼呼風響,附近小樹山石,只一碰上便飛起老高,商不棄正在心中暗想,不想這山中,卻藏著一位能手,這算是遇上我,如換一人還真接不下來,倏見那老婦人哈哈一笑縱出老遠,大叫道:“你這老婆子且慢動手,我有話說。”

    商不棄忙道:“只要你不護犢,肯說理,我也本不願動手,有話但說便了。”

    那老婦人卻不作答,只向她上下看了一眼笑道:“女方相你這野丫頭還記得當年的阿多娜嗎?”商不棄不由一怔道:“你……你難道就是當年的阿多娜嗎?難怪我看見你那女兒十分面善,卻想不起是誰來咧。”

    那老婦人忙又撲上前來一把抱著商不棄,只喜得兩淚交流,雀躍不已道:“姐姐,你這幾十年在什麼地方?真想死我咧,我們是在夢中嗎?”

    商不棄也不由熱淚盈眶道:“我自那一次別後,便被恩師顛道人代為做主嫁了人,離開那山中,如今住在這山外灌縣城郊,你又為什麼也到這裡來咧?”

    說著,相互一述這數十年來的悲歡離合,流離轉徙,不禁彼此全覺黯然,那金花娘方一掉頭說:“月娥,還不快來與你商姨見禮賠罪。”

    但卻不見了那愛女,原來那劉老者所居擷翠山莊,便在這附近不遠,這母女二人,也因周再興傷勢初愈,打算出來尋些野味,和薰洗創口草藥,卻沒料一出山莊便撞著那隻老虎,金花娘手格猛獸原也不算一會事,但因月娥逞強,竟不容乃母動手,策馬追了下來,卻又不料竟遇上商不棄,將那虎用鏢槍取了,偏她又不服氣,才動手吃虧,一見乃母趕到出場,方忖必勝無疑,等到這二位老婆婆動上手竟打了個難解難分,這才知道來人厲害,慌忙又趕了回去,稟明父親和姐姐來援,卻不知這二位老婆婆已經打成相識,在空山話舊起來,那金花娘又叫了兩聲,仍不見答應,正說:“這妮子真該打,三不知又到哪裡去了。”猛聽一陣鸞鈴聲響,那山坡上飛縱下四匹馬來,不但劉老者和雪月姐妹,連周再興也躍馬佩劍而來,金花娘不由大笑道:“你們來得好,我遇上一位老姐姐咧,還不快來見禮。”

    那月娥正在指手劃腳,訴說方才的事,忽聽乃母如此說,不由一怔,劉老者心知其中必有情節,連忙趕上前去一問,經金花娘一說,這才又上前見禮,相邀同往山莊,又將近日情形和周再興入贅,劉長林相助秦嶺群賊尋仇的事說了,堅留在山莊過了一宿,訂了後約,方才欲行,依金花娘夫婦本欲派人相送,商不棄卻一再堅辭,又獨自打了些鳥獸,方才攜了所獲回來,羅天生等商不棄匆匆說罷,忙向簡峻笑道:“如今既然大嫂和那贊天王夫婦也有此淵源,那便更好辦咧。”

    說著又對商不棄也將來意一說,商不棄不由白髮戟張向簡峻道:“既有這等大仇人在內,你意如何咧?”

    簡峻忙也將方才計議一說,商不棄忙又道:“羅叔叔,你但放寬心,慢說這姓苗的與我們有這樣血海冤仇,便無此事,這位年老弟既是自己人,也決不容坐視,到時不但他非去不可,便我也必到場。”

    羹堯忙又躬身相謝,羅天生也將酒斟滿大笑道:“大嫂真是爽快,既如此說,我先敬你一大杯,恭祝老大哥大嫂此仇得報,不虛此行。”

    說著一飲而盡,商不棄和簡峻夫婦也把杯乾了,那醜女又將那魚和另外兩樣野味送上,相與痛飲,直至紅日西斜,羹堯方才和羅天生告辭回去,卻不想到了公館之後,羅軫也從雅安趕回,一見羅天生便道:“父親此番來得正是時候,那劉長林確實已受那允題允搪之聘,不但力謀與年師兄作對,並有和方老前輩一角雌雄之意,蟠蛇砦之約如果他能得手,便派出能手,分別向他老人家各地門下弟子尋事,對我們雖未公然為敵,也有非友即敵爭奪碼頭之意,如今他那蟠蛇砦別墅,每日均有人到,簡直公然聚眾滋事咧。”

    羅天生一捋長髯笑道:“你曾打聽過沒有,他那裡已到的有些什麼人?邀的又是些什麼人?”

    羅軫道:“我也約略打聽過,卻無如這廝做得簡直風雨不透,外面一點也不讓人知道,所以無從得知,要不然我們那裡也有碼頭,不用我去,當地的伯叔大爺們早有消息遞過來咧。”

    羅天生點頭道:“我記得那雅安的老大是你孫子彬孫叔父,他為人也精明深沉,你曾見過嗎?”

    羅軫躬身道:“我已去過,孫叔父說他也極端留意此事,並已花了重金買通了那劉長林的貼身小廝,但也只知道他這次約人的用意。來的人因為他那蟠蛇砦別墅就是自己人不奉傳喚也不許進去,那小廝卻是在本宅伺候的,所以無法得知,如今孫叔正在另外打主意,著我先回來,一面稟知大人,一面飛報你老人家知道,我正打算到過這裡便趕回家去,卻想不到你老人家已經來了。”

    羅天生忙又道:“此外還有什麼消息嗎?你孫叔父還著你說什麼沒有?”

    羅軫向那廳上一看,似乎欲言又止,羹堯忙道:“賢弟此次多辛苦了,且請上房稍坐,容我替你洗塵便了。”

    說著,便和羅氏父子同到上房間落座,又笑道:“是那京中諸王已經派有人來嗎?這上房無人,賢弟卻不妨直說咧。”

    羅軫點頭道:“據我那孫叔父說,這次雖由劉長林出面,這其中調兵遣將卻另有其人,那小廝只知道來人來頭極大,劉長林對他執禮極恭,卻不知道是誰,那人原來本住劉宅,如今已遷到蟠蛇砦別墅去,也許便是一位韃王微行全說不定。”

    羹堯不由搖頭道:“如論諸王微行誠不能免,但也只在近畿而已,真要跑上這遠,卻決不會有這大膽子,不過這人是誰,卻非打聽明白不可。”

    說猶未完,中鳳掀簾而出,先向羅氏父子福了一福道:“老前輩和羅師兄請恕我唐突。”

    接著又向羹堯低聲道:“此事卻很難說,那老韃酋既然已到江南,這些韃王們還有什麼顧忌,他只算準韃酋回京日期,在期前趕回去,卻不會便因此獲譴咧。”

    羅天生笑道:“這話也極有理,不過即使韃王潛行出京,我們也怕不了他,須知他既微服而來便有顧忌,卻不便就用王爺身份對付我們,我們只做不知,該怎麼還是怎麼,難道他竟敢把寶石頂子三眼花翎亮出來嗎?便宰了他,還不是吃了啞吧虧算完。”

    羹堯忙道:“此事且從長計議,羅賢弟既回來,且在此小酌便了。”

    正說著,忽見鄒魯在上房外面高聲道:“大人在上房嗎?晚生恩師在前廳求見,能許進來嗎?”

    羹堯聞言,連忙迎了出來笑道:“方老前輩既來,自當迎接,鄒兄只須吩咐下人來說一聲,何必親來咧?”

    鄒魯連忙悄聲道:“小弟因恐羅老前輩在此,有所計議,所以才親自前來,還望恕我冒昧。”

    接著又道:“我那恩師也許有要事相商,這裡決非談話之所,大人能和羅老前輩出去一趟嗎?”

    羹堯忙道:“既是方老前輩之命,小弟當得遵從,且容陳明羅老前輩同往便了,不過方老前輩既來,還宜侍茶,再一同出去也還不遲。”

    說著先向羅天生一說,便待出迎,羅天生卻笑道:“既然有事,何必多延,我陪你出去便了,軫兒也不妨同行,也許他也要有話問你亦未可知。”

    說著四人一同迎出,再到前廳一看,只見靜一道人仍舊是道家打扮,但背上卻多了一口長劍,一見面便稽首道:“貧道聞得如夫人已從成都趕到,隨行並有當年江南女俠謝五娘,特來相邀同赴擷翠山莊一行,卻不想羅老施主也從岷江趕來,這倒省卻貧道再來奉邀,且請就此同行如何?”

    羅天生不由笑道:“你這老道人怎麼忽然彬彬有禮起來,那老番夫婦有你這樣一個老蒼頭也就算不錯咧。”

    羹堯一面答禮一面道:“羅老前輩不必取笑,既然道長有命,自應隨行。”

    說著便命人備馬,並請中鳳謝五娘,連小香也出來相見,一同隨行,這外面羅氏父子、鄒魯、羹堯一共男女七人隨了靜一道人出了公館,各自上馬,徑向青城山中,擷翠山莊而來,那靜一道人卻自己有一匹青騾,當先開路,出城已是萬家燈火,再等入山已到初更時分,約莫二鼓方才趕到擷翠山莊,劉老者夫婦已秉燭而待多時,那雪娥姐妹和周再興,也一齊迎出,到得廳上寒暄之下,金花娘首先將中鳳上下一看笑道:“我真想不到我們女人隊內,竟有些這樣人物,前此我這兩個丫頭,無知冒犯,還望看在我這老婆子份上不必見怪。”

    說著又看著小香道:“這位姑娘又是誰,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也似的,怎記不起是誰咧?”

    中鳳一面遜謝,一面便拜了下去,小香也笑道:“侄女是北塔莊人,沙元亮是我姑父,你老人家雖沒見過,卻曾聽說過,且請受我一拜。”

    說著也拜了下去,金花娘連忙一手扶著一個道:“你兩個快起來,我一個人卻沒法扶你二人咧。”

    說著又向小香道:“那你是世襲宣慰使司馬定遠的女兒了,聞得他自降清之後,仍舊富貴得意,你是從北塔莊來的嗎?”

    小香笑容頓斂,忙道:“家嚴雖然失節降清,侄女卻在幼年便被姑父攜出,潛身北京,此次南來,乃系奉姑父之命,相隨年師兄到此。”

    金花娘又大笑道:“你那姑父倒是鐵錚錚的一條漢子,只是忒嫌多情些,把一個世襲宣慰使和偌大家業竟扔掉不要,卻將你這一個孩子帶了出來,也算對得住你那母親咧。”

    小香不由臉上一紅道:“侄女那姑父,其實也只因家母誓死不肯降清,又傷病在床,惟恐家嚴志趣各異,致令侄女失所,才將我攜了出來,他那宣慰使司和家業所以拋卻,也只為了義不帝清,卻不如外間所傳咧。”

    金花娘又大笑道:“你這妮子到底是在北京城裡長大的,其實那沙老回回和你母親並沒什麼不可以告人的事,他兩個這本帳全在我肚內,這等至情倒真可以質諸天地鬼神,你又何必為親者諱咧?”

    劉老者一見小香面泛紅霞,忙道:“今晚我們把這位年賢侄和各人請來,本有大事商量,你卻先說這些沒要緊的舊事做什麼?須知事情已經迫在眉睫,卻一刻也緩不得咧。”

    接著又向羅天生道:“你來得正好,那劉長林幾乎對我也翻臉成仇咧。”

    金花娘忙道:“那算是你交朋友交出來的好處,誰教你看得他真和兄弟一樣,我們娘兒們說我們的,你們有事不會商量你們的?須知我孃家一向無人,這馬姑娘她卻算得是我的侄女兒咧。”

    說著,一扯小香中鳳道:“走,我們到那暖房去,別理他。”

    說罷,不由分說扯了便走,那雪娥月娥姐妹也巴不得和中鳳親近,一同全向東邊暖房走去,這幾個人一走,羅天生忙道:“這裡的事我已全知道,小兄更從雅安方回,他不是約了十五天嗎?我們到時赴約就是咧。”

    靜一道人笑道:“你有這把握能和萬雲龍拼一下嗎?我卻拿不定便能贏他咧。”

    羅天生猛一捋須笑道:“你先別為這個擔心,我雖不敵萬雲龍,現在能贏他的卻不止一個咧。”

    說著一指謝五娘道:“這位便是昔年在嘉定城外三拒清兵的女俠謝曼華,如論劍術和內家功夫已足制他,何況我為了對付這三個老賊,已將我一位老友請了出來,他雖從來未在江湖露面,技擊造詣卻不在肯堂先生之下,再說,這位年賢侄已有信到川中去邀沙老回回和丁太沖夫婦前來,事前事後有這幾位,你還怕什麼?”

    靜一道人道:“這謝女俠我早已知道,你那老友是誰咧?既有這等人物,我為什麼沒聽說過?”

    羅天生又大笑道:“你這話又錯了,真是了不起人物,卻未見得便肯在炫技沽名上做功夫咧,他縱有一身絕頂功夫,能有幾個人會知道?何況我這位老友,他又身負血海冤仇,惟恐人知。”說著,又向劉老者一指道:“你雖不知道,他也許倒頗具淵源咧。”

    劉老者不由笑道:“你別開玩笑,以方道長這等交遊廣闊都不知道,何況我這遁跡深山已久的人咧?”

    羅天生笑道:“你那大嫂前夜不是遇上一位老姐妹嗎?我那老友便是她的丈夫,你豈有不知道之理。”

    說著,忙又將簡峻商不棄身世一說,靜一道人不由一拍手道:“這位簡兄我雖沒聽說過,但他夫婦既同出顛道人門下,便可想而知,難得的是那苗全又是殺他全家的大仇人,那這事便一舉兩得了,既有這兩位能手,再有這位謝女俠,人儘夠了,卻不必再去邀那老回回和丁太沖夫婦咧。”

    謝五娘連忙笑道:“老道長有所不知,固然我這點末技,未必能當三賊,事前這位年公子也不知道羅大俠已有安排,才匆匆發出信去,此中還有一層用意也許諸大俠還不知道。”

    說著又目視羹堯道:“公子何妨將我們計議的事,先對諸位說上一說不好嗎?”

    羹堯忙將聯絡甘川陝人物打成一片,俾便日後舉事的話說了。劉老者不由猛一拍案道:

    “這才是最要緊的事,果真有那麼一天,我便死也甘心。”

    說著又向羹堯上下一看道:“我真想不到你竟有這等魄力和抱負,真不枉是肯堂先生弟子,太陽庵出來的門人,實不相欺,那沙老回回還算是我的老上司,又是昔年酒友,天山丁真人,昔年也曾有過一面,有你這一來我這顆已死的雄心,便又提了起來咧,這一來不但舊雨重逢,我好像又是昔日躍馬橫戈光景咧。”

    說著喜不自勝道:“雪娥、月娥,你們這兩個妮子,還不快些命人把備好的酒菜送上來,我今夜又要痛快的醉上一次咧。”

    那金花娘正在隔室和中鳳小香說得非常投機,雪娥姐妹對中鳳更一見如故,笑語頻仍,一聞此言,金花娘忙也向二女笑道:“我這老糊塗也只罷了,你兩個為什麼也樂糊塗了,酒席不早備好了,怎麼客來了,反不哼不哈,只擱在廚房內,這不荒唐嗎?”

    說著,便喚來番婦,將酒筵送上,一面相攜出房,肅客入座,這些男女諸俠原無避忌,落座以後,劉老者先將羹堯所言對金花娘和兩個女兒說了,金花娘更高興異常,連雪月二女也喜孜孜的向中鳳道:“將來果真大舉,千萬別忘了我姐妹才好。”

    小香卻向雪娥嫣然一笑道:“你是我們這位周師弟的什麼人,還能少得了你嗎?”

    接著又笑道:“這一趟我是來得太巧了,恐怕未舉義旗還得先吃喜酒咧。”

    雪娥不由滿面通紅,羞得把頭低了下去。

    眾人不由全是一笑,羹堯席次又和方羅二老將聯絡佈置詳加研討,決定用川中所有三股潛力做根本,由靜一道人師徒主持其事,只等蟠蛇砦之約以後,先將三家主要人物和甘陝各人邀齊,便在這擷翠山莊歃血為盟,誓復大明河山,又經決定,稍停一二日,羹堯即行按臨雅安,就便赴劉長林蟠蛇砦之約,一面打聽對方人物佈置,挑選幹練精細子弟,成立各府州縣血滴子,席罷,眾人便宿山中。第二天羹堯方偕周再興、鄒魯、羅軫和謝五娘、中鳳、小香回城,方羅劉三老又將商不棄簡峻夫婦邀入莊中暢談一切,等羹堯起馬之後,方從中途跟了上去,簡峻、劉老者、靜一道人,全換上幕客打扮,一路趕向雅安,拜客衡文仍如常例,那公館卻也打在一家寬敞民房之中,地方官府紳耆自有一番酬酢這且不提,那羅天生住定之後,便著羅軫先將拜弟孫子彬通知好了,約定夜間前往相見,那孫子彬雖然是雅安一個站碼頭的江湖朋友,在表面上,卻是一位殷實商人,年紀也五十以上,為人又深沉不露,所營天章估衣鋪,更是當地老店,公門中也極熟,那住宅便在羹堯公館附近,只隔著一條街,到得天黑下來,方羅二老,便一同出門,到了孫宅,那孫子彬連忙迎入密室拜見,二人一問近來劉長林情形,孫子彬忙道:“大哥和方道長來得正好,這幾天那劉長林蟠蛇砦別墅之中不斷有面生可疑之人前來,那門禁卻越嚴,不僅外人無法進去,便裡面的人也極少出來,小弟雖已多方設法,卻實在打聽不出什麼,原擬冒險乘夜前往一探,但恐能手太多,惟恐失陷誤事,所以欲行又止,此事實系小弟無能,還望大哥恕罪。”

    羅天生搖頭道:“此事決不可魯莽從事,不僅失陷誤事,便你既有家業在此,也宜不露面為妥,不過那暗中提調的是誰,曾略有端倪嗎?”

    孫子彬道:“有關此人小弟也打聽了好久,只知道是從北京城裡下來的一位微行大員,又說是六王府派出來的總管,要到西藏去採買麝香紅花犀角等物,但確實姓名來歷全不知道,便知府衙門也曾派人去打聽過,那劉長林,矢口否認,決無此事,並說那是外人造謠,不過他那小廝興兒卻言之鑿鑿,說這人年紀雖輕,卻勢派極大,便從人也有兩三個,還有一位姨太太,劉長林對他不但極其恭敬,有時竟行跪拜大禮,所以我疑惑他是韃正本人,只是無從證實。”

    羅天生忙道:“此事非弄清楚不可,但卻不可親身往探。”

    說著又略問雅安碼頭情形,便仍回公館,誰知才一進門鄒魯便迎著道:“恩師方才到哪裡去來,如今又出一件奇事咧。”

    靜一道人忙道:“有什麼奇事,難道那劉長林已經找上門來嗎?”

    鄒魯道:“果真劉長林有什麼事故倒在意料之中了,這卻不是咧。”

    羅天生不由大詫道:“既不是劉長林來作怪,那又是誰來弄玄虛?到底是怎麼一會事咧?”

    鄒魯道:“大人現在內花廳,也正商量此事,恩師只要和羅老前輩進去一談,也許便明白了。”

    二人聞言連忙匆匆進去,那房子前後五進,所謂內花廳是第五進西邊一個跨院,雖只三間倒軒,卻花木扶疏,三面全有些山石,只一重角門可以進去,非常僻靜,羹堯便把來做一個與諸俠密談之所,二人才到角門外面,周再興仍是一身長隨打扮,迎著笑道:“二位老前輩快請進去,大人已命我到前面請過咧。”

    說著,羹堯也從裡面迎了出來道:“方老前輩,羅老伯且請裡面坐,我給二位看一件東西。”

    說著一同到內花廳坐下,簡峻夫婦和劉老者夫婦以及謝五娘、中鳳、小香、雪月二女,均皆在座,簡峻手中正拿著一張箋紙在燈下看著,羅天生慌忙走前去一看,只見那信箋上大書著:“蟠蛇砦之會,險惡萬分,此中更多能手,敗固危殆,勝亦禍患未已,尚乞留意。”

    後面又有一行小字是:“秦嶺群賊切齒已甚,日內或不免仍有騷擾,並請妥為戒備。”

    忙道:“這封信是誰送來的?看這用意卻是友非敵咧。”

    羹堯笑道:“如以這語氣而論,自為善意無疑,但這封信卻來得非常兀突,遞送之法,更非常奇怪,竟匪夷所思咧。”

    說著,便匆匆一說經過,原來羹堯因應知府之邀,筵罷回來,那輿前旗鑼傘肩頭牌等項執事,足足排了大半條街,方才行經熱鬧街市,忽聽一陣喧嚷,等命人一查問,才知道那欽點四川學政的一面頭牌上,忽然著了一枝甩手箭,箭上卻縛著這張箋紙,但因天黑那發箭之人並未查見,箭上也無記號。

    靜一道人忙道:“那箭咧,且給我來看看。”羹堯忙從桌上取過,靜一道人接過一看,果然只是一支尋常甩手箭,卻看不出什麼記號來,又將信相互傳觀,也看不出是誰的筆跡來,正在揣測之際,中鳳忽然笑道:“這位投書報警的朋友,定是從北京下來的,說不定便在那韃王身邊亦未可知。”眾人不由大詫道:“你怎麼會知道?這是何所據而云然咧?”

    中鳳用手一指箋角道:“諸位尊長請看,這不明明刊有榮寶齋制字樣嗎?這種箋紙我曾用過,確係京中榮寶的東西,既然箋紙是從京中攜出,便可想見這人是從京裡下來的,此間已到邊陲,由京內下來的人並不多,從這個上一想便可知道了。”

    羹堯再將那信箋一看,不由點頭,劉老者忙道:“這還不一定,固然信箋盡有輾轉饋贈的,難以據斷,這人如果是隨韃王而來,也未必便肯把他主子賣了,倒向我們來洩機咧。”

    金花娘卻大笑道:“管他咧,他這信上不是說有人要來騷擾嗎?我們只要準備好了,能拿住了一兩個,一拷問不就全知道了嗎?”

    靜一道人不由沉吟不語,半晌方道:“如依雲賢侄女所見,也許對方真有人向著我們亦未可知,你不見他這信上只說蟠蛇砦的事,並沒有提北京有人下來嗎?從這一點著想,便可知這人或者是從北京來的有所自諱咧,年老弟那六王府有熟人嗎?”

    羹堯忙道:“如論熟人,北京各王府我倒全有,這筆跡也極熟,但六王府卻沒有這樣的人,這事只好暫時存疑了。”

    簡峻倏然壽眉一揚,眼露奇光道:“各位且慢議論,老朽此來,固然為了大計所在,義不容辭,實也為了自己一門血海冤仇不容不報,既那苗全已應劉長林之邀,我擬趁此夜間前往一探,那北京下來的人,不管是誰,多少總可以聽出一點端倪,不也免得諸位多所揣測嗎?”

    羅天生忙道:“本來前往一探虛實原無不可,不過你要報這全家之仇卻不可孟浪,須知棋差一著,滿盤皆輸,如依小弟之見,最好,還宜等上幾天且看動靜再說。”

    靜一道人也道:“既已有人報訊,如果往探,萬一稍露形跡,反易使賊人警覺,此間羅老大哥固然有人,小弟也還稍有一二門下弟子,稍假時日,也許便有確訊,卻無須亟亟咧。”

    簡峻不禁默然,金花娘卻大聲道:“要依我說,探聽固然不必,動靜也不必看得,他不是邀人到蟠蛇砦嗎?那明天我們就找上門去,問他一個所以然,不管他北京下來的是什麼人,只著他請出來見見不就完了?至於那個什麼姓苗的,他既有這膽子敢殺人家全家,也不妨著他出來,憑我們這些人,只一見面,還怕他跑了?”

    靜一道人忙又笑道:“大嫂說話,痛快是痛快極了,不過那劉長林卻不會有這麼爽快。

    大家還宜稍安毋躁,少則三天,多則五日,我必能打聽出一個水落石出來。”

    眾人忙道:“既然如此,那我們便等個三五日也自無妨,大家全不必心急了。”

    羹堯又命人備上酒來,用罷之後,除輪流上宿各自就寢,照例那上房是中鳳羹堯住在東間,西間便由謝五娘和小香同宿,劉老夫婦和簡老夫婦便宿這座內花廳,羅氏父子和靜一道人師徒宿在上房前進,雪娥月娥姐妹因和小香中鳳投緣,便宿在小香五娘所居上房西間內間,尤其是月娥,最愛說話,一坐下來便和百靈鳥一般,和小香說個不休,一會兒說劉長林家中情形,一會兒又說擷翠山莊景色,又問北京城內各地古蹟名勝,小香因她嬌憨異常,十分憐惜,有問必答,那邊中鳳和羹堯也許因計議當前情形,挑燈夜話直到魚更三躍兀自未寢,忽聽那房上一聲極低胡哨,三長兩短,竟是血滴子下級求見暗號,羹堯不由奇怪,忙也輕輕道聲:“進來。”那房上又急促的一遞緊急求救暗號,羹堯不由愈加奇怪,慌忙穿窗而出,一看那房上一條黑影,把手一招,竟自返身而走,忙也縱身上房,再看時前面第三進房上也有了動靜,只見兩條黑影連閃,下面也有一人竄身而上,雖然隔著兩座院落,一座房屋,卻看得清楚,正在遲疑,那招手的一黑影,又一回頭把手連招,狀甚急促,似恐人見,連忙拔劍在手,追了下去,一連追過兩座民房,前面不遠便是聖廟,那條黑影卻疾如電掣,直向廟中一路飛縱過去,羹堯又跟了下去,直到大成殿外,那條黑影又閃向東廡廊下黑暗之處方才站定,羹堯也到,猛見那條黑影倏然跪下,低聲道:“賤妾張桂香,叩見總領隊。”

    羹堯不由大吃一驚:“你怎會也到這裡來?方才為什麼又不在公館見我?”

    微聞桂香嬌喘微微道:“總領隊低聲些,我是隨十四王爺來的,此番出來還有兩個極高能手,千萬不可讓他們聽見看見。”

    接著又低聲道:“十四王爺這次出京,非常隱諱,不但我事前不知道,便連那程師爺也不知道,事前原說是到良鄉逛上一趟便回去,卻不想竟下來這遠,如今他住在那劉林長家中。”

    羹堯忙又道:“難道他和六王爺一同出京的嗎?聞得六王爺也在那邊咧。”

    桂香站了起來附耳嬌笑道:“哪有什麼六王爺,那便是十四王爺咧,自從出京以來,我便著急,偏偏他又只帶下我和那姓程的怪物,此外便只有一名戈什哈,簡直連讓我和雍王爺捎信的辦法全沒有,您又不知道在什麼地方,這些時只急得我要死,好不容易到了這裡,又盼得總領隊已到,那劉長林卻和王爺說,為了不讓人知道,誰也不許出他那大門一步,我只有更乾著急,今夜是我向十四王爺討差討令,隨了兩個能手來探虛實,所以才冒了絕大嫌疑,將總領隊引了出來叩見說明,連雲領隊也沒能請安,只好請您代為謝罪咧。”

    羹堯忙又道:“那十四王爺打算怎樣對付我,又為什麼要跑上這一趟遠路咧?”

    桂香又悄聲道:“據他說是因為目前四夷拱服,皇上聖慮一在江南諸遺老一在西陲,江南遺老未必便真的敢犯難作亂,將來用兵必在川藏青海一帶,所以親自微行,先來看一看這一帶形勢,二則因為這劉長林前幾年曾經到過一趟北京,答應過替他在這川中網羅一批人才,漢番知名人物全有,所以乘著皇上南巡抽暇來上一趟,查驗所言是否屬實,三則也因為雍王爺將總領隊放到此地也必有一番佈置,打算暗中察訪一下。”

    接著又道:“至於如何對付總領隊,如依那劉長林,受了秦嶺諸人蠱惑,本擬派人行刺,轉是那怪物程子云說,如果真的將總領隊刺殺,雍王爺決不肯干休,而且也未必成功,並且說秦嶺諸人便是前車之鑑,這才決定由秦嶺漏網群賊出面,純用江湖尋仇報復辦法仍由他們向總領隊叫陣,無論勝負,全推在秦嶺諸人身上,一面又把謠言放出去,說來的是六王爺,便事不成,也與十四王爺無干。”

    羹堯忙也笑道:“既如此說,前此係公然由那劉長林出面,又約在他這蟠蛇砦,難道那劉長林便不怕受累嗎?”

    桂香笑道:“這是因為那姓劉的和青梅西藏諸番均有往來,如果幸而如願,上面查究不緊,他便仍在此間做他的土皇帝,萬一追得急了,他也可以退入番境,便可照樣無事,才敢如此做法,不過那程子云卻大不以為然,力阻其事,因此除前次命人叫陣之外,總領隊到了這裡,反成了個舉棋不定,那劉長林也被他說動,今夜才命兩個能手來探,連我討差,他也一力阻攔,如非十四王爺被我略施手段也許便來不了咧。”

    說著又道:“您身上帶有暗器嗎?”

    羹堯忙道:“你問這個做什麼?打算取用嗎?我雖然有一簡袖箭,卻不大用咧。”

    桂香忙又附耳道:“我是不會用總領隊的東西,您最好在我這身上不要緊的地方打上一下,我才好回去銷差,要不然那同來二人也許便生疑咧。”

    羹堯道:“當真非此不可嗎?打什麼地方咧?若可以遮掩,還宜不打為是,這傷痛卻不好受咧。”

    桂香低聲嬌笑道:“總領隊不必顧惜我,我自問能請您打,便能受得。”

    說著一扯羹堯那隻手道:“你打這裡便行了,為了公事受點傷又算什麼?再說我自知不配伺候您,只您肯在我身上留下點記號,不也是我這一輩子的紀念嗎?”

    羹堯只覺那隻手被桂香扯著,從兩隻軟綿綿的乳峰上摩過到了左肩胛上,又嬌笑道:

    “這裡打上一箭決無妨礙,回去我只一上藥,不上幾天便可全好了。”

    羹堯在陰暗之處,雖然彼此全看不見,但耳鬢廝磨,香澤微聞,手觸處也不由怦怦心動,方欲訶止,但一想,對方除那小店初見不免冶蕩,以後對自己便以禮自守,不敢稍逾常軌,又竟說出願留傷痕以當紀念的話來,也覺可憐,便笑道:“只要你不怕痛,能受得了便行了。”

    說著正待命桂香站得稍遠,以便發箭,倏聞桂香又笑道:“您且慢動手,我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沒告訴您咧。”

    接著便將翠娘父女太湖行刺的事一說,羹堯不由駭然道:“這魚家父女也真膽大已極,竟敢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來,皇上沒追究嗎?”

    桂香又道:“皇上怎沒追究,兩位王爺還又明爭暗鬥了一場咧。”

    說著又就所知略微一說,方俏生生的站了出去道:“總領隊,您快下手吧,時間不早咧,只您肯答應,我以後再設法一人出來,便好細說了。”

    羹堯一看立處太近,忙又倒縱出去一大步把手一揚,道聲:“仔細!”一點寒星便直奔她左眉窩射去,桂香卻不閃不避,轉將嬌軀向上一迎,那一箭正打在肩胛,只秀肩微皺,便帶箭縱了出去,羹堯忙也掣劍在手,追出廟門便上房向公館而來,才到那上房後面,民房上,便見兩條黑影魚貫而來,等到面前一看,卻是中鳳小香,中鳳首先埋怨道:“那來的是誰?

    你又向哪裡去來,為什麼到此刻才回來?今夜的事,如非有簡老前輩在場,那便糟透咧,如今雖將賊人打跑,卻沒能留下人來,那位贊天王又捱了一下重的,羅兄弟也受了傷,你還不快看看去。”

    說著一同到了公館上房上面,羹堯不由駭然道:“那賊人是誰?竟將劉老前輩打傷,這還得了?”

    小香卻抿嘴一笑道:“你彆著急,我們這邊傷了兩位,全不要緊,那來的二賊,雖沒能留下,也全沒佔著便宜,一個被那位簡老前輩打了一掌,一個卻被雲姐用新制的暗器打了個滿臉開花,雖然可惜沒喂上毒藥,但能不瞎回去,便算他祖宗有德咧。”

    說著,忙將經過,就房上一說,原來那前面輪值上宿的,正是羅軫,只因乃父吩咐過,不許偷懶,務必在高處巡察,不讓賊人進來,所以席散之後,便將渾身束扎利落,準備好了兵刃暗器,竄身上房,來往逡巡,直到三鼓之後,方到前廳房上,倏見遠處民房上,似有黑影連閃,心方一動,掣刀在手,陡覺身後一股勁風,直向肩背而來,他原出名人傳授,又是一個練武世家,心知後面又來了敵人,忙將身子先向前面縱出丈餘,再掉頭一看,只見一個一身灰白色衣服的夜行人,已在對面瓦壟上站著,看去不過中等身材,身上卻穿著一件灰白色夾綢子道袍,頭上九梁道冠也是灰白色的,只腰間繫著一條玄色絲絛,分明是個老道打扮,雖在黑夜之間,那身白衣卻分外顯眼,再定睛一看那面目時,只見來人修髯過腹,壽眉長垂,竟是一位七十以上的老者,卻生的鶴髮童顏,除背上一柄長劍而外,大袖雙垂,便似畫中古仙人一般,不由心中詫異,忙喝道:“道長何來?此間乃系年學政公館,如繫有事求見,不妨下去稍坐,容我通報,否則便難免要得罪了。”

    那老道人大笑道:“老夫萬雲龍,正因為這年小子以一衡文學政,而與江湖人物作對,才打算來問問他,看你這等打扮,想是他看家護院的鷹犬了,現在我就差你去喚他來答話便了。”

    羅軫聞言不由吃一大驚,忙向下面打一胡哨,靜一道人和羅天生原也未睡。聞聲一先一後搶上房來,靜一道人首先迎著大笑道:“在下方天覺久聞萬兄高風亮節,早欲一見,只緣足下滇南高蹈之後,便不知息隱何處,卻不想也和方某一樣,烈士暮年竟戴上了這頂黃冠,這真幸會得很,且請下面小坐,容我拜見如何?”

    說猶未完,猛聽萬雲龍捋須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誰,原來足下竟是大明勝國孤臣,義不帝大清的方大俠,萬某不幸,所事非主,汗顏無地,遁跡玄門只在借我三清,幸逃不死,卻決難與閣下相提並論,只是此間乃大清學政公館,以閣下高風亮節,怎也潛身於此,這卻令我費解咧。”

    接著又大笑道:“閣下不須客套,萬某實因那劉長林對我有恩,不容不報,此來便是為了要尋閣下替他一洗昔年之辱,還望不吝賜教。”

    說著雙手一抱拳又笑道:“聞得方大俠門生弟子已遍川中,劍術技擊無不神妙,萬某今夜便當大開眼界咧。”

    靜一道人忙也一拱手道:“萬兄不必誤會,在下方才所言,實系赤忱,並無譏諷之處,至於那劉長林說對足下有恩,可也從長計議,卻無須如此咧。”

    萬雲龍又大笑道:“方大俠當真吝教嗎?須知萬某此來,便為了專誠請教,你再如此,便非英雄本色了。”

    靜一道人見他咄咄逼人,簡直一絲不讓,也不由激怒,方也哈哈一笑說:“萬兄既如此說,那在下只有奉陪了,不過方才所言,我只因足下對吳逆那一場,還稍明大義.才不得不存客氣,果真如此,那便只有勝者為強,再無別說了。”

    猛聽那側面房上有人喝道:“姓萬的,你是什麼東西,竟然敢如此放肆,那劉長林雖然對你有恩,他那條狗命還是我救下來的,你要報恩卻早在哪裡,直到現在才來逞能,靜一道長是我至友,你如不服氣,我們先來較量較量。”

    說著,只見劉老者已從房上飛身縱過,單掌一起,便向萬雲龍劈去,一面又喝道:“聞得你這廝不過是逆賊吳三桂手下的一名奴才,居然也敢欺人,豈不可笑。”

    萬雲龍聞言只冷笑一聲,身子略閃,便避過掌風,右掌一起,也單劈向劉老者右肩,靜一道人和羅天生一見,方再齊聲道:“劉老兄不可如此,這位萬兄確係端人。”

    劉老者也閃過那一掌,使開劈空掌法,直撲上去,一面冷笑道:“天下哪有無父無君的端人?這老賊既容吳逆弒君,又替劉長林那廝張目,還有什麼好貨?我雖番人,卻見不得這等人咧。”

    萬雲龍不由滿面羞慚,也惱羞成怒大喝道:“既如此說,想你必是那劉長林的哥哥長慶了,你雖救他一命,他也待你不薄,既已認族聯宗,為何又向外人?”

    說著也一分雙掌反捲了上去,這一來,二人各憑內功潛力,只在房上打得呼呼風響,方羅二人明知劉老者決非萬雲龍之敵,一再喝止,卻無如劉老者便似瘋虎一般,一經動手決不肯停,一轉眼便二十餘招過去,猛聽萬雲龍冷笑一聲道:“劉朋友,我念你與那劉長林一段因果,已經手下留情,你既不知進退,那便只有得罪了。”

    說著,手中掌法一變,容得劉老者一個雙掌推山當胸按來,驀一換步大喝一聲“著”,一掌便劈向劉老者右胯,一下正斜劈在右大腿上,只聽得哎呀一聲,便直倒下去。

    羅天生連忙扶住,靜一道人猛一探掌也冷笑道:“萬兄好俊掌法,待我再來領教便了。”

    正說著倏又聽身後大笑道:“方道長,你且閃開,我倒要看看他這一路蒙人的劈空掌到底練好沒有。”

    萬雲龍正在得意,就勢右掌一翻,笑說:“方大俠真肯賜教,那便好咧。”

    聞言再抬頭一看,那發話的,卻是一個鐵面銀髯的鄉下老頭兒,不由一閃身,讓過靜一道人又冷笑道:“我這趟掌法本來就沒練好,等待向知名之士求教,閣下既這等說法,那便好極了,我們且來試試便了。”

    那來的正是簡峻,一聽這等說法,又大笑道:“你既有自知之明,那便好說,本來你這一趟掌法火候尚未到家,我如用其他功夫就贏你也令你不服,既然打算向我老人家求教,還不快動手,我是決不用第二路掌法,仍舊用你這劈空掌法教訓你,讓你見識見識是該怎麼練的,你便知道真假虛實咧。”

    說著,垂著雙手只把頭一點笑道:“你動手吧,便有不到之處,我老人家卻不會笑你咧。”

    這一來只將萬雲龍氣得說不出話來,單掌一起,一個獨劈華山,當頭劈下,簡峻一見只哈哈一笑,一挺右臂便迎了上去,一面喝道:“只這一掌便可見你心粗氣浮,真行家能比你打著嗎?”

    那口氣便如老師教訓徒弟一般,萬雲龍心雖惱怒,但覺那單臂上迎一股勁風,真力彌滿,掌臂尚未接觸,便被逼回,幾乎反激過來,不由大吃一驚,忙一收掌,簡峻又大笑道:“這一招倒算見機,你再瞧這個。”

    說著那左手一起,又向胸前推到,萬雲龍忙一閃身,那一掌雖然推空,但那掌風擦身而過,潛力所及,竟為生平未見,不由愈駭,慌忙一跳出圈子,掣劍在手,看著簡峻又喝道:

    “你這老兒且慢動手,先報上名來。”

    簡峻卻哈哈大笑道:“老夫雖有姓名久已不用,如今只自號擔糞叟,你自知掌法不濟,打算用那鐵片子嗎?這也由你,老夫雖有兵刃,卻惟恐你更受不住,只仍以雙掌奉陪便了。”

    萬雲龍不由無名火起,掄劍大喝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不管你用什麼兵刃,老夫全是這口寶劍奉陪,這卻並非萬某取巧,還不快亮兵刃。”

    簡峻又大笑道:“你別說這話,我是早說在前,怕你受不了,才用這一雙肉掌教訓你,你怎不識好歹?再說,憑你也配我用兵刃嗎?”

    說著一分雙掌,右手一撞,便當胸打去,萬雲龍一見,更不退讓,冷笑一聲,手腕一翻,便是一劍,向那掌上劈去,簡峻一見,猛一收掌,又笑道:“你別撿現成便宜,這一招又得重練才行,天下有個拿手掌去就你那寶劍的嗎?”

    萬雲龍愈怒,就勢一個玉女穿梭,又當胸刺來,簡峻身手一側,那一劍便貼胸過去,接著一併二指向他曲池穴點到,萬雲龍慌忙撤劍,手腕一翻便來取他手肘,簡峻猛一收掌,足下一旋一個大轉身,人已到了萬雲龍身後,那身法之快,疾如閃電,接著一掌,又向腦後劈下,萬雲龍橫劍在手,向上一架,乘勢一個大脫袍,那一劍便向簡峻手腕迎來,兩下一來一往,就在那房上連拆二十餘招,簡峻驀然手法一變,雙掌疾如風雨,只將萬雲龍連人帶劍裹定在掌風之中,勁力所至,只聽一片風聲,萬雲龍劍法雖極神妙,卻擋不住簡峻那一路劈空掌法,雜以空手入白刃身手,他那雙掌又是在深山之中日夕繞著千年古木,劈斫苦練出來,真有橫穿牛腹,著石如粉之工,一上來萬雲龍仗著手中一口寶劍尚能打個平手,時間一長,便不免相形見絀,那內功潛力也略遜一籌,靜一道人一見二人全是拼命相搏,忙道:“簡兄和萬朋友全且稍息,我有話說。”

    萬雲龍正待收劍跳出圈子,倏見簡峻壽眉直豎大喝道:“老道長不必多言,這廝自恃實在過甚,今天我非教訓他不可,再說,劉兄已經被他傷了一掌,即使放他回去,我也非讓他好好捱上一下不可,要不然我卻不能對不過朋友咧。”

    說著重又逼了過去,萬雲龍也惱羞成怒,手中寶劍一緊,大喝道:“你這老兒休得賣狂,你萬太老爺眼睛裡還沒有你這一號。”

    說著二次又舉劍相迎,這一場惡鬥,各人全將一身功夫使了出來,只將旁觀各人全看得呆了,饒得靜一道人和羅天生兩個大行家,也不由歎服,一連又是二三十招過去,倏聽那內花廳房上大吼一聲,又跳上兩個人來,一個是金花娘,提著一口苗刀撲了過來,一個是商不棄,也提著那渾鐵鏢槍,縱向後進房上。這兩人一到,簡峻忙將手法一緊又大喝道:“姓萬的聽清,我念你這一身功夫來得不易,也只著你捱上一掌,和我那劉兄,彼此只算扯上一個直,大家點到為止,你卻須識相咧。”

    二位還請各自斟酌一下才好。”

    龍和丁旺忙也跟了出來,遠遠綴著,不一會便見五人走入一座民家,一會兒又提了兩隻轎箱,同向雙盛棧而來,梁小龍忙向丁旺道:“那位謝老前輩和你馬姑姑,此刻必在客棧房上,你先去送個信,他們既然還有一封信,待我索性取來,便這兩箱金子也不能白白便宜那個什麼鳥協臺,我也決想法弄出來,你送信之後,可在那雙盛棧對面房上等我,索性連你哥哥一齊約去,要不然那兩個箱子太沉,我一個人也許不行咧。”

    丁旺依言送信之後,便向丁興一打手式,乘著五娘小香注視下面,一齊悄悄從廂房翻了下來,繞向街南房上伏好,這裡梁小龍卻先趕向店中,從西房內間通後門小門進去,在床下藏好,一等眾人出了西間,他便從床下出來,將兩個妓女點了暈穴放在床上,偷進西房,將兩箱金子提了出來,仍從內間小門出去,將那金子分兩次交給丁氏弟兄,又在西邊房上布了一個疑陣,自己仍又回到裡間,先將燈火吹滅再走進西間,故意略現身形,便藏向一張桌子下面,等群賊出去,內間只剩下毓協臺一人,又下手將信盜去,乘上房無人,轉穿明間從後門出去,繞向街南房上,三人將兩箱金子替換提著,送到崖下,只留丁興等著五娘小香,這一段經過說罷,五娘不由笑道:“今晚不僅群賊跌翻在你們三個小鬼手中,便我也算在你們面前丟了一個大人,不過這卻決不可為訓,須知那侯威老賊出手極黑,果真遇上,他那鬼爪子卻非你們這些嫩骨頭能受的,以後還須小心才好。”

    梁小龍一抹鼻頭笑道:“我本來也不敢和那老賊硬碰,但今晚既有你老人家在場,那便又當別論,所以我們的膽子也就大了,當真你老人家還能眼看著人家把我們三個宰了嗎?”

    五娘笑罵道:“小猴兒,原來你是打著這個主意,不過我也有個措手不及的時候,你們就準有這把握嗎?”

    接著又道:“如今既已得手,我們也該回那松棚去咧,從這裡能去嗎?”

    梁小龍忙道:“那很容易,只從這條小道,繞過一條崗子,再翻上去便見松棚,如今白天那場火,引起野燒,還沒有熄,你老人家只看著火光上面走便不會錯咧。”

    說罷,掏出那兩封信來,交在五娘手中道:“這便是從那錢知縣毓協臺身上取來的,你老人家帶回去吧,不過兩箱金子真沉重,提在手中,時間一長,可壓手得很,只有由你老人家和這位馬姑姑提著,旺兒興兒他哥兒兩個可不成咧。”

    說罷,便似活猴一樣,又竄上山坡去。這裡五娘和小香,每人提著一隻轎箱,攜了二小,依言從那條山徑一直繞了過去,果然野火未熄,照耀極遠,要辨方向並不太難,走了一會,漸聽晨雞動野,舉頭一看,已是星河欲曙,等翻上坡去,那松棚已是在望,隔著松棚還有裡許,便有振遠鏢行趟子手,騎著馬在瞭望著,再走一段路,便見天雄一身勁裝,佩刀而立,一見四人忙道:“謝老前輩回來了,那崖上情形如何?那毓協臺派了一位都司、兩位千總帶人在坡上各處全看過了,那位梁兄已將鏢局各位所擒的幾十個重傷匪人,全交給了他們,但來的兩隊人,並沒撤回去,仍在附近駐紮,我們雖怕不了他,但他們既然打著官軍旗號,這事便不好辦,你老人家得著什麼消息沒有?”

    五娘忙將經過略說,一同走向松棚,只見二羅周再興全提著兵刃和四五個鏢行夥計在門外分兩邊站著,戒備真的森嚴已極,一見五娘,也圍著問長問短,再看那松棚之中,燈燭輝煌,人影憧憧,簡直一個也沒有睡,連幾位帶傷的也全在內,等五娘四人一走進去,便全站了起來,迎向院落之中,道勞之下,丁真人一見五娘和小香各提著一口箱子,不由笑道:

    “你們去探聽消息,怎麼連人家東西全帶回來,這裡面裝的是什麼?”

    五娘一面將轎箱放下,一面笑道:“你要問這個嗎?這兩隻箱子裡面是三千兩金子。”

    丁真人不由失驚道:“這許多金子你是從哪裡弄來的?”

    五娘忙又笑了一笑道:“我哪裡有功夫,這全是這三個孩子搞的,不但拿來兩箱金子,這裡還有兩樣東西,比三千金子還值錢咧。”

    說著掏出那兩封信來,丁真人一看,一封是六王允祺給錢知縣的,一封是八王允鋨給毓協臺的,雖然沒有說明著兩人幫著秦嶺群賊截殺羹堯,但全稱秦嶺賊人為秦隴義士,並如有所求,務須盡力相助等語;那八王一封,更提明孟賽珠、侯威名姓,且有去惡務盡,將來必有升賞措詞,下面各鈐私章,不由大笑道:“這兩封信果然萬金難買,這一來一切更迎刃而解了,但是你們到底怎樣弄來,一文一武兩個官兒對我們又如何打算咧?”

    五娘忙將經過詳細一說,羹堯忙道:“丁老前輩和路師叔真是料事如神,果然這兩人已經不敢再生枝節了,能有這兩封信,那明天的話,便更好說,但這三千兩金子卻如何處置,如果真當贓物送上去,又非各位老前輩息事寧人的本意了。”

    沙老回回卻大笑道:“你們不是公推我來到這太白山中,佈置陝甘方面的事嗎?要沒錢怎麼行,便將來要把我在青海一帶的舊人找來,也非錢不可,這三千兩金子雖然數目不大,不也可以支持一陣嗎?”

    丁真人和路民瞻卻一齊笑道:“論理這三千兩金子,便移做太陽庵福田之用也未嘗不可,不過我們既要這姓毓的幫忙說話,還宜還他為是。”

    五娘不由詫異道:“這等儻來之物,不取也罷,只是據我方才所見,那毓協臺已經自保不暇,何況在他轄境之內,出了這樣大的事,即使我們為息事寧人,不必向深處追,以免涉及兩個韃王,但他縱匪攔劫過境大員,我們不找他說話已經夠了,還要他替我們說什麼話。”

    路民瞻笑道:“你忘了我為什麼來上這一趟嗎,這其中還有極大文章咧。”

    五娘不禁失聲道:“難道這廝和那江南的曹織造一樣,竟也是韃酋所派耳目嗎?”

    路民瞻笑道:“如何不是,你知道他是道地正黃旗人嗎?”

    五娘忙又道:“旗人也多,你為什麼會知道咧?”

    路民瞻道:“這個你別問我,只問一問年賢侄便全明白了。”

    五娘愈加奇怪,羹堯一看幕客和家丁人等,全不在側,忙將事情一說,原來那松棚雖用松枝茅草禾杆等物搭成,卻因人多,預料又必須住上一宿兩宿,所以搭得極廣,差不多除馬廄廚房而外約有一二十間,丁真人因為便於說話,便特為將那地方分為前後兩部,前部專供羹堯中鳳和隨行太陽庵門下弟子,以及此次參與其事的各方朋友歇宿,後部只供隨行幕友家丁以及伕役之用,在各人趕赴黃草坡之前,便是如此佈置,並命羹堯託言前有股匪攔路,不令出來,那前面除單辰留下養傷,酌留鏢行夥友趟子手看守而外,所有幕友家丁因為一路途遭兇險,大都遵令住下,誰也不敢向前面來,等到黃草坡火著,吶喊之聲一起,更不敢出來,直到羹堯回來方才放心趕來問候。

    那膽小的一聽出了這一場血淋淋的大事更外害怕,用過晚飯之後,羹堯因恐各俠有所商討,自己有些事也必須問明,早命回到後面仍將從人幕客隔開,眾人自從謝五娘和四小行後,因為連日疲勞,除輪流守望值更而外,大半也自休息,只羹堯、路民瞻、老回回沙元亮、方兆雄五人仍在那彷彿客廳的一大間坐著,羹堯又問起連日佈置的事,路民瞻笑道:“如論這一次你能履險如夷,還應歸功於你單辰方兆雄兩位師兄才對,自從你動身之後,我和你周師叔便全料到秦嶺群賊,決不會與你干休,尤其是這地方是他們的老巢,更無善行放過之理,加之那聞天聲是丁老道的愛徒,也必須在事前把話說到,便命他兩人破站趕回,務必在你到之前嚴密佈置,為了這個,他兩人不分晝夜趕了回來,單辰到了天水連家也沒回,便奔北天山,先將聞天聲的事對丁真人陳明,並告以你求周師叔代為醫治的事,丁真人原本也是我輩中人,又與老師父見過多次,便對庵中長老也有往來,聞言不特沒有見怪,反而深表謝意,並問及你的為人,單辰因他也以遺民遁跡方外,義不帝清,竟將實情吐露,他更加高興,立刻也將他在天山自樹反清復明規模和聯絡秦隴豪士的話也說了,並命單辰立即邀我和你周師叔沙老回回等人一見,你單師兄回到天水,方師兄已得官盜勾結之事,又本人動身騎著快馬一步不停,趕到北京向我們說明,並邀西行。誰知就在這時候,連接你去信告知中途所遭,那胡震又探得六八兩韃王竟和秦嶺群賊勾結在一起,非在中途將你置之死地不可,這一來不但我們著急,連你那令親也急了,不斷邀你大師伯和周師叔等人商量,不但要保全你,並且非將秦嶺群賊剷除不可,意在言外,打算請他兩個來一趟,偏你周師叔因為另有一件要緊事離不開,你大師伯更有不能離京一步的苦衷,因此才由胡震出面,將老回回捧出了場,命他前來相機相助,又打發胡震趕到西安去向總督衙門弄了一封嚴飭毓協臺搜剿、限期肅清的文書,本命胡震親遞,但因我也隨老回回而來,所以由我帶來,著他先行回去,卻想不到因為你在中途耽擱過久,我們未到,那孟三婆婆已經有了佈置,並且利用聞道玄是聞天聲胞叔,由他去鼓動丁真人出來和你作對,因丁真人有單辰預為說明不但不為所動,反而攜了兒孫來到天水和你單師兄商量應付之策,那無恥賊道一計不成,又去激動丁真人的夫人盧十九娘,他老夫妻本來失和多年,你那盧老前輩更是一個善善惡惡、易於激動的人,竟為說動,這一來更不容丁真人不管,他本機智絕倫,又和梁剛夫婦淵源甚深,並沾戚誼,梁氏夫婦又是我們這一帶的得力弟子,振遠鏢局實際的主持人,在探明賊人竟欲傾巢一拼之後,老道士便邀了自己的門下弟子和振遠鏢局打成一片,索性連兩位哥老會的老大哥劉氏弟兄也邀了出來,一看人數已是足夠對付,但秦嶺群賊卻有官兵相助,這個老道士卻無法可想,正在著急,只有把人暗中調到寶雞,靜候你到再說,正好我和老回回方兆雄也趕到,大家一商量,這才定下一切佈置,你便也來了,本想先和你說明,但恐一經露面消息外洩反生枝節,所以索性瞞著,除謝五娘曾和大家見過一面而外,直等到了這裡才全敞了開來。”

    說罷之後,羹堯忙向方兆雄先作了一揖道:“小弟無知還睡在鼓裡,原來二位師兄,為了小弟已經如此不辭勞瘁。”

    接著又向路民瞻和沙元亮拜謝,老回回連忙扶著大笑道:“你又糊塗咧,大家所以如此是為了你嗎?”

    接著又道:“難得的倒是那丁老道夫婦,一個是用上了全力,一個竟然能明辨是非,如今他夫妻反目多年,竟也因此和了好咧,你不看,事情才一了,老兩口便急急到房裡去了嗎?”

    方兆雄正在向羹堯還禮,說:“既在這一帶遇上事,於公於私,愚兄決無坐視之理,賢弟何出此言?”

    一聽老回回說得筒直不像話,不由笑道:“你老人家這話是怎麼說的,要教盧老前輩聽見,不要挨嘴巴嗎?”

    老回回方一瞪眼一想自己說的話,也失聲大笑道:“你這小子是怎麼想的,憑那老道和老婆子,合起來,差不多兩百歲咧,難道還能和少年一樣嗎。”

    這一說連路民瞻也忍不住笑了出來,正說著,忽見天雄匆匆走了進來道:“外面有前此派在八王府的血滴子邢孝求見,年兄讓他進來嗎?”

    羹堯不由一怔道:“他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求見?”

    天雄忙道:“年兄忘了嗎?他本來在八王府護院,後來不說弄到了一個京外差事,到陝西來嗎,依血滴子規矩是隻準隨差調遷,不準離差,他雖到了這裡,還算我們的人,聽說總領隊來了,怎敢不見咧,再說他那份月錢,京裡不是還按月寄送嗎?”

    羹堯把頭一點道:“這人本來是一個混混出身,人卻頗知孝義,你這一提,我全記得了,他臨走還去辭過行咧,既如此說,可著他進來。”

    天雄答應出去不多會,便引了一頭戴硨磲頂子,身穿箭衣的漢子來。一見羹堯便跪了下來道:“小人蒙總領隊恩遇,現有機密大事呈明,還望總領隊暫避賓客,容我細稟才好。”

    天雄聞言,連忙退出,路民瞻、沙老回回也迴避入房,邢孝觀得無人連忙拜伏在地道:

    “小人自離八王府,便來這裡隨毓大人當差,因為小人昔年在八王府與他曾略盡微勞,所以他對小人非常親信,如今已替小人弄了一個千總前程,小人因為既在血滴子,總領隊又親臨此地,一來請安報到,二來還有好幾件事當面呈明。”

    羹堯一面扶著,一面笑道:“你且起來,有什麼事但說無妨,如果確屬機要,我自仍照向例重重有賞。”

    邢孝又叩了一個頭起來請安道:“總領隊知道這一次秦嶺群賊攔路行刺是出於八王爺和六王爺之命嗎?”

    羹堯笑道:“這個我早知道,你們毓大人和那錢知縣不就奉了兩位王爺之命,要將我和隨行各人全留在這嶺上嗎?”

    邢孝忙又躬身道:“此事既然總領隊已經知道,小人也無容細說,不過這中間還有一重機密,總領隊也知道嗎?”

    羹堯看了他一眼道:“還有什麼機密,我也許不知道,你何妨再詳細說來。”

    邢孝又請了一個安,低聲道:“總領隊知道這丁太沖和劉讓劉謙老弟兄全心存叛逆,皇上已有密旨教甘陝兩省各衙門暗中嚴加防範嗎?便我們大人也奉有密旨,查辦此事咧,您對這幹人還須小心才好。”

    羹堯不由暗吃一驚,但面上仍然不動聲色笑道:“川陝疆吏也許會奉有密旨,你們那毓大人他不過一個副將前程,焉有皇上能下密旨之理。”

    邢孝又請了一個安道:“小人決不敢胡說,總領隊也許不知道,毓大人雖然只不過一個副將,不過他卻是黃帶子宗室,早年又在宗人府前當差,所以皇上著他到這裡來,便是為了此事,目前他用密函奏事,就是督撫也未必便知道咧。”

    接著又道:“這事對總領隊本無關聯,卻不知道誰竟出了個壞主意,定下了一個移禍江東的絕戶計,打算讓那秦嶺來的人,把總領隊和從人全坑在這嶺上,再向丁太沖和兩個姓劉的身上一推,用前明遺孽攔路截殺大員、圖謀不軌的字樣向上一報,便可派兵搜剿,卻想不到那丁太沖和兩個姓劉的,倒幫著總領隊,將這些王八羔子宰了,如今我們大人已經不敢再用原計,只好倒過來,又拿秦嶺諸人擋了災,據實分別奏報,不過聞得孟三婆婆因那坡下另有秘徑,並未燒死,她為了要救那被擒頭目,已經翻上摘星崖去,此事還恐有變,所以特為乘夜前來稟明,還望總領隊作速準備。”

    羹堯點頭笑道:“此事我已盡知,不過你能盡職,也算奇功一件,可速再探明那孟三婆婆上崖以後消息,一齊領賞。”

    邢孝忙又請安道:“這是小人分內之事,自當遵命再探,決不敢領賞,只求總領隊將來在雍王爺面前提上一句,說小人尚能盡力便感激不盡了。”

    說著又叩頭辭出,羹堯等他走後,忙將各人請出一說,路民瞻忙道:“此事我還尚未有暇對你細說,只因在江南那曹寅老兒鬧了鬼,所以我和你周師叔便早留上了神,如今只知那老韃酋各省幾乎全派有親信駐查密報,只職位高下不等而已,有的竟以鉅商流寓、地方紳縉,甚至叢林方文代充鷹犬,那表面簡直一點也看不出來,這卻著實可慮咧。”

    丁真人笑道:“凡事只怕不知道,便無法可想,現在既已知道,便不難應付,目前此事,他除能將我們一網打盡一個不留而外,便決無法想,至多隻有防他乘著夜深用綠營官兵冒充盜賊來攻,但以我料,那毓昆卻決無此膽量,秦嶺群賊雖然能手漏網甚多,那廖樹聲巴大魁一死,無戒又被我削去一耳,也決不敢來,只等謝五娘一回來,也許實情便更明白,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我們戒備卻不可不嚴。”說著,便命各人加意防守,並且派出卡子,分向各要隘,哨探出去數里,以防不測,以致弄得又如臨大敵。五娘聽罷,不由笑道:“原來尚有這麼一層文章在內,不過這三千兩金子卻如何還他咧?”

    丁真人又看著羹堯大笑道:“這個我已想下一條因勢利導之計,明日年賢侄少不得要和那毓協臺見面,你話不妨向重處說,只能逼得他下臺不得,到時我自有法使他就範便了。”

    眾人忙問計將安出,丁真人笑道:“這條計我不已經說明,擺在這裡嗎?老實說,年賢侄是用不著怕這些人的,我的意思,是索性讓他把壞人做到底,然後再由我和梁剛出面來打圓場做好人,讓他知道感激畏懼,然後再把金子和那兩封信還他,把這一場事揭過去,便算完咧。”

    老回回聞言連睜大了眼睛道:“金子還他還有一說,那兩封信是老大把柄,你真要給他,那不弄鳥嗎?”

    路民瞻笑道:“這兩封信看來雖然極其重要,如果由年賢侄專人送給那允禎去,倒不愁六八兩個韃王不受那玄燁老韃酋處分,不過我們是要他兄弟鬩牆,卻不是真要幫著誰來奪這皇位,讓他們互相傾軋則可,在這個時候,要讓誰把誰攀倒了,可不是意思,這個好人為什麼不做咧。”

    老回回又道:“這些人物有什麼信義可言,你就不怕他把信拿回去,再動你們的手嗎?”

    丁真人大笑道:“這個我自有道理,讓他不會翻出手心去,你放心,他要的是我和那兩位劉老哥的腦袋,卻與別人無關咧。”

    五娘不由一笑道:“既如此說,那我但憑各位主張便了。”

    老回回卻把手一張道:“又是自有道理,我被你這牛鼻子簡直越鬧越糊塗咧,反正既沒有我的事,我也樂得不問咧。”

    丁真人不由一笑,又向羹堯附耳數語,便將兩封信和三千兩金子一齊收好,各自休息。

    第二天一早,羹堯便命周再興攜了名帖,徑向崖上雙盛棧。請毓協臺和錢知縣到松棚來,周再興領命之後,丁路二人又囑咐了一番話,這才上馬,趕向崖上,投帖之後,那毓協臺,原本徹夜未睡,但卻想不出一個妥善之策來,錢知縣卻因毓協臺也著人手,將書信失去,自己那注黃金又尚未過手,轉覺暗暗高興,至於北京下來的人和孟三婆婆侯威等,卻各懷鬼胎,忽聽羹堯差人來請,不由全都一震。鬱天祥略一沉吟忙道:“如果那兩信已落姓年的手,這事便不好辦,毓大人和錢老爺此去,還須有個腹案才好,能將就,還是將就一下,要不然,萬一他將這兩信向雍王爺那裡一送,真的鬧到皇上面前去,這事結局便難說了。”

    毓協臺和錢知縣不由更面面相覷做聲不得,榮禧也道:“這事兩位最好還是委曲求全,別讓他把事弄大才好。”

    毓協臺無奈,只有點頭,但那心下終是忐忑,忽然想到,他既派人來請,來人也許可以知道,何不先傳來問上一問,想罷連忙命人,將周再興傳至上房,那周再興原是一個極其機智的人,一看等了好久,才有人來傳,心知毓協臺一定想探自己口氣,一到上房便先請了一個安道:“小人周再興奉了敝上四川學政年大人之命,來請毓大人和錢老爺到公館一敘,還望毓大人和錢老爺賞臉。”

    此刻上房各人全已退向房中,只毓協臺和錢知縣坐著,毓協臺首先笑道:“貴上既然來邀,我少時必去,只是在我和錢老爺境內竟出上這件逆事,卻教我居心難安,貴上對此曾有責難嗎?”

    周再興又請了一個安道:“這個小人卻不敢說,還請大人原宥。”

    毓協臺忙道:“我與貴上原屬通家至好,便老大人也曾見過,所以問你這話,實因彼此不外,你但說無妨,便他有什麼話,難道我還怪他不成,只不過這官場之中全在彼此照應,我也犯不著無故得罪人,你能告訴我一點,不也可免去誤會嗎?”

    錢知縣也摸著鼠須微笑道:“週二爺但說無妨,此事毓大人與我委實全有失察之處,卻難怨貴上動氣咧。”

    周再興忙也躬身道:“既毓大人和錢老爺全這樣說,那小人不妨直言告稟一二,二位卻不可動怒咧。”

    接著又看了毓協臺一眼道:“此事敝上現在倒沒有全怪大人和錢老爺,他已對幾位師爺說過,您兩位全是奉了兩位王爺之命,各為其主,並不足深責,倒是六八兩位王爺,居然指令巨寇,沿途攔劫欽派大員,這心中簡直沒有國法和皇上,卻決不可忍,目前他已決定,拼得這學政不幹,非專摺奏聞不可,聞得折稿已經繕就,還有兩位王爺的親筆信也打算附呈上去,現在請毓大人和錢老爺過去,也便為了彼此公誼私交全有個不錯,這事已經敞了開來,也無容諱言,打算先向兩位呈明一下,即便拜折專人遞出咧。”

    毓協臺不由嚇得幾乎從椅子上挫了下去,忙道:“貴……

    貴上這卻孟浪不得咧,果……果真把這事,專摺奏聞,萬一聖怒不測,那便無法挽回了。”

    接著,略一定神又道:“你這話當真嗎,他那兩封親筆信又是從哪裡來的?這卻含糊不得咧。”

    周再興忙又請安道:“在大人面前,小人怎麼敢說謊,委實敝上和各位師爺全忙了一個通夜,直到現在方才忙好,卻一點不假咧,至於那兩信,小人卻不知道是從哪來的,不過敝上從出京以來,各方的佈置和消息卻沒一件他不知道,便秦嶺群賊的一切奸謀,他也早知道,大人請想,要不然,昨天那個大驚險場面,他能應付裕如,毫無傷損嗎?”

    說罷又道:“既承大人賞臉,小人不敢多留,便也回去覆命咧。”

    便自告退出去,毓協臺已驚得呆了,半晌方道:“我真想不到這年學臺,一個新進書生,又是一個公子哥兒出身竟如此厲害,如今這事卻如何是好咧。”

    錢知縣更是呆在那裡和一尊石像一樣,鬱天祥等人在房中也聽得分明,等周再興一走,全跑了出來,鬱天祥第一個道:“方才那年小子派來的手下聽差已經說得很明白,這兩封信確實已經落在他手上了,而且他已決定專摺奏聞,這卻是不了之局咧。”

    孟三婆婆忙也道:“不僅那兩封信和兩箱金子一定全到了姓年的手裡,便方才來的這人,也是武當門下能手,我們那賴人龍賴賢弟,便死在他手中,餘媚殊那丫頭也曾吃他大虧,據卞太婆說,連她那千斤拐,全能接個一兩下,這種人豈是當長隨的,要依我說昨夜來做手腳的,也許便有他在內亦未可知。”

    接著其他各人,也七言八語,認定信和金子已被羹堯差人盜去,卻想不出個善處之策來,末了還是榮禧說:“他如果真的打算專摺奏聞,只管把摺子拜發出去便完了,又何必再請大人和錢老爺去,既然著人來請,也許就有挽回餘地亦未可知,大人和錢老爺還宜趕快去上一趟才是。”

    這一下卻將個錢知縣提醒,低頭不語半晌道:“榮總管的話確實有理,這小子雖然和雍親王至親至戚,有人還說他們暗地裡是把兄弟,但這是關係著兩位王爺的事,誰也料不定結果,我們雖然怕他據實奏聞,他也未必便真有這膽子,鬧到皇上面前去,稍有虛誣,他有幾個腦袋夠砍的,再說便雍親王也擔當不了一個兄弟互相傾軋的聲名,要依卑職之見,他也許捏著這兩件把柄,打算對大人和卑職有挾而求倒在意中,果真如此,那我們只有委曲求全先答應下來,將來再呈明兩位王爺慢慢收拾這小子,卻千萬不能把事情弄僵咧。”

    毓協臺不由長嘆一聲道:“誰教我們遇上這逆事咧,如今說不得只有先將就這小子了,但願他適如榮總管所料才好,要不然那便更無法善後了。”

    說著便命備馬,和錢知縣各帶從人直向崖下松棚而來。

    才到棚前,便見數十名鄉勇,一式白布纏頭,青布褂褲,各抱兵刃,雁翅也似的排出老遠,羹堯卻一身官服迎了出來道:“論理兄弟本該直趨轅門拜謁才是,卻無如此中略有機密,不便讓大人麾下官兵知道,所以才命人請由大人枉駕,毓大人,您能不見怪嗎?”

    毓協臺本就作賊心虛,再一看羹堯一臉怒色,那張俊臉,便如著了一層寒霜一般,兩隻眼睛也威光畢露,直掃了過來,不由打了一個寒噤道:“年大人路過敝境,竟迭出逆事,全是兄弟平日疏於防範,致令匪徒猖獗,累您受驚,兄弟當得過來請罪。”

    羹堯卻冷笑一聲道:“大人原本奉命而行,何罪之有,不過幸而兄弟事前事後均略有佈置,得免於難,要不然,便死在這黃草坡上,也不免是個糊塗鬼咧。”

    說著,仍舊沉著臉,肅客入棚坐下,經循例獻茶之後,又看著兩人道:“今日之事,彼此均無庸諱言,毓大人和錢老兄更不必推託隱瞞,老實說,兩位王爺的信件,和秦嶺群賊昨夜打算向二位買命的三千兩黃金,全系由我命人取來,如今專折已經繕就,少時便當拜發,本無對二位說明之必要,不過,兄弟做事向極慎重,所以才請兩位前來當面奉告,只二位能說那兩信並非二位王爺親筆,那三千兩黃金也非秦嶺群賊所送,兄弟便因此得罪也死而無怨,二位還請各自斟酌一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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