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我有好幾個星期沒有見到思特里克蘭德。我非常厭惡他,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當著面把我對他的看法告訴他,但是我也犯不上為了這件事特地到處去找他。我不太願意擺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架勢來,這裡面總有某種自鳴得意的成分,會叫一個有幽默感的人覺得你在裝腔作勢。除非我真的動起火來,我是不肯讓別人拿自己當笑話看的。思特里克蘭德慣會諷刺挖苦、不講情面,在他面前我就更要小心戒備,絕不能讓他覺得我是在故作姿態。
但是一天晚上,正當我經過克利舍路一家咖啡館門前的時候(我知道這是思特里克蘭德經常來的一家咖啡館,最近一段時間我總是儘量躲著這個地方),我卻和思特里克蘭德撞了個滿懷。勃朗什·施特略夫同他在一起,兩人正在走向思特里克蘭德最喜歡坐的一個角落去。
“你這麼多天跑到哪兒去了?”他問我說,“我還以為你到外地去了呢。”
他對我這樣殷勤正表示他知道得很清楚,我不願意理他。但是你對思特里克蘭德這種人根本不需要講客套。
“沒有,”我直截了當地說,“我沒有到外地去。”
“為什麼老沒到這兒來了?”
“巴黎的咖啡館不是隻此一家,在哪兒不能消磨時間啊?”
勃朗什這時伸出手來同我打招呼。不知道為什麼我本來認為她的樣子一定會發生一些變化,但是我現在看到她仍然是老樣子:穿的是過去經常穿的一件灰衣服,前額光潔明淨,眼睛裡沒有一絲憂慮和煩惱,正象我過去看到她在施特略夫畫室裡操持家務時一模一樣。
“來下盤棋吧。”思特里克蘭德說。
我不懂為什麼當時我會沒想出一個藉口回絕了他。我懷著一肚子悶氣跟在他們後面,走到思特里克蘭德的老座位前邊。他叫侍者取來了棋盤和棋子。他們兩個人對這次不期而遇一點也沒有大驚小怪,我自然也只能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不然就顯得我太不通人情了。施特略夫太太看著我們下棋,從她臉上的表情絲毫也猜不透她心裡想的是什麼。她什麼話也沒說,但她根本就不是愛說話的人。我看著她的嘴,希望看到一個能使我猜測出她真實感情的神態;我打量著她的眼睛,尋找某種洩露她內心隱秘的閃光,表示惶惑或者痛苦的眼神;我打量著她的前額,看那上面會不會偶然出現一個皺紋,告訴我她正在衰減的熱情。但她的面孔宛如一副面具,我在那上面絲毫也看不出她的真實思想。她的雙手一動不動地擺在膝頭上,一隻手鬆松地握著另一隻。從我所聽到的一些事,我知道她的性情很暴烈,戴爾克那麼全心全意地愛著她,她卻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這說明了她翻臉無情,心腸非常冷酷。她拋棄了自己丈夫庇護下的安樂窩,拋棄了溫飽舒適的優裕生活,甘願承擔她自己也看得非常分明的風險患難。這說明了她喜歡追求冒險,肯於忍飢耐勞;後一種性格從她過去辛勤操理家務、熱心家庭主婦的職責看來倒也不足為奇。看來她一定是一個性格非常複雜的女人,這同她那端莊嫻靜的外表倒構成了極富於戲劇性的對比。
這次與思特里克蘭德和勃朗什不期而遇使我非常激動,勾起我無數奇思遐想。但是我還是拼命把精神集中在走棋上,使出全副本領,一定要把思特里克蘭德擊敗。他非常看不起那些敗在他手下的人;如果叫他取勝,他那種洋洋自得的樣子簡直叫你無地自容。但是在另一方面,如果他下輸了,他倒也從來不發脾氣。換言之,思特里克蘭德只能輸棋,不能贏棋。有人認為只有下棋的時候才能最清楚地觀察一個人的性格,這倒是可以從思特里克蘭德這人的例子取得一些微妙的推論。
下完棋以後,我把侍者叫來,付了酒賬,便離開了他們。這次會面實在沒有什麼值得記述的地方,沒有一句話可以使我追思、玩味,如果我有任何臆測,也毫無事實根據。但這反而更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實在摸不透這兩人的關係。如果靈魂真能出竅的話,不論出什麼代價我也得試一次;只有這樣我才能在畫室裡看到他倆私下如何過活,才能聽到他們交談些什麼。總之一句話,我沒有可以供我的幻想力發揮作用的最小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