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影再次回到地牢的時候,已是天近黃昏。
她不再是一個人前來,在她的身後,是枯瘦卻充滿力感的鳳五。他的臉上,依然是那副冷傲之氣,讓人不可揣度其心。
韓信靜靜地背牆而坐,似乎並沒有覺察到二人的到來。直到鳳影柔聲地叫了數聲他的名字,他才輕嘆一口氣道:“你本不該帶他來的,沒有玄鐵龜,他又怎會輕易放我出去?”
“你說得不錯,在老夫前來之時,也是這樣認為的。不過這一刻,老夫卻改變了主意。”鳳五冷哼一聲,口氣似有幾分鬆動。
鳳影大喜道:“韓大哥,你聽到了嗎?我爹要放你出去哩!”
韓信緩緩地回過頭來,看了鳳五一眼,道:“你難道不想得到玄鐵龜?”
鳳五輕輕地撫摸著鳳影一頭烏黑的秀髮,眉間似有說不出的愛憐之意,搖搖頭道:“玄鐵龜固然重要,但我女兒的性命又豈是玄鐵龜所能相比的?你只須答應老夫一件事情,老夫便放你出去。”
韓信一怔之下,看看鳳影,卻見她滿臉羞紅,甚是忸怩,而聽鳳五話中之意,似乎是她以命要挾,才逼得鳳五有放人之舉。不由心生感動,站將起來道:“前輩請講!”
他愛屋及烏,對鳳五也改換了稱謂,博得鳳影莞爾一笑,可是鳳五卻默不作聲,將他打量半晌,方才輕嘆道:“冤孽,冤孽,影兒怎就偏偏會看上你?”
“爹,你又胡說八道了。”鳳影嬌嗔道。
韓信聽得此言,整個人都彷彿驚呆了一般,心中的喜悅無以言表。他雖與鳳影相識未久,卻極為投緣,早就將她當作是自己最親近的人,此時見得鳳影含羞撒嬌之態,始知鳳影對自己亦是一片深情。
他再也掩飾不住心中激動的情感,撲到柵欄前,大聲叫喚道:“影妹,這一切都是真的嗎?我好歡喜,我真的好歡喜!”
他自幼孤身一人,雖然有紀空手這個朋友相伴,可是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是渴望有溫暖的親情出現。隨著自己年歲的增長,他對異性的好感愈發濃烈,這會兒聽到在這個世界中竟然還有一位少女對自己也懷著深深的眷念之情,他孤寂的心靈只覺有一股暖流通過,蔓延全身。那份狂喜幾乎不能以言語來形容,彷彿有一個聲音在他的思維深處吶喊:“從今日起,我不再是一個人孤單地活著,今生今世,還有鳳影與我相伴!”
鳳影看著韓信為己如此痴狂,心中的感動終於使她放下了少女的矜持,伸手過去,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處,柔聲道:“我也和你一樣,心裡真的好歡喜好歡喜。”
韓信只覺鳳影的小手溫暖滑膩,發出喜悅的顫抖,在這一瞬間,他感覺到自己竟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只願時光永遠停留在這一刻,讓兩人盡情享受這溫情,感受這愛意,體會這真情流露的美好時光。
“咳……”地一聲,驚醒了二人溫馨時刻,兩人驟然分開,這才發現身邊還有鳳五的存在。
鳳五此刻的心情,實是在矛盾至極。他身為問天樓的刑獄長老,一向將問天樓的利益放在首位,從來不計較個人得失。韓信作為他擒來的要犯,其本意就在於追尋玄鐵龜的下落,誰想到自己讓女兒送飯,竟然送出了一段情來,這的確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早年喪妻,得此一女,一向將她當作掌上明珠看待。在他的眼中,甚至把女兒的一切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當女兒向他提出釋放韓信的要求時,他第一次向她搖了搖頭。
他不能答應這個要求,因為韓信是問天樓樓主欽點的要犯。韓信的存在關係到玄鐵龜的下落,而玄鐵龜的存在又關係到問天樓爭霸天下的成敗與否,但是愛女以死要挾,這讓他感到兩頭為難。
不過鳳五久歷江湖,閱歷頗廣,權衡再三,倒讓他想到了一個兩全之策,所以他鄭重其事地望向韓信,一字一句地沉聲問道:“你真的是這樣喜歡影兒嗎?”
韓信肅然道:“這是勿庸置疑的,這些日子以來,我始終在想著同一個問題,那就是如果將我的生命與影妹相比,我究竟會選擇哪一個?我想了很久,都沒有找到答案,但是在這一刻,我卻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如果上天真的要讓我在兩者之間作個抉擇,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影妹,因為我終於發現,沒有了她,我的生命也就不再有任何意義。”
鳳影眼中似有熱淚滾動,喃喃道:“我也一樣。”
兩人四目相對,只覺得天上地下,惟有這份相知相惜的真情最為可貴。
鳳五一擺手道:“既是如此,你又何必吝惜玄鐵龜的下落呢?只要你說出來,你就是我鳳五的乘龍快婿!”
鳳影嗔道:“爹。”眼中隱含幽怨,似乎不滿鳳五竟將自己的感情來作為交換的禮物。
韓信忙道:“我可以對天發誓,玄鐵龜的確已被毀去,剩下的兩枚石頭,亦被前輩扔到荒野,若是我韓信有半句謊言,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鳳五的眼芒緩緩地在韓信的臉上劃過,只有在這一刻,他才真正相信玄鐵龜的確是不存在於天地間了,因為他從韓信的眼中看到了真誠,看到了韓信對鳳影的那種無限愛意,他沒有理由不相信這個少年。
“天意,天意,一切都是天意。”鳳五仰頭長嘆,心中頓有失落之感。
韓信生怕鳳五不信,遂將自己的經歷一五一十毫無隱瞞地說出,甚至連自己得到補天石異力之後身體發生的變化也毫無保留地講了出來,只聽得鳳五眼芒發亮,尋思半晌,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麼。
“難道說玄鐵龜的奧秘是藏在那兩枚毫不起眼的石頭上?”鳳五喃喃自問:“或者說玄鐵龜中記載的並非是天下無敵的武功,而只是一種修練內力的竊門?”
他從未聽說過世間尚有這等奇事,心中嘖嘖稱奇,想及初次與韓信交手之時,的確是讓他感到了此人的內力十分怪異,倒有了七分相信。
“你把手伸出來。”鳳五帶著命令的口吻道。
韓信看出鳳五對自己並無惡意,當下伸出手來,鳳五就著柵欄伸指搭向韓信手上的“合谷”
穴,此處穴位乃是人體真氣出入運行的關鍵所在,由此處搭脈,可以洞察到體內真氣的大致情況。
誰知鳳五的手指尚距韓信的“合谷”穴處三寸距離,驟然感到有一道電波般的反彈之力向自己震射過來,其勢極猛,令他的手指有痠麻之感,他不由“咦”了一聲,甚是驚奇。
以鳳五的功力,當然看出韓信體內的真氣的確長進甚速,掐指算來,兩人未曾見面不過百日,但是韓信在這段時間的變化簡直讓人難以置信。鳳五心中一動,始知韓信所言全是真話,並無半句誑語。
“也許老夫真的錯怪了你。”鳳五拍了拍手,從腰間取出鑰匙,打開玄鐵柵欄道:“從今日起,你自由了。”
韓信大喜,出得柵欄,與鳳影相擁一起。兩人喃喃私語,隨著鳳五出了地牢,韓信這才發現,地牢的出口竟在一座假山下面,一走出來,便聞到一股濃烈的花香,聽得溪水淙淙之聲,他們原來正置身於一個偌大的花園之中。
“好美的景緻。”韓信只覺精神一爽,由衷讚道。
“只要你願意,我每天都陪著你來看看。”鳳影小臉通紅,很是興奮地道。
鳳五冷哼一聲道:“這可不行,我‘鳳舞山莊’自建莊之日起,還從來不留外人在此,影兒,你難道不懂規矩嗎?”
鳳影拉著鳳五的手,撒嬌道:“影兒當然知道規矩,不過,韓大哥可不是外人呀!”她說到後面一句,聲如蟻鳴,幾不可聞。
信聽得鳳影所言,心中一蕩,忙道:“鳳前輩,韓信出身貧寒,一生流浪,苦於尋不到棲身之所,若是前輩不棄,韓信願意為前輩看門護院,掃地打雜。”
鳳五哼了一聲,道:“你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韓信臉上一紅,沉聲答道:“是,韓信此心,只為影妹,還望鳳前輩成全!”
他答得乾脆,引得鳳影臉上露出一絲會心的笑意,鳳五卻打量了他半晌,方才說道:“你能如此待影兒,我實感欣慰。只是我‘鳳舞山莊’隸屬於問天樓管轄,又是刑獄重地,不能因為你而破壞了這個規矩。”
他的每一句話說出,其實都是欲擒故縱之計,也正是他事先想好的兩全之策。他已看出韓信的功力深厚,只要有高人指點,用心調教,假以時日,此子必非池中之物。既然玄鐵龜已不存在,但要是得到韓信這等強助,對問天樓來說未嘗不是一個補償,他也可以向問天樓主作個交代。
這個機關雖然算盡,但是必須有一個前提,那就是韓信對鳳影的感情乃是出自真心,否則一切都是枉想。
韓信忙跪下磕頭道:“規矩是人定的,還請前輩能想出變通之法,成全了我。”
鳳影見之,心中生痛,小手拉住鳳五的衣袖道:“爹,你若不允,我……我……”急得淚水奪眶而出。
鳳五撫著她的頭道:“影兒莫急,辦法倒是有一個,不過需得他答應我三件事情。”
韓信聽到事有轉機,忙道:“不要說是三件事情,就是千件百件,我也認了。”
“好。”鳳五眼中露出一絲得意的笑意道:“你隨我來。”
三人穿過花園甬道,來到一座精緻小巧的閣樓中,一路上遇到不少巡邏之人,個個身負武功,顯示著鳳舞山莊的確是戒備森嚴,更有幾處暗哨設在不起眼的位置,韓信雖不見人,卻能感覺到他們的氣息。
鳳五推開閣樓之門,拍了拍手,便見有人燃起了燈火,整個閣樓頓時一片通明。韓信抬眼望去,只見正廳上懸掛著一幅巨大圖像,圖像前設了一張長方案板,香爐紅燭,供著幾方玄黑牌位,竟是專為祭祀所用。
鳳五點燃一炷香,恭恭敬敬地頂禮膜拜,半晌之後方回頭說道:“這是我問天樓所設香堂,內中所供,俱是歷代樓主的亡靈牌位,我帶你來,是因為我要你答應的三件事情,都非易事,你一定要想好了才能答應我,假若日後反悔,你需記著,頭上三尺,自有神明,我不找你,自有天會找你。”
韓信一臉肅然道:“我銘記於心。”
鳳五微微一笑道:“記著就好,你可知道,影兒自小喪母,都是我一手拉扯長大,所以我們父女情深,絕非是其它東西可比的。”說到這裡,鳳影已是情動,緊緊偎在鳳五身邊。鳳五輕拍她的肩頭,繼續說道:“所謂女大不中留,女兒大了,終歸是要嫁人的,我現在將她託付給你,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韓信大喜道:“前輩儘管放心,韓信雖然是個無能之輩,卻也絕對不會讓影妹受半點委屈。”
“你若真是無能之輩,我又怎會放心?”鳳五哼了一聲道:“你此時答應,倒也爽快。你可知道男女情愛若是一朝一夕當然容易,如果讓你這一生一世都喜歡一個人,你才懂得它是何等的艱難。”
韓信輕輕地拉住鳳影的小手,一字一句地緩緩道:“人心難測,世事難料,很多事情的確不是我能左右的,但是我可以保證,我對影妹的情意,全是發自肺腑,發自真心。”
“這就好。”鳳五緩緩地點了點頭,繼續說道:“我要你答應的第二件事,卻是我的一片私心,你可知道,我今年年歲幾何?”
韓信道:“前輩看上去精神矍爍,年輕得很,我可猜不出來。”他得鳳五允婚,心中的喜悅實在是用言語難以形容,口齒也不知不覺地多了幾分伶俐。
“你用不著拍我的馬屁,告訴你吧,我今年已是知天命之年,身為‘冥雪’弟子,迄今未有傳人,我愧對‘冥雪’歷代先輩啊!”鳳五長嘆一聲,眼睛緊盯韓信,臉上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憂,極為複雜。
韓信乍聞此言,不知所措,倒是鳳影反應過來,推著韓信叫道:“韓大哥,你還不向我爹爹下跪嗎?”
韓信頓時明白過來,跪下連磕了三個響頭,道:“弟子韓信參見師父!”
鳳五雙手一抬,一股無形勁力發出,緩緩將韓信扶起。他隔空使力,內功的確驚人,韓信見之,心中歎服。
鳳五道:“你既行了見師禮,從今以後,你就是冥雪弟子。冥雪一宗存在於武林也有上百年的歷史,傳到你手上,已是第七代了。我們冥雪宗一向不喜張揚,選收弟子亦是慎之又慎,到了為師這一代,門下弟子一共兩人,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就是那日劫走紀空手的方銳。”
韓信這才想到紀空手,不由擔心起他的安危,鳳五將之看在眼中,沉聲道:“方銳劫走紀空手,其意仍在玄鐵龜,你大可放心,他在未得到玄鐵龜之前,是不敢對紀空手下手的。”
韓信舒了一口長氣,道:“如果事實如此,弟子也就放心了。”
鳳五道:“方銳其人,武功與我在伯仲之間,與我同師學藝,按禮數來說你該叫他師叔才對,只是他心術不正,違背師門祖訓,竟然投靠趙高的入世閣,以求榮華富貴,真是可氣可殺!”
韓信奇道:“入世閣是個什麼玩意?”
鳳五接過鳳影遞上的香茗,飲上一口道:“當世武林,有‘樓、閣、亭、榭、齋’一說,指的是當今五大武學聖地。其中知音亭、聽香榭一向低調處事,內中傳人少有在江湖中走動,是以名聲不響,知者不多。倒是問天樓、入世閣、流雲齋三股勢力分霸天下,旗鼓相當,數十年來紛爭不斷,到了近十年來,三方爭霸更是到了白熱化的地步。”
韓信還是首次聽到這些江湖軼聞,心中新奇,不由問道:“這也是他們為何如此看重玄鐵龜的原因吧?”
鳳五點頭道:“傳說玄鐵龜中記載了天下無敵的武功,當然引得眾人覬覦,誰若得之,自然可以登上天下霸主之位。但是在它未出現時,三方勢力相互抗衡,倒也難分伯仲,只是入世閣的領袖趙高棋高一著,費盡心機,竟然博得大秦二世胡亥的青睞,拜為權相,使得入世閣在這幾年來藉助官府之力,漸漸有力壓其它兩門的趨勢。”
韓信驚問道:“難道問天樓與流雲齋便任他為之嗎?”
鳳五眼神一亮道:“當然不是,不過趙高的做法卻打開了這兩門領袖者的思路。能得天下者,又何嘗不能稱霸武林?所以他們利用大量的人力物力,通過古法卦相、玄天神鏡、摸骨測氣種種手段,終於在茫茫人海中各自選定了一位具有帝王之相者全力輔佐,企圖推翻暴秦,取而代之,從而號令天下。”
韓信疑道:“這世上真有如此神奇之事,竟能未卜先知、通曉未來之事?”
鳳五微微一笑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雖未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可就算你身具帝王龍氣,若是不全力以赴,盡心施為,也是枉然之舉,所以說是否真正具有帝王之相還在其次,關鍵在於事在人為。”
韓信連連點頭,突然悟到什麼道:“莫非陳勝王就是這流雲齋和問天樓選定的人麼?”
鳳五搖頭道:“陳勝王起事,只是意料之中,也是大勢所趨,可惜他目光短淺,手下又無能人志士輔佐,早已被秦軍所滅。如今天下義軍無數,群雄逐鹿,不過真正能夠最終爭奪天下的,無非一個是劉,一個是項。”
韓信心中猛然吃驚,記起了地牢中的蟻戰之事,想道:“這世上難道真有這麼巧合的事情?如果這一切都是事實,我豈不是已預知這場爭霸天下大戰的一切進程?”
他的心中根本不敢相信世上竟有這等事情,同時憶起劉邦叫他與紀空手回淮陰營救陳勝王,直在心中對著自己說道:“不會的,不會的。”他雖能遇見爭霸天下之事,但劉邦的做法使他心裡不僅不見竊喜,反而多出了一絲恐懼。
鳳五顯然沒有注意到韓信的神色,繼續道:“因為在他們的身後,各有一支當今武林最具實力的組織在支持他們,一個是流雲齋,一個就是我們問天樓。”說完頓了一頓,又接道:“所以我的第三件事情,就是要你全力效忠問天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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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帥的出手,很慢很慢,就像是蝸牛爬行,一點一點地向虛空寸進。紀空手人在一丈之外,卻感到了一股莫大的壓力正從四面八方向自己逼迫而來。
他不再等待,終於出拳。虛空中霎時充斥了無數只剛猛的鐵拳,甚至連他自己也融入了這強猛的氣勢之中,襲捲向申帥那漫布虛空的手掌。
掌立,在拳出的同時而立,如一道厚實的山樑,橫亙於虛空之中。它沒有絲毫的變化,沒有強猛的罡氣,就這麼簡簡單單的一立,擋住了千百道幻變無窮的拳影。
紀空手心驚之下,右臂一振,幻影瞬間俱滅,千百道拳影變成了一拳,以排山倒海之勢擊向了那靜立虛空的掌心。
“呼啦啦……”掌影卻在這時動了,動得很快,每向前移動一寸,都似乎加強了一分力道,如天網裹向這突來的拳頭。
兩人都沒有退,而是選擇了硬撼。
“砰……”拳勁與掌力轟然相擊,暴生狂猛的氣流,如一道強烈的旋風,向四面八方狂瀉而去。
塵土漫空,枯葉狂舞,花園中的沉悶突然被打破,到處都是濃烈逼人的殺氣存在。
紀空手身形微晃,大喝一聲:“又是一招。”回拳一收,整個人和拳一齊擊出。
他這一招,絲毫不依半點拳路,倒似他自己平空想象出來的一式招法,充滿著個性與想象,讓人根本看不清楚他的拳勢與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