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上城此刻氣氛緊張,街道之上到處可見問天樓的戰士與劉邦的軍士策騎來回巡逡。紀空手找個藉口,擺脫了虞府家丁,轉入了東門口的一條街道。
這條大街非常寬敞,聚集了不少老字號的店鋪,既有糧行、油坊,亦有酒樓、茶館,人氣極旺,很是熱鬧。紀空手觀望片刻,突然拐進了一家專賣生油的作坊裡。
作坊裡有幾個夥計正在忙著榨油出貨,根本沒有人注意到紀空手的出現。紀空手也不理會,徑自來到了後院的一棟樓前,剛要敲門,卻聽得門“吱吖……”一聲開了,吹笛翁便要跪拜相見。
“時間無多,吹笛先生不必拘禮。那日別後,小公主與你們一切可好?”紀空手趕緊扶住吹笛翁道,他對吹笛翁的出現並不感到吃驚,因為這正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
“承蒙公子惦記,我們一切都好,只是小公主前些日子未得公子消息,茶飯不思,心中著急,直到接到了徐三谷傳出的消息之後,這才放下心來。”吹笛翁微微一笑道。
紀空手心中一暖,緩緩而道:“我想她也想得好苦。”他此刻聽到紅顏對自己的這番痴情,令他又想到了虞姬,最難消受美人恩,此時此刻,他的心中正是這種兩難取捨的心境。
“幸好這種相思就要結束了,再過一會兒,公子就可與小公主面對面地談心了。”吹笛翁輕笑一聲,帶著紀空手來到了樓層高處。
紀空手微感詫異道:“當務之急,我們還是儘快想辦法出城。我這套金蟬脫殼之計,只能蒙人一時,時間一長,劉邦自然有所察覺,到時想走只怕就來不及了。”
“公子不必擔心,五音先生已經安排好了一切,萬事俱備,就等你的人一到,我們就可出城。”吹笛翁似乎胸有成竹,不慌不忙道。
紀空手不由大喜道:“五音先生不是已經入川了嗎?他老人家怎地也到了城外?”
吹笛翁道:“他聽說你失蹤的消息之後,便日夜兼程地趕來,後來聽到你為了掩護眾人撤退,而一人留下斷後的義舉,大讚你有情有義之外,還說了一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紀空手聽他說話支吾,微笑道:“你我又不是外人,有何顧忌?”
吹笛翁尷尬一笑,道:“先生道你是一條真漢子,真英雄,卻不是爭霸天下的人物,因為爭霸天下者,絕不應有七情六慾。此話雖說有些刺耳,卻是先生的一片苦口良言,它的確是道出了這權謀相爭的真諦。”
紀空手心中一震,驀然又想到了終張良評點自己的原話,黯然想道:“無論是五音先生,還是張良,這二人都是擁有大智慧的智者,遠見卓識,目力驚人,看人之準,只怕少有人及,他們既然不約而同地認定我絕非是爭霸天下的材料,難道說我真的就與這天下無緣嗎?”
他意志堅強,一生自信,縱然面臨再大的困難,也敢於面對,永不氣餒。但在這一刻,他忽然懷疑起自己來,在心裡面悄然問著自己:“難道說一個人只有做到六親不認,無情無慾,才能成為天下之主嗎?”
他隱隱覺得,這也許有點道理,因為歷代王者,哪個不是自稱自己為“孤家寡人”呢?只有將自己絕情於天下,才能使自己成為與眾不同的天之驕子,這也許就是真正的王者之情。
他繼而想到,以五音先生的文韜武略,權勢財富,足可一爭天下,稱霸江湖,何以他會在自己鼎盛之時,決然退於巴蜀這樣一個彈丸之地,甘心平淡,安於歸隱?難道這一切真的是人們傳說的是為了情而勘破世理嗎?會不會是他早就看到了自己人性中的弱點,看出了自己不是絕情之人,所以才不作這逐鹿中原的非分之想?
“也許五音先生所說是對的。”紀空手喃喃而道,邊走邊想,放眼看到一塊大的平臺出現在腳下,這平臺之上,出現了一個令紀空手感到非常新奇的東西。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個用新竹篾片編織而成的大竹籃,在籃的中央置一火盆,盆裡放有數十斤重的黑油備用。在竹籃的四周,各系一條兒臂粗的纜繩,與一個用真牛皮縫製的巨大口袋相連。紀空手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物事,更不曉得它的用途何在,只是心頭納悶,不明白吹笛翁在這個時常時刻帶自己來此的原因。
“先生在弄什麼玄虛?這倒讓我有些糊塗了。”紀空手看到吹笛翁衝著自己微笑,搔了搔頭,任他機智過人,思慮周密,也想不出箇中玄機。
“我們若要出城,一切就全靠它了。”吹笛翁從懷中取出一塊火石,神秘一笑道。
“靠它?”紀空手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於是抬眼盯視吹笛翁,卻發現吹笛翁根本就沒有開玩笑的成分。
“公子可千萬不要小看了它,這可是先生花費了十年心血才琢磨出來的東西,經過了千百次的失敗之後,終於研究出來的飛行器。”吹笛翁得意地一笑,顯然是為五音先生擁有這般超人的智慧而感到驕傲。
“飛行器?”紀空手更是莫名其妙了:“你是說就憑這些東西可以像鳥兒在天空中飛行,我不是在聽你說夢話吧?”
吹笛翁並不介意,事實上當他第一次看到這種裝置飛上天空的時候,也有恍如一夢的感覺。所以他沒有多言,而是打燃了手中的火石。
“嗤……”火星濺到黑油上,頓時冒出一股濃濃的黑煙,紀空手一不注意,嗆得連咳數聲。
“這……這是……通知……他……他們前來……接應的……信號嗎?”紀空手依然如墜迷霧之中。
吹笛翁笑了笑道:“一時半會,我也說不清楚,只要公子耐下性子等上半盞茶功夫,自然就可以明白我的用意了。”
紀空手臉上露出一絲擔心之色道:“此刻劉邦只怕已經率領人馬對全城展開了大規模的地毯式搜索,一旦被他們發現這裡有異樣的情況,只怕我們還沒有逃離此地,就已經被他們圍得水洩不通了。”
吹笛翁不慌不忙地道:“公子進來之前,可曾有人向你問起過身分?”
“沒有,我簡直是如入無人之境。”紀空手也覺得有些奇怪。
“不過我可以肯定,只有公子,才能享受如此待遇,換作他人,絕對是寸步難行!就這一會兒的功夫,在店鋪裡只怕早已灑滿了香油,不僅地滑難行,而且隨時可以點火燒油,阻住任何人的進入。”吹笛翁說出了之所以要在這個油坊與紀空手見面的原因。
紀空手搖了搖頭道:“火雖然能阻住敵人進入,但也能阻止我們出去。這樣一來,我們豈不是要活活燒死?”
“如果公子真讓這把大火燒死,小公主要我賠命,我就算有九條命也擔待不起。”吹笛翁詼諧地道:“我只想這把火能阻住敵人,為我們贏得一點時間。”
紀空手還要再說什麼,突然“咦……”了一聲,滿臉驚奇。
原來那竹籃裡的火盆燃燒片刻之後,滾滾黑煙順著口袋的袋口灌入進去,使得原本乾癟的真皮口袋漸漸鼓漲起來,形成了一個大的球體,把這個平臺的空間擠得滿滿當當的。紀空手與吹笛翁站在它的身邊,就像是螞蟻與雞蛋之別,大小相差之大,令人咋舌。
“我明白了。”紀空手驚喜地叫道:“利用黑油的熱力與濃煙灌入這真皮口袋,使口袋產生向上的浮力,然後升空,我們就可以像大鳥一樣從天空飛離霸上了。”
“公子果然聰明,竟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窺出道理所在。只是這口袋雖然鼓漲起來,但要讓它產生向上的浮力,還需一定的時間。”吹笛翁顯然聽到了遠處傳來的一陣馬蹄聲與吆喝聲,知道敵人已至,不由臉顯憂色。
紀空手道:“先生所帶的人手只有三五人,要想阻住敵人大隊人馬並不容易,只怕在時間上來不及了。”
吹笛翁道:“這幾個人的任務就是負責放火燒油,然後撤退。劉邦之意在於公子,他們要想脫身並不太難。”頓了一頓,又接道:“若真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還可以阻擋一陣。”
說到最後這句話時,吹笛翁的眼中閃爍出一股複雜之情,紀空手看在眼中,不由大是感動道:“不,你我共同進退,我豈能為了自己個人的安危而置先生於險地?”
吹笛翁淡淡一笑道:“公子是一個至情至誠之人,能為公子做一點事情,一直是我最大的心願,今日這個機會來了,我又豈能錯過?再說了,就算我力拼眾敵,也絕對不是毫無生機,至少還可以見機而退。”
說到這裡,忽然聽到有人高喊:“樓上有人。”接著又聽到一陣:“哎喲,哎喲……”的慘呼之聲,顯然是敵人踩到油上而滑倒。吹笛翁沉聲喝道:“放火!”
“呼……”此聲一出,便見小樓四周頓時燃起一片烈焰,火勢之大,竄出三尺火苗,就連這小樓高層也感到了一股迫人的熱力。樓下一片混亂,傳出刀戈之聲與弦響之音,更有人大呼小叫起來。
與此同時,那巨型口袋的氣體已經充至極限,開始搖晃著離地而起,吹笛翁大喜道:“公子快跳上去,時不待我,勿要猶豫!”
“可是……”紀空手哪裡做得出這等只顧自己的行徑?一時間腳下竟然不動。
吹笛翁急了,一把抱住紀空手,將他放入竹籃上道:“若是兩人都走,重量太大,還需再等一段時間,公子不要再矯情了。”
紀空手心中一凜,知道若再耽擱下去,也許連一個人也離不開這兇險之地,當下哽咽道:“那……那……請……先生……多加保重。”
吹笛翁點了點頭,微微一笑道:“我認識不少的江湖術士,他們都說我不是一個短命的人,公子大可放心。”說完“鏘……”地一聲,拔出了腰間的長劍,接道:“還請公子向五音先生帶上一句話,就說我吹笛翁無論在什麼時候,都絕對不會辱沒我‘知音亭’這三個字!”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心裡已經有了一種不祥的預兆,可是他全然不懼,整個人如一株挺拔的蒼松,眼芒射出,目視著這氣球一點一點地離地而起,漸漸升向天空。
一尺、三尺、七尺……
紀空手望著人在腳下的吹笛翁,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感到了有一種東西緩緩地在心間蠕動,讓他的血脈賁張,讓他的熱淚橫流。
他明白,這種東西叫做“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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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之間,竟然出現了四個紀空手,劉邦心裡一沉,他雖然不知這其中究竟哪一個是真的,哪三個是假的,但他卻知道,紀空手此次出逃,是一個有預謀、有計劃的行動。
他的思維在瞬息之間高速運轉,權衡著自己每一個行動的利弊,在最短的時間內作出了決斷。
“樂白,你率一部人馬守住虞府,其餘的人跟隨本公,火速向西門靠攏。”他不慌不忙地下達著行動指令,神情中帶著一副果斷堅定的作風,讓人不容置疑他判斷的正確性。
當下兵分兩路,劉邦率領一干人馬直奔西門,雖然他沒有把握能夠肯定出現在西門的人就是紀空手,但從西門而去,便是通往巴蜀的驛道。
知音亭既然參與了紀空手此次出逃的行動計劃,那麼他們行動的去向當然是直指巴蜀,即使自己的判斷有誤,但只要截斷了對方迴歸之路,自己仍然有幾分勝算,這便是劉邦趕往西門的原因。
可是等他的人快到西門之時,又接信使來報:“東門城內突然失火,黑煙滾滾,寧將軍已經親率一隊人馬,前往察看!”
劉邦怔了一怔,依然前行道:“此乃敵人聲東擊西之計,這反而說明了紀空手人在西門的可能性最大,傳令下去,調問天樓戰士火速趕往曉關,那裡是敵人入川的必經之路,務必不能讓敵人突破而去。”
他作了最壞的打算,所以才決定派人在曉關阻截,這樣一來,就算紀空手能夠逃出霸上,依然面臨前有伏擊,後有追兵的險境,所謂“打蛇打七寸”,這也算是紀空手的要害之地。
駐守西門的將軍乃是韓信,他聽說劉邦人到,趕緊率部相迎。
“這裡的情況如何?”劉邦一到西門,只見軍士井井有條地進行著出入城門的一切盤查,不覺有些詫異。
他沒有想到出身市井的韓信竟然也懂得指揮部署,雖是初次帶兵,卻已經顯露出他在這一方面過人的天賦,這讓劉邦喜出望外。
對劉邦來說,此時正是用人之際,得一武功高強者易,得一良臣勇將卻難。看韓信帶兵,雖然循規蹈矩,卻別有新意,不落俗套,讓人耳目一新,劉邦心中怦然一動:“此子才堪大用,雖說有些野心,但只要駕馭得當,無疑能夠助我一臂之力。”
韓信迎上前來,跪伏行禮道:“適才確有形跡可疑之人在西門出現,待屬下追上去時,已經不見。後來聽人說道,那人長相模樣與紀空手確無二致,是以才派信使向沛公稟報。”
劉邦臉上一沉道:“如此說來,你並未親見?”
“屬下雖未親見,但職責所在,不敢不稟。”韓信微驚,趕忙答道。
劉邦沉吟片刻道:“依你之見,你看紀空手若要出逃,最有可能會從哪一門出城?”他並無怪責韓信之意,反而向他提出徵詢。
“紀空手狡計多端,所思所想,都非常人可以揣度,屬下雖然與他有過長時間的交往,但是依然難作決斷。”韓信肅然道,其實在他的心中,並非沒譜,但是從自己的利益考慮,他倒情願讓紀空手平安離去,免得兔死狗烹,自己變成劉邦眼中的下一個目標。
劉邦哪裡懂得他的心思?皺皺眉道:“如果連你也這麼說,那麼此人的行蹤的確讓人不能妄加揣測。不過按此人一慣作風來看,只怕他此刻還在城中,而這些人化裝成他的模樣,混淆視聽,無非是疑兵之計。”
韓信點頭道:“沛公所言極是精闢,既然如此,我們只有靜觀其變。”
劉邦看了他一眼,剛要說話,忽然又接信使來報:“寧將軍火速稟告,他已在東城發現了紀空手的行蹤!”
“是否確認此人身分?”劉邦追問一句。
“寧將軍道:此人與知音亭的吹笛翁同時出現,十有八九是紀空手的真身,但是具體如何,有待確認。”那信使答道。
劉邦心頭一震,忖道:“這吹笛翁何時進入城中,可見百密終有一疏。”當下點頭道:“韓信,你隨本公一同前往。”
韓信不敢有半點託詞,只得應允,隨即一聲令下,迅速集結一彪人馬,隨劉邦趕往東城。
劉邦看在眼中,微微讚許,心道:“此子帶兵只有數日,卻已有這般成效,假以時日,只怕必是少有的良將。”
馬蹄得得,揚起漫天塵埃,數百騎士如一陣風般從大街馳過,不過半晌功夫,當先領路的那信使回頭叫道:“就在前面了。”
劉邦抬頭看時,果然見得一股濃煙瀰漫了前方大半條街,煙色渾濁,睜眼見不到十步之遠,只看見有百十人端盆提桶,進進出出,正在滅火。
“這煙火實在古怪,若是無心失火,這煙的顏色何以會這般黑?”劉邦鼻息一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怪了,這煙中怎麼會有一股香油味?”
韓信眼中一亮,道:“這定是人為縱火,依屬下之見,寧將軍的消息並非有誤,紀空手一定人在其中!”他頓了頓道:“只是……”
劉邦見他吞吐不定,忙道:“只是什麼?”
“若是這般,屬下反而有些猜不透紀空手的心思了。他此刻與常人無異,處身火海,兇險至極,豈非與自殺等同?而這紀空手也不是自殺之人,莫非他另有深意?放火只是他的障眼法,真正的用意是想從地下逃遁而去?”韓信想到那一日在得勝茶樓的交戰,明明看到紀空手攜領一幫高手出面,可到了最後,卻只有紀空手一人力拼酣戰,而其他的人就像消失在空氣中,平空不見了,這說明對方在逃遁術上確有獨到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