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深處,有人走出,無聲、無息,就如一個無主的幽靈,從雪上滑過,竟然不著一絲痕跡。
隨著來人湧現的,是一股淡淡的殺氣,無形卻有質,使得這片偌大的密林壓力陡增,空氣如一潭死水,不再流動,變得沉悶之極。
五音先生的眉鋒一跳,感到來者雖然只是一步一步向前滑動,卻如一道偉岸的山樑將傾,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幾乎可以讓人窒息。
五音先生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在他的記憶中,這種感覺在霸上城外的峽谷中,當他與衛三公子相峙而立時,出現過一次;在咸陽的那個小湖湖畔,當他面對不可一世的趙高時,也出現過一次。而現在,他再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這種迫人的氣勢。
這讓他為之震驚,只能說明,來者的武功之高,根本不在衛三公子、趙高這等超一流的好手之下。
江湖上公認,“樓、閣、亭、齋、榭”是五大豪門,而五大豪門的主人,無疑就是當今江湖上公認的絕頂高手,但五音先生始終認為,江湖之大,深不可測,能夠有實力與五大豪門主人相抗衡的,雖然是寥寥無幾,卻也未必沒有。
而眼前的這位,無疑就是其中之一。
雖然在黑暗之中,五音先生根本看不清楚來者的面容,但是透過地上雪光的反射,依稀還是可以看到來人的一些輪廓。當五音先生的眼芒鎖定這條黑影時,突然間,他的鼻間冒出了絲絲冷汗。
他絕不怕來人的武功有多高,也不怕來人的氣勢有多強,但不知為什麼,他的心裡生出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這種感覺之所以讓五音先生感到不可思議,是因為他發現這條黑影像極了一個人,一個根本不可能出現在人世間的人!
這種人通常指的都是死人,而死人是絕對不會起死回生的,可是當五音先生看到這條黑影的時候,他已經開始懷疑這種結論。
因為這條黑影像極了衛三公子,也許,他本來就是!
五音先生心中的驚駭無可形容,他的手心緊握,已經放在了腰間的羽角木之上。
“羽、角”乃是音律之名,五音先生喜好音律,是以自創出一種樂器,乃是用雪山千年寒木製成,取名羽角木。這種木質之硬,可比玄鐵,被五音先生視作至愛神兵,只是現世以來,從未一用。而今他的手卻放在其上,由此可見,來者的出現令五音先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驚,甚至是恐懼。
難道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鬼魂索命一說?如果沒有,這眼前的詭異又如何解釋?
但是五音先生就是五音先生,一驚之後,驀然大笑起來。
“你是何人?竟敢在老夫面前裝神弄鬼!”五音先生沉聲喝道。
來者已在五音先生身前十丈處站定,沉默良久,方才冷冷地道:“我從不裝神弄鬼,因為我是衛三!”
“你還說你不是裝神弄鬼,衛三公子早已自殺而亡,你又從哪裡冒出來的,竟敢自稱衛三?”五音先生的心神已定,靜若止水。對他來說,無論對方是真是假,都絕對是自己的一大勁敵,稍有不慎,自己的一世英名便會毀於一旦。
“衛三公子的確死了,但衛三少爺還在,我本就是衛三公子的一個影子,他若不死,衛三少爺就不會現身於江湖。”衛三少爺冷漠地道,口氣中不帶一絲感情。
“你是衛三公子的影子?”五音先生有些疑惑,因為這衛三少爺的長相比之衛三公子,簡直如同一轍,幾可亂真,這不由得讓人聯想到這二人之間的關係。
“你感到奇怪嗎?其實一點都不怪,因為我和他本就是一對孿生兄弟,又湊巧生在了問天樓衛家。”衛三少爺的話中似乎透出了一絲傷感。
“這是萬幸呢,還是大不幸?”五音先生顯然感到了衛三少爺這種過於冷靜的可怕,是以一經捕捉到他情緒上的些微變化,旋即加以利用。
但是,他失望了,因為衛三少爺的回答就像是一個掉線的木偶,理智得如設計好的程序。
“無所謂幸與不幸,這只是命,上天註定的命運。”衛三少爺淡淡地道:“誰叫我們的父親是上一代的問天樓主呢?”
他如寒冰般的眼芒從五音先生的臉上移動了半尺,望向他身後深邃無限的蒼穹,喃喃接道:“所以我們一生下來,就註定了不能如常人一般生活。在我們弱小的肩上,不僅擔負著振興問天樓的重任,更要去努力完成衛國復國的大業,這對一個剛剛懂事的孩童來說,可想而知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五音先生的心中一顫,幽然嘆道:“這種惡夢我也有過,或許這就是每一個生在豪門的男兒必須承受的壓力吧。”
“但是——”衛三少爺的臉上依然一片死色,但眼神中閃出一絲悲憤道:“你與衛三公子的痛苦僅限於此,而對我來說,噩夢僅僅才開始。我記得在我十三歲那年,當我學藝有成之際,家父將我叫到身邊道:‘你既然是我的兒子,就必須要作出犧牲。’我驚問道:‘為什麼?’家父道:‘不為什麼,因為家族需要你作出犧牲。’他沉默了一會,才最終告訴我,問天樓既然是五大豪門,又是衛國復興的希望,就必須要有一種全面的運行機制,以作應急之需。而這個計劃,就是要我在問天樓之外另行建立起一個組織,隱身於問天樓之後,當問天樓出現危機的時候,我就將挺身而出,收拾殘局。”
“那要是問天樓一直正常的運行下去呢?”五音先生心中一驚,顯然沒有料到問天樓處心積慮,還暗藏了這麼一手。以他知音亭如此廣博的情報網,尚且對這個隱形組織一無所知,可見其保密的程度,的確到了讓人吃驚的地步。
衛三少爺淡淡地道:“這也是家父之所以要我作出犧牲的地方。假如問天樓運行正常,我就永遠只能等待下去,默默無聞,終老此生。而且我這一生,都得為可能出現的那一時刻準備著,不能有任何的懈怠。當衛三公子在江湖上享受盛名與榮耀的時候,我卻只能躲在他的身後,去品味那份苦守的孤獨與寂寞。”
“所以你才會說,你是衛三公子的影子?”五音先生道。
衛三少爺沉默半晌,悠然道:“不過,老天總算待我不薄。它也許看到了我的努力,所以就讓衛三公子死去,給了我這麼一個出頭的機會,讓我站到了當世第一流的武者面前。”
五音先生笑了,雖然衛三少爺的出現不僅突然,而且可怕,但是五音先生卻夷然不懼,因為在他的身上,始終有一股傲視天下的豪氣,更有一份對自己武功的強大自信。
“即使你站到了老夫的面前,也未必就有把握能贏得了我。”五音先生臉上多出了一絲不屑之色道。
“我從來就沒有狂妄到憑一人之力就想將先生拿下的地步!”衛三少爺終於第一次露出了笑臉,只是面部肌肉僵硬,十分猙獰難看,又道:“在我的身後,是從來無名卻實力非凡的‘影子軍團’,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也許你從來沒有聽說過其名,但只要他們出手,你就很難忘記他們,因為他們的武功不僅高強,更有一種無畏的精神與挑戰王者的勇氣!”
他拍了拍掌,只見整個密林的四周,頓時在無聲無息之中冒出了數十個猶如幽靈般的人影。他們也許專門修練過一種近似龜息的呼吸之法,是以連五音先生這樣的高手尚且一無察覺,但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是名符其實的“影子”。
殺氣如這些影子般時隱時現,直到這時,五音先生才感到心頭多出了一股讓人難以忽略的壓力。
不過,他只感到了壓力,依然不見恐懼,他還有樂道三友這些忠誠的戰士可用於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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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空手沒有出手。
之所以沒有出手,是在等待著一個最佳的出手時機。
他始終認為,高手與庸手的區別最重要的一點,就在於時機的把握上,一個好的出手時機,可以讓你平添三分威力。
幸好這種等待並不需要太長的時間。
“叮……叮……叮……”
殿外傳來三聲清脆悠長的磬響,傳入主殿,唸經聲倏然而止,殿內的和尚開始魚貫而出。
就在這時,紀空手出手了!
他的飛刀振出,發出一聲刺耳的厲嘯,破窗而入,按著他事先設定的路線如電芒般行進。
“呼……”刀破入虛空之中,帶動起一股強勢的氣流,向兩邊的燭火疾射而去……
“撲撲……”之聲瞬間響起,刀風過處,燭火俱滅,主殿頓時變成了一個暗黑世界。
“呀……”修行再好的和尚,也不可能抵受這突變帶來的驚嚇,早已亂嚷起來,腳步紛沓,再也沒有了先前誦經時的那份從容。
“大家不要亂,守住大鐘,不要讓敵人有機可乘。”殿中傳來那位卞將軍的聲音,臨危不亂,頗具大將風範,可惜的是,他的反應還是太遲了一些。
紀空手就在飛刀出手的剎那,整個人亦如箭矢標前,朝大銅鐘的方位疾撲過去。
他已經算準殿中人從熄燈之時再到燃燈,最快也需要十息的時間,這個時間雖然短暫,但對他來說,已經足夠。
當他的身體滑翔於虛空之時,不由得不為自己這漂亮的佈局感到得意,主殿中雖然也有幾位不俗的高手,但在這混亂的黑暗當中,誰又能想到有人正在混水摸魚?
他甚至覺得,這一切似乎來得太容易了,並非他想象中的那般困難。
紀空手撲到大銅鐘前,沒有絲毫的猶豫,手臂鼓出一股大勁,震破鍾沿下的一塊石板,然後從縫隙中插入手掌,穩穩地將大鐘托住。
入手處已能感到千斤墜力的存在,若換在以前,紀空手絕對不相信憑一人之力就可將這千斤重物移開,但此刻的紀空手,對自己的補天石異力充滿了無比的自信。
當真氣在大小周天瞬間運行一週之後,紀空手明顯地感到了手上的力度在加強,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全身的勁力陡然在掌中爆發。
千斤銅鐘隨之而起,隨著掌力的上託,已經裂開了一個尺高的縫隙。
一寸、兩寸、三寸……
千斤銅鐘已然傾斜,倒扣的鐘口正一點一點地隨之顯現。
一聲佛號伴著衣袂拂動之聲,在紀空手的身後驀然響起,兩道驚人的殺氣如狂飆般飛速撲來。
這兩股殺氣來得如此突然,事前毫無徵兆,簡直出乎紀空手的意料之外。
他在未入主殿之前,就對主殿中的守將發出的氣息有所瞭解,並未發現可以對他構成威脅的高手藏身其中,但是出於一時的疏忽,他漏過了對殿中那些誦經和尚的注意。
正因如此,當這兩股殺氣迫來之時,紀空手雙手託鍾,面臨兩難選擇。
要麼放棄,要麼拼著硬受敵人勁力的風險,掀開銅鐘,奪走取寶之道。這兩種選擇都非上上之策,但紀空手必須在瞬間作出自己的決斷。
在這一剎那間,紀空手的心裡陡然生出了一種怪異的感覺。
這種感覺,近似於直覺,是他的功力在達到某種層次之後自然流露出來的對危險的敏感度。紀空手的心中立生煩躁。
他幾乎可以認定,自己正陷入一個精心佈置的殺局之中,雖然身後的殺氣來勢洶洶,但真正的殺機似乎不在他的身後。
他無法尋找到這股殺機的來源,這只是他的一種直覺,甚至無法判斷出這股殺機的大致方位。他只知道,這股殺機就像是一條蟄伏洞中的毒蛇,不動則已,一動致命,這讓他陷入被動。
紀空手只能深吸一口氣,讓異力在充盈的狀態下遍遊全身,使得全身的肌體完全處於最佳的應戰狀態中,以防突變。
“嗤……嗤……”兩道劍氣已然強行擠入了紀空手佈下的七尺氣場之中,這般迅疾的劍勢,留給紀空手作出決斷的時間已然不多。
在這緊要關頭,紀空手暴喝一聲,勁力如洪流瀑發,驀然掀開了千斤銅鐘。
同時他的人以飛箭之勢射向鐘口所覆蓋的地面。
“叮……叮……”兩聲清脆的聲響,是劍及鐘面傳出的聲音,紀空手躲過身後雙劍的襲擊後,手如鷹爪般抓向了銅鐘所罩的地面。
沒有!什麼都沒有,甚至連灰塵都沒有!
紀空手心中倏然一驚,就在這時,他的頭頂上突然有空氣異動。
一股至寒至烈的劍氣竟然來自於銅鐘之內,當這股劍氣漫入虛空時,連紀空手的心裡也產生出一股莫名的悸動。
這才是真正的殺局!也是敵人佈下這個殺局的關鍵所在。如果他們要殺的人不是紀空手,也許他們真能成功。
可惜,他們遇上的是紀空手!
紀空手的武功與智慧已經漸漸被世人所知,但他在危險面前表現出來的機變之術,遠比他的武功與智慧更具說服力。雖然這一劍的確突然、精確,幾乎達到了刺殺的極致,但紀空手的反應之快,肯定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因為他在敵人出劍之前,已經預知了危機,而這一切全拜他抓向地面的手竟然不沾一塵所賜。
這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細節,很多人甚至會將它忽略不計。但紀空手卻正是從這個小細節中,看出了一個可以決定生死的問題。
千斤銅鐘倒扣於地已有多年,就算它不是積滿灰塵,也不至於乾淨到一點灰塵都不存在。但事實上正與此相反,那麼就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這銅鐘並非一成不變地靜扣於此!在此之前,已有人來過,否則鍾底絕不會如此乾淨!
聯想到曾經出現在自己意識中的那股殺機,加上這意外的發現,紀空手得到的第一反應就是:真正的殺機隱藏在這大銅鐘下!
所以他搶在敵人之前作出了應對之策,身子突然旋空,沿著開口的銅沿滑轉一圈,來到了銅鐘之後。
他這麼做,只是躲過了來自大鐘之內的絕殺,並不意味著他就安全了。事實上他的人一出銅鐘,銅鐘之外的那兩股殺氣已如毒蛇般緊緊附隨。
直到這時,紀空手這才明白自己落入了劉邦設下的圈套之中,因為這三個刺殺者的身手之好,絕非是想象中的弱手,而且他們之間的配合非常默契,顯然是經過精心策劃的一次行動。
“上當了!”紀空手的心裡不得不承認自己又被劉邦騙了一回。照理說,吃一塹長一智,以紀空手的聰明,應該可以避免此類事情的發生,但是這一次劉邦的演技實在逼真,加上這取寶之道對紀空手實在是太重要了,以至於一時不察,落入陷阱。
在紀空手看來,以劉邦現在手上的這點實力,根本無法與他們抗衡,正因為有了這種輕敵的思想,才使劉邦的陰謀得以得逞。
此刻紀空手心如明鏡,已經洞察了劉邦的用心所在:對方就是以取寶之道作餌,然後將自己與五音先生置於死地!
想到這裡,紀空手再不猶豫,“鏘……”地一聲,拔出了久未出鞘的離別刀。
刀已在手,寒芒乍現,主殿上彷彿多出了一股驚人的壓力,充斥著每一寸空間。
“呼……”紀空手以最快的速度出手,截住了迎面而來的兩道劍鋒,一振之下,將敵人逼退數步。
他這一刀幾盡全力,是以敵人連退數步之後,一時間竟沒有再撲上,顯是被紀空手悍勇的刀氣迫得氣血翻湧,心神不定。
主殿中出現了剎那間的寧靜。
就連藏身銅鐘之內的那名殺手也悄無聲息,企圖藏於暗處,再尋良機。
“嚓嚓嚓……”幾聲火石撞擊,重新點燃燭火,紀空手環目一看,不由色變。
只見殿內殿外,已經設下了三層包圍圈,最靠近自己的一層,當然是這三位配合默契、出手無情的殺手;其次一層,則是剛才還在誦經作課的數十名和尚。當他們放下木魚,亮如兵刃的時候,沒有人會感到滑稽,反而覺得他們本就是超度別人的大師,惟一的不同是,真正的和尚是超度人上天堂,而他們是超度人下地獄。
這數十名和尚看似隨意而站,其實擺下的卻是一個“無天陣”。這種陣法適用於小規模的戰爭接觸,後來在江湖有識之士的慧眼下,加以改良,變成了當今江湖七大陣法之一。此陣防守嚴密,一經發動,難以被人突破,只是在攻擊方面,略有不足。
但這種弱點並非不可彌補,劉邦顯然預見到了這個問題,是以第三層包圍圈他佈下的是一排弓弩手,這些弓弩手不僅射術精湛,經驗豐富,而且體內都有不凡的真力,用之於射術之上,無疑大增威力。
而紀空手一人站在主殿的中心,赫然已成為眾人的目標。不過,他很快從震驚中平靜下來,長刀在手,夷然不懼!環境越是兇險,反而越能激發他的鬥志與勇氣。
這種人也許是這個世界的另類,他似乎早已超出了人類的範疇,但正因為這個世界上有了這一類人,才使得整個世界變得精彩絕倫,變得激情四射。而這一類人,通常就是人類所下定義中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