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增一臉肅然道:“匹夫再勇,不過能敵十百,將帥有謀,則可敗敵千萬。以一個匹夫的性命換取敵將之命,在這種大戰將即的時刻,無疑是穩賺不賠的交易。如果大王將勇士的性命看得比名將還重,那麼大王應該面對的是江湖,而不是天下。”
項羽一怔之下,驚道:“先生何出此言?”
范增的眼芒深深地鎖定在項羽的臉上,緩緩而道:“能成霸業者,無不精於取捨之道,有取必有舍,有舍必有得,縱觀天下諸事,無不如此。大王既然有意逐鹿天下,就應對取捨之道有深刻的瞭解,這樣才能終成霸業!”
項羽的臉色變了一變,肅然道:“這倒要請教先生。”
“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沒有成千上萬戰士的屍骨作為代價,就難以造就出一代名將,真正的名將總是在血與火的洗禮中誕生出來的,既非靠天賦,也不會僥倖可得。既然如此,那麼有數十人的傷亡又何必耿耿於懷呢?想當日大王在新安一戰,不是在一夜之間殺盡了二十餘萬秦軍士卒嗎?若沒有當日這種冷血無情,大王又如何能夠擁有今日的輝煌呢?”范增不慌不忙地道,平靜的語氣中透著一股深入人心的煽動。
“可那是面對敵人,而這一次折損的是我流雲齋中難得的精英高手,就算有十七名齊軍將領殉葬,本王又怎能淡然置之,心安理得呢?”項羽搖了搖頭道,想著自起事以來,流雲齋中的上百高手追隨自己,走南闖北,西征東戰,雖然許多人建立了赫赫功勳,但隨著激烈的戰事頻繁爆發,這些年來死的死,傷的傷,已經所剩無幾。
項羽深知,自己能夠號令諸侯,開創霸業,成就今日的輝煌,在很大程度上與自己身為流雲齋閥主是大有關聯的,正因為他在江湖中擁有至尊的地位與深厚的背景,才使得他能登高一呼,四方響應,凌駕於無數諸侯之上,呼風喚雨。
所以,流雲齋中的每一個高手都是他根基中的一部分,正因為有了他們的存在,項羽才能迅速崛起。一旦根基不穩,他也許就會在這亂世之中不堪一擊。
但范增卻是從戰爭的角度上和他談論取捨之道,所說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所謂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即使這些死者都是流雲齋中的高手,大王也無須對他們惋惜不已。死對他們來說,其實是一種榮幸,否則大王又何必豢養他們呢?正所謂‘士為知己者死’,他們也算是死得其所。”
項羽默然無語,半晌才輕嘆一聲道:“死者已矣,多說亦是無益,還請先生說出奇兵之計吧。”
范增猶豫了一下,這才緩緩而道:“我所說的奇兵之計,其實是要借重陳餘、彭越這兩股敵對勢力,只有在他們連戰連捷的情況下,此計方能奏效。所以我請大王速速下令,命令三軍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對城陽的合圍,不出十日之內,我料算齊軍必敗,田榮必亡!”
項羽的眉然一跳,喜上眉梢道:“此話當真?”
“軍中無戲言。”范增手捋花白鬍須,淡淡而笑道:“我若沒有十足的把握,焉敢在大王面前說這般話?”
項羽湊耳過去,聽范增細說計謀,到最後,已是笑臉綻開,道:“先生不愧是本王最為賞識的謀臣,能得先生指點迷津,何愁霸業不成?”
“不敢。”范增頗為自得地連連擺手道:“這不是范增之能,而是天助大王成就霸業!”
頓了一頓,他又接道:“不過,微臣還是有幾分擔心,不得不向大王提醒一二。”
項羽“哦”了一聲,目光中多出一分詫異道:“先生有話儘管直說。”
范增眉間隱生憂慮,道:“城陽一戰,只要我們按計施行,似無大礙,所以田榮並不是我所擔心的人,微臣最擔心的是,倘若此刻漢王趁機東進,攻我西楚,只怕會令我軍陷入兩線作戰之境。”
項羽聞言之下,不由笑出聲來道:“先生多慮了,本王其實早就對劉邦此人有疑忌之心,是以才會將他逼往巴、蜀、漢中三郡,讓他在南鄭稱王。巴蜀地勢險峻,道路難行,昔日尚有棧道可以出入關中,偏偏這劉邦為了向本王表明沒有東進之意,又自毀棧道,使得這東進出師就更加難以實現,先生又何必顧慮?”
范增聞言眉頭一緊道:“棧道雖毀,卻可以重建,倘若劉邦真有東進之心,縱無棧道,他又何嘗不能進入關中?如果微臣所料不差,劉邦當日自毀棧道,其本身就有迷惑大王之意。”
項羽初時不以為然,聽到最後一句,心中也不由得重視起來,道:“先生所言確是有理,不過當年本王也料到劉邦必反,終有東進之日,所以才會封章邯為雍王,司馬欣為塞王,董翳為翟王,讓這三位大秦舊將為我鎮守關中,阻擋漢王,以防劉邦將來出兵。這三王所轄兵力共有數十萬之眾,就算劉邦攻入關中,只怕這勝負也難以預料。”
范增搖了搖頭道:“大王高看了章邯等人的能力,就不該低估劉邦的實力。想當年他與大王約定,誰先攻入關中,誰就在關中稱王,他只以區區十萬兵力就勢如破竹搶在大王之前進了關中,可見此人文韜武略,皆非常人可及。以章邯等人作為阻擋他東進的屏障,只怕並不牢固,還請大王早作籌劃。”
項羽將信將疑,雖說他的心裡並不以為劉邦的漢軍可以在沒有棧道的情況下進入關中,並且輕鬆擊敗章邯等三王的軍隊,不過他對范增一向敬重,也相信范增的擔心有一定的道理,沉吟半晌道:“就算劉邦要東進出兵,他也未必會選擇這個時機!他應該可以預見到,田榮的軍隊絕非是本王的對手,一旦待本王平息齊國之亂,再回師對付他,他只怕連漢中也回不去了。”
范增心中一急,聲調不免高了一些:“如果劉邦真有東進之心,他就絕對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因為他的心裡非常明白,若想與大王爭霸天下,單憑他一人之力是無法抗衡下去的,惟有讓大王兩面作戰,他或許還有一線勝機。”
說到這裡范增冷然一笑,續道:“以大王豐富的閱人之術,應該不難判斷劉邦是忠是奸吧?”
項羽冷笑道:“他若是忠,又怎會與本王去爭奪夜郎的銅鐵貿易權?有了銅鐵,兵器自然就有了保障!他倘若安於現狀,又要這麼多的兵器來幹什麼?”
“既然如此,大王還猶豫什麼?”范增拍掌道。
“本王不是猶豫,是在等一個消息,只要有了消息傳來,本王才能決定下一步的動作。”項羽淡淡一笑道。
這一下輪到范增心生詫異了,道:“消息?什麼消息?”
項羽的臉上露出一絲詫異的笑意,隨著臉上肌肉的抽動,倍顯恐怖,冷然而道:“他決定劉邦的生死!”
說到這裡,他的眼芒已透過窗戶,望向那西邊天際下的一朵烏雲,眼芒凜凜,似乎想看到那朵烏雲下正在發生的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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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長老,你沒事吧?”在“醉死人”酒樓對面的一幢高樓上,站著三個人,他們正是亂石寨的三位首領:陶恩、宗懷與古廣。
紀空手乍聞此聲,心中陡然一驚,放眼望去,頓生詫異。
他之所以感到有些詫異,是因為他知道眼前這位陶恩是誰。而宗懷與古廣是否是其真名,他卻不清楚,但紀空手仍十分確定陶恩只是他的化名。
這個人不是別人,竟然是趙高相府的總管趙嶽山。
這實在是一個讓人感到意外的答案,因為誰也不會想到,曾經橫行一時的入世閣門人,居然投靠了項羽的流雲齋。
紀空手一怔之下,似乎為這個結果感到驚訝,不過細細一想,又覺得合乎情理。
對於趙嶽山這幫入世閣門人來說,隨著趙高的倒臺和死亡,他們也失去了往日的威風與靠山,多年養尊處優的生活以及在人前橫行霸道的作風使得他們很難再回歸到那動盪的江湖,為了繼續能保持著這種生活,更好地生存下去,投靠更強的勢力對他們來說無疑是明智之舉。
而項羽進入咸陽之後,已經開始確立了他的霸主地位,隨著事態的發展,他也急需一批人手擴張他的勢力與實力,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入世閣被流雲齋兼併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
劉邦當然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並不感到有太多的詫異。他感到吃驚的是,這三百七十人所表現出來的戰力似乎超出了他的想象,要想在今日成功突圍,只怕要遭遇一場前所未有的惡戰。
無論是紀空手,還是劉邦,他們都表現得十分冷靜,因為他們非常明白,只有保持冷靜的心態,才能審時度勢,選擇出最佳的時機突圍。
華艾並沒有回答趙嶽山的話,甚至沒有看他一眼,只是緩緩地抬了一下手,表示自己絲毫無礙,而他那鋒銳如刀的眼芒,正緊緊地盯著樂白的臉。
樂白的心中有幾分駭然,在剛才的一擊中,他雖不落下風,但還是受了一點輕創。打量了一眼站在眼前一丈開外的華艾,他的語氣變得有些凝重地道:“矛神之矛,果然名不虛傳。”
“你也不差。”華艾淡淡一笑,刻意想裝出一種悠然,但胸口處的氣血不斷翻湧,令他的眉睫都在輕微地顫動著。
樂白眼見形勢對己不利,心中更生好戰之心,昂然挑戰道:“你我既然棋逢對手,何不再戰數百回合?”
華艾身為這次行動的指揮者,本應置身局外,坐鎮指揮,可偏偏他是一個非常自負的人,對自己的長矛抱有莫大的信心,當然不想在人前示弱,冷然應道:“既蒙相約,敢不從命?”
他此話一出,有兩人便在心中叫了聲:“好!”
這兩人正是劉邦與紀空手,雖然目前的形勢對他們不利,但只要樂白能夠拖住華艾,他們就可以贏得時間,贏得戰機。
此時天色漸暗,一旦到了天黑時分,就是他們突破重圍的最佳時機。
樂白當然也看到了這一點,所以毫不猶豫地踏前一步,道:“我一向對自己的劍術相當自負,浸淫其中多年,偶有所得,曾經自創出‘鍾馗滅鬼鐧’,雖為鐧名,實則劍法,共有十三式,願意與君共賞之,請接招吧!”
華艾微微一怔,這才明白樂白是將自己比作了陰曹地府中的小鬼,不由勃然大怒。
然而他心中雖怒,卻並不因此而自亂陣腳,反而收攝心神,冷然一笑道:“我倒想看看,你我之間最終是誰會變成死鬼一個!”
話已至此,長街頓歸靜寂。
這兩人無疑都是殺人的高手,所以他們比別人更會把握時機,而且他們深知,時機的到來總是非常突然,來去如風,稍縱即逝,惟早有準備的人才能緊緊將之抓住。
因此,他們在相持中凝神以對。
樂白心裡清楚,這種僵持的局面拖得越久,形勢對己就愈發有利,所以他的長劍懸空,卻並不急於出手,只是將目光緊緊地鎖定在對方凜凜生寒的矛鋒之中。
在這靜寂之中,華艾才感覺到了自己的衝動。他應該退到己方的陣營之中,然後再對這些自己眼中的獵物展開最無情的殺戮,可眼前出現的這種局勢,顯然是放棄了自己所擁有的優勢。與樂白一爭高下,無論怎麼說,這都非明智之舉。
無論是後悔也好,還是自信亦罷,華艾已經無法再退。戰,已是無條件的,必須進行。
長街的上空再一次起風,徐徐而動的,是充滿了殺機的氣流。
樂白的衣袂無風自動,如翻飛的蝴蝶,煞是好看,但只有華艾才能感受到這美麗之中夾雜的無盡壓力。
兩人身形未動,卻在蓄勢待發,彼此之間都很難在一瞬之中尋找到可以攻擊的契機。通過剛才的交手,他們相互間已認識到了對方的可怕,所以沒有人敢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妄動。
對峙在靜寂中延續,無論是樂白的目光,還是華艾的眼芒,都如鋒銳的刀鋒般在虛空中悍然相接,磨擦出火藥味很濃的火花。
雙方根本沒有迴避,而是迎目對視,都想在對方的眼眸中讀懂一些什麼。
紀空手與龍賡相視一眼,皆在心中暗吃一驚,他們的目力已可躋身天下一流,當然知道在這沉寂的背後,將隱藏著非常可怕的一擊。
這就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那種驚人的沉悶,可以讓人的神經緊張至崩潰。
就在這時,華艾終於動了,並非妄動,而是按照一定的節奏和一種奇怪的韻律在動,緩緩地向樂白逼去。
他若想打破目前這種對峙的僵局,當然首先要打破兩人之間的距離平衡。這種距離的變異雖不明顯,但只要有一點小小的異動,都能讓承受者感到最大限度的壓力。
樂白沒有動,只是握劍的大手緩緩收緊,青筋隱現,有節奏地躍動。
不可否認,華艾這出手前的過程給予了樂白在心理上的障礙,更壓制了樂白心中的自信。但對樂白來說,大戰前的緊張是避無可避的,不管你怎麼忽略它,它都真實存在。他需要做到的,就是控制自己,掌握先機,絕不能讓華艾輕易地得到出手的機會。
誰都可以看出,這絕不是三百回合的大戰。
它的整個過程也許就只有一招,時間之短,僅在一瞬,仿若流星劃過天際。
夜色很淡,如風般滲入這段空間,這段距離。
突然,一陣“噼哩叭啦……”的暴響傳入長街四周,一排排燃起的火把如一束束小小的光源,彙集一處,將這夜色驅走,亮如白晝。
華艾一直在等,就是在等著這燃燈的剎那,因為他心裡明白,光線在剎那間的變化足以讓人的眼睛出現短暫的錯覺,甚至是幻影,而這,才是他出手的最佳時機。
所以,在燈火亮起的同一剎那,華艾的手臂一振,從他的長矛鋒尖處湧出一道炫人眼目的光環,光線之強,猶如閃電,直逼向樂白緊盯著自己的眼芒!
樂白心中駭然,放眼看去,只有一圈光環,由遠及近,由小變大,在推進的過程中,不斷地衍生出無數光環,重疊一起,如一管圓筒般套向自己。那光環綻射出萬道光芒,發出高壓電流般的殺氣,籠罩了整個空間。
如此霸烈的氣勢,簡直讓人無可匹御。
樂白也不例外,卻沒有退。
在對方如此強悍的氣勢下選擇退避,只能是一敗塗地,惟一的機會,就是迎頭面對。
於是樂白厲嘯一聲,手中的長劍頓生一串串寒芒,繞著劍身疾走飛揚,在凌空處向光環的中心深處直刺而去。
面對如此奇玄之景,眾人無不驚詫莫名。
紀空手甚至在心中問著自己:“假如我是這局中之人,將如何應付?”
他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這隻因為他僅是一個局外人,根本無法體會到這種殺局中的玄妙感覺。
就連樂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劍鋒會刺向何方,他只是憑著直覺,賭了這麼一把。
這是一場豪賭,一個不可避免的賭局,賭的是自己的生命,更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榮譽,人生豈非就是一場賭局。
對於樂白來說,在這一剎那間,他已無畏於死亡,只是深深地感受到了其間無窮的刺激與快感,並且因此發揮出了他體能的極限。
正因為這是一場無法預料的賭局,所以才會讓人產生懸念,而懸念總是讓人期盼,讓人著迷。
“叮……轟……”劍芒劃過長空,與矛鋒在光影中悍然相接。
這至少證明,樂白的直覺並沒有欺騙他。
氣流如颶風般狂卷,長街猶如汪洋中的一葉小舟,飄搖不定,震顫不已。
兩條人影在狂瀉的勁風中翻飛。
在長街的中心,裂開了一道長達丈餘、深有半尺的圓洞,切劃整齊,弧度完美,就像是閃電驚雷的傑作。
這一擊的威力,超越人力,驚天動地。
狂擺的火焰扭曲出無數個大小不一的幻影,更讓這暗黑之夜變成了一種玄奇的魔幻空間。
華艾連連滑退,雙腳已深入地面的青石寸餘,在上面留下了兩行清晰的足跡。他這一生之中,便用“光影魔矛”不過數次,無不全勝,想不到樂白竟然硬接了一記,猶能不死。
這似乎是一個奇蹟。
不過,就算樂白不死,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一劍擊出,正好與華艾隱藏於光環之後的矛鋒相對,那種如海潮般洶湧的氣柱透過劍身傳來,使得他全身一震,整個人如跌飛的風箏般倒拋出去,滑飛於半空之中。
“噗……”一道鮮紅的血雨隨著他跌飛的軌跡而下,染紅了半空,樂白只感到胸中有如刀割,汗水滲透了衣衫,整個人便似虛脫了一般。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兩條人影驀然閃出,一條衝向樂白,伸手將之接住,而另一條身影猶如箭矢般直撲華艾的面門。
接住樂白的人是劉邦,他似乎沒有料到有人也會有這個時候撲出,更沒有料到這人竟是陳平的貼身護衛龍賡!
他的心裡似有一種茫然,更有一種期盼。在他的內心深處,也很想知道這人的劍法到底如何,是否能對自己構成威脅?
他想得很遠,從來都是防患於未然,他不希望自己一點小小的疏忽而影響到自己的霸業。
是以,當龍賡在飛衝之下拔出長劍時,他並沒有出言阻攔。
劍出半空,隱發龍吟。
衣袂飄飄,此刻的龍賡,猶如飛行於九天之外的蒼龍,人劍合一,在滑翔中漸成勢不可擋之勢。
如此飄逸的劍法,如此飄逸的人,當劍與人在這形同魔焰的光線下若夢般虛幻莫測、瀟灑如風時,誰又識得這幻影之後的殺機已如兇獸般蟄伏著?
華艾在火光中閃爍不定的臉容有一種說不出的蒼白,面對這驚天動地的一劍,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心中的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