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邪臺在琅邪山頂。
琅邪山在大海之濱。
綿延百里的山脈橫亙於平原之上,使得山勢愈發險峻,密林叢生,的確是一個可容人藏身的好去處,更是一個易守難攻的絕妙之地。
田橫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所以才會選中這裡來作為他起事的地點。在經過了非常周密的佈置與安排之後,琅邪臺已成為他抗楚的根本之地。
在短短的數天時間裡,從齊境各地聞訊趕來的舊部已達萬人之數。在扶滄海的大力支持下,琅邪臺上不僅有充足的糧草,更有一批綿甲兵器,足夠讓五萬人使用。
五萬人,是田橫起事需要的最起碼的兵力,只有達到這種規模的兵力,才足以保證攻下一郡一縣。按照目前的這種勢頭,只要再過半個月,這個數目並不難湊齊。
不過要想得到五萬精銳,著重在於整編人員,肅清軍紀,配以有素的訓練。這一切對於田橫來說,可以說是出自手上,並不陌生。有了幾位將軍的輔助,使得琅邪臺上一切都顯得井井有條,緊然有序。
而扶滄海與車侯所帶的一千餘名洞殿人馬,其主要職責就是負責琅邪山的安全,嚴防奸細的透入,並對前來投靠的齊軍將士給予周到的照顧。
自項羽率部攻克城陽之後,不僅焚燒齊人的房屋,擄掠齊人的子女,而且殺戮無數,犯下累累暴行,引起齊人公憤。所以當田橫登高一呼,重豎大旗之後,消息傳開,不少跟隨田榮的舊部蜂擁而至,使得這一向清靜的琅邪山熱鬧不少。
琅邪山腳下的琅邪鎮,本是一個僻靜的小鎮,不過數百戶人家,一向冷清得很,可是在這段時間裡,卻變得一下子熱鬧起來了。
這隻因為,它是出入琅邪山必經的一個路口,每天總有一大批百姓和江湖人出入其中,想不熱鬧都不行。
在鎮口的一家酒樓裡,坐滿了一些遠道而來的江湖客,這些人既不同於投軍的百姓,也不同於歸隊的齊軍舊部,他們都是從遠道慕名而來,其中不乏有武功高強之士,絕大多數都是來自於江湖的抗楚志士。
他們之所以呆在這家酒樓裡,是因為這是全鎮上最大的酒樓,坐個五六十號人也不嫌擁擠;還因為在這家酒樓的門外,寫了一行大字“江湖好漢,入內一坐”。
他們既然自認為自己是江湖好漢,當然就沒有理由不進入坐坐。何況裡面管飯、管酒,再泡上一壺濃濃的香茶,那滋味倒也讓人逍遙自在,說不出的舒服。
也有一些閱歷豐富的老江湖,踏入門來就問掌櫃,這才知道原來這是山上定下的一個規矩,為了不埋沒人才,凡是自認為身手不錯的好漢都可進樓歇息。到了下午時分,山上便來一幫人,對樓中的每一個客人逐一考校,擇優錄用。
當然,這其中也不乏有濫竽充數者,不過,大多數人都心安理得地享用這種待遇,而且,信心十足地等著山上來人。所謂真金不怕火煉,沒有幾下子,還真沒有人敢跑到這裡來混吃混喝。
這不,午時剛過,又進來了十七八個江湖豪客。可奇怪的是,他們明明是一路而來,但一到鎮前,就自動分成三路,相繼進了這家酒樓。
第一撥人只有兩位老者,個子不高,人也瘦小,一進門來,眼芒一閃,誰都看出這兩人都是不好惹的角色。
他們走到一張靠窗的桌前,那原來坐著的人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被扔出窗外,騰出的座位空著,兩老者也就老實不客氣地坐了下來。
第二撥人顯然要低調得多,七八個漢子看看樓裡沒有空座,都閒站在大廳中,倒也悠然自得。不過,只要是稍有見識的人就可看出,這七八人看似隨意地一站,其實已佔據了這整個酒樓的攻防要位,一旦發動,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控制局面。
第三撥人卻連門都沒進,三三兩兩分站在酒樓外的空地上,不時地聊上兩句。乍眼看去,還以為他們都是這鎮上的老街坊,閒著沒事在一起瞎聊呢。
他們的行跡雖然詭異隱密,但這一切仍然沒有逃過一個人的眼睛。這是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普普通通,就像是一個常年耕作于田地的老農,坐在靠窗邊的一個角落裡,絲毫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他看似無神的眼眸中偶露一道寒光,說明了此人絕非是等閒之輩。
這人是誰?這些人又是誰?
沒有人知道,但稍有一些江湖閱歷的人,已經感受到了這酒樓裡的那股緊張沉悶的氣氛。
山雨欲來風滿樓,也許正是這小鎮酒樓此時的寫照。
時間就在這沉悶中一點一點地過去。
眼看快到約定的時間了,一陣得得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隱隱傳來,引起了酒樓一陣小小的騷動。
誰都想看看掌握自己命運的人是誰,畢竟他們在心裡猜測了許久,都沒有一個固定的答案。然而,他們知道一點:來者既然是為考校他們的武功而來,其修為就絕不會弱!
“希聿聿……”一彪人馬如旋風般來到酒樓門前,從馬上下來十數位矯健的漢子,當中一人,手握一杆長槍,英姿勃發,正是扶滄海。
他沒有跨入酒樓,而是站在門外的空地上,冷冷地向酒樓裡望了一眼。
這已是選拔精英的第四天了。自從他幫助田橫在琅邪臺豎起抗楚大旗以來,不少江湖人士也紛紛加入,針對這種現象,為了不讓義軍出現魚龍混雜的情況,也為了避免讓一些江湖好手埋沒在一般戰士之中,扶滄海與田橫商量之後決定,在義軍的編制之外另外成立一支“神兵營”,專門吸納一些江湖中的有志之士,成為義軍中的王牌精銳。
一連數天,經過嚴格的考校,已有兩百餘人成為了神兵營的首批將士。為了避免其中有西楚軍的奸細滲透,扶滄海還制訂出一套非常嚴謹而詳細的程序,以考驗這些將士的忠心。
不過今天,當他再次來到酒樓前的時候,不知為什麼,他的心裡隱隱感到了一絲凶兆。因為,他在來之前就已經接到了自己人的密報,說是有一批西楚高手奉令前來琅邪山,準備對田橫實施刺殺行動。
這其實早在他的意料之中,項羽能夠不敗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利用流雲齋在江湖中的勢力,在兩軍對壘之前派出大批高手行刺對方的主帥,或是統兵的將領,以達到讓對方不戰而亂的目的。
扶滄海深知項羽慣用的伎倆,所以派出洞殿中數十名精英對田橫實施晝夜保護,而且為了保險起見,他必須在考校每一名江湖好手的時候有所篩選。
按照行程與時間推算,這批西楚高手應該在今天到達。扶滄海當然不敢有任何大意,所以在做了大量的精心佈置之後,他終於現身了。
“各位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今天能夠來到琅邪,與我們共舉抗楚大旗,是我們大齊的榮幸!不過,家有家法,軍有軍規,想必我們的規矩諸位也都清楚,我在此也就不多說了,還是那句話,只要你有真本事,只要你是真心抗楚,我們就真心地歡迎你加入我們的大軍。”扶滄海面對酒樓,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緩緩地道。
他的嗓門不高,音量也不大,但隱挾內力,使得樓中的每一個人都聽得異常清晰。當下從樓中出來八九個人,舞刀弄棒一番,然後肅立一旁。
扶滄海的目光並沒有著重放在這幾個人的身上,而是更多地放在了站在酒樓外的那七八人的身上。
他一眼就看出這七八人的神色有異於常人,不過,他不動聲色,直到第三批人通過了考校,他才衝著他們其中的一人笑了笑道:“你也是來從軍的吧?”
“是。”那人也笑了笑,恭聲答道。
“那麼你為什麼不下場試試?”扶滄海的聲音不大,卻有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威儀。
“其實你應該看得出來,我已不用試。”那人的聲音雖冷,臉上卻笑得嫵媚。
“哦?”扶滄海有些詫異地道:“你莫非以為自己的武功遠在這些人之上,所以,就要特殊一些?”
他的話聽在那些已經經過考校的那班人耳中,著實不舒服。這些人無不將目光投在那人的身上,臉上大不以為然。
“我的武功好不好,你一眼就該看得出來,在高手的眼中,即使我不出手,你也可以看出我武功的高低。”那人的眼中暴閃出一道寒芒,往那些人臉上一掃,頓時封住了眾人的嘴。
扶滄海淡淡一笑道:“我看不出來,不過,我手中有槍,你是不是高手,一試便知!”
那人哈哈一笑道:“可是刀槍無眼,且無情,萬一傷著了閣下,我還能上山入夥嗎?”
“你若真能傷得了我,我這個位置就讓你來坐,所以你不必擔心,更不要有什麼顧慮,儘管放手一搏!”扶滄海顯得十分平靜地道。
“好!”那人的話音未落,他腰間的長刀已出。
一道冷風竄起,快得讓圍觀的人群發出一陣驚呼。
但扶滄海並沒有動,直到這冷風竄入他七尺範圍之內。他身子滑退數尺,讓過刀鋒,喝道:“且慢,我已知道你是誰了!”
那人身軀一震,刀已懸於半空。
“我是誰?”那人神情一怔道。
“你是江南快刀堂的人。從你出刀的速度來看,已是快刀堂中的佼佼者。”扶滄海出生南海長槍世家,對江南武林瞭若指掌,是以話一出口,那人竟然沉默不語。
“聽說快刀堂的人一向孤傲,喜歡獨行獨往,今日見到仁兄,方知江湖傳言,不可盡信。你既然有心加入我們抗楚大軍,那就請吧!”扶滄海指了指上山的路,拱手道。
“你是誰?何以能從我出刀的速度上看出我的來歷?”那人緩緩地將刀歸入鞘中,忍不住問了一句。
“你應該從我手中的兵器上猜到我是誰。”扶滄海淡淡一笑,突然間手腕一振,槍尖幻出千百朵花般的寒芒,存留虛空,瞬間即滅。
“你,你是……”那人陡然驚道。
“不錯,我就是南海長槍世家的扶滄海!”扶滄海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當年登高廳一役,扶滄海一戰成名。
隨著紀空手的息隱,他也歸於沉寂。
誰也沒有想到,數年之後,他會出現在齊國的琅邪山,支持田橫豎起抗楚大旗。
這無疑是一個信號,向天下人傳遞著一個重要的消息:紀空手又出山了,這一次,他意不在江湖,而是天下!
扶滄海在這個時候傳出這樣的一個信息,無疑是經過精心策劃的舉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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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第一批錄用的江湖人士,在酒樓裡,尚剩下三四十人。當扶滄海帶領隨從踏入門中時,他立刻成為了眾人目光的焦點。
他無法不成為別人目光的焦點,人之名,樹之影,他往人前一站,便如傲立的蒼松,平添一股無形霸氣。
不經意間,他的身軀若山般擋住了整個廳框。
這間酒樓擺放了十幾張桌子,整齊而有序,開了四五扇窗戶。此刻雖然天近黃昏,但陽光透窗欞而入,使得店堂裡並不顯得暗淡。
扶滄海第一眼看去,就注意到了靠窗前的那兩名老者,只見兩人神情孤傲,對斟對飲,似乎根本就沒有留意到他的進來。
“哈……怪不得今天我下山時眼睛直跳,敢情是有貴客光臨,稀客呀稀客,兩位可好啊!?”扶滄海的眼睛陡然一亮,大步向那張桌子走去。
那兩位老者依然是我行我素,並不理會。等到扶滄海走至近前時,其中一老者才微眯著眼睛,有些不屑地道:“莫非你識得我們?”
“不識得。”扶滄海的回答顯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看他剛才打招呼的樣子,誰都以為他與這兩個老頭的交情絕對不淺。
“你既不識得我們,憑什麼過來打招呼?”那老者冷哼一聲,心裡似有些生氣。
“不憑什麼,就憑你們腰間的兵器!”扶滄海淡淡一笑道。
那兩老者身子微微一震,同時將目光射在了扶滄海的臉上道:“我們的兵器既在腰間,你又怎能看出我們所使的是何種兵器?”
“我不用看,只憑感覺。”扶滄海笑了一笑道:“因為我一進來,就感覺到了你們腰間所散發出來的殺氣。”
那兩名老者的臉色同時變了一變,其中的一位老者有些不自然地笑道:“殺氣?殺誰?我們不過是路過此地,進來喝一杯酒而已,你卻跑來大煞風景。”
“哦,原來你們不是上山入夥的江湖朋友,那可真是有些可惜了。”扶滄海淡淡而道:“母弓子箭,七星連珠,一旦出手,例無虛發。像兩位這般高人,不能為我所用,豈不是讓人感到遺憾得很嗎?”
“你恐怕認錯人了。”那兩老者神色一緊,握著酒杯的手已然不動。
“人也許會認錯,可你們身上的這股殺氣不會錯。且二位的一舉一動,無不流露出弓和箭的痕跡,我讓我肯定了自己的推測!”扶滄海的聲音一落,店堂裡的空氣瞬間變得緊張起來,每一個人都感受到了強烈的窒息之感。
這兩位老者的確是母弓維陽與子箭歐元,他們是同門師兄弟,以他們師門獨有的方式將弓與箭的運用演繹得淋漓盡致,別具一格,在江湖上大大有名。此刻聽到扶滄海揭穿了他們的身分,雖驚不亂,顯得更加沉著冷靜。
“你既然證實了我們的身分,就不該還留在這裡,你也不想想,若是沒有十足的把握,誰敢來到此處?”維陽的眼睛一眯,眼芒如針般射在扶滄海的臉上。
“這麼說來,你們是有備而來?”扶滄海的聲音極為冷淡,好像沒有感到身邊潛伏的危機一般。
“你不妨回過頭看看。”維陽冷哼一聲,臉上閃出一絲得意之色。
扶滄海沒有回頭,卻聽到了身後那錯落有致的腳步。他感覺到自己與隨從正被一群人包圍著,就像是踏入了一張大網之中。
只要是稍有經驗的人就可以看出,當扶滄海一踏入酒樓之時,有一撥人就在不經意間移動著腳步,當有人意識到這種情況的時候,這一撥人已經佔據了這酒樓之中最有利於攻擊的位置。
這一撥人只有八個,卻像八隻結網的蜘蛛,牢牢將扶滄海與他的十數名隨從控制在網中,只要網中的獵物一有妄動,必將遭至最無情的打擊,甚至是一場毀滅性的災難。
毫無疑問,這一撥人都是擅長實戰的高手,因為只有高手才能懂得怎樣控制全局。
然而,扶滄海的鎮定卻出乎了維陽與歐元的意料。他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正處於危險的中心,反而淡淡一笑道:“我不用再看,就能感受到他們的存在。”
“那麼你現在是否還會認為我們狂妄呢?就算我們狂妄,也是建立在一種強大的自信與實力之上。同時,我們也絕不會低估任何一個對手。”維陽的眉間油然生出一絲傲意,看著自己帶來的殺手們傲立於這群江湖人中,他似乎看到了勝利。
其實,當他聽到扶滄海在門外說出自己的名字時,他就感覺到自己立功的機會來了。就在他們出發之前,范增就猜到在田橫的背後,必定有一股勢力支持,否則,田橫絕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東山再起。
這股勢力究竟是什麼背景?范增無法知道,所以他要求維陽務必在擊殺田橫的同時,摸清這股勢力的底細。
現在既然證實了這股勢力是來自於紀空手方面,維陽就覺得自己已經完成了大半的任務,如果能夠順利將扶滄海這一撥人一網打盡,那麼,對於維陽來說,此次琅邪山之行,就實在再圓滿不過了。
至於田橫的生死,倒成了次要的問題,因為維陽深信:如果連大樹都倒了,那彌猴還能不散嗎?
“我相信你所說的都是事實。”扶滄海笑了,是一種淡淡的笑。在維陽看來,一個人還能在這種情況下笑得出來,是需要勇氣的,但更讓他吃驚的,還是扶滄海下面的這句話:“不過,這必須在一個前提之下,那就是他們要有足夠的時間能夠出手!”
“你認為他們無法出手?抑或是,他們連出手的機會也沒有?”維陽覺得扶滄海的話未免太幼稚了,他應該知道,這八個人都是實力超群的高手,瞬息之間,可以結束一場戰局。
但扶滄海居然點了點頭,道:“是的,當他們成為另一種人的時候,這種情況就會發生。”
“哪一種人?”維陽忍不住問道。
“死人。”扶滄海的話音一落,驚變在瞬息間發生了。
無論是扶滄海,還是他身邊的隨從,他們都沒有動,動的是那八名殺手身邊的江湖客。
這些散落在店堂外的江湖客,每一個人都普普通通,毫不起眼,就像他們手中的刀,通體黝黑,很難讓人覺察到它的鋒刃。
但它的的確確是殺人的兇器,而且不止一把,它不僅快,且又狠又準。當這些刀襲向那八名殺手的時候,就像是一條條正在攻擊的毒蛇,顯得十分的突然。
在刀與刀之間,各有間距,卻相互配合,三四個人形成一組,構成一個近乎完美的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