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空手的眼睛陡然一亮:“此計甚妙,若能燒掉敵人的糧草,對其士氣也是一個極大的打擊,而我們趁機進攻,必可收到事半功倍的奇效。”
“但問題在於,垓下城中戒備森嚴,要想潛入進去,必然會冒極大的風險。而且,既然我們能夠想到這一點,想必項羽也能想到,在他的身邊還有忠於他的流雲齋衛隊,勢必會增加我們放火的難度。”張良眉頭皺了一皺,話語中似有一股隱憂。
他的擔憂不無道理。
他之所以提出這個問題,是因為他實在想不出一個上佳的辦法潛入城中,燒燬敵人的糧草,惟有寄希望於紀空手。
說到用兵之道,也許無賴出身的紀空手並不內行,他能走到今天的這一步,第一是仰仗張良為他運籌帷幄,決勝於千里之外;第二則是他知人善任,身邊有著一大批人才,有了這些人的襄助,紀空手才能在楚漢之爭中最終掌握主動。
但是若論智計,放眼天下,敢與紀空手一較高低者實在不多,就連張良也不得不甘拜下風,自嘆不如。正是藉於這一長處,使紀空手踏足江湖以來,僅憑一個無權無勢的無賴之身,竟然成為了叱吒風雲的人物,這不得不說是一個亙古未有的奇蹟。
然而當張良的目光望向紀空手時,此時的紀空手臉色沉凝,一時之間也難以想到更好的辦法。
“此事還須從長計議,容我細細琢磨才行。”紀空手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道。
而與此同時,在垓下的城樓之上,項羽正帶領著他身邊的一干將領,在流雲齋衛隊的簇擁下,登高俯瞰著眼前這八十萬大軍。
連綿百里的營寨,如一道山樑橫亙於垓下城前,一望無邊的旗海,在勁風中呼呼而動,猶如無數條各色不一的蒼龍,顯得極為壯觀。
一隊一隊的大漢軍隊,扼守著每一條通道,將整個垓下圍在其中,形成了有若鐵桶般牢固的陣線,就連許多身經百戰的西楚將領見到這種驚天動地的架式,也不由得霍然色變,無不將目光盯注在項羽的身上。
項羽冷峻的臉上不動絲毫聲色,極目四顧,眼芒穿越虛空,一點一點地望將過去,似乎不敢對敵情有半點的遺漏。
他與劉邦的大漢軍隊已經不是第一次交手了,而且以往也有過以少勝多的經典戰例。可是這一次,他卻發現戰情並非如他想象中的那麼簡單,他所面對的大漢軍隊遠比以往所見的更有士氣,更有活力,雖然相距尚有數里之距,但他已經聞到了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息,更看到了那湧動于軍營之上那如雲團般的殺氣。
他不由得暗自心驚。
如果他知道統領這八十萬大軍的統帥不是劉邦,而是紀空手的話,他也許就不會有這種驚詫之感了。因為自楚漢交戰以來,經歷了大小數十戰役,漢軍居然無一勝蹟,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而在這不可思議的背後,其實只是紀空手所用的捨棄之道。
這捨棄之道的目的,就是犧牲局部的戰役換取整個戰爭的勝利。面對強大的西楚軍,假如紀空手一開始就採取與之硬抗的策略,絕非明智之舉,所以他用一敗再敗的戰術,先讓西楚軍對漢軍心生小視之心,使之成為驕兵,再以敲打戰術,一點一點地消耗掉西楚軍的元氣,最終逼得項羽在垓下與之決戰。
項羽臉上的肌肉抽動不已,在驀然之間,似乎明白了對方的用心。然而,他卻夷然不懼,因為,他堅信自己的實力,既然自己帶兵以來從未敗過,相信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他轉過頭來,森冷的寒芒緩緩地向身後的每一個人望去,這一干將領謀臣大多是追隨了他多年的屬下,其忠心是勿庸置疑的,這足以令項羽感到欣慰,正是有了他們的存在,所以項羽才能夠保證自己的戰意始終不滅。
龍且、項莊、臧荼、尹縱、蕭公角……這一個個響噹噹的名字,都代表著一個個輝煌的過去,正是由於有了他們的驍勇善戰,才最終譜寫了項羽從來不敗的神話,然而當項羽的目光從他們的臉上一一劃過之時,他的神情依然有幾分失落。
因為在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了亞父范增,這是項羽心中最大的痛,當日由於紀空手與張良用計離間,使得項羽開始懷疑范增與漢王有著私下的聯繫,一怒之下,將之驅出軍營,等到項羽心生後悔之時,范增卻被人擊殺於楓葉店中。
若非如此,項羽也不會落到今日垓下被圍之局。隨著范增的死去,西楚軍雖然在連年征戰中連連告捷,攻城掠地,戰功彪炳,但在每一場勝利的背後,都見證著大批將士的死亡,以至於項羽當初伐齊所帶來的六十萬大軍,到了今日的垓下,惟有十萬而已。
倒是大漢軍屢敗屢戰,卻未傷根本,未動元氣,反而日趨壯大,這令項羽大感不解,隱隱覺得自己彷彿正一步步地隱入對方為自己設下的一個陷阱之中,沉淪而難以自拔。
但是項羽畢竟是項羽,縱然是面對這場實力懸殊的戰局,也依然不失王者之霸氣。
當他的眼芒再一次望向敵營之時,緊皺的眉頭為之一鬆,冷峻的臉上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大王莫非看到了漢軍的軟肋,有了克敵的必勝之道?”蕭公角是西楚軍中最善於謀略的將領,心思轉動極快。他捕捉到項羽臉上那種如釋重負的表情,趕忙趨前一步問道。
項羽的視線依然停留在正前方那片廣闊的空間,並未因為蕭公角的詢問而轉過頭,沉聲道:“的確如此,難道你們都沒有看到?”
蕭公角等人無不一怔,道:“屬下愚昧,還請大王示下!”
項羽的臉上微有得色,道:“從表面上看,今日我軍以十萬之數遭受劉邦八十萬大軍圍困於垓下一城之地,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似乎都處在絕對的下風,但是為將之道,在於冷靜,越是置身逆境之中,就越要冷靜分析敵情。惟有如此,我們才可以在複雜的、看似毫無勝機的情況下找到一線生機。”
項莊皺了皺眉道:“但今日之垓下,敵我實力懸殊太大,只怕難有勝機可言,不如屬下等人拼著一死,保護大王突圍而去,回師西楚,等到日後再報這垓下被圍之辱!”
項羽搖了搖頭道:“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本王就真的死定了。此時漢軍士氣正旺,又佔據著人數上的絕對優勢,倘若我欲與之交戰,豈不正是劉邦下懷?”
項莊聞言臉色一變,想來項羽所言也有道理,若是真的照自己的意思而行,不過是逞一時之勇罷了,不僅未必能突圍而去,若是一旦被人截住後路,反而會失垓下這塊立足之地。
項莊喏喏連聲,退後一步。
項羽的眼芒緩緩地從他們的臉上一一劃過,然後輕嘆一聲道:“平心而論,你們幾位都是真正的大將之才,不僅有膽有識,而且天生神勇,能被本王收歸己有,實乃我西楚之大幸。可惜的是,這數年來你們一直追隨於我,難有獨擋一面的機會,是以在戰略目光上沒有卓越的成就,就拿今日這垓下之戰來說,雖然我們在人數上處於劣勢,但你們卻都沒有看到我們的優勢所在,這的確是一件讓人感到遺憾的事情。”
他身後的一干將領無不噤若寒蟬,無人敢於辯駁,反而臉上盡現羞愧之色。
“兵不在多,而在於精。從表面上看,劉邦攜八十萬大軍與我決戰,看上去的確是聲勢浩大,然而從他們的旗幟番號來看,這八十萬大軍卻是由劉邦的大漢軍、韓信的江淮軍為主,輔之於各路諸侯的軍隊,人數雖然眾多,但未必就能齊心協力。而我軍雖然兵力僅有十萬,卻是久經沙場的精銳之師,其忠心更不待言,只要我們堅守垓下半年時間,這勝機就自然會出現在我們這一邊。”項羽的整個人顯得精神了許多,很是自信,彷彿在他的眼中,已然看到了勝利的結局。
這絕非是項羽的狂妄之言,也並非是他安撫軍心的一種方式,而是他的確把握了可能出現的勝機!之所以能夠如此自信,在於他對韓信此人的瞭解。
當年鴻門之時,劉邦舉薦韓信,項羽其實已然洞察了其用心。然而迫於當時的形勢,在劉邦沒有公然造反的情況下,項羽為了取信於諸侯,只能放劉邦一馬。
項羽明知此舉乃是縱虎歸山,卻不得已而為之,實屬無奈之舉。但是他在聽取了范增的建議之後,還是積極地採取了一些彌補措施,首先就是將劉邦從關中調往巴、蜀、漢中三郡,企圖借險要的地勢阻止劉邦稱霸天下的決心。而另一個措施,就是扶植韓信。
這的確是一個十分冒險的舉動,在明知韓信是劉邦心腹的情況下,項羽敢如此為之,顯示出他身為霸王的魄力。
表面上看,扶植韓信的勢力,無異是壯大了劉邦的聲勢,但項羽卻明白,韓信並不是一個甘居於人下的忠義之人,而是一個極富野心的能人。當此人的勢力發展到一定規模之時,沒有人可以對他形成遏制,造反只是遲早的事情。到了那時,他無疑便成了自己手中一顆牽制劉邦的棋子。
這是項羽當年在鴻門之時埋下的一個伏筆,極富遠見,到了今日,他不得不有點佩服起自己的膽識來,因為他已算定,當韓信眼見西楚軍面臨絕境之時,必然會有所動作,而這就是他項羽希望看到的一種局勢。
蕭公角聽完項羽對大勢的分析之後,信心十足道:“固守垓下並非難事,一來垓下地勢險峻,城牆堅固,只要精疏佈置,即成易守難攻的城池;二來垓下一向是我西楚的糧倉,城中糧草足以維持我十萬大軍半年時間。守城成敗看糧草,只要糧草有了保證,要堅守半年並非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項羽點了點頭道:“本王之所以定下半年之期,預見敵軍不戰而亂,也正是從糧草的角度審視全局。兵多有兵多的好處,能夠以泰山壓頂之勢,追求速戰速決,然而當戰局處於僵持狀態時,兵多的一方未必就能佔到便宜。別的不說,單是這八十萬大軍每天所需的糧草,就足以讓劉邦頭痛了,更何況以劉邦之聰明,不可能沒有洞察到韓信的野心,必然會為韓信而分心。”
蕭公角由衷讚道:“大王的目光的確不是末將等人可比,所看到的盡是劉邦之要害,我們只要對症下藥,這垓下之圍必將不戰而解。”
項羽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得意,然而,他的頭腦並不因此而發熱,失去清醒,反而更加冷靜起來。
“本王此刻所想的問題是,既然我們能夠看到糧草乃決定垓下一戰的關鍵,以劉邦之見識,他難道沒有看到這一點嗎?”項羽此言一出,眾將無不心驚,因為他們十分清楚地知道,一旦城中的糧草遭人破壞,必將影響到守城將士的軍心,軍心一亂,這垓下便難以堅守下去,勢必逼得西楚軍選擇突圍一途。
“屬下這就加派人手,加強戒備。”龍且正是守護糧草的將軍,當下上前一步道。
項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的部隊一共有多少人馬?”
龍且稟道:“屬下所轄共有一萬一千五百人,每一個士兵都有數十場大戰的經驗!”
“本王知道你所轄軍隊乃是我西楚軍的精銳之師,所以才會將守護糧草的重任交付到你的手中。”項羽很滿意龍且的回答,然而他問話的用意並不在此,是以話鋒一轉,繼續問道:“可是你是否想過,一旦劉邦針對我軍糧草而動,你將面臨的對手會是一些什麼人?”
龍且沒有絲毫的猶豫,傲然道:“不管對手是誰,不管有多少人馬,屬下都有自信讓他們有來無回!”
項羽皺了皺眉道:“要毀我糧草,無須人多,只要有一把火就足夠了。正因為如此,所以才會讓人防不勝防,你且說說看,你有什麼辦法可以防範敵人的火攻之計?”
龍且顯得胸有成竹道:“屬下自從接管這看護糧草之職以來,就已預見到了敵人會以火攻之計,所以在糧倉附近的地域盡伐其木,數百步之內,不存一草,同時派人掘池修渠,在糧倉四周各築水池,引城中活水流入,並在每座池邊置放五百杆水槍,一旦糧草失火,可在最短的時間內將之撲滅。”
項羽聞言,臉上頓時顯露出一股滿意之色,即使以挑剔的目光去審視龍且的準備計劃,也難尋其破綻。
然而項羽想了一想道:“你手下這一萬餘人馬,對付一般軍士綽綽有餘,但要想應付一些江湖高手,卻似有不足,為了保險起見,本王從流雲齋衛隊中調撥一批精英,供你差遣,你看如何?”
龍且大喜道:“若能如此,那是再好不過了。屬下也曾想過,敵軍若用火攻之計,所派之人絕非尋常之輩,如果能得流雲齋高手襄助,那麼這糧草便可確保萬無一失。”
項羽的臉色陡然一沉道:“這糧草之事關係重大,不容有失,若是出現半點差池,本王有言在先,必將拿你的人頭是問!”
龍且心中一凜道:“是!”
他相信項羽能夠做到,所以心頭一沉,整個人的神經也為之繃緊,意識到自己接手的是一件並不輕鬆的差事,直接關係到自己的生死。
不過,他還是有自己應有的自信,因為他所採取的防範措施不可謂不嚴密,實在想不出敵人會用什麼手段放火燒糧。
《滅秦記》卷四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