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圩”只是個不大的鎮甸,土生土長在此地的老民並不多,可是外地到來做買賣的卻不少,幾條街路上客棧酒肆林立,各色各式的商號毗連,到處呈現著一種近乎畸形的繁華,原因無他,這裡乃是南北並臨的兩個省份必經的通道之一,行商客旅往來頻雜,大道坦蕩,自則生意興隆,亦難怪“大利錢莊”會在此處設下分號了。
錢莊的地點雖在鎮甸中心,卻頗得鬧中取靜的幽趣,它座落於大街的街頭,高牆大院,樹木深鬱,人才進門,就能感受到一陣冷凝的氣息撲面而來,這個地方,不大像爿錢莊,如果改成刑房,倒更為貼切。
靳百器和牟長山一到,立刻就被請進後院的那間暖閣之中,掌櫃蕭祥趕緊來見,在著人敬過茶水之後,面團團、胖敦敦、一臉福相的蕭掌櫃已經迫不及待的搶先開口發問:
“牟大爺,公子的下落可已有了進一步的消息?”
牟長山坐在太師椅上,神色沉重的搖頭道:
“要是有了著落,我們何須再跑一趟?煩人煩己的事,我向來是能免則免!”
蕭祥吶吶的道:
“這樣說來,呃,公子的去處,還是毫無頭緒?”
牟長山道:
“不錯,儘管我打發了不少人四出尋找,至今仍連個影都不見,事情出了好幾天,可不能再拖下去,越拖越糟!”
蕭祥搓著手道:
“牟大爺今日駕臨,是不是有什麼需要我效勞的地方?”
牟長山看了旁邊坐著的靳百器一眼,道:
“蕭掌櫃,有些話,我請我的好朋友靳兄跟你說。”
靳百器和和氣氣的接口道:
“首先我要向蕭掌櫃解釋,我們的目的只是想查明牟家少君的下落,因此任何可能與事相關的人、時、地、物,我們都要層層清濾,以便在其中尋找線索,並不是對蕭掌櫃有什麼懷疑,這一點,還請掌櫃的瞭解。”
蕭祥忙道:
“我明白,我明白,但凡能效棉薄之處,我一定盡力,一定盡力……”
靳百器微笑的道:
“多謝蕭掌櫃幫忙,有幾個問題,先要請尊駕示知——”
蕭祥覺得有些緊張的道:
“不敢當,靳大爺有什麼話,只管直說,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靳百器從容的道:
“那一天,牟家少君帶了人來提兌現款,聽說當時櫃上存底不足,還缺少二千餘兩之數,可否問知,掌櫃的是向哪家同行調湊的?”
略一猶豫,蕭祥才放低了聲音道:
“本來,靳大爺的問題已觸及小店內部運作秘密,不大方便說明,但為了印證我的誠意,仍然據實給靳大爺回報;平日裡,如果遇上小店存底不足的辰光,我們都是向北圩角那邊的趙大戶調現,只要數目不超過一萬兩銀子,憑著開出的莊票,隨到隨提,這個規矩,已行之有年了……”
靳百器道:
“那趙大戶,是幹什麼的?”
舐舐嘴唇,蕭祥道:
“他是‘紫竹圩’地頭上數一數二的大財主,家裡有上千頃的田產,開得有七八家買賣,光是自住的宅子就有三處,有錢得很哩。”
靳百器笑道:
“這個人出身如何?”
蕭祥忙道:
“趙家人在‘紫竹圩’已住了上下三代,發跡是打趙大戶的老爹那一代開始,可以說是本本份份的辛苦經營,白手起家,決不同於時下一般暴發戶那等全憑機巧,否則,我們也不敢和他打交道——”
靳百器道:
“如此說來,那趙大戶乃是個為人厚實之輩?”
連連點頭,蕭祥道:
“規矩老實,一板一眼,帶幾分土氣是不錯,卻決非邪魔歪道那一類。”
“嗯”了一聲,靳百器又道:
“依你所見,蕭掌櫃,趙大戶家裡的成員或日常結交的品流,雜不雜?”
蕭祥謹慎的道:
“趙大戶本人,連他老婆孩子,外帶一個族叔,共是大小九口,家庭情況十分單純,至於底下人,呃,應該也是本份的多;趙大戶自己稟性拘謹保守,交結來往的對象有所選擇,五花八門,牛鬼蛇神類型的人物,他是決計不會招惹的……”
靳百器道:
“照你所言,蕭掌櫃,似乎肯定紕漏不是出在趙大戶那邊?”
蕭祥苦笑著道:
“靳大爺明鑑,我只是把我所見所知及個人的判斷據實相回,如今事情是出了,這裡頭便一定有問題存在,你叫我打包票,我怎麼敢打?”
牟長山帶幾分不耐的道:
“莫不成你這裡就一點蛛絲馬跡的線索都沒有?”
蕭祥飽滿的額頭上已在冒汗,他微哈著腰,誠惶誠恐的道:
“牟大爺,你老也同小號來往過好些年了,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又是我們的大主顧,平日仰仗你老的地方不少,公子不幸出了這樁意外,小號上上下下,何嘗不感驚震?但有個什麼風吹草動,還有不向你老稟報的?實在是心餘力絀,幫不上忙——”
靳百器轉向牟長山道:
“稍安勿躁,長山兄,一步一步來,那趙大戶家庭情形簡單,對我們乃是有利無害,至少,他那大小九口即已洗脫嫌疑,不必我們去費神追查了。”
牟長山用力抹了把臉,悻悻的道:
“真他孃的越想越莫明其妙,我牟某人是招誰惹誰了,好端端的叫兒子出來提錢,一下子居然人財兩失,憑空就全沒了影,朗朗乾坤,清平世界,這算玩的哪一門下三濫把戲?”
靳百器又面對蕭祥道:
“蕭掌櫃,牟大爺的心境,想你能以體諒,言重之處,還請你曲於包涵;現在,讓我們抽絲剝繭,按照當日提錢的過程,逐一檢討——”
拿衣袖拭擦額上的汗水,蕭祥吸著氣道:
“是,我在聽著。”
靳百器道:
“那一天,在這暖閣裡幫你點數銀子的兩個夥計,可不可靠?”
蕭祥這一次非常堅定的道:
“絕對可靠,他們兩個都是跟了我十幾年的老伴當,其中一個還是我的表弟,人品操守,我便能以擔保,靳大爺,他二人還曾經過手更大筆的金錢,從來也沒有出過漏子,要有這種顧慮,早請他們捲鋪蓋了!”
靳百器頷首道:
“好,這二位算是剔除於嫌疑之外,蕭掌櫃,請告訴我,那一天你是派遣什麼人去趙大戶那裡調取不足的銀兩?”
蕭祥毫不遲疑的道:
“是小號的帳房郭先生。”
靳百器道:
“此人行為如何?”
蕭祥澀澀的笑了:
“回靳大爺,我們開的是錢莊,錢莊的帳房如果操守有問題,豈不等於自己拎根繩子往自己脖子上套?鄭先生可以放心。”
靳百器道:
“跟郭先生一同去拿錢的,還有別人麼?”
蕭祥道:
“還有兩個小夥計,一個叫潘福,一個叫黃有文,這兩個小夥計上工的時間雖然不長,平時裡卻也相當的勤奮,沒有什麼壞習慣……”
靳百器平靜的道:
“這兩位年輕朋友現在何處?”
蕭祥不安的道:
“不知靳大爺的意思是?”
靳百器道:
“我想請他們進來和我見見面,談兩句話,蕭掌櫃不會認為不方便吧?”
乾笑一聲,蕭祥疊聲道:
“方便、方便,非常方便,如今他們人就在前廳,我這就去替靳大爺傳喚……”
片刻之後,蕭祥已偕同兩個身材結棍的小夥子轉了回來,靳百器仔細端祥這兩個人,叫潘福的一個,濃眉大眼,膚色黝黑,帶點渾頭憨腦的味道,叫黃有文的這個,卻人如其名,長得清秀白淨,應對有致,像是肚皮裡有幾滴墨水的模樣;兩人一進門就垂手站在一邊,表情全透著惶然。
蕭祥陪著笑向靳百器道:
“人帶來了,靳大爺有什麼話,儘管問他們就是。”
靳百器和顏悅色的道:
“潘福、黃有文,你們兩個可還記得牟家少爺當日前來提兌銀兩之事?”
那潘福點頭道:
“才不過三兩天前的事,怎會不記得?”
蕭祥在旁立即呵責:
“小福子對靳大爺說話不可無禮!”
擺擺手,靳百器笑吟吟的道:
“很好,當時你們知不知道牟家少爺的身份?”
潘福與黃有文兩人齊齊搖頭,黃有文開口道:
“不知道,是出了事以後,才聽到郭先生提起,但是直到如今,小的們仍不清楚牟家少爺到底是個什麼來龍去脈,只曉得他姓牟,很有點來厲而已……”
靳百器笑道:
“趙大戶家裡,你們熟不熟?”
潘福與黃有文互覷了一眼,仍由黃有文回答:
“趙府是大戶人家,有財有勢,小的和小福子只是錢莊裡跑腿打雜的小夥計,怎麼能高攀上人家?認識是認識,小的們對他們熟,他們對小的們可就不熟了……”
靳百器道:
“那麼,趙大戶家裡的使喚人,你們是不是挺熟?”
潘福咧嘴笑了:
“也不是全都熟,有幾個和我們混得不錯,像馬廄洗馬的阿丁,侍候趙大戶的三柱子、打掃書房的老曹等等,其餘的就只得點頭的交情。”
靳百器頗為注意的道:
“去調錢的那一天,你們遇上這幾個人沒有?”
潘福搶著道:
“單碰著阿丁一個,他還問我幹啥來啦?我說還不是來借調銀子,他叫我去他那裡歇歇腳,喝杯茶,我說不了,人家提錢的主兒尚在店裡候著哩,他又問我提多少銀子?我順便吹了個牛,故意放低嗓門告訴他,來提錢的主兒帶了五六條大漢隨護身邊,看光景數目不會少,就沒有七八萬兩,也該有個三五萬兩,當時我還記得阿丁那小子雙眼泛亮,活脫那票錢子叫他得了——”
這一番話,在潘福而言,僅乃順口溜馬,以為是雞零狗碎,不關緊要,旁邊的蕭祥卻聽得張口結舌,滿頭大汗,禁不住氣急敗壞的插進來道:
“你你你……小福子,這些事,你怎的事前事後,從來不曾向我提過?”
潘福愣愣的道:
“掌櫃的,你也從來沒問過我呀,這只不過是我們差下人隨口開開玩笑,逗個趣兒,莫不成連這些瑣碎都得向你稟告?”
靳百器沉緩的道:
“蕭掌櫃,你不必擔心,事情的因果總有脈絡可循,我們不會隨意給人扣上黑鍋,找出問題的癥結來,才是當務之急。”
這時,牟長山已迫不及待的道:
“那小福子,後來呢?後來又怎麼樣了?”
潘福迷惘的道:
“後來怎麼樣了?沒有怎麼樣呀,後來郭先生招呼我和有文哥進去,拎起裝銀子的皮鞘就套車迴轉來啦……”
蕭祥趕忙問黃有文道:
“小福子在放這些渾屁的時候,你在哪裡?”
黃有文清清楚楚的道:
“小的便候在廳外等待郭先生差遣,小的不錯是看到小福子同阿丁一起交談,但沒走過去,所以不知道他兩個在扯些什麼。”
靳百器接口道:
“大家都不須急躁,現下只是有了一條可疑的線索而已,路子是否走得對,還言之過早,這要等清查過那阿丁的背景來厲之後,才能做進一步的定論。”
說到這裡,他又轉向潘福:
“出事以後的這幾天,你見過阿丁麼?”
潘福搖頭道:
“我沒再去趙府上,也沒見到阿丁。”
靳百器仔細的問:
“可有什麼人向你打聽過牟家少爺的出身根底?”
潘福正待再行搖頭,黃有文已若有所思的啟口道:
“回大爺的話,前天晚上,大概是傍黑時分吧,倒有個人來問過小的這樁事,那人姓朱,是圩子裡的混混,一般認識他的人都叫他朱潑皮;朱潑皮來的辰光,小的剛吃過晚飯,正想出門溜溜腿就碰上他,看樣子,他像是等在外面好一會了,見著小的,卻裝做路過巧遇的模樣,而且態度出乎尋常的熱火,要請小的去逛夜市喝碗酒,小的推說身子乏,沒有去,他就和小的閒聊了起來,並有意無意的問到牟家少爺的事,小的當時不曾察覺有異,若非大爺此刻提起,小的壓根就忘記了……”
靳百器道:
“當時,你是怎麼給朱潑皮說的?”
黃有文回思著道:
“因為小的實在也不明白牟家少爺的出身來歷,所以便沒有談些什麼,只告訴他出事的主兒好像姓牟,其他就不清楚了。”
牟長山猛一拍手,大聲道:
“靳兄,這條路似乎走對了?”
沉吟了一會,靳百器道:
“難說,希望是走對了,不管怎麼著,我們目前只找著這一條線索,總要循線去追去查,而且事不宜遲,馬上就得行動!”
牟長山雙目火赤的瞪著黃有文道:
“小夥子,你能不能找著那朱潑皮?”
被牟長山的形色嚇得一哆嗦,黃有文不由自主的往後退出兩步,囁囁嚅嚅的道:
“回……回牟大爺的話,小的,小的雖然同那朱潑皮認識,卻沒有什麼深交,日常也難得往來……小的不敢說一準能找到他……”
牟長山瞪著黃有文,又忽然側臉衝著潘福惡狠狠的道:
“你呢,潘福,你知不知道朱潑皮經常會在什麼地方?”
潘福愣頭愣腦的道:
“我跟他的交情,也和有文哥差不多,認識是認識,卻並不怎麼聯絡,我只聽說他時常在圩集口的老何酒鋪喝酒,偶而也到集後大水溝旁的‘春來早’玩姑娘,‘春來早’裡有個妞兒叫‘青碧’,好像同他挺不錯……”
牟長山急吼吼的道:
“走,不管那朱潑皮人是窩在哪裡,我們且一處一處去找,好歹總要拎他出來——”
靳百器面向蕭祥道:
“還得請蕭掌櫃指派個人給我們帶路,萬一撲不著那朱潑皮,趙大戶家的阿丁就是我們要找的第二個對象,爭取時效,最為關緊!”
蕭祥立時道:
“應該應該,靳大爺,小福子和黃有文兩個人是誰去都行,你看呢?”
靳百器道:
“就小福子去吧,他人是憨了點,膽量卻比較大,辦這種事,得有點‘衝’勁才行。”
牟長山一言不發,早從太師椅上站起,大步行向暖閣之外,連蕭祥緊跟於後,急趨相送都恍同不見,約模一顆心全懸到兒子身上去了。
用不著繞到“春來早”去拎那朱潑皮,就在大水溝旁的老何酒鋪裡,朱潑皮正和幾個橫眉豎眼、歪戴帽子斜敞衣的二混子喧嚷著喝酒,大天白日的,一個個已經喝得滿面通紅,雙眼泛赤,猜拳行令之聲震動屋瓦,酒鋪子裡,只有他們這一桌,其餘的客人大概都叫他們給鬧跑了。
還隔著兩間瓦屋,潘福已發現了朱潑皮的形跡,他停下腳步,向跟在後頭的靳百器與牟長山努努嘴,放低了聲音道:
“二位大爺,這叫得來全不費功夫,省下我們不少力氣,喏,朱潑皮就在老何的鋪子裡喝酒,那坐在當中,牛高馬大,臉上有道刀疤的主兒便是他!”
靳百器略略朝酒鋪子裡瞄了幾眼,輕聲吩咐著潘福道:
“你就候在這裡,不必跟我們過去,等一會聽招呼行事!”
潘福兩眼大睜,顯得頗為興奮的道:
“靳大爺,你們要和朱潑皮玩硬的麼?”
靳百器淡淡一笑:
“這就要看他們硬不硬了,小福子,你對這類事似乎很有興趣?”
捋捲衣袖,潘福是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氣:
“你可別小看了我,靳大爺,我自幼也練過幾年把式,雙臂亦得上百斤力氣,單個對,一挑一,我就不相信應付不了!”
靳百器拍了拍潘福厚實的肩膀,讚許的道:
“小子有種,不過盛意心領了,你待在這裡看熱鬧就行,那幾個王八蟹子蓋無勞你來動手,牟大爺和我便足夠侍候他們啦。”
潘福有些失望的道:
“真的不要我幫忙?他們人多哩,光看在眼裡的已經有四個——”
牟長山不耐煩的揮揮手道:
“兵在精而不在多,單憑人多管不了鳥用,小福子,你一邊風涼去,這幾個鬼頭蛤蟆臉,且由兩位大爺收拾給你看!”
潘福知道牟長山的脾氣不怎麼好,自然不敢再羅嗦什麼,唯唯喏喏站到牆角,存了心要收起他那“上百斤力氣”,端等著看熱鬧。
牟長山向靳百器點了點頭,兩個人一齊灑開大步,衝著老何酒鋪的門口而來。
鋪子里正在要喝鬧酒的四位,直到此刻還沒有警覺到麻煩已經臨頭,仍然旁若無人的喧囂不停,輪番啜飲,倒是苦著一張臉孔窩在一偶的店老闆老何以為是生意上門,哈著腰急步迎上,不等他開口說話,牟長山的眼睛也已瞪起,粗著聲道:
“外頭躲著去,這裡沒你的事,如果砸壞搗毀了什麼,爺們照價賠償,半文不少!”
老何剛才一愣,靳百器已到了那四位仁兄的桌旁,他朝著坐在當中的朱潑皮微微一笑,態度十分和藹可親的道:
“老弟,請問,你就是朱潑皮?”
額門上斜掛一道疤痕的朱潑皮顯然不太高興有人當面這麼稱呼他的諢號,先是抬起那雙三角眼瞟著靳百器,然後雙臂環胸,硬綁綁的道:
“我叫朱昆,你是什麼人?朱潑皮是你叫的麼?”
他這一說,另外三個混混立刻吼叫起來,拍桌子捲衣袖,連罵帶嚷,氣勢洶洶,敢情是有教訓靳百器的味道。
靳百器笑容不改,一派安詳:
“朱老弟,你先別管我是什麼人,有件事牽扯在你身上,還請老弟你賞個光,我們借-步說話一一”
霍然站起,朱昆雙目暴睜,脖子上一根青筋驟而鼓現,連連跳動,他赤著面孔咆哮:
“孃的個皮,我朱昆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還須要偷偷摸摸避開眾家兄弟私下說話?你又是什麼東西,有資格把我呼來喊過去?你去打聽打聽,姓朱的在‘紫竹圩’是哪一等的人物?容得你這種名不見經傳的角兒隨意查探,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靳百器平心靜氣的道:
“我不同你扯這些,朱老弟,我只問你,跟不跟我走?”
朱潑皮重重地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順腳把自己坐的凳子也踢翻,同時猛一拳搗往靳百器胸口,嘴裡一邊大叫:
“走你個頭!”
拳頭搗來,靳百器不但不讓不躲,反而猛然用力往上迎去,拳頭重,打上他的胸膛,但聞“咔嚓”一聲脆響,朱潑皮已殺豬似的嚎叫起來,左手託著右腕,踉踉蹌蹌便退後了好幾步。
其餘三個混混見狀之下,立時鼓譟連聲,抄板凳、抓碗盤,就待圍攻靳百器,卻也只是剛剛有了動作,那一片掌影已經暴雨似的罩將下來,但聞巴掌擊閃之聲劈啪不絕,三個人早已分做三個不同的方向滾跌出去,連怎麼捱打、什麼人打的都沒搞清楚!
當然,是牟長山開始揍人了。
靳百器眼皮子都沒撩一下——就如同根本不見那三個混混的存在;他依舊笑吟吟的揪著靠在牆上、右腕也已腫脹有如豬蹄般的朱潑皮,好整以暇的道:
“現在,朱老弟,你跟不跟我走?”
朱潑皮原來那張老酒燒紅的面孔,如今已經紅潮盡退,反泛出一片青白,他痛得滿頭大汗,嘴巴卻仍不松:
“你、你是什麼人?竟敢暗算我朱昆?今天你若是沒有個交待,休想走出‘紫竹圩’一步,撒野撒到我朱昆頭上,算你瞎了眼!”
靳百器皺著眉道:
“這樣說來,你還是不肯移駕了?”
站在一邊的牟長山突兀大吼;
“少和這下三濫羅嗦,再要磨蹭,且先卸落他一條膀子完事!”
望著地下東倒西歪、鼻青眼腫的三員“兄弟”,再看看自己腫脹的手腕,朱潑皮居然狠狠一咬牙,猛一頭撞向靳百器前胸。
嘆了口氣,靳百器的這聲嗟吁尚在唇角飄漾,他的反掌已斜摑上衝來的朱潑皮面頰,姓朱的腦袋不曾沾著靳百器胸膛,卻結結實實的一個旋轉碰到牆上,悶響傳揚,前額已是一片血糊淋漓!
其實,不必像牟長山所說的還得卸條膀子,只這一碰,朱潑皮便不跟著走也不行了。
把人拎到大水溝盡頭上的僻靜處,這裡正好是個晾衣場,高叉子架著縱橫排列的竹竿,曬在竹竿上各式各色的衣衫便是一片紅紅綠綠的海旗,隨風招展,竟另有一番景緻,場子中間還有一口水井,幾場平板的磨石,地面溼漉漉的有些氾濫,不過不要緊,他們並不是行野宴來的。
潘福跟在一旁,面帶迷惘的呆望著朱潑皮,他實在搞不明白,如此粗橫精壯的一條漢子,怎麼會在眨眼的功夫裡就被擺置成了這副模樣?
靳百器一鬆手,朱潑皮人已一灘泥般萎頓在地,臉上血汙斑斑,右手腕瘀腫紫黑,只聽他濁喘不停,喉頭連聲拉起痰響,倒像離死不遠了。
這時,牟長山冷哼一聲,轉頭對潘福下令:
“去井裡拎一桶水來,且先澆他個醍醐貫頂,叫這小子清醒清醒!”
潘福應命而去,很快就提回一桶水來,一手託桶底,一手攀桶沿,兜頭朝著朱撥皮淋下,井水冰冽,尤其在現下的天候裡,更是冷徹心脾,這頭頂一澆,朱潑皮固然是清醒了,但罪可也受得不輕。
也不理朱潑皮凍得混身哆嗦,上下牙齒交顫,牟長山先是半聲虎吼,再兇狠的道:
“你這潑皮給大爺我好生聽著,我問一句,你答一句,要是有片言虛假,就莫怪大爺我心狠手辣,叫你潑皮變剝皮!”
朱潑皮瞪著他一雙三角眼,人已折騰到這步田地,猶待仍充好漢:
“我……我誰也不認識……什麼事……都不知道……人……人是一個,命是一條,要怎麼著……隨……隨你的便,姓朱……朱的……決不含糊!”
牟長山勃然大怒,伸手就待衝著那張血臉抽打,站在後面的靳百器趕忙搶前攔阻,一邊使眼色一邊慢條斯理的道:
“別急別急,長山兄,姓朱的表硬氣,我們可不能不給他這個機會,硬氣要表在‘挺’字訣上,你若一巴掌打死了他,便掩滅這一段英雄行徑了,讓我來,大家慢慢琢磨,到看他耗得多久。”
牟長山悻然摔手,氣咻咻的道:
“依得我,話也不用問了,乾脆把這王八羔子活卸八塊,丟出餵狗!”
提著木桶的潘福不由起了善心,輕輕拍著朱潑皮的肩膀,放低聲音道:
“我說潑皮哥呀,你千萬心裡放明白,別往那死衚衕去鑽,你也不想想,自己算是什麼人物?犯得上拿著性命充英雄?你不過只是個二混混之流,何苦非要打腫臉撐排場?好歹軟和點,人家兩位大爺說不定就手下超生啦……”
睜開那一雙血絲滿布的腫眼,朱潑皮直到此刻方始發現原來潘福也站在身邊,他腦筋一轉,跟著就嘶聲叫罵起來:
“小福子……我操你親孃啊,我道這兩尊兇……凶神是如何找來我頭上的?不想竟是你賣了我……你這個吃裡扒外的雜碎,只等眼前的關口一過,且看我朱某怎生收拾你……”
潘福一片好心被當人做了驢肝肺,難免也激起滿肚皮惱火:
“姓朱的,你這不是狗咬呂洞賓麼?我為了你好,才不避諱的點撥你幾句,你倒衝著我來啦,我怕你什麼?單挑單,一對一,誰贏誰輸還包不準哩,孃的,我豈吃你這一套?”
靳百器淡淡的打岔道:
“別和他磨嘴皮子了,我們談正事要緊,談得攏,皆大歡喜,談不攏,只怕就有人命要出,眼前的關口,可不像嘴裡說的那麼容易過。”
牟長山大聲道:
“靳兄,辰光不早,耽誤不得了,還請快馬加鞭逼出實話來,姓朱的潑皮如果尚待逞強,我們無妨下點狠功,我就不信只憑一個市井流痞,也能咬得住牙!”
靳百器笑道: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長山兄,我也不信他能咬得住牙。”
說著,他微微彎下身來,又面對地下的朱潑皮:
“怎麼樣?朱老弟,你現在想通了沒有?願不願意跟我們合作?”
朱潑皮猛一揚頭,嗓調喑啞的叫嚷:
“我說過了……我什麼事都不知道!”
靳百器嘆了口氣,就在嘆氣的當兒,左腳已驟然踏上了朱潑皮的手腕——那支也已腕骨折斷,烏紫浮腫得有如豬蹄似的手腕。
一聲不像出自人嘴裡的慘嚎驀地響起,卻只拉了個半音又倏而中止,朱潑皮的面孔剎那間完全扭曲變形,人已暈死過去。
瞅一眼人事不省的朱潑皮,牟長山冷冷一哼,交待神色惶悚的潘福道:
“再去井裡打一桶水來,把這潑皮給我澆醒。”
潘福二話不說,很快又提回一桶井水,對著朱潑皮的臉孔用力衝下,朱潑皮再度受到冷水的刺激,先是四肢輕輕抽搐,過了片刻才見面部肌肉漸漸蠕動,慢慢的,終於還魂似的吐出一口氣來。
等朱潑皮吃力的撐開眼皮,靳百器方始俯腰下去,面對姓朱的露齒微笑;
“怎麼樣?朱老弟,還要再充下去麼?”
朱潑皮茫然睜著那雙混濁不清的三角眼,好像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以及發生了什麼事情似的;他痴愣了一會,然後視線緩慢上移,當接觸到靳百器灼亮目光的剎那,竟突兀打了個哆嗦,整個身子立即縮成一團,像條被打怕了的狗一樣,發出恁般淒厲的哀嚎:
“我服了,我認了……只求別再折騰我……我說,我什麼都說……”
牟長山鄙夷的揮袖走開幾步,忍不住喃喃咒罵:
“孃的,這不叫犯賤叫什麼?敬酒不吃吃罰酒,活該受罪!”
靳百器索性蹲了下去,展露出一副和顏悅色的神情,把笑意盈滿在臉龐上的每一道紋皺裡,彷彿不這麼做,朱潑皮就會嚇破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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