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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冰炭加身(2)

    梁蕭昏沉之中,時而夢到手持火炭,身入洪爐,時而夢到懷抱冰雪,置身寒潭,時而火龍飛空,時而冰蟾出海,諸般幻象紛至沓來。猛然間啊呀一聲,睜開雙目,阿雪扭頭一看,喜道:“哥哥,你醒了麼?”梁蕭呼吸急促,嘴裡嗚嗚嚕嚕,一雙眸子轉個不停。

    阿雪大急,搖晃他道:“哥哥,你說話呀?”梁蕭此時體內陰陽龍戰,六識皆閉,睜眼不能視物,張口不能說話,有耳無法聽聞。只覺體內真氣天翻地覆,卻無半點法子。阿雪見他模樣古怪至極,又是吃驚,又是害怕,伸手撫摸他臉,眼中流淚道:“哥哥,你倒是說話呀!”

    梁蕭只覺乍冷乍熱,觸覺盡失,不知有人撫摸;聽覺也失,聽不到說話之聲,唯有巨響如雷,一下下敲擊耳鼓。混亂間,他忽地將手一揚,推在阿雪肩上,這一推力大無比,阿雪摔出一丈有餘,重重撞上牆壁,當即委頓不起,眼睜睜瞧著梁蕭跳將起來,不擇東西,一頭撞在牆上,道觀牆壁為泥土所築,並不十分堅固,經他一撞,頓顯出一個人形窟窿。梁蕭滿臉是血,跌跌撞撞衝到雪地之中。

    阿雪掙扎半晌,方才起身,吐了一口鮮血,從窟窿中爬將出來,卻見梁蕭四肢蜷縮,匍匐在雪上。阿雪站不起來,手足並用,爬到他附近,卻又不敢靠得太近,遙遙喊道:“哥哥,你怎麼啦,你怎麼啦?”邊叫邊哭。梁蕭卻似全無所聞,腦袋直直鑽進雪地之中,任天上雪花紛紛飄落,片刻工夫,便將他埋入雪裡。阿雪伸手去拉,剛觸及梁蕭肌膚,便覺指尖一麻,如遭針刺,頓時縮了回去,心中驚訝,百思不得其解。

    殊不知公羊羽和蕭千絕這等大高手,任中一人以內力對付梁蕭,便足以讓他經脈爆裂而亡,更別說是二人內力同施,來回衝擊了。照理說,梁蕭死上百十次也是不枉。但那二人的內力偏是各走極端,一陰一陽,互相生克,抵消去了大半威力,其理便如二虎相爭、卞莊得利一般。並且二人的內力經過陰陽球轉化,倍勝平日,仿如兩個公羊羽與兩個蕭千絕同時出手,為梁蕭伐毛洗髓,但因真氣來得太猛太急,梁蕭經脈氣血俱難承受。就如一個自幼貧賤的乞丐,突然得了萬貫家財,反倒不知所措。加之他神昏智亂,無心導引,唯有任其亂走,待得清醒之時,那兩股陰陽之氣已然奔突於四肢百骸之間,端端無法收拾。所謂陰陽相生亦也相剋,爭鬥起來,厲害之極。

    至此,梁蕭體內氣機旺盛得駭人,也混亂得可怕,唯有以獨特方法吐納導引,煉精化氣,方可調和陰陽。但梁蕭所練內功本非其法,吐納引導數次,反如火上澆油,陰陽二氣越來越盛,爭鬥更劇。一時間,梁蕭六識皆閉,神志錯亂,距離走火入魔僅有一步之遙。

    但他運氣尚好,混亂中橫衝直撞,撞破土牆,卻傷到了鼻子,呼吸因此滯塞,體內真氣失了外援,略略平復,梁蕭神志也因之一清,他本是聰明人,情急間明白要害,當下將頭扎入雪中,強行閉住呼吸。雖說口鼻阻塞也很難受,但呼吸吐納為內功之本,陰陽二氣失了外助,唯有左衝右突,尋找宣洩之地,好與天地之氣重新溝通。無形之間,反被逼入正軌,梁蕭神志更加清醒,尋思道:“原來不呼吸更要好些。”

    但凡事有利也有弊,口鼻阻塞一久,梁蕭漸然忍無可忍。到此之時,要麼窒息而死,要麼拔出頭來,再無第三條路子。但梁蕭方才所吃苦頭,較之眼前窒息之感還要難受百倍,不由打定主意,雙手深入雪中,直抵土石,即便指甲盡裂,血染冰雪,也不肯拔出頭來,受那陰陽龍戰之苦。

    如此這般,又過了七八十息的功夫,梁蕭奄奄欲斃,氣絕在即,但便當此時,他驀覺身子一震,異樣知覺湧上心頭。剎那之間,遍身三萬六千個毛孔悉數洞開,窒息之感倏然煙消,丹田一起一伏,眼前大放光明,如開倉見諸麻豆,五臟六腑歷歷在目。梁蕭驚詫萬分,不明所以。

    阿雪正自無計可施,坐地哭泣,忽見梁蕭渾身雪花倏然四散,似被無形之力衝開,不覺大吃一驚,啊地叫出聲來。就當這時,梁蕭六識豁然開朗,氣如江河流淌,暢快無比,猛地抬起頭來,叫道:“沒事啦!”但剛叫一聲,又覺經脈錯逆,氣血亂衝,心道:“不好。”雙手踞地,又一頭扎進雪裡。

    阿雪剛聽他說:“沒事了。”大為驚喜,不料梁蕭才叫了一聲,又鑽進雪中,不覺奇怪,叫道:“哥哥,雪裡有什麼東西麼?”梁蕭哭笑不得,細想緣由。但他哪裡知道,方才他強閉呼吸,體內旺盛氣機無法宣洩,反覆沖決,終於在生死之間,衝開他周身毛孔,形成煉氣士夢寐以求的“龜息”之境,即不以鼻孔呼吸,而以毛孔吐納。這本是極高明的境界,尋常人僅憑自身修煉,或許一生也無法達到。而達到這一境界的高人,也俱都有法可依,循序漸進,不難化解體內陰陽之爭。但梁蕭達到這一境界,全憑誤打誤闖,故而一用口鼻,體內真氣便又各行其是,再度作起亂來。

    梁蕭思索不透,一時別無他法,只好將頭插進雪裡,再不拔出。阿雪莫名其妙,怔怔坐在那裡觀看半晌,猛然思及:“人若閉氣這麼長久,還能活麼?難道、難道哥哥已然死了……”想著這裡,心頭大駭,輕輕推了梁蕭兩下,梁蕭只顧思索方才的奇事,無暇理會,阿雪頓覺自己所料不差,一時抱住梁蕭,傷心大哭起來。

    梁蕭心頭大奇:“笨丫頭抱著我哭什麼?”但又不敢拔出頭來問她。阿雪痛哭半晌,尋思道:“哥哥一定已經死啦!我跟他相識一場,怎麼也不能讓他暴屍雪地。”拭去眼淚,正想抱起梁蕭,忽覺他肌肉柔軟,觸手生溫,大覺奇怪:“哥哥身上怎麼軟軟的,熱熱的,照理說,人死了,應該冰冷僵硬的才對,是了……他剛斷氣不久,身子還沒及冷……”她一念及此,好生後悔,痛哭道:“都怪我笨,阿雪笨死啦,若是早些想起,拼命拉你出來,你也不會死了……”一時越想越覺難過,越想越覺後悔,號啕大哭,恨不得也隨梁蕭一起死了。

    梁蕭聽得又好氣又好笑:“混賬丫頭,竟然咒我死。”卻聽阿雪哭了半天,站起身來,欲要搬動他的身子。梁蕭心道:“這笨丫頭真要埋了我麼?當真豈有此理。”忽覺阿雪又放了手,嗚咽道:“我埋了哥哥,永也見不到他了,須得在他身上尋個物事,好好放在身邊,時時記掛。”說罷又覺傷感,嚶嚶哭泣,梁蕭心口一熱,尋思道:“她待我當真太好,我今日若能脫險,將來一定好好待她,永不相負。”

    阿雪抽抽搭搭哭了好一會兒,伸手探入梁蕭懷裡,掏出其中物事,翻了一陣,忽地看到一隻紅銅墨盒,掀開一看,卻見其中盛著一包油紙,不由心中大奇:“這是什麼?”展開一看,但見一張玉版素箋,上書文字。阿雪生來笨拙,沒有一目數字的能耐,看書總是邊看邊念,當下也一字字隨口唸道:“《紫府元宗》小序:念宇宙之初,天地本無,無中生有,始有混沌,混沌中開,陰陽乃成。是以天有日月,地成虛實,人分男女,獸為雌雄。陰陽輪轉,永無止息,因之四季有寒暑,日月有虧蝕。向日聖人為《周易》,至陽中生陰,老莊為《道德》,至陰中見陽。陰陽和合,乃為之氣,氣者混沌之本體,道德之根源。餘修煉半生,略有所得,乃作紫府十二篇,留贈有緣……”

    阿雪唸到這裡,哽咽嘆道:“唉,古古怪怪的,也不知說什麼?但這個東西,不大適合作為紀念……”話未說完,忽見冰雪紛飛,梁蕭猛然跳起,阿雪嚇得失聲尖叫,卻聽梁蕭大聲叫道:“繼續念,繼續念!”只叫了兩聲,氣機忽亂,又一頭扎入雪中。

    阿雪驚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哥……哥哥,你……你還活著嗎?”梁蕭不能作聲,唯有手舞足蹈。阿雪又呆了一呆,狂喜道:“哥哥你又糊弄我啦!”但知梁蕭尚在人間,忍不住揮舞雙手,咯咯咯歡笑不已。笑了一會兒,卻又疑惑道:“哥哥,你老將頭埋在雪裡,不覺氣悶嗎?剛才嚇死我了……”梁蕭雙手比劃,示意她不要廢話,快往下念,他聽了方才那段話,隱約猜到這《紫府元宗》是一部記載煉氣之法的秘笈,或能化解自己體內那些不聽使喚的真氣。

    阿雪只得再念道:“入定篇:道者天地兩不知,身在壺中無人識,老樹盤根入泥土,疏枝橫斜不留影,目觀鼻者鼻觀心,心有玄珠生光明,玄珠粒粒走泥丸,轉運軲轆度精魂……”話音方落,梁蕭一躍而起,依言盤膝作跏趺坐法,雙手交叉於頸下,雙目微闔,意存膻中,氣走頭頂泥丸穴,轉行背後軲轆關。阿雪見他不再埋首雪中,心知必與自己所念有關,當下也不怠慢,繼續往下念,唸完第一篇《入定》,又念第二篇《洗心》。

    這《紫府元宗》的心法,全以詩句寫出。《入定》、《洗心》兩篇講的是如何打坐,如何祛除驚傷雜念,如何在諸脈之間運轉氣機,調和陰陽,言詞雖然晦澀,但梁蕭悟性極高,多能悟出。比如“道者天地兩不知,身在壺中無人識。”指的是“心中觀影”之法,壺即指心,“身在壺中”,即心中想著自己影像;“兩不知”、“無人識”則指身外無物,天地兩忘;“老樹盤根入泥土,疏枝橫斜不留影。”講的是打坐之法,雙腿若老樹盤根,作跏趺坐法,雙手成樹枝交叉之象,但須得緊貼下頜,不能在地上留下影子;後面大多相類。

    梁蕭邊聽邊悟,邊悟邊練,練完《洗心篇》,全身真氣,宛若粒粒珍珠,在諸經百穴中流轉不定,一一納入丹田,頓覺心氣平和,呼吸悠長,一時再無窒礙。原本這兩章別人來練,少則七八月,多則十餘載,而且未必有成。梁蕭卻無意間臻至“龜息”之境,高屋建瓴,入門自然容易得多,短短兩個時辰,竟成全功。

    阿雪見梁蕭低眉垂目,神色自若,心中好不歡喜,說道:“哥哥,下一卷是《初九篇》了,你聽好啦,上面說:九九桃花生洞闕,八八青龍總一斤,七七白虎雙雙養,木母金公性本溫,十二宮中蟾魄現,時時地魄降天魂,拔取天根並地髓,白雪黃牙自長成……”梁蕭張開雙目,奇道:“阿雪,你胡亂念些什麼?”

    阿雪仔細看了看,說道:“我照著上面唸的,一個字都沒有錯!”梁蕭接過紙箋,仔細觀看,果然念得一字不差,頓時眉頭緊蹙,半晌不語,阿雪心中好奇,問道:“哥哥,這些話什麼意思啊?”梁蕭搖頭道:“這裡的詩句,我一句也想不通。”阿雪瞪大眼睛,奇道:“哥哥你都想不通,那誰還想得通?”梁蕭失笑道:“傻丫頭,你高估我了。這位前輩既然如此寫,想來總有人想得通的。前兩篇多用譬喻,所以不難明白。但從這一章起,卻出現了許多古怪字句,我猜大約是某種術語,便好比數術中的勾股方圓、商方實法,不懂這些術語,就沒法知道這位前輩的真意。”阿雪道:“那怎麼辦呢?”眉頭皺起,很為梁蕭著急。

    梁蕭再往下看,只見《初九篇》之後,還有“玄用、神微、鼎瑞、活得、燦爛、胎息、辟穀、仙遊、歸真”九篇,一篇較一篇艱深,詞句也更是千奇百怪,不由忖道:“這位撰文的前輩當真憊懶,總愛設些古怪謎題考人,先有純陽鐵盒,再有陰陽球,如今又是紫府元宗。”他從頭至尾細看一遍,並未發現作者之名,而且既無純陽二字,也無呂洞賓的字號。看來呂洞賓鑄盒之說,當真是世人誤傳了。

    梁蕭思之不透,嘆道:“阿雪,我看不懂啦。但這《紫府元宗》實在了不起。只入定、洗心兩篇,已能化解我體內亂走的真氣。聽羽靈說,若是練到後來,能夠遣鬼運神,成仙飛昇,不知道是也不是?”

    阿雪心想:“若哥哥成仙飛昇了,阿雪一個人留在人間,豈不寂寞,幸虧他沒看懂後面。”想到這裡,心中竊喜,望著梁蕭微笑。梁蕭看她笑得古怪,便道:“你這笨丫頭,又傻笑什麼?嗯……阿雪,你受傷了麼?”阿雪回過神來,方覺肩頭胸口疼痛,才想起方才捱了梁蕭一掌,傷得不輕,後來迭逢異變,也忘了痛楚,她怕梁蕭內疚,便道:“沒有。”梁蕭哼聲道:“你一撒謊就東張西望,我一眼就瞧穿了。”阿雪大窘,低頭揉著衣角。

    梁蕭白她一眼,小心收好《紫府元宗》,忽想到自己將陰陽球吞入腹中,恐有後患,但他凝神內視,卻未覺出半點陰陽球的痕跡,沉吟良久,恍惚記起公羊羽和蕭千絕相鬥之時,體內似有什麼物事爆裂開來,此時想來,約摸是兩大高手內功太強,陰陽球不堪重負,或是碎成齏粉,或是化為灰燼了。

    梁蕭明瞭緣由,不由得長嘆一口氣,抱起阿雪,入觀為她療傷。阿雪經過這一日一夜的折騰,疲倦已極,療傷未畢,便已沉沉睡去。梁蕭將她置於枕上,小心蓋好被子,傍著坐下。想到此次死裡逃生,暗自慶幸;但想到父母之仇未報,又覺慚愧茫然。

    梁蕭悲喜交集,心潮難平,低頭望去,只見阿雪睡態嬌憨,惹人憐愛,不由伸出手,輕輕撫著她烏黑的秀髮,心裡卻不知為何,浮現出花曉霜的影子。他當初爭奪純陽鐵盒,全是為了她的痼疾,而今陰陽球已毀,只怕對曉霜痊癒大為不利。梁蕭想著,憂心忡忡:“莫非老天弄人,真要讓曉霜永受寒毒之苦麼?”痴痴想了一陣,定神再看時,只見阿雪嘴角含笑,濃密的睫毛便似一面小小的鏡子,微微顫動,想是夢裡見了叫人歡喜的物事。梁蕭不覺莞爾,想起那夜在船上,柳鶯鶯的睡姿也彷彿如此,情狀依稀,人卻已非了。剎那間,他只覺胸口似被千萬根鋼針刺透,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不由忖道:“也不知鶯鶯隨了雲殊,可還歡喜麼?睡夢裡還會帶著笑麼?”

    此時屋外風雪更急,狂風夾著雪花,撲打著窗欞。悶沉沉的雷聲,自北方滾滾而來。梁蕭怵然驚覺,長長嘆了口氣,以入定洗心之法,盤膝靜坐,漸漸的,耳邊風雷遠去,只餘落雪的聲音。

    阿雪醒來時,心中還滿是歡喜,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坐著船兒,跟梁蕭一起唱歌釣魚,摘菱採蓮。她痴痴想了一陣,忽聽屋外傳來呼嘯之聲,便忖道:“雪還在下麼?”掀開被子,走出觀外,卻見紅日高掛,瑞雪已晴。梁蕭在雪地中縱橫騰挪,進退間恍若閃電,雙掌起落之間,發出怪異嘯聲,但奇的是,他手足揮舞甚劇,身邊冰雪卻未激起一分半分,似將勁力盡皆蘊於體內,並不洩出半點。

    梁蕭身法越變越快,阿雪初時尚能看清,但不一陣,便見他一人幻出雙影,再一晃又變出四個影子,人影越變越多,至得後來,雪光映射中,竟如有七八個梁蕭在場上奔走。阿雪看得頭暈眼花,失聲叫道:“哥哥,別走啦,我眼都花啦!”突聽得梁蕭大喝一聲,雙掌齊出,咔喇一聲巨響,一株合抱粗的松樹折成兩截,樹冠轟然墮地,攪得積雪漫天。

    阿雪拂開眼前濛濛細雪,卻見梁蕭凝立雪中,兩眼望天,若有所思。她奔上去,只見那株大樹斷裂整齊,有如刀砍斧劈一般,不由驚喜道:“哥哥,你變厲害啦?”梁蕭點頭笑道:“是變厲害啦,方才走到‘九九歸元步’,三才歸元掌也算大成了。”阿雪笑道:“那恭喜哥哥啦。”梁蕭望著她,眉間透著憐意,溫言道:“你傷好些了麼?外面風大,可別涼著。”阿雪見他眼神溫柔,不覺雙頰火紅,心兒劇跳,忙低頭道:“哥哥餓了吧,我……我做飯去。”飛也似跑回觀裡。

    梁蕭看她背影,啞然失笑,他盤膝坐下,拾起一根斷枝,在雪上畫出九宮圖,尋思道:“易數有云,九乃數之極,走到‘九九歸元’之境,已臻這路掌法的極致,但我為何總覺有些遺憾,莫非是多心了麼?”他想了一陣,忽又忖道:“所謂九乃數之極,不過是古人之言,難道九九之外,便無其他?”一涉數術,梁蕭靈思捷悟,層出不窮,當即試著推演,哪料推了半個時辰,竟被他推出“十十”百子之數來,這一百個數字,縱橫斜直,十數相加皆為五百零五,梁蕭推到這裡,吃驚之餘,又覺茫然。

    此時阿雪叫他吃飯。梁蕭只好暫且放下。用過飯,又到雪地上推演。阿雪從旁看了許久,全不明白,她大覺無趣,便燒化冰雪,讓梁蕭脫下衣衫,自行洗滌去了。

    梁蕭苦思半日,又推出個奇特“四四圖”。依照九宮之義,四四圖只能一行數、一列數、對角之數相加之和相等,而他這個四四圖,卻不論縱橫曲直,任何四個數之和均為三十四,與九宮之義大相徑庭。梁蕭稱其為“無所不能圖”,而後又陸續推出五五數、六六數的“無所不能圖”。到此之時,梁蕭驀地跳出九宮圖的拘絆,縱極神思,當真無所不能了。(按:九宮圖這種巧妙的數字集合,現代數學沿襲阿拉伯數學的稱謂,統稱為“數碼幻方”。古代中國則叫作“天地縱橫圖”,在這方面,中國成就最大的是宋朝大數學家楊輝,他推演到“百子圖”,但卻沒有脫離九宮圖的模式。總的說來,幻方的推演,阿拉伯數學家成就最高,文中的“無所不能圖”被現代數學家稱為“4階全對稱形”,就是出自與梁蕭同時代的阿拉伯數學家之手。)

    梁蕭解開難題,微微嘆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數術何嘗不是如此?數術之道,本就是無窮無盡,這便叫做道無涯際麼?”他想起當日在蘇州郊外,九如的那番言語,自語道:“老和尚曾說,有個無大不大的圈子縛著我,若明白它是什麼,便可乘雷上天,若不明白,便是練一輩子,也無法技進乎道,總是在圈子裡轉悠。這個圈子,莫非就是九宮圖麼?嗯,不對,石陣武學包容數術,可不全是九宮。況且老和尚武功比我厲害多多,說到算數,可是算不過我,更不會知道這‘無所不能圖’。”

    阿雪見他忽而苦惱,忽而歡喜,忽而沉默不語,忽而唸唸有詞,終於忍不住好奇道:“哥哥,你想什麼呀?”梁蕭笑道:“很深奧的道理,我也想不明白。”阿雪笑道:“哥哥都不明白,阿雪更不明白啦!”梁蕭看她一眼,笑道:“阿雪,我教你武功好麼?”阿雪喜道:“好呀!”梁蕭道:“我最厲害的武功,俱都不離數術,所以你要學我的功夫,便要先學數術。”阿雪道:“你教我,我就學。”

    梁蕭用松枝做了幾支算籌,自最基本的“加法五術,減法五術”開始教起,說完出了十道題,讓阿雪計算。阿雪連算四次,皆不正確。梁蕭耐著性子又講了兩遍,她仍是不對。梁蕭微覺生氣,問道:“你聽我說話了麼?”阿雪看他神色,微感惶恐,拼命點頭:“聽了呀,就是……就是不十分明白。”梁蕭神色狐疑,打量她一次,又講一遍,怕她還不明白,講完又問:“這次聽懂了麼?”阿雪茫然搖頭。梁蕭眉頭大皺,道:“怎地這樣笨?”阿雪聽到這話,眼圈一紅,低頭道:“我……我本來就笨啊!”梁蕭方覺自己話說重了,便寬慰她幾句,再耐著性子慢慢講解。講了許久,阿雪總算有些開竅,十題中對了兩題,卻錯了八題。

    梁蕭拿著算稿,陰沉沉不發一言。阿雪低著頭,心裡打鼓,才聽梁蕭吐了口氣,道:“唉,罷了,你過來,我給你說錯在哪裡。”阿雪一顆心才落了地,慢慢靠過去,聽他講解。

    二人如此一教一學,折騰了三天。這天講到簡算法,梁蕭反覆講了七八遍,阿雪算罷,遞上算稿,梁蕭一看,竟然全都錯了,當真忍無可忍忍,騰地站起,想要大發雷霆,但見阿雪怯生生的模樣,又難開口,只得將算稿一摔,扭頭出門。

    阿雪拿起算稿,跟出門外,卻不見梁蕭人影。她心中悲苦,轉回書齋,撲在桌上大哭一場,哭完之後,拿起算稿繼續計算。她天資雖鈍,個性卻頗堅韌,雖然屢算屢錯,卻是屢錯屢算。

    到了晚飯時分,梁蕭方才回來,神色雖然緩和許多,但阿雪仍瞧出他心中失望。只得悄悄擺好飯菜,怯怯地將稿紙遞給梁蕭。梁蕭一看,九題中對了兩題,算是略有進步,但仍與自己心意相去甚遠,當下也不誇她,吃了兩口飯,放下筷子,嘆道:“阿雪啊,你若把做飯的本事用一半到算術上就好啦!”

    他見阿雪神色怔忡,便道:“你愣著作甚,吃飯吧!”阿雪喜道:“我……我都算對了麼?”梁蕭不忍教她失望,強笑道:“都對啦。”阿雪歡喜之極,坐了下來,舉起碗筷,吃得興高采烈。梁蕭看她模樣,忖道:“數術之機瞬息萬變,看來以她的天分,不合這個路子,媽常說:‘牛羊吃不了肉,雄鷹不會吃草’。我強行教她,自討苦吃罷了。”他想通這節,不再逼阿雪學算,轉而傳授黑水武功。阿雪見不學數術,心中納罕,但她天性純良,梁蕭既有主張,也不違拗。何況數術於她而言,較之學武還要難上百倍,與其算術,她寧願學武了。所幸她武功頗有根基,學起來倒也沒讓梁蕭十分生氣。

    過了兩日,觀中蔬果肉米用盡。兩人一塊兒下山採買。走上山道,梁蕭想起一事,道:“鉉元劍還嵌在弈棋亭的石崖上,呆會兒下山,記得尋個鐵錘和鑿子,把它弄出來。”阿雪奇道:“拔不出來麼?”梁蕭道:“我試過好幾次,都沒拔出來。用力不當,恐怕弄折了劍刃。這些日子變故多多,竟忘了這事了。”阿雪笑道:“連那株大樹也被哥哥打斷了,難道還拔不出劍。”梁蕭聽她一說,也不由忖道:“近日我武功大進,再去試試看,不成再用鑿子。”想著與阿雪上行至弈棋亭,猶未轉過山樑,便聽一個公鴨嗓子道:“老子就不信邪?這次非要一舉奪魁,讓你們統統沒臉。”另一人道:“呸,老子還沒拔完呢,你一邊涼快去。”

    梁蕭心頭一驚:“這不是胡老萬和胡老千麼?這五個活寶,還沒離開華山?”只聽胡老一道:“胡老千,你已拔了兩個時辰了,還沒拔夠嗎?該讓胡老萬了。他奶奶的,都五六天了,這鬼劍還拔不出來,當初是哪個王八蛋刺進去的?”

    梁蕭一皺眉,對阿雪小聲道:“你在這兒別動,我去瞧瞧。”阿雪不放心道:“他們人多勢眾,打不過怎麼辦?”梁蕭笑道:“打不過逃得過吧!”說罷轉過山道,只見胡老千左腳立地,右腳踩在石壁上,雙手握住劍柄,正向外力拔。其他四寶橫七豎八,躺在弈棋亭旁,瞧見梁蕭,一躍而起,大呼小叫圍了上來。

    梁蕭笑道:“中條五寶,蕭千絕讓你們回中條山,你們卻在這裡廝混!不怕被他剝皮抽筋麼?”他這一說,五個人頓覺頭皮發麻,東張西望,沒見蕭千絕現身,這才放下心來。胡老一道:“老子心頭不快活,你小子來得正好,讓老子揍一頓,消悶解乏。”說著就是一撲,梁蕭身子一側,胡老一撲了個空,心中奇怪,轉身叫道:“不許逃。”

    梁蕭笑道:“不逃便不逃。嗯,你們怎麼不快活?說來聽聽!”胡老百心直口快,說道:“老子難得出來,想逛逛華山再回去。哪知胡老萬發現這有個劍柄。他拔不出來,老子也拔不出來,大夥兒就來打賭,誰拔出來誰就是老大,日後都聽他的。結果一拔就是六天。”梁蕭奇道:“胡老一不是老大嗎?”除胡老一外,其他四人雙手亂擺,齊聲道:“不是不是,他是什麼東西?”

    胡老一怒道:“老子怎不是老大?”胡老萬道:“你憑什麼是老大,老子問你,一個手指頭多些還是兩個手指頭多些。”胡老一兩隻手伸出來一比,想了想道:“兩個多些。”胡老萬冷笑道:“這就是了,老爹說,二比一大,十比二大,百比十大,千比百大,萬比千大,嘿嘿,老子才是真正的老大。”胡老一道:“放屁,大家都說蕭大爺武功天下第一,你敢說他老人家武功天下第一萬嗎?”胡老萬張口結舌,半晌方道:“老爹說萬比一大的。”口氣卻虛弱了許多。

    胡老千嚷道:“你們爭個屁,老爹死後,中條五寶平起平坐,沒有大小之分。”胡老一怒道:“老媽明明說,她第一個生老子出來。”胡老十嚷道:“胡說,媽說第一個生老子。”胡老百道:“不對,老媽說是老子第一。”胡老萬怒道:“老媽從來分不清誰是誰,她常叫老子胡老千。”五個人爭持不下,又捉對兒廝打起來。

    梁蕭暗暗好笑,走到石壁前,握住劍柄,忽地運勁一抖,嗡的一聲,鉉元劍露出半截。梁蕭又驚又喜,再一用力,鉉元劍脫出石壁之外,劍身清亮,猶若一泓秋水。

    中條五寶聞聲停手,望了過來,但見梁蕭手握寶劍,無不張大嘴巴,兩眼發直。梁蕭反手一劍,鉉元劍入石尺餘,不由暗歎道:“我雖有長進,但仍不及公羊先生的神功。”他徐徐拔出寶劍,笑道:“中條五寶,你們打賭還算數嗎?”胡老一忽地搖頭道:“老子在做夢。”捂住眼睛大喊:“快醒來!快醒來!渾小子!快消失!”其他四人見狀,也跟著捂眼齊嚷:“快醒來!快醒來!渾小子!快消失!”嚷了幾聲,胡老萬最先張眼,叫道:“不對不對,渾小子還在。”五個人對望一眼,胡老百哭喪著臉道:“胡老一,不是做夢,這回是真的啦。”其他四人撇撇嘴,一副要哭的樣子。

    梁蕭恨他們是蕭千絕的走狗,有心揶揄,哈哈笑道:“若不願賭服輸,我也不怪你們。世上言而無信的人多啦,哈,老子就當中條五寶說話跟放屁一般!”說著大笑轉身,中條五寶無不瞪眼咬牙,面紅過耳,彼此對望一眼,驀地撲撲通通,紛紛跪倒在地,澀聲叫道:“老大!”聲如蚊吶,顯然十分的不服氣。

    梁蕭見狀,大吃一驚:“這五人竟要守信?糟糕之極。”正自急思對策,忽聽胡老一叫道:“中條五寶說話絕非放屁。日後你就是我們老大,但老子醜話說到前面,你讓老子幹別的都好,要老子跳崖抹脖子,老子萬萬不會做的。”其他四人連連點頭:“天幸胡老一想得周全。”

    梁蕭頭大如鬥:“這一下弄巧成拙了,這五個賊廝鳥是蕭千絕的手下,如何能與他們為伍?”當即一言不發,舉步便走,中條五寶緊隨其後,胡老百道:“老大,老子餓了,弄些吃的來。”梁蕭冷道:“關我甚事?自己找去。”胡老一道:“你是老子的老大,就要給我們弄吃的。”梁蕭呸了一聲,道:“做你孃的清秋大夢,要我做老媽子,那搭樓梯上天,沒門!”忽見阿雪在前面,便拔腿狂奔。中條五寶見狀,叫道:“老大!”一心追附驥尾,紛紛拔足猛追。

    阿雪訝道:“哥哥,怎麼回事啊?”梁蕭顧不得回答,將她攔腰抱起,奔往山下。中條五寶邊跑邊叫,緊追不捨。一時間,只見六道人影疾若閃電,在華山道中飛瀉而下。梁蕭內力大進,但終究帶著一人,奔到山下,已被五人趕上,只得放下阿雪,怒視五人道:“跟著我作什麼?”胡老十道:“老大……”梁蕭截口道:“不許叫我老大。”中條五寶一齊搔頭,道:“老大為什麼?”梁蕭厲聲道:“滾回中條山去,不要再煩老子,我決不會做你們的老大。”中條五寶對視一眼,心想當老大是天大的好事,怎會有人不肯,心中深感迷惑,忽見梁蕭拉阿雪進了山下鎮子,便牢牢綴著,打算問個明白。

    阿雪聽梁蕭說明緣由,忍不住笑彎了腰,梁蕭皺眉道:“笨丫頭你還笑,想氣死我麼?”阿雪見他生氣,臉上忍住,心中仍在偷笑,這時間,忽聽身後喧譁,掉頭一看,不覺皺眉。

    原來,中條五寶猜想不透,跟在梁蕭身後逛了兩步,忽見有賣燒餅的,五人只覺肚餓,一擁而上,一人搶了兩個,掉頭便走。賣燒餅的夫妻倆驚惶失措,一個來拉胡老百,一個去扯胡老十。

    這五個渾人雖霸道慣了的,但卻有一個規矩,即不理會女人。胡老十見那婦人撲來,輕輕閃開;那漢子卻是倒了大黴,著胡老百隨手推了一把,胡老百何等身手,只消這一推,那漢子便似騰雲駕霧一般,平平飛出,撞翻了燒餅爐子,口中溢出血來。

    胡老百也不以為意,轉身便啃燒餅,不防背心一麻,著人拿住至陽穴,提了起來。他心頭一驚,正要嚷嚷,忽聽眾兄弟道:“老大,老大。”轉過腦袋一看,只見梁蕭瞪著自己,忙道:“老大,你也要吃燒餅?”梁蕭冷然道:“吃個燒餅也要打死個人麼?”胡老百一愣,反問道:“打死個把人有什麼了不得?”梁蕭見那婦人抱住漢子哭天搶地,漢子口中嗆血,顯是傷了肺,眼看不活了。他心生不忍,揮手將胡老百一擲而出,胡老百凌空一個筋斗,輕輕巧巧站在地上,抓著燒餅大咬大嚼。

    梁蕭沒能將他摔著,微感失望:“我功夫尚還不足,若換了公羊先生或是蕭千絕,這廝萬無站住的道理。”想著轉過身子,扶起那漢子,在他心口一拍一按,漢子頓時止了咳。梁蕭運轉內功,為他推拿數下,他內力雄渾,漢子疼痛大減,見妻子哭啼不住,便開口道:“婆娘別哭啦,都怪咱背了運,沒的招惹了煞星。”婦人聽他說話,又驚又喜,頓時止了哭,向梁蕭磕頭,梁蕭慌忙伸手,將她扶住。

    中條五寶見梁蕭給人療傷,均覺是討好的機會,各自掏出丹藥,一個道:“老大,老子這有‘八寶金丹’。”另一個道:“老子這兒有‘仙芝玉靈丸’、‘飛燕清肺丹’……”七手八腳,各色藥瓶遞了過來,甚至傷人的胡老百也遞上了三個丹藥瓶子。梁蕭挑了幾樣養肺的丹藥給漢子服下,以內力催化,片刻工夫,那漢子便站起身來。

    梁蕭看他沒了大礙,便道:“阿雪,給他些燒餅錢!”阿雪時常購買物事,是以梁蕭將金珠銀兩都放她身上。不料阿雪一愣,道:“沒有啦,我都塞在啞兒包裹裡了!哥哥,你給他好了!”梁蕭一皺眉道:“都給了?”阿雪輕笑道:“是呀,我想啞兒要走很遠的地方,要花很多錢,是以將金銀都偷偷塞進去了,不過啞兒卻不知道!”

    梁蕭眉頭大皺,想了想,忽向中條五寶招手道:“跟我來。”中條五寶跟著他出了鎮子,梁蕭正色道:“你們真願我做老大麼?”五人齊聲道:“中條五寶說話算話。”梁蕭道:“好,你們須得依我兩件事。其一,我要你們從今往後,只許對付武學高手,不得與尋常人動手。”中條五寶心道:“這個不難。”便道:“一言為定。”梁蕭點點頭,道:“其二,沒我應允,都給我閉上鳥嘴。”話音未落,中條五寶頓時嚷了起來。胡老一大聲叫道:“飯可以不吃,話不可不說。”胡老十道:“割老子舌頭可以,要老子閉上鳥嘴是萬萬不能的。”胡老百道:“要老子不說話,除非老子死了或者睡了。”胡老千接口道:“胡老百此言差矣,老子就是睡了也要說夢話的!”胡老萬不知從哪裡學來兩句,張口嚷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防民之口……”眨眼工夫,一個嗓子變成五個。

    梁蕭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叫個不休,心中著惱,一揮手,冷笑道:“好,暫且隨你們,但若說錯了話。惹惱了我,可別怪我不客氣。”中條五寶聞言大喜。卻聽梁蕭又道:“我現在是老大了,你們的金銀銅錢,也該孝敬我吧!”中條五寶面面相覷,胡老萬說道:“老子從不帶金銀銅錢,想睡就睡,抓來就吃,數錢的事情,老子不做。”梁蕭恍然大悟:“我糊塗了,這五個蠢材不會算數,讓他們數錢算賬,豈非比登天還難。”想到這裡,大是喪氣:“如此一來,莫如找個大富人家,偷些則個……”念頭尚未轉完,便聽胡老一道:“要金要銀也甚容易,咱們立馬找個有錢人家,要麼偷些,要麼搶些。若老大喜歡漂亮娘兒們,老子也是手到擒來,不過,咱兄弟五個不大喜歡這個調調,老大你自家動手最好。”梁蕭方才動念,胡老一便將打家劫舍、姦淫擄掠全想齊了,一時又好氣又好笑,正想轉回鎮子,忽見前方四個少年提著棍棒奔了過來。這一照面,雙方均是一怔,梁蕭笑道:“你們四個,又來做什麼壞事?”

    這四個少年正是偷白驢“快雪”的那四人,聞言對望一眼,那圓臉少年道:“我們不惹你,你也不要管我們。”梁蕭點頭道:“好!”圓臉少年揚起杆棒,一指中條五寶,厲聲道:“你們打了我爹,就想逃麼?”梁蕭心頭一動:“難道那賣燒餅的夫妻是他爹孃?”

    中條五寶兩眼齊翻,同聲道:“你爹是誰?”圓臉少年不知他們沒長心眼,早不記得打人之事,怒極喝道:“好啊,打了人就想混賴麼?”杆棒指定胡老百,揚眉道:“我聽人說了,動手的就是你這個挎喇叭的賊貨。”杆棒一揮,往胡老百劈頭便打。胡老百大怒,一伸手,便將棒梢拿住,圓臉少年猶如觸到銅牆鐵壁,只掙得面紅耳赤。胡老百正洋洋得意,忽聽胡老千嘿然道:“胡老百,老大說過,不得與尋常人動手。”胡老百一愣,倏然鬆手。圓臉少年得了空,撲的一棒,打在他頭頂上。胡老百縱橫江湖,手下不知折殺了多少厲害人物,今日虎落平陽,竟捱了一個黃毛小子的棍棒,心頭惱怒之至,但他有言在先,不能動手,只是瞪眼怒道:“渾小子,你再打老子試試?”

    圓臉少年一棒得手,膽氣倍增,喝道:“再打你又怎地?”撲撲又是兩棒,打在胡老百頭頂肩上。胡老百暴跳如雷:“操你祖宗,你再打老子試試?”圓臉少年怒道:“好,老子就打你這張臭嘴。”呼呼兩棒,左右開弓,打在胡老百臉上。胡老百內功在身,這幾棒渾似給他搔癢。但疼痛事小,臉皮事大,忍不住叉腰大罵,他罵得越難聽,圓臉少年打得越帶勁,其他三個少年也揮棒上前,各自運足氣力,向胡老百身上招呼。剎那工夫,胡老百身上捱了二三十棒不止。但雖然他張嘴咒罵,卻始終信守然諾,不用武功。

    其他四寶看得有趣,幸災樂禍,抱著手哈哈大笑。胡老百大怒,掉轉嘴舌,大罵四個兄弟。梁蕭見胡老百打不還手,不禁暗暗點頭:“此人雖非良善之輩,但一諾千金,卻也是性情中人。”當下上前一步,伸手攬出,眾少年雙手一熱,四條杆棒已到梁蕭手中。圓臉少年驚道:“你……你要架樑?”梁蕭笑道:“你們也打夠了!他若還手,別說你們四個,就是四十個也被打壞了。”他見眾少年神色中滿是不信,便將杆棒拋向胡老百,笑道:“露一手吧!”胡老百正憋了一肚皮鳥氣,聽得這句,如奉大赦,雙掌狂揮亂斫,四條杆棒猶未落地,已被他斷成二十多截,胡老百抓住其中一段,雙手一搓,手中的杆棒頓然化為齏粉,他出得這口惡氣,哈哈大笑道:“他奶奶的,算你四個小子命大。”

    那四個少年瞧得目瞪口呆,渾身發抖。梁蕭揮手笑道:“還不快去?”四人拔腿就跑,卻聽梁蕭叫道:“慢著!”四人應聲停下,心頭忐忑,卻聽梁蕭道:“我問你們,這裡最有錢的大戶在哪裡?”四人面面相覷,其中那個白臉少年道:“是西華苑史家。”梁蕭點頭道:“你們帶我去瞧瞧。”

    四人答應,帶路走在前面,梁蕭一邊走路,一邊詢問四人姓名。原來那圓臉少年叫楊小雀。八字眉少年則叫李庭兒。另一個皮膚黝黑,雙目細長的少年姓王名可,問到那白臉少年時,那少年道:“我叫趙三狗,你叫我三狗兒好了。”梁蕭含笑道:“我叫梁蕭,這是我妹子阿雪,上次虧得你們拼力相救。”李庭兒汗顏道:“可惜對頭太狡猾,幾乎便失了手。”梁蕭擺手道:“無論成敗,諸位救命之德,我梁蕭有生之年,必不敢忘。”說話間,遙遙看見一座巨宅輪廓,三狗兒道:“那裡就是西華苑史家了?梁大哥,你有什麼事嗎?”梁蕭存心打劫,此來本為踩盤子,當下只微微一笑。定神細看,只見那宅子方圓十餘里,上有箭垛,其內閣樓亭臺,氣派軒敞。宅前一個平壩,搭了棚子,壘著二十多個打鐵爐。百十工匠揮動大錘,人人揮汗如雨,在鐵砧上打造弓箭槍矛、銅盔鐵甲。還有許多人從苑內搬運穀物,放到大車上,絡繹不絕。梁蕭看在眼裡,皺眉道:“這裡恁地忙碌,卻是做什麼?”

    李庭兒道:“史家是軍功世家,每逢這等情形,必是要打仗了。”梁蕭只想取金盜銀,對主人身份並無興致,當下再不多問。忽聽胡老一道:“餓死啦,餓死啦。”梁蕭冷笑道:“你不是吃過燒餅麼?”胡老一怒道:“兩個燒餅頂什麼事,醬鴨肥雞倒還湊合。”梁蕭眉一挑,方要開罵,卻聽楊小雀道:“梁大哥若是餓了,咱們去張羅些食物來。”說罷又瞪了中條五寶一眼,哼聲道:“我是瞧梁大哥面子,卻不是為了你們五個賊貨。”說罷又哼一聲,與三個夥伴徑自去了,留下中條五寶,口鼻喘氣,十隻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

    梁蕭見莊子邊有條小溪,當即尋石塊坐下,觀察西華苑地勢。不一陣,卻見三狗兒四人抱著狗肉米酒、還有熱騰騰的肉饅頭過來。中條五寶大聲叫好,全不客氣,摟過來大吃大喝。

    梁蕭謝過後,一群人在溪邊圍圈兒坐定,正自高談快論,忽地一彪人馬從身後衝來,當頭一人國字臉膛,蓄著八字鬍鬚,穿著鋥亮皮甲,臂上歇了一隻海東青。其他人則揹負弓箭,馬上掛著一些狐兔野雞,一道煙奔來,直衝到眾人面前。三狗兒等人急忙閃避,梁蕭卻雙眉一揚,便要動手,不料那行人忽地策轉馬頭,斜刺裡從河裡趟了過去,馬蹄撩亂,濺起無數水花,梁蕭等人躲閃不及,衣褲盡溼。

    那些騎士趟過小河,回頭瞧見眾人狼狽模樣,紛紛狂笑起來。梁蕭臉色一變,待那些騎士轉頭走遠,忽地彎身拾起一塊鵝卵石,嗖地擲出,正中那為首騎士的戰馬前蹄,那戰馬吃痛,驟然失蹄,將那騎士顛了下來,跌得頭破血流,那頭海東青受驚躥起,只在半空中打旋。

    眾騎士大驚,紛紛下馬扶起首領。那人血流滿面,對手下大聲咆哮,眾騎士檢視戰馬,卻見那匹波斯良馬前蹄虛軟,已然跛了。那首領心下生疑,回頭看去,卻見梁蕭與中條五寶揹負著手,一派若無其事的模樣,況且雙方已距百步,料想梁蕭等人即便搗鬼,也無此能耐,再說馬失前蹄也是慣常之事,一時連叫晦氣,由手下攙著去了。

    那行人進了西華苑,四個少年方才圍上來,李庭兒眉飛色舞,道:“梁大哥,這個史富通平日裡橫行霸道的,今兒竟吃了這麼大個啞巴虧,真叫痛快。”其他三人也連聲稱羨。梁蕭坐下來拍開一個饅頭,問道:“這史富通是西華苑的主人麼?”李庭兒啐了一口,道:“他算哪門子主人,充其量是個小小管事。”梁蕭怪道:“一個管事就這般威風?”李庭兒道:“還有更威風的呢。這西華苑只是史家的別院,平日裡史家人都不來住,只用來囤積糧草,徵丁納賦罷了。”

    梁蕭更奇,問道:“修了這麼大的房子,怎麼不住?”李庭兒道:“真定史家是當今世侯,家長史天澤南征北討,戰功無數,朝廷賞他的土地,從東到西數也數不清。這西華苑是他兒子史格的,史格平日在大都跟他老子同住。但他卻是這裡的萬戶,上萬戶人家都歸他家節制。我和王可是他家的兵戶,平日耕田,打仗就跟他出徵;趙三狗是他家的農戶,只用耕田;楊雀兒家雖是賣燒餅的,年年也要向他交納錢糧。故而史格就建了這個房子,平時儲備糧食,收斂賦稅,戰時便訓練兵馬,打造兵器。還怕百姓們不聽話,在屋子裡養了許多奴才,誰不聽話就打殺誰,兇狠得緊呢!”言下甚是憤怒。

    王可也道:“是啊,氣死人了,憑什麼我們給他打仗,幫他種田,還要捱打捱罵。”趙三狗道:“就憑他有刀有箭,有兵有馬!若有本事,咱們也學史天澤一樣,拿起刀槍,上戰場拼殺立功,掙個千戶萬戶,至不濟也弄個百戶什麼的,看誰還敢欺負咱們?”

    王可冷笑道:“你爹一個農戶,老實巴交,除了種田,就會編竹簍子,要打仗也是兵戶的事情,輪不到你家。”趙三狗被他戳到痛處,一跳而起,怒道:“好呀,有種你跟我打,看誰更厲害?”王可嚷道:“打就打,誰怕誰呢!”中條五寶一聽要打架,跟著起鬨:“打,不打的就是龜兒子。”

    兩個人被人一激,再也不好退縮,頓時你來我往,在溪邊扭作一團。阿雪叫道:“別打了!”想要分開二人,卻被中條五寶橫身攔住道:“打架是漢子的事兒,娘兒們一邊涼快去。”五個人一邊阻攔阿雪,一邊慫恿道:“這一拳打得好。”“拿腳踢他孤拐……”“唉,這拳偏了一些,往左些,往左些……”有五人吶喊助威,二人打得更加賣力,楊小雀和李庭兒說什麼也拉不開。這時間,遠遠走來兩個尋常村婦,一個年老婆子,一箇中年婦人,兩人手中都端著木盆來溪邊捶洗衣服。婆子眼尖,看見這邊鬧騰,嚷道:“啊呀,趙四家的,你看!”婦人回頭一看,臉上露出驚怒之色。

    李庭兒聽得叫喊,側目看去,驚叫道:“三狗兒,不好啦,你媽來了。王可,你奶奶也來啦!”二人頓時停了打鬥,但都已衣衫破碎,臉手掛著血絲,眼見婆子和婦人提著捶衣服的木棒往這邊趕來,王可拔腿就跑,趙三狗猶豫一下,正想抬足,那婦人叫道:“三狗兒!你敢跑?”趙三狗應聲站住。婦人趕上來,一把揪住,照他腿上就是兩棒,罵道:“孽障,孽障,上次偷驢被踢得半死,這次又跟人打架,你……你要氣死我才甘心麼……孽障,畜生。”劈頭蓋臉,邊打邊哭了起來。

    趙三狗被她揪住,只是原地亂轉,躲避要害,卻不敢有絲毫掙扎。中條五寶見狀,紛紛嚷嚷道:“小子沒用,怎麼被娘兒們教訓?老子給你撐腰,不用怕!”梁蕭眉頭一皺,喝道:“統統給我閉嘴!”五人齊齊哼了一聲,但也不便過於違抗,只得暫且住口。

    那婦人只打得沒有了氣力,手腳也慢了。婆子追了一程,見王可跑得不見蹤影,只好悻悻返回,見狀拉開她道:“趙四家的,算啦,算啦!”趙四家的坐在溪邊,只是痛哭,趙三狗鼻青臉腫,呆了半晌,忽地跪下來,落淚道:“娘,您別哭了,三狗兒再也不敢啦。”趙四家的哽咽道:“你每次都說得好聽,但總是說了又犯。”她看見石上的酒肉,驀地喝道,“好呀,這些又是你偷的,我打死你這孽障。”舉棒又往趙三狗身上打去,忽地棒子一緊,怎麼也揮不下去。掉頭看去,但見一個腰挎寶劍的少年,一手握住自己的棒子。

    趙四家的微微一愣,道:“你……”梁蕭苦笑道:“這位嬸嬸,看我面子,饒了三狗兒吧!”趙四家的呆呆瞧著他,眉間有震驚之色,棒子不由自主地垂了下來。梁蕭看了趙三狗一眼,嘆道:“你說話算話,當真不偷盜了麼?”趙三狗望了望李庭兒和楊小雀,面色遲疑。梁蕭忽地掉頭,對中條五寶道:“將王可帶來!”中條五寶應聲而動,馳足飛奔,激得足下冰雪滾滾,好似五道狂龍,遠遠遁去,頃刻間便沒了蹤跡,王家婆子和趙四家的那曾見過如此腳力,目瞪口呆間,又見遠處雪塵四起,中條五寶呼嘯而回,手中抓著一人,正是王可。

    眨眼間,六人便在數丈之外,中條五寶齊聲叫道:“老大!瞧瞧你本事。”忽地脫手,王可頓如箭矢般飛了過來,王可嚇得失聲尖叫,王家婆子眼見孫子危急,也驚叫起來。梁蕭心中大罵,凌空抓住王可肩頭,居空掄了個圓,消去勁力,左手在他腰間一按,輕輕巧巧將他放在地上。王家婆子一顆心始才落地,掄起木棒,喝道:“兔崽子,你跑得好!”便要來打王可,梁蕭伸手格住,笑道:“罷了,罷了。”婆子見他氣概不凡,心中忐忑,瞪了王可一眼,啐道:“看這位公子面上,饒你這一回。”王可面紅耳赤,囁嚅不言。

    梁蕭掉頭道:“三狗兒,我知你屢屢違背對孃親的諾言,是因你四人是朋友,他們若要偷盜,你也不能輸了義氣,對不對?”趙三狗被他說中心思,點了點頭。梁蕭臉色倏沉,朗聲道:“你們四個,全都給我跪下吧!”

    那三人被他眼神一逼,無不心驚膽顫,撲通跪倒。梁蕭正色道:“你們四個跪地發誓,從此以後,不許再幹偷搶之事……”胡老百聞言笑道:“老大,你叫他們不偷不搶,你自己卻要去偷去搶。”梁蕭眉頭一皺,道:“你說什麼?”胡老一笑道:“我知道的,老大你是來西華苑踩盤子,今天晚上便要動手……”三狗兒四人聞言,紛紛抬頭瞧著梁蕭,梁蕭麵皮一熱,探足挑起一塊四五十斤重的大石,呼的一掌拍出,只聽豁的一聲響,那塊青石被凌空震成八塊,撲撲撲分作八聲,先後陷入雪裡。

    眾人瞧得目定口呆。梁蕭吸一口氣,揚聲道:“從今往後,我梁蕭若是偷搶盜竊,便如此石。”雙眼一轉,瞪著中條五寶道:“你們五個也一樣,若有盜竊之事,也如此石。”中條五寶哇哇亂叫:“這算什麼狗屁道理?”“你撒一泡尿老子就要喝麼。”“對呀,你放一個屁,老子也要聞嗎?”“不偷不搶,老子喝西北風嗎?”一時吵嚷紛紛,梁蕭忽道:“你們到底認不認我這個老大?若然不認,一概拉倒。”中條五寶聞言噤聲,滿臉晦氣。

    三狗兒等四人低頭商量一陣,楊小雀道:“梁大哥,我們有個念頭,大哥若是答應,我們從此再不偷盜;若不答應,你本領高強,一掌一個,打死我們吧!”梁蕭咦了一聲,道:“好,你說來聽聽!”楊小雀欲言又止,回望李庭兒,四人中李庭兒最為精明,口齒也最便給,當即道:“方才買酒肉時,我們合計了一下。梁大哥你武藝高強,我們見所未見,是以想拜大哥為師,學習武藝,日後為國效力,賺取功名,讓爹孃不再過窮苦日子。若是大哥答應,我們從此一心學武,再不偷雞摸狗,危害鄉里。”

    梁蕭眉頭大皺,心道:“我與他們非親非故,何況年紀相當,怎能做他們的師父?”但見趙四家的眼中滿是希冀之意,臉上淚痕,還沒幹透,心頭一軟,忽地掉頭道:“中條五寶!”五人道:“怎麼?”梁蕭望著五人,似笑非笑道:“我是你們老大麼?”五人想也不想,齊聲道:“屁話,中條五寶,說話算數。”梁蕭道:“我說話你們都聽?”五人齊聲道:“除了不許說話、跳崖自殺以外。”梁蕭笑道:“好,我便命你們五個,做這四個小子的師父。”此話一出,眾人彷彿聽到天底下最荒唐無稽的言語,一個個張口結舌,只望著梁蕭發怔。過得半晌,胡老百第一個跳將起來,叫道:“不成不成,這四個小兔崽子拿棒子打老子,若不是老大,早把他們剝皮抽骨、細細地剁饅頭餡吃了。做他們師父?哼,你殺了老子好啦!”

    梁蕭點頭道:“胡老百也就算了。其他四個正好一人一個徒弟,誰再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認我這個老大。”其他四寶兩眼瞪圓,舌頭伸出嘴外,再也收不回去。梁蕭一瞧那四個少年道:“還不拜師?要我一個個按脖子麼?”四人對望一眼,只得向著中條四寶磕了三個頭,齊聲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中條四寶也對望一眼,眼中各各流下淚來。胡老百看在眼裡,樂在心裡,上躥下跳,哈哈大笑。阿雪嘆了口氣,心道:“唉,哥哥可真會捉弄人,如此一來,這八個人的苦頭可就吃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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