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術本已上馬出發,忽見梁蕭率眾突圍,收束敗軍,心中驚喜萬分,他深信梁蕭之能,當下翻身落馬,重返帥臺。此時間宋軍戰船前後相屬,已然逆流而上。元軍大將張弘範率艨艟鬥艦,奮力阻截;水師統帥劉整則於兩岸列陣,發動炮弩,攻擊宋軍兩翼。一時間漢水之上炮聲雷動,火矢如蝗,較之陸上爭鋒,別有一番景象。
宋軍艦船約有千艘,也非鉅艦堅船,倒有許多小船輕舟,分明是從打漁船隻改來;大船則吃水頗深,裝滿輜重。乍眼瞧來,這支船隊絲毫不類水師,照理說一擊便潰,但其所列水陣卻很奇特,先似張翅鳧鴨,又變搖尾鯉魚,時而成方,時而像圓,進退攻拒之間變化多端。張弘範幾度麾軍進擊,宋人總是任他前鋒突入,然後兩翼一合,將十餘條戰船裹入陣內,後續船隻卻被阻隔在外;而後宋人輕舟快船舉火開弓,在陣內一通剿殺,將陷陣戰船頃刻瓦解。一時間,這支宋人水師彷彿龐然巨鯨,不斷張口搖舌,蠶食元人水師,逼近十條攔江鐵索。
便在此時,宋人陣中一名白衣男子令旗忽舉,只見一魁偉壯漢向左,一白髮老者向右,各率數十雜衣漢子,手持巨斧,乘輕舟突出水陣,彼此掩護,冒著元人矢石,鑽到鐵索之下,揮起斧頭猛力砍斫。但聽金鐵交鳴,火花亂濺。眨眼工夫,十條鐵索盡皆斷裂,漢水之上再無阻隔,宋軍水師齊聲歡呼,全速衝上,襄樊水師也趁勢順流而下,裡應外合夾擊元軍。
阿術見勢不妙,急命張弘範回軍上流,抵擋襄樊水師。又令中流炮臺發射大炮強弩,欲要先破宋軍水陣。
這江心炮臺與橫江鐵索同是元軍去年所建。伯顏佔據襄樊以南後,為阻隔宋人水上救援,命元軍於峴山上拖拽數十萬斤巨石,沉於漢水江心,築起一丈高臺,上置九張弩機,八門巨炮。又在臺前沉巨石七塊,列巨索十條,形成龐然水陣,便是宋軍憑藉鉅艦鯨船,不懼炮石,也難衝到臺前。伯顏如此安排,可說萬無一失。宋軍水師之強,本在元軍之上,但自去年開始,屢屢被這陣勢所阻,難以進援襄樊。
臺上駐守元軍得到阿術號令,立時扳動弩炮。一時巨矢與大石齊飛,宋軍前鋒艦船無不粉碎,元軍見狀,歡呼聲震天動地。
梁蕭整頓敗兵,令其扼守要津,以防城內宋軍出援。忽聽江上喊聲震天,不知發生何事,他料得呂德經此一戰,決不敢再度出擊,便吩咐百夫長各領本軍,自己卻與楊榷馳馬前往帥臺,向阿術稟告戰況,順道觀看水軍戰況。
梁蕭趕到之時,正遇江心炮臺發威,宋軍戰船所向披靡。梁蕭上臺見過阿術,阿術聽得戰報,微一苦笑,拍拍他肩,頷首道:“我知道啦,多虧有你……”但此時戰況激烈,不容他多說,忽見宋軍前部凹陷回去,水師陣勢變化成一字,好似水蛇遊動,蛇口大張,時開時合,變化無端。不僅兩岸元軍炮石難以轟至,前方炮臺也不易打到。梁蕭細細一觀,訝然道:“水禽魚龍陣。”阿術一愣,對他道:“你認得這陣勢?”
梁蕭頷首道:“此陣義理合於五行,陣形則依照水鳥蛇魚模樣,前鋒變化尤其奧妙,便似魚口蛇吻,水禽嘴喙,逐部吞噬對方兵馬,再以陣腹設精兵殲滅。向日我在《五行詮兵》中見過此陣變化,可沒有真見人用過。記得書中有注:‘此陣變化舒緩,不利陸戰飆行,適於逆水鏖兵’。”這番話包容中土先哲大智大慧,阿術不通數術,自難全然明白,但聽梁蕭所說的陣形變化與眼前相較絲毫不差,不覺喜道:“如此可有破它之法?”
梁蕭觀看元軍陣勢,搖頭道:“此陣前鋒變化莫測,不可正面與它爭鬥,唯有迂迴敵後,方有破陣之機。但如今水師退至上游,難以順流迂迴。不過幸有江心石臺,足可抵擋。”話音未落,忽見二十艘快船飛出宋軍水陣,瞬息散成扇形,飛快衝往石臺,似欲要強行登臺,元軍豈容他們得逞,炮石亂飛,瞬間擊沉兩艘。
片刻工夫,二十艘快船毀了大半,梁蕭忽覺不對,皺眉道:“好傢伙,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麼?”阿術不明這話典故,聞言訝道:“什麼意思。”梁蕭指著快船之後,道:“你看那裡!”
阿術定睛細看,只見一艘艨艟大船,上帶一張投石機,悄然躡在快船之後,趁著快船吸引元人目光,向石臺飛快進逼。艨艟之上,一人身著白衣,手持竹篙從艙後搶了出來,正是方才揮軍變陣的白衣男子。此人身法若電,驀地騰起五尺來高,躍向弩機,落足瞬間,五名宋軍同時扳動機栝,白衣人頓如離弦之箭射向江心石臺。就當此時,梁蕭猛地認清他的面容,怒叫道:“是他!”敢情這白衣人不是別人,正是雲殊。
雲殊借弩炮之力,掠空而出。元軍不料他使出此招,驚奇萬分,頓時齊齊發喊。元軍戰船守在臺旁,眾軍引弓待發,本是防備宋人快船登臺,此時見狀,亂箭如雨,激射雲殊。
雲殊身在空中,舞動竹篙,結成一張三丈方圓的大盾,密密層層,將箭矢蕩落江中。但弩炮之力終究太弱,雲殊雖用上自身縱躍之力,仍難及遠,被這箭矢一擾,勢子倏緩,離江心石臺尚有五丈來遠,便無以為繼,落向江心。要知此處水流被巨石一阻,變得湍急無匹,人一落水,立時會被卷往下游。宋軍眼見功敗垂成,無不失聲驚叫,元軍則歡呼四起,聲震大江。
就在落水剎那,雲殊手中竹篙忽地平平伸出,加上手臂之長,不長不短,前端正好頂在石臺邊緣。瞬息間,雲殊內勁迸發,波的一聲,竹篙受力彎轉;雲殊借篙身彈力,倏地一個筋斗,再度翻身躍起,凌空一晃,已到石臺上方,人未落地,嗖嗖兩篙,便搠翻兩名元軍。臺上除了發炮軍士,尚有兩個十人隊守衛,見狀紛紛掄刀舞矛,來鬥雲殊。
雲殊大喝一聲,揮篙迎上,勢若虎入羊群,雖是一支竹子,到了他手卻無異長槍大戟,直殺得一身白衣盡成血紅。不到一盞茶工夫,石臺元軍死了大半。宋軍再無炮石威脅,以“水蛇陣”溯流而上。
張弘範見狀,急催艦船來搶炮臺,箭矢紛紛向臺上攢射。不料臺上巨矢大石成堆,本是用來發射弩炮,這時卻成雲殊壁障。雲殊躲入其後,一旦有人登臺,便衝出殺戮。如此反覆數次,宋軍水師已進到石臺之前,襄陽水師也揮軍縱擊,元軍腹背受敵,頓時陷入苦戰。
阿術沒料到宋人中竟有如此人物,心中驚詫。到此之時,石臺陷落,除拼死攔截,已全無它法。他令旗揮處,金鼓雷鳴,以助水師軍威。這時間,忽聽楊榷驚叫道:“梁大哥!”阿術微微一怔,順著楊榷目光看去,但見梁蕭跨著戰馬,沿江疾馳,阿術詫道:“他要做什麼?”楊榷道:“那個白衣人是我們仇人,他設計截殺糧隊,害死我們兄弟!”
阿術皺眉道:“原來如此。”說話之間,梁蕭打馬馳出百丈之遙,忽地一個轉身,策馬直上江岸高坡。眾人正不知其意,卻見他驀地勒馬,旋身從坡上俯衝而下,到了江邊,縱韁揮鞭,座下欽察戰馬吃痛,長嘶一聲,後足猛地一撐,騰空躍起,掠過江岸元軍頭頂,飛落漢江。
要知自古名馬不出“大宛”、“月食”。而這兩國都在欽察一帶。《史記正義》有云:“外國稱天下有三眾,中國為人眾,大秦為寶眾,月食為馬眾。”故而汗血馬、胭脂馬等絕世名駒無不出自欽察。梁蕭這馬雖不說萬里挑一,也是千中之選,神駿非凡,何況借了俯衝之勢,霎時間便越過十丈江水,落在一艘元軍戰船上,那船被這猛力一頂,幾乎翻轉,船上水軍東倒西歪,站立不穩。梁蕭馬不停蹄,倏又縱韁躍上別艘戰船。一時之間,他以宋元戰船為落足之地,策馬飛縱,如履平地,片刻間逼近江心石臺。宋元水師見狀,驚喜各異,發聲齊喊。
雲殊正與元軍激鬥,竹篙揮處,將兩名元軍穿頸刺成一串,忽聽得呼聲震響,掉頭一望,眼前一黑,一匹戰馬騰空壓來;雲殊急急扭身,一篙洞穿馬腹,那戰馬悲鳴一聲,落似流星。
梁蕭用手在馬背一撐,離鞍而起,手提長槍,向雲殊凌空撲到,雲殊揮篙疾刺,梁蕭翻身讓過,手中花槍抖出,霎時間挽出幾個槍花,挑開竹篙,撲地刺向雲殊。
雲殊見來人槍法殊妙,心頭一凜,定睛細看,不由驚怒交迸,大喝道:“好惡賊!是你?”橫篙擋住一槍,隨即還以顏色。二人仇敵相見,分外眼紅,一時各逞本事,在石臺上激鬥起來。
張弘範見雲殊遇上對手,也不顧梁蕭死活,急令元軍放箭,奪回石臺。臺上二人只得回身閃避。阿術急傳號令,令張弘範不得放箭。張弘範心頭詫異,只得奉命。那二人看箭矢一停,又撲上拼鬥,但見篙影重重,槍花亂舞,進退之際,迅若疾電,宋元兩軍看得眼花繚亂,紛紛發喊,各為己方助威。
鬥了二三十合,雲殊竹篙長大,石臺狹小,施展不易;梁蕭花槍靈動,招數上雖佔上風,但他內傷未愈,勁力大打折扣,一時間二人勢成僵持,難分高下。
雲殊搶佔江心石臺之後,靳飛代他指揮諸軍,但“水禽魚龍陣”唯有云殊深明其變。幸得已演練妥當,靳飛依葫蘆畫瓢,也能勉力應付,但被元軍順流衝突幾次,陣腳有些亂了。方瀾忙乘輕舟衝近石臺,遠遠叫道:“殊兒快回來,你師兄頂不住啦。”
雲殊聞言一驚,疾刺數篙,逼退梁蕭,倏忽抓住竹篙一端,騰空而起,將篙著地一撐,竹篙向下彎轉,嗡的一聲,雲殊借竹篙彈力,飛出十丈之遙,落在方瀾船上。梁蕭沒有此等用具,無法彈射,眼睜睜看著雲殊乘船轉入宋軍陣中,念頭一轉,反身要用炮弩對付,哪知雲殊早用內勁將弩炮機紐一一震毀,倉促之間無法修復。
雲殊返回本軍,擂鼓變陣。宋軍船隊前鋒分作兩股,變成“雙頭鰲陣”,繞過江心石臺,向上進逼。梁蕭幾度想要衝上宋軍船隻,但方瀾早有防備,命人以弓弩攢射。梁蕭衝突數次,皆是難以靠近,但覺內腑隱隱作痛,口中發甜,情知內傷發作,只得蜷回矢石堆後,陣陣喘息。
宋人鼓譟聲如雷霆震響,繞過石臺,兩軍合一,變為“犀象陣”,前鋒銳利,兩翼堅實。其變化精微之處,猶若白犀渡水,不留痕跡,堪稱“水禽魚龍陣”最凌厲的變化。元軍被此陣勢一衝,頓時潰亂,宋軍逆衝上二里水路,與襄樊水軍會師一處,二軍合一,聲勢倍增。
呂德在城頭看見,大喜過望,發出號令,乘勝進擊,要將這支元軍水師一舉殲滅,徹底破解南面之圍。霎時間,只聽鼓聲大起,宋人反客為主,從上流衝擊而下,元軍抵擋不住,頓向下遊敗退。
阿術見勢危急,命劉整從兩岸發炮轟擊,但收效甚微,當即讓人飛報伯顏。伯顏聞訊,自與阿里海牙率軍從陸上兩面攻襄陽,又傳令史天澤,率上游水軍順流邀擊宋軍,以此牽制襄樊水師,逼其回援。
呂德見狀,令宋軍謹守陸上城池,並沿向水城牆架起弩炮,兩面轟擊史天澤的水師,並在兩城之間的浮橋上列陣,以弩炮攻敵。此戰中,宋軍用上元軍聞風喪膽的“飛火槍”與“震天雷”。“飛火槍”於火槍中裝藥點火,遠射十餘丈,能貫穿精鐵鎧甲;“震天雷”則以鐵罐裝滿火藥,點火拋出。半畝之內人畜盡為齏粉。只聽爆炸聲聲,響徹江上,幾十萬宋元水陸大軍捨生忘死,在襄樊之地廝殺得難解難分。
史天澤的水軍被宋人三面阻擊,艦船被震天雷擊中,頃刻粉碎。史天澤迫不得已,回軍上游。襄樊水軍再無後顧之憂,順流急攻,張弘範所部一敗塗地,四面潰散。
眼看元軍敗局已定,忽聽江心炮臺發一聲響,一枚巨矢飛落宋軍水陣,擊沉一艘艦船。元軍精神陡振,掉頭看來,卻見梁蕭奮起氣力,挽住一張弩機,又發出一枚巨矢,打穿一艘宋船。
原來,梁蕭趁雙方大戰之機,審視炮弩損毀情形。雲殊雖摧毀樞紐,卻不及損傷其他。梁蕭對機械極具心得,當下拾起刀劍砍削釘鉚,修好一門弩炮,重新填矢發炮。張弘範見狀,急遣數十名元軍乘船直抵臺上,協助梁蕭。
雲殊見狀故伎重施,變動陣法,想要搶上石臺。梁蕭故作不知,放他近前,然後發動弩炮,將艦船擊得粉碎,雲殊等人紛紛落水。梁蕭再命發炮,雲殊匆忙鑽入水中,卻被一發炮石砸中背脊,頓時口吐鮮血。方瀾急率數只艦船拼死搶上,將他救起。雲殊傷得不輕,只好返回陣中,梁蕭見他死裡逃生,連叫可惜。
此時,張弘範重新收束敗軍,捲土重來。宋元水軍橫江大戰鬥得甚是激烈。梁蕭修好所有弩炮,指揮發炮,霎時間,十七張炮弩一齊發射,大顯神威,宋軍戰艦瓦解無算。元軍振奮莫名,石臺上每發一輪炮矢,眾軍士無不應聲呼喊,以壯聲勢。呂德見勢不妙,令水軍退回上游。張弘範追至襄樊二城之下,始才恨恨收兵。
這一場惡戰,從早上殺到日落西山,雙方水攻陸戰,均是勝而覆敗,幾度逆轉。元軍損失之慘,自圍困襄樊以來,從未有之。合蚩蠻的欽察騎兵與張弘範的漢人水軍,並稱元軍水陸雙雄,今日均遭慘敗。欽察軍三大千夫長更同時殞於襄陽城下。宋人也損失非輕,但云殊截斷攔江鐵索,以千船衝透重圍,將無數衣甲糧草、攻守用具送入襄樊,可謂得失相抵。是以算將起來,還是元軍敗了。
自伯顏執掌元軍帥印以來,襄樊宋軍連戰皆北,士氣低落。今日總算出了口惡氣。眼看張弘範退卻,襄陽城頭一片歡騰。呂德甲不及解,迎出城外,看見靳飛,一把挽住,大笑道:“好啊,千盼萬盼,總算將你們盼來啦!你是誰的部下,如此了得!”靳飛拱手作禮,道:“我們並非正式官軍,只是李庭芝大人招募的義軍。”呂德不覺一怔,皺眉道:“無怪你們隊裡還有打魚船隻。唉!范文虎、夏貴精甲十萬,戰艦數千,屢次進援,也無尺寸之功。上次來援時,一戰不利便望風而逃,害得我兵前後受敵,被阿術殺了個片甲不留。喪師辱國,莫過於此!”他嘆了口氣,又問道:“後方情勢如何?”靳飛未及回答,忽聽雲殊冷笑道:“後方情形,有詞為證。”呂德奇道:“說來聽聽。”
雲殊冷哼一聲,揚聲道:“襄樊四載弄乾戈,不見漁歌,不見樵歌。試問如今事如何?金也消磨,谷也消磨。《拓枝》不用舞婆娑,醜也能多,惡也能多!朱門日日買朱娥,軍事如何?民事如何?”這首詞道盡後方權貴不顧前線危亡,兀自醉生夢死、貪歡買笑的無恥情狀。待得雲殊吟罷,浮橋之上落針可聞,呂德以下,宋軍將士無不露出悲憤絕望的神情。
靳飛見勢不妙,怒道:“雲殊,這歪詞不過是窮酸文人的牢騷話,何足為憑?怎可拿到這裡擾亂軍心?”雲殊輕哼一聲,別過頭去。
呂德搖頭嘆道:“罷了,此等事本也不問可知,閣下無須怨怪。”說到這裡,目視群豪道:“你們以數千人之力,成數十萬之功,可驚可感,可敬可佩,襄樊父老感激不盡。眾位豪傑請受呂某一拜。”說著便要拜倒。靳飛大驚,搶上一步扶住,道:“大人萬勿如此,大人死守襄樊,以區區二城,力擋元人二十萬之眾,才令人敬佩不已。”呂德也是做做樣子,料知對方勢必攙扶。當下趁勢站起,哈哈大笑,傳令設下慶功酒宴。此次義軍帶來衣甲米糧甚多,城中百姓無不歡喜,城中放起花火,歡騰一片。
此時間,欽察大營卻是哭聲震天。元軍用宋軍屍首換回合蚩蠻等人遺體。兩千多條欽察漢子抱著同胞狼藉的屍體,哭得跟小孩兒一般。梁蕭心生淒涼,看不下去,出了欽察營,想起阿雪,正要去阿里海牙營中探望,忽有阿術親兵趕來,傳他前往帥帳。
梁蕭乘馬到了中軍大帳前,見有十餘個喇嘛盤膝坐在帳前空地,手轉圓筒,口誦經文,數十盞燈燃著古怪油脂,發出異樣香味。梁蕭以前也見過這等儀仗,知道他們在超度亡靈,不禁尋思道:“人死後真有亡靈麼?倘若爹爹、三狗兒在天有靈,能聽到我說話、看到我打仗麼?”但想鬼神之事終是虛妄,黯然嘆了口氣,步入帳中。
帥帳甚大,燃了兩支牛脂巨燭,仍嫌昏暗。帳內眾人皆是盤膝而坐,一眼望去均是重臣大將。眾人見梁蕭進來,無不側目。梁蕭行過禮,伯顏點頭道:“你坐到蘭婭火者後面去。”梁蕭轉眼看去,方見蘭婭坐左側最末,在她側方坐著個藍眼珠、黑鬍鬚的胡人老者,白布裹頭,長袍雪白。蘭婭見他看來,神色冷淡。梁蕭也不作聲,盤膝坐下。
眾人默然不語,帳中氣氛甚是沉重。過得半晌,伯顏方才緩道:“如今鐵索斷了,援軍入城,襄樊城的翅膀也硬了,你們就沒話說了嗎?”阿術出列道:“全是我指揮無方,請元帥責罰。”伯顏冷哼道:“張弘範輸了是應當!對方擺了個奇特陣子,你沒見過,無法破解。但欽察軍呢?那群藍眼珠的猢猻,都被你嬌寵成什麼樣子啦?脖子裡撐著根牛骨頭,彎不下來了?那個合蚩蠻,堂堂千夫長,竟也被牛油蒙了心眼,想都不想,就直衝襄陽。若是襄陽城這樣好打,咱們幹嗎要費這麼多力氣圍困?他以為他是誰,是成吉思汗嗎?”
阿術大汗淋漓,話不敢說。史天澤起身出列道:“大元帥,容我說幾句。欽察軍雖然驕橫,也不失為一個長處。對手每每遇上那種氣勢,自然三軍氣奪,不戰而潰;阿術大人順著他們,也是不想讓這支騎軍墮了這股子剽悍之氣。”伯顏略一沉吟,頷首道:“你說得也有道理!阿術,你起來吧!”阿術這才坐回原位。伯顏道:“漢人的兵法說:‘驕兵必敗’,雖說不是百無一失,但也很有道理。士兵可以驕傲,但將軍須得冷靜。士兵衝鋒殺敵,必得有不可一世的幹勁,但將軍卻要仔細思量,於亂局中尋覓戰勝敵人的機會。”阿術點頭稱是。伯顏又道:“如今欽察軍還剩多少?”
阿術道:“據梁蕭百夫長清點,有兩千二百三十六人。”伯顏道:“如今大軍聚集,你麾下兵馬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分心了。俗話說,一個人殺牛時顧不著紡羊毛!今日之敗便是這樣,若你親自率領,哪裡會輸呢?嗯,你可有適合人選,帶領這幫猢猻麼?”阿術欲言又止。伯顏目視眾將,又問道:“誰能帶領他們?”帳內一時悄然無聲。
史天澤忽地咳嗽一聲,道:“欽察軍居功自傲,素來排外。莫說色目將領,便是尋常的蒙古將領,也不能讓他們服帖。除非大元帥和阿術大人這等蒙古英傑,功勳蓋世,方能從容駕馭。”阿術接口道:“那可未必,這群騎軍雖然驕傲,但佩服強者,很講義氣。若是有人既能憑本事折服他們,又對他們有救命之恩,駕馭起來也是如臂使指,十分容易。”
眾人聽得一愣,紛紛將目光投向梁蕭。阿術騰地站起,揚聲道:“我推舉梁蕭百夫長擔任欽察軍統帥。”梁蕭聞言一驚,帳內更是一片譁然。大將軍阿剌罕高叫道:“怎麼成呢?他剛來一個月。”劉整也道:“他資歷太少,今日雖立下大功,但做一軍統帥,卻還不夠。”史天澤也沉吟道:“不錯,他年紀太少,難以持重。”一時間除了阿術、阿里海牙之外,幾乎人人都說不可。緣由甚是簡單,眾將身經百戰,功勞無數,方有今日地位。梁蕭不過初來乍到,論及資歷,給他們提鞋也不配,怎能做元軍最精銳的騎兵統帥?如此一來,豈不是魚躍龍門,與這些重臣名將平起平坐了。自然誰也不會甘心。
阿術待帳中喧譁稍稍平復,冷笑道:“那好啊!你們都說不可。我問你們,誰能以六騎人馬,衝破三千欽察軍的重圍呢?誰能在欽察軍潰敗之際將其重新振作呢?誰能認出今日宋人水師的陣法呢?”他說到這裡,看了蘭婭一眼,微微笑道:“誰又能在百步之外,射斷一串明珠的金線呢?”蘭婭瞥了梁蕭一眼,素白的面頰上露出氣惱之色。
帳內鴉雀無聲,眾人面面相覷。阿術朗聲道:“若有人自忖做到其中兩條,我便收回先時之言。”但聽帳內仍無聲息。阿術目光炯炯,環顧眾人道:“漢人有一句話:‘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們要打敗宋人,就該不拘成法。功勞都是往日立下的,你們身經百戰,今天不也吃敗仗嗎?我擔任萬夫長時,跟他差不多年紀,我立下的功勞比你們少嗎?”
眾將一時默然,伯顏濃眉擰起,忽道:“阿術說得對!我贊同他的意思!”一轉眼,朗聲道:“梁蕭聽令!”梁蕭長身而起。伯顏道:“我命你暫代欽察軍萬夫長之職,若率領有方,戰功夠大,我便啟奏聖上,正式命你為欽察軍統帥。”梁蕭性情執拗,眾人既然群起反對,反而激起他的傲氣,當下一拱手,大剌剌應了。
吩咐梁蕭就座,伯顏又道:“如今宋人又添戰力,我軍不宜久戰,諸位可有破城的法子?”阿里海牙道:“莫若待‘回回炮’造成,再行強攻。”伯顏目光一轉,對那藍眼老者道:“紮馬魯丁,大炮還要造幾天?”紮馬魯丁道:“這我不太清楚,我的老師、賢明者之王、火者納速拉丁畫出這個圖紙之後,也沒有製造過,但據他說,這是最可怕的攻城石炮,射得最遠,力量最大,無論多堅固的城牆也能摧毀。”伯顏喜道:“你有十足的把握嗎?”紮馬魯丁搖頭道:“這件武器還沒有在大地上出現過,它的威力,只在老師的口中有所描述。”伯顏拿捏不定,蹙眉不言。
梁蕭微微冷笑,忽地站起身來,揚聲道:“我不相信世間有這麼厲害的石炮,任何機械都有破解之法。與其建造從未有過的武器,不如思量絕妙的計謀。”伯顏雙眉一展,沉聲道:“你說!”梁蕭道:“今天我在石臺上觀望襄樊二城,發覺我們攻打一座城的時候,實則是與兩座城的兵將作戰。”史天澤接口道:“你是說兩城間的浮橋嗎?”
梁蕭道:“不錯,兩城宋軍通過浮橋相互救援。常言說得好:殺得死一頭猛虎,打不倒兩頭病牛。”伯顏頷首道:“你初來乍到,便能看出攻城的關鍵,很不容易。這個道理大家也都明白,曾派水軍攻過幾次,但宋軍防守嚴密,沒能得手。”梁蕭道:“水軍不能靠近,就不能派水鬼偷襲麼?”史天澤皺眉道:“說得容易,但有多少人能泅那麼遠,又不被宋人發覺?”阿里海牙略一沉吟,忽道:“這麼一說,我卻想起一個法子。大元帥,你記得當年聖上征討大理時,渡過瀾滄江的情形嗎?”伯顏笑道:“你是說革囊跨江麼?我明白了!你和劉整試試吧。”梁蕭聽著,頗有些摸不著頭腦。
伯顏又交代些整軍經武之事,方命各人下去。梁蕭乘馬回營,才出轅門,便聽有人道:“梁蕭站住。”梁蕭回頭一看,卻見蘭婭馳著馬,怒衝衝奔來。梁蕭大皺眉頭。蘭婭在他身前勒住馬,神色氣惱,大聲道:“你憑什麼瞧不起人呢?”梁蕭奇道:“我怎麼瞧不起人?”蘭婭怒道:“你瞧不起我的老師納速拉丁設計的‘回回炮’。”梁蕭淡然道:“我說話直了些,但想來也沒甚了不起。”蘭婭柳眉倒立,漲紅了臉,嬌叱道:“好呀,你瞧不起我的老師,我要跟你比賽。”梁蕭哈哈笑道:“比什麼,比騎馬打仗嗎?”蘭婭輕哼一聲,道:“那是你厲害!我打不過你,但我問你,你會歐幾里得司幾何學嗎?會佔星學嗎?會水利學嗎?會機關術嗎?會用沙盤推演幻方嗎?”
梁蕭聽得微微皺眉,除了水利學和機關術,其他均沒聽過,遲疑一下,問道:“你說的都是什麼!”蘭婭冷笑道:“你不知道了吧?這都是老師頂精通的學問。以你的無知,根本不知他的偉大。納速拉丁卓絕的智慧像颶風般傳遍全世界,而你,不過是元朝皇帝的一個奴才罷了。”
納速拉丁是當世最偉大的伊斯蘭賢哲,蘭婭對其尊重備至,決不容人輕慢,氣憤之下口不擇言,這番話說得十分辱人。梁蕭只覺一股熱血衝上面頰,左手握緊。蘭婭見他面紅如血,目光凌厲,心中微覺害怕,但事關老師的尊嚴,決不肯退縮,大聲道:“你除了打仗殺人,欺負女人,還會幹什麼呢?好啊,你拿弓箭射啊,我不怕你。”
梁蕭一怔,想起日間之事,微覺愧疚,慢慢鬆開拳頭,道:“聽說你是回回星學者?”蘭婭道:“是又怎樣?”梁蕭道:“聽說你們精通數學,能設計巧妙的機關,知道星辰的運行,改變大河的流向,建造不朽的房屋,是嗎?”蘭婭微覺奇怪,但仍點了點頭,道:“你也知道。”梁蕭微微冷笑,揚聲道:“好,我接受你的挑釁,納速拉丁的學生,我跟你比天文,比機械,比水利!但凡一切算數之學,任你挑選。”蘭婭一怔,撇撇嘴,露出輕蔑之色,冷笑道:“自取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