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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才變

    公羊羽笑了笑,將四十五枚石子擺了個圖案,向文靖道:“你認得這個麼?”:

    “認得!”文靖憨憨地道:“不就是個王八麼?”

    公羊羽不禁皺眉,正要解釋,忽聽文靖一聲驚叫:“不對,這個……我見過,這是洛書中的九宮圖。”

    “咦,你認得?”

    “是呀,我在書上看過,玄音道長也説過,二四為肩,六八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形如玄龜。這九個數,不管橫加豎加,還是斜着加,結果都是十五。”文靖難得有所表現,不禁得意洋洋,口沫四濺。

    “不錯。”公羊羽頷首道:“你既然知道,便省了我不少功夫。”他説到這裏,突然邁開步子,在溪邊地沙地上走了一遭,留下四十五個一寸來深的腳印,與石子排列的形狀一般無二。

    他指着其中兩個腳印道:“你從這裏到那裏,要走幾步?”

    文靖估量了一下,道:“五步!”

    “非也,非也。”公羊羽搖頭道:“我説只要兩步就夠了。”

    “你騙人!”文靖望着他,眼裏分明寫着這三個字。

    “不信麼?”公羊羽嘿嘿一笑,不疾不徐,但出腳方位極是怪異,僅走了兩步,便落在第二個腳印上。

    文靖傻了眼,叫道:“怎麼會這樣?”他連蹦帶跳,使盡全身本事,仍然走了五步才到。“邪了!”他連連搔頭。

    “這就是我要教你的功夫。”公羊羽道:“三才歸元掌的根基——‘三三步’。”

    “三才歸元掌?三三步?”

    “嗯,我這功夫,以九宮圖之義為基,窮天地人三才之變,與其説是門武功,不如説是門學問。”公羊羽微微笑道。

    “學問?”文靖不由得精神一振。

    “不錯,就拿這三三步來説。”公羊羽道:“與你功夫一般的人要走五步的距離,你兩步就能走到,別人要走三步的距離,你一步就能越過。”

    “那豈不成了會‘縮地法’的神仙?”文靖來了興致。

    “不錯,只要你能明白我這路步法的道理,在這四十五步之內,你就是神仙。”公羊羽道:“你願意學麼?”

    “這個自然。”文靖滿口應道,但一轉念,躊躇道:“不過,不會又要先練什麼馬步,舉什麼石鎖吧?”

    公羊羽搖頭道:“修煉氣力,乃是下乘的功夫,我這是上乘的武功,首重悟性,沒有悟性,十年八年也未必能夠入門,若悟性夠了,一個晚上就夠了。”

    “有這麼便宜的武功?”文靖眉開眼笑,心想:“只要不舉石鎖、站馬步就好。”

    公羊羽微微一笑,便以地上那四十五枚石子,演化“三三步”的奧妙,這路步法以九宮圖的變化而變化,有些變化文靖以前也聽玄音道人説過,在書上也看過,卻沒有想到如何用在武功上面,但其中更多的變化,卻是公羊羽獨出機杼,超越前人之作,文靖端地聞所未聞。不過他生來最愛鑽研這種繁複的學問,越是深奧,他越是喜歡,而且聰明穎悟,倍於常人。

    公羊羽講了兩遍,見他一點就透,心中也有些訝異,當下也不再多説,讓他獨自練習,自個兒打開酒葫蘆,坐在溪邊觀看。

    文靖第一次練這種用腦子比用氣力多的功夫,新奇萬分,推敲其中變化,端地如飲醇酒,越飲越覺滋味無窮。一時間渾然忘我,在河邊飛奔不止。他越走越快,突然間,一個趔趄,摔了個野狗搶屎,爬起來搔頭道:“難道這一步錯了。”説罷,他又走了一遍,甚為順暢,但步子一快,又一跤摔倒。

    “哪裏錯了?”他揉着腦門沉思。

    “步法倒是沒錯。”公羊羽將酒葫蘆系在腰間,緩緩站起道:“你錯在自不量力罷了。”

    “自不量力?”文靖瞪着他。

    “不錯,這畢竟也算是門功夫。”公羊羽微微一笑:“以你的武功根基,只能快到這個地步,一旦超過這個地步,就好像學跑的嬰兒,非摔倒不可。”

    “是嗎?”文靖甚感無趣。

    “我説過,這‘三三步’只是入門的功夫,往上練去,三才化四象,還有“四四步”,“四四步”之後還有五五‘梅花步’,六六‘天罡步’、七七‘大衍步’,八八‘伏羲步’,練到九九‘歸元步’時,才算是大成,到那個時候,你便似魚遊大海,鳥上青天,不拘成法,隨心所欲了。”

    文靖不禁分外神往,道:“我也能練到‘歸元步’麼?”

    公羊羽打量他一番,笑道:“以你的根基,大概再練一百年吧。”

    “一百年?”文靖苦着臉道:“我只有去西天佛祖那裏練了。”

    公羊羽哈哈大笑道:“你何必如此垂頭喪氣,我在你這個年紀,手無縛雞之力,還不如你呢!”

    文靖雙眼一亮,接着便露出疑惑的神氣,望着公羊羽。

    “其實,不論如何變化,都基於這九宮圖。”公羊羽道:“不過,我既然和那丫頭立下一夜之約,也沒功夫教你太多,何況,僅僅靠這步法還不能勝她。”

    他踱了兩步,緩緩道:“若論凌厲,‘黑水一怪’的功夫,只怕天下無人能當,所以唯有批亢搗虛,才足以抗頡,‘三三步’只是“批亢”,若要‘搗虛’,非得三才掌不可。”他頓了頓道:“時辰不多,我傳你三招掌法。”

    “我不要練。”文靖悻悻地道:“練拳腳最累人了。”

    “那可由不得你了。”公羊羽道:“那丫頭萬萬不會放過你,你若要活命,非得練這掌法不可。”

    “打不過可以逃呀。”文靖想法天真。

    “逃?這‘三三步’只能原地打轉,她看着你轉,也能累死你呢。”公羊羽唬他。

    文靖頓被唬住:“這倒讓人頭痛。”轉念一想,忖道:“反正再苦再累,也只得三招。”想到這兒,便一口答應。

    公羊羽將掌法打了一遍,文靖看來,也不算十分稀奇,依樣畫葫蘆,懶洋洋練了一通,也會了七八成。“這種掌法,就是三十招,我也學會了呢。”他想法十分囂張。

    公羊羽看出他的心思,便道:“如果説‘三三步‘是一張弓,這‘三才掌’就是三支箭,‘三才歸元掌’最難的不是做這弓和箭,而是如何把這三支箭射出去。”

    “原來還沒完麼?”文靖有些摸不着頭腦。

    公羊羽道:“‘三三步’雖然難,但只要你有些小聰明,也不難學會,但我這心法,卻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三才歸元掌’處處離不開一個‘三’字,心法也分為三重,‘無妄識’與‘太虛識’太玄乎,以你的資質,今晚學會‘鏡心識’,大概就不錯了。”

    文靖聽得一頭霧水。

    “其實,説來説去,一言蔽之,這路掌法關鍵就在洞察敵手的心意上。”公羊羽道:“若是你能先行一步,看出對方的心意,你説會如何?”

    “我就能先行逃命了。”文靖想也不想,隨口答道。

    “只知道逃。”公羊羽怒道:“你既然知道他的心意,難道不會趁機反擊麼?”

    “反擊?”文靖彷彿聽到天底下最離奇的言語,指着鼻尖説:“你是説,要我跟那個女子動手?”

    “不動手怎麼勝她?”公羊羽皺眉。

    “我和她打,只有死路一條。”文靖看公羊羽神色不善,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改口道:“但我怎麼能猜出對手的心意呢?”

    公羊羽道:“這就是你與眾不同的地方,你可知伯牙子期的事情麼?”

    “知道。”文靖又興致勃勃地道:“伯牙善奏,鍾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心想着高山,鍾子期就説:‘巍巍乎泰山。’伯牙心裏想着流水,鍾子期就説:‘浩浩乎江河。’於是伯牙將鍾子期引為之音,後者死後,伯牙終身不再鼓琴。”

    “是呀。”公羊羽道:“某些人天生就有一種洞悉人心的奇能,有人能從琴聲中品出鼓琴者的心意,有人能一眼從字畫中看出作者的心意,更有人能從招式中看出武學高手的心意。”

    “但這和我什麼關係?”文靖道。

    “嘿。”公羊羽看了他一眼:“你在那個紫蘿客棧,不是對老夫的字畫評頭品足,大言不慚麼?”

    文靖目瞪口呆:“你……你都聽到了?”

    公羊羽笑道:“那是自然!自紫蘿客棧開始,你們一路上説得話,我可是一句不落,聽得清清楚楚!”文靖臉色發青,掉頭就跑。

    “你去哪裏?”公羊羽將他揪回來。

    “我不要回去,我不要當什麼淮安王。”文靖奮力掙扎。

    “誰要你作什麼淮安王了?”公羊羽奇道。

    “你……你不是來抓我回去的?”文靖比他還要奇怪。

    “當然不是。”公羊羽冷笑道:“若你真要作什麼淮安王,我才懶得管你死活。”

    文靖鬆了口氣,但又不解地問:“你和白先生不是一夥嗎?”

    “當然不是,那小子一天大唱什麼愛國之道,抱着臨安小朝廷不放,不惜做那個狗屁千歲的奴才,哼,我早就不認他這個徒弟。”公羊羽面如寒霜,望着星空,緩緩道:“説什麼大宋江山,五百年前,哪有什麼大宋,又説什麼蒙古皇帝,嘿,一百年前,又哪有什麼成吉思汗。蒙古人視人命若草芥,大宋那些官兒又何嘗將老百姓當人看,蒙古人要得不過是他勃爾只斤的天下,大宋那個混蛋皇帝,也不過是要保他趙家的江山。依我看來,他們兩家,不過是兩條野狗,爭一根骨頭罷了。”説到這兒,他嘆了口氣:“只可惜了老百姓的性命。”

    文靖聽到這裏,不禁張大了嘴了,只覺這儒生的言語怪到極點。半晌才道:“難道你不是宋人?”

    “是又如何?”公羊羽道:“這大宋朝腐朽不堪,趙家小兒只顧着自個兒享樂,弄得兵不兵,將不將,奸佞宵小,橫行朝野,忠臣良將,備受壓制,成日獻媚取寵於外國,窮於搜刮於百姓。這種王朝,能苟延至今,已是一個異數,天下之士,為何還要為它灑血流汗,像白樸那種傢伙,就算死一百個,保得也不過是羣吸人膏血的蛭蟲罷了。”

    文靖聽得頭腦胡塗,但還是覺得有些不對,便道:“朝廷雖然不對,但百姓卻是無辜,如果韃子佔了大宋,老百姓一定沒有好果子吃。我和爹爹在北方,就老是被鄉里那些韃子欺負。”

    公羊羽一時默然,過了半晌,緩緩道:“是呀,趙家的朝廷不值得一保,但大宋的百姓卻是無辜,我恨不能將那些昏君奸臣食肉寢皮,但殺了他們,卻會給外族以可乘之機,韃子殺人如麻,這一仗打下來,不知要死多少百姓,但保住了這個大宋,也就保住了那個昏庸朝廷,他們又可以夜夜笙歌,紙醉金迷,直到吸盡老百姓的骨血,弄得民不聊生,如此江山,保它何益,如此江山,如此江山……”他不斷重複這四個字,失魂落魄,形同槁木,説了七八遍,突然放聲長嘯,嘯聲激越,久久不絕,直震的林中樹葉簌簌作響,一聲嘯罷,兩眼中流出淚來。

    文靖被他這一嘯二哭,弄得手足無措,待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道:“公羊先生,你……你沒事麼?”

    公羊羽搖頭道:“我沒事,只是許多事情,想不明白,我只想,為什麼偌大一個社稷,千萬生靈,成敗生死,總是操於一人之手?董仲舒説君命得之於天,我一百個不信,難道上天也和臨安那個皇帝一般昏庸不成。為何一個人有了權勢,就要把他人踩在腳下,為保一人榮辱,不惜犧牲他人性命?為什麼人與人,要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為名利爭個你死我活?為什麼國與國,非得兵戎相見,血染干戈,把大好河山,變成修羅屠場?”説到這兒,他望着文靖道:“小兄弟,你明白麼?”

    “不明白。”文靖被他弄得一腦袋漿糊,只好老老實實地回答。

    “我也不明白。”公羊羽苦笑:“這三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思慮,想報國,但國已不國,想成家,卻妻離子散,想遠離塵俗,放蕩山水,卻又擱不下哀哀黎民,結果只落得一生矛盾,惶惶不可終日,別人知道我顯露的武功,但卻不知道我心中的迷惑,小兄弟,三十年來,只有你從我畫中,看出我的苦惱呢!”

    “但……但……”文靖比了比脖子:“韃子喜歡砍頭的。”

    “反正我當年立下毒誓,決不為天下的帝王將相動一根手指頭,蒙古也好,大宋也罷,都是與我無干。”公羊羽瞅了他一眼:“你若有本事,就學白樸,甘當官府的奴才好了。”

    “可惜我沒本事!”文靖眉開眼笑。“哼!”公羊羽冷哼道:“你只要學好了我的三才歸元掌,還叫沒本事麼?天下都去的!蕭千絕那幾個徒弟又算得了什麼?”文靖一愣:“真這麼厲害?”公羊羽傲然昂首,也不理他,一副當然如此的模樣。

    “哪……哪你多教我幾天好了!”文靖對這些玄之又玄的東西頗感興趣,當下涎着臉説。“那可不成!”公羊羽皺眉道:“我還有要緊事,為你這小子,已經耽擱了我許多時候!”

    “什麼事?”文靖奇道:“這麼急!”公羊羽默然不語,望着漫天星斗,眼中流露出異樣的哀慟,過了好半天,他才悠悠嘆了口氣,輕聲道:“為何呢?為何?她為何躲着我呢……”

    文靖奇道:“誰呀!”公羊羽身子微微一顫,怒目相向:“多嘴多舌,與你何干?”文靖被他一喝,渾身發抖,噤若寒蟬。公羊羽又沉默半晌,擺擺手道:“罷了罷了,不説這些,我還是傳你‘鏡心識’心法吧!能否領悟,就看你的悟性了。”

    文靖心想:你的念頭古怪,我多半領悟不了的。嘴裏卻不敢説。只聽得公羊羽説了一通,大抵是什麼怯出雜念,寧靜心胸的吐納之法。

    “蕭千絕一派的功夫,千奇百幻,往往讓對手眼花繚亂,無從捉摸。”公羊羽道:“但武功雖然變化多端,出招者的心意只有一個,所謂的變化不過是掩飾他的真實心意罷了,所以你須得入凝寂之境,‘以神遇而不以目視”,不要被眼中的變化所迷惑,而要用你中明鏡映出他的本意來,只要能做到這一步,再厲害的武功,你也能從容應對,明白了嗎?”

    “不明白。”文靖説:“反正我萬萬不敢和他們動手的。”

    公羊羽微微一笑,道:“你先坐下,以我傳你之法,吐納一回。”

    文靖依言坐下,屏息凝神,吐納數下,忽覺一隻手掌按在自己的百匯穴上,公羊羽的聲音細若文蚋,在耳邊響起:“你根基太弱,只怕難以發揮‘三才歸元掌’的妙處,你我今日投緣,我將‘浩然正氣’傳於你,用心聽好了。”

    一道熱流從他頭頂湧入,分流入四肢百骸,“走陽矯,入肩井……貫通神闕、匯於會陰……上行鳩尾,入軲轆關,温養玉枕……膻中上行,雙龍分流,鬥於百匯,入于丹田……”隨着公羊羽的聲音,文靖體內真氣鼓盪,奔湧疾走,經脈酥麻酸癢,諸味雜陳,但又無法動彈分毫,只有聽之任之,當公羊羽説到:“此法無所不包,無所不至,至陽至大,是為浩然正氣。”他才覺頂上一輕,但體內真氣,已經自成氣候,充盈活潑,流轉不定,來去皆有次序,一時遍體陽和,十分舒服,竟然捨不得站起;真氣九轉之後,文靖靈光返照,智珠在握,混混沌沌,漸入無我之境。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文靖從入定中清醒,只覺氣機充盈,渾身上下,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力。舉首四顧,只見明月西沉,四周悄然,已沒有公羊羽的影子,忽聽遠處隱隱傳來歌聲:“……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歌聲清朗豪邁,彷彿一陣長風,吹過山林,漸漸遠去,卻嫋嫋不絕。

    文靖抬頭望天,只見茫茫夜空,羣星寥落,唯有西北天狼星,分外明亮,相傳此星一出,必主戰爭。

    “這個公羊先生口口聲聲説大宋的不是,但聽他歌聲,卻又有從戎衞國之意,當真人如其畫,處處自相矛盾,唉,大概是他沒遇上好皇帝吧?”文靖邊想邊站起身來,只覺兩隻腳又酸又麻,幾乎一跤跌倒,不禁自言自語道:“管他大宋蒙古,我還是早些回華山,省得吃那個白樸的苦頭。”

    他一瘸一拐,向北而行,走了一里路程,路上樹影婆娑,陰森森有些怕人,忽而夜梟啼叫,文靖心裏發寒,不禁縮了縮脖子,這時,背後風聲乍起,一隻白玉也似的手掌,向他肩頭拍來……

    六盤山頂,朝陽冉冉升起,吸盡了林中霧水,顯出幾分濕潤。兩隻山鷂從黑乎乎的懸崖上鑽了出來,並着雙翅在空中盤旋,飛羽尖端被潮潤的陽光洗過,現出淡金顏色。

    “嗖”,一支羽箭帶着讓人心顫的鳴叫從樹林中竄出,像一支劈開蒼穹的閃電,將兩隻山鷂串在一處,空中響起淒厲的哀鳴,那對鳥兒石頭般跌落塵埃。

    馬蹄聲響起,一騎飛掠而至,馬上的白袍少年將山鷂凌空接住。

    “神箭呀!”他大聲叫道,稚氣未脱的臉上帶着快活的笑容。

    一個上身精赤的虯髯漢子從林子裏緩緩馳出,手中拿了張巨弓,那張弓足有五尺長,粗愈兒臂,弓弦由三根牛筋絞在一起。

    “伯顏將軍。”少年叫道。

    伯顏馳馬近前。二人馬匹高矮相若,但他卻比少年足足高出兩個腦袋,一頭散亂長髮披在精鋼般的肌膚上,寬闊胸脯上掛着點點汗珠,閃閃發亮。

    “阿術。”他笑道:“你手腳真快。”

    阿術望着他手中的巨弓,羨慕地道:“什麼時候我才能拉得動這張弓呢?”

    伯顏拍拍他的腦袋,笑道:“都是萬夫長了,還説孩子氣的話,今天練過我教你的槍法了嗎?”

    “練過了。”阿術頑皮地眨眨眼:“可惜沒有對手試槍呢。”

    “很快就會有的。”伯顏望着遠方巍峨的劍門關,沉靜地説。

    這時,一聲雄渾牛角號的聲音從遠方升起,在起伏的山巒間迴響。

    阿術雙眉一揚,白淨的臉上稚氣頓消,升起濃濃的煞氣,凌厲的目光投向號角起處。

    “開始了麼?”伯顏嘴角掠過一絲笑意,將巨弓挎在肩上,拍了拍阿術的肩:“走吧。”

    “是!”

    二人坐下的駿馬發出尖鋭的嘶鳴,馬蹄落在地上,如戰鼓一般震撼人心,蹄下兩道煙塵,翻翻滾滾,直往劍門關而去。

    文靖覺出風聲,不及轉念,一步跨出,無意中,卻合了三三步的路子。讓身後人拍了個空。掉頭一看,頓時面如土色。那窈窕身段,如花笑靨,不是那個蒙古少女是誰。

    少女一巴掌沒拍着,微微一愣,但也怎麼放在心上,笑吟吟地道:“你跑呀,怎麼不跑了,現在可是實實在在只有你我兩人,看看誰還幫得了你?”

    文靖心裏七上八下,囁嚅道:“你……怎麼找到我的?”

    少女打個呼哨,天空中落下一個黑乎乎的物事,停在她的胳膊上。藉着朦朧的曙光,文靖看的清楚:竟然是一隻二尺來長的禿鷲,惡形惡狀,殺氣騰騰,和那少女絕色容光互相映照,當真一美一醜,憑空添了十二分的詭異。

    “我有鷲兒帶路。”少女笑道:“你跑不了的。”

    “它能帶路?”文靖甚是駭異。

    “這個自然。”少女得意地道:“方才我在你身上做了手腳,撒了‘千里香’,就算你在數十里外,也別想逃過鷲兒的追蹤。”

    要知鳥類之中,烏鴉與禿鷲嗅覺最為敏鋭,往往能憑藉遠處人畜所散發的氣息,感知對方的生死,靈敏之處,甚至超過犬類。文靖雖然躲躲藏藏,卻沒料到少女由此一招,不由得萬分泄氣。

    少女一振臂,禿鷲騰空而起,沒入夜色之中。“公羊羽究竟教了你何種武功?”少女笑道:“我倒想見識見識。”

    文靖“啊呀”一聲,望少女身後叫道:“公羊先生。”

    少女一驚,回頭看去,空空如也,哪有半個人影,頓時知道上當,再回頭一看,文靖正發足狂奔。

    少女大怒,飛身趕上,一掌拍向文靖的後頸,那小子卻身子一晃,斜斜一步走出,少女這一掌差之毫釐,落在空處,不禁吃了一驚,剎那間,彈退踢出七腳,落向他周身要害,文靖前進三步,後退三步,好像一片落葉,在少女狂風般的腿法中翩然飛舞,七腿踢過,卻沒沾着他一片衣角。

    “有趣。”少女格格嬌笑,雙臂輕舒,“如意幻魔手”施展開來,一雙玉手變化萬千,剎那間將文靖的身影圈在其中。

    文靖只覺少女的雙手漫天飛舞,好像天女散花一般,一時看得眼花繚亂,不辨東西,慌亂之中,肩上上捱了一掌,跌出四尺來遠。他奮力爬起,走了十來步,孤拐上又捱了一腳,飛出丈餘,重重跌下。

    “就這些麼?”少女小嘴一翹:“公羊羽也不過如此。”忽見文靖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便道:“小子,我這次出手自有分寸,你休想裝死蒙我。”

    “錯了。”文靖臉貼着泥土,喃喃地道。

    少女奇道:“什麼錯了?”

    文靖爬起來,蹲在地上,托腮沉吟:“真的錯了。”

    “你又弄什麼玄虛?”少女頗不耐煩,身形一晃,纖纖食指點向文靖的“軟麻穴“。哪知一指點空,文靖不知何時,竟然繞到自己身後,一驚之下,回腳倒勾,文靖卻又到了身前,少女一聲嬌叱,拳打腳踢,霎息間連出五招,文靖身形晃若鬼魅,在拳腳中時隱時沒。少女拳腳沒一下打在實處,漸漸覺出不妙,精神一振,使出了全副本事。攻勢如暴風驟雨一般,向文靖傾瀉過去。

    文靖雖然悟出一些門道,但對方的“如意幻魔手”乃是武林一絕,變化萬分詭異,加上少女全力出手,頓時連逢險招,胸口被一記掌風掃過,讓他幾乎窒息,腳下一亂,周身要害盡在少女雙手籠罩之下。

    但奇怪的是,當此危急關頭,這小子卻生出平日思考學問的那一股子“痴勁”,從方才起,就只想着如何在四十五步中死中覓活,每逃過一劫,便有一種妙不可言的感覺,此時雖然身在絕境,但他專注於這路掌法的玄奧,把萬般雜念都拋之腦後,只想着如何把握一線生機,無形之中,卻應合了“以神遇而不以目視”的心法。一時間心如明鏡,看出了少女的心意。

    少女這一招有八個變化,其中七虛一實,本來文靖身臨絕境,萬萬是擋不住的,捱了這一掌,如果不死,也得重傷,但不知為何,少女白玉般的手掌到了文靖膻中穴前五寸處,卻略略一滯,橫移了兩寸。

    這一微妙變化雖如電光石火,卻沒逃過文靖的“心鏡”,於是,他出手了,似站立不穩,不退反進,一個踉蹌向前跌出,驚惶失措地手舞足蹈,看似慌亂,卻不偏不倚,一掌按在了少女的“神封穴”上,這正是“三才歸元掌”第一招——“人心惶惶”。

    這下大大出乎少女意料,一則沒料到其趁隙反擊,二則沒料到其不退反進,三則文靖出招看似不成章法,其實別有奧妙,她雖然有心躲避,卻仍被他擊中要害。四則,這小子的掌力中,竟有一道古怪的暖流,破開了自己的的“玄陰離合神功”,封住自己的穴道。

    剎那間,兩個人換了一招,同時向後跌出,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山道上頓時一片寂靜,毫無聲息。

    過了半晌,文靖長長出了口氣,顫巍巍爬了起來,只覺肋骨劇痛,看了斷了一根。

    他緩緩走向少女,只見她瞪着一雙妙目,死死看着自己。不禁苦笑道:“你出手好狠。”

    “呸!”少女口裏不能説話,心裏卻罵翻了天:“你這混蛋,到底用什麼鬼門道,封了我的穴道。”她方才連用內功,力求衝開穴道,黑水一派的“玄陰離合神功”本是頂尖兒的內功心法,心念動處,堅若精鋼,柔似弱水,尋常掌力休想傷她分毫,但文靖那道暖流不僅破開護體神功,而且好似一團軟綿綿的棉花,亙在那裏,她連衝三次,都難以着力,反而讓文靖先行站起,她這一氣當真非同小可。

    文靖咳嗽一陣,咳出一灘鮮血。他望着少女看了一會兒,笑道:“你這個樣子挺好看的,如果不衝我瞪眼,一定更好看呢!”

    “臭小子。”少女被他看得無地自容,心裏恨不能咬他一塊肉來。

    “其實你這樣美貌的女子,為什麼要打打殺殺呢?”文靖皺眉道:“你應該拿着針線繡花才對。”

    “繡你個鬼,我倒想在你這張臭臉上繡花。”少女心想。

    “或者坐在窗前看月也不錯。”文靖忘形地説:“‘捲起水晶簾,玲瓏望秋月。’彈琴也好呀,‘含情弄柔瑟,彈作陌上桑。’對了,採桑也好看:‘素手青條上,紅妝白日鮮’,像你這麼美的女子幹什麼都好,就是不該打架的。”

    “這傢伙在説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不過他好像一個勁的説我生得美,我真的那麼美麼?”少女心想:“師父和兩個師兄從沒説過我生得美來着?”

    “如果你答應我從此以後不和人打架,我就放你起來。”文靖説:“如果答應,你就眨三下眼睛。”

    少女瞪着眼睛不説話

    過了半晌,文靖嘆了口氣道:“罷了,拗不過你,我放開你,你可不許再找我麻煩,如果答應,就眨三下眼睛,如果不答應,我只好走了。”

    少女還真怕他把自己丟在這個鬼地方,連忙眨了三下。文靖拍開她的穴道。少女一躍而起,揮拳要打,文靖大叫:“你要毀約麼?”

    少女的粉拳停在空中,忽地伸出食指,閃電般點在文靖“太淵”穴上,文靖傷得沉重,無力躲閃頓時被她制住,心中暗暗叫苦:“我真是胡塗了,被她兩眼一瞪,居然就放了這個煞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卻見少女鐵青着臉,按着他的肋骨,手指微動,各得一聲,將他斷骨合回原位,然後折了兩根樹枝,隔着衣服給他綁上,文靖痛得冷汗直流,心裏卻十分詫異:“她為何要幫我合上斷骨?”

    少女冷哼一聲道:“你這會兒受了傷,我就算揍你也沒有什麼意思,等你養好了這身賤骨頭再揍你不遲。”説着解開文靖的穴道,站起身來,轉身欲去。

    “啊,你……你叫什麼名字?”文靖突然忍不住問到。

    “你問這個作甚?”少女冷冷地道。

    “下次見面也好打招呼。”文靖咕咕噥噥,話在嗓子眼裏打轉。

    “下次見面就是你的死期。“少女冷笑着走了兩步,回頭道:“我的漢名是跟師父姓蕭……”

    “蕭玉翎麼?”文靖脱口而出。

    “你怎麼知道?”蕭玉翎十分詫異。

    “啊!”文靖道:“我聽你師兄叫你玉翎。”

    “你倒是好記性。”蕭玉翎淡淡地説,這種口氣讓文靖摸不清她是在誇獎還是挖苦。

    這時,天空中突然傳來一聲尖利的鳥鳴聲,蕭玉翎神色一變,眉頭微微皺起,小聲道:“這個扁毛畜生真該死,居然泄漏了我的行蹤。”

    話音剛落,一道黑影如疾風般掠至,蕭冷麪無表情,停在二人身前,那隻禿鷲從天上落下,歇在他的肩上。蕭冷取出一塊肉脯,隨手丟出,禿鷲銜住,一口吞下。然後展翅飛上天空。

    沉默半晌,蕭冷道:“你太任性了。”

    蕭玉翎撇撇嘴,不理他。

    蕭冷囁嚅數下,望着文靖,皺眉道:“你在這兒麼?很好。”他足下一動,向文靖踏上一步。

    “你要殺他麼?”蕭玉翎冷笑道。

    “這個自然。”蕭冷道:“此人不論真假,非殺不可。”

    “但他有傷在身,你殺他豈不是勝之不武?”蕭玉翎道。

    “他便不受傷,又豈是我的對手?”

    “那倒未必。”蕭玉翎瞟了瞟面如死灰的文靖,道:“我問你,你自忖幾招能取他性命?”

    “一刀足以。”蕭冷寒聲道。

    蕭玉翎格格一笑:“好,我們來打個賭。”

    “怎麼個賭法?”蕭冷雙眉皺起。

    “我賭他若是沒傷,至少能在你的海若刀下走上三招。”

    蕭冷眼中透出灼人的光芒,道:“你小覷我麼?”

    “廢話少説,你敢不敢賭?”

    “怎麼不敢?”蕭冷被她激起傲氣。

    “若是你輸了呢?該當如何?”

    “我怎麼會輸?”蕭冷自信滿滿,道:“我若是輸了,自然留他一條性命,而且從今以後,不再踏入中原半步。”説到這兒,他望着文靖,皺眉道:“不過他的傷……”

    “待他養好不就成了麼?”玉翎滿不在乎地道。

    “豈有此理?”蕭冷怒道:“我明日便要入川,哪有閒功夫等他痊癒,罷了,一刀殺了省事。”文靖聽得心頭劇震,只覺他身上殺氣奔騰,不自禁地退了一步。

    “你怕他傷好了,輸給我麼?”玉翎似笑非笑。

    蕭冷被她僵住,但他素來驕傲至極,萬萬不肯示弱,沉默片刻,道:“也罷,我就把他帶在身邊,待他傷勢痊癒,再取他性命不遲。”

    文靖和玉翎皆是一愣。“也好。”玉翎強笑道:“不過這個笨蛋可是個累贅,但願別累着你才好。”

    蕭冷哼了一聲,道:“不過你輸了,以後必須對我言聽計從。”玉翎笑道:“也好。”蕭冷從懷中取出一支玉瓶,向文靖厲聲喝道:“把嘴張開。”

    文靖略一遲疑,但敵不住對方的氣勢,張開了嘴,蕭冷手一揚,一點紅光射入他口中,文靖只覺那物事入口即化,遁入腹中,一時間滿口芬芳,全身舒泰,胸口的疼痛也好像輕了許多。

    “呆子,還不謝過我師兄的‘血玉還陽丹’,這可是療傷的聖藥呢。”玉翎望着文靖捉狎道。蕭冷臉色鐵青,冷哼一聲,掉頭便走。玉翎走了兩步,向呆站着的文靖道:“你還等什麼?難道要等刀落在脖子上才肯走麼?”

    文靖只好垂頭喪氣,跟了上去,心裏大是後悔:“早知如此,就不該從客棧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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