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拓郎也叫陶克住手,道:“你是西北迴來的軍官?”
陶克道:“官至統帶,官不大,卻經常同造反的人們玩拼命。”
曹拓郎對章捕頭吼叱:“這是英雄,沒把人弄清楚就胡亂抓人,太不禮貌了。”
他也不理章捕頭再解釋什麼,立刻又叫:“快呀,看座!”
這是請陶克坐了,這光景,陶克還能怎麼打?
陶克收起木棒,他對堂上抱抱拳,道:“縣太爺,你的寶座我不敢沾屁股,但有一句話上稟。”
他的話也算客氣了,只要不留難他,他還能真的造反?
陶克根本就是個火爆性子,這種人順著來,要他的人頭也可以,如果拗上勁,誰怕誰?
聞得陶克有話要說,曹知縣笑容滿面,道:“好,好,有話你說當面。”
陶克道:“縣太爺,我女小娟死得慘,這件命案令我不愉快,為什麼告示上賞金只有一百兩?”
曹知縣道:“那是誤會,只因為一百兩是官家出的賞銀呀!”
陶克緊追問一句,道:“劉家莊多出四百兩,是嗎?”
曹知縣道:“對,對!”
陶克道:“四百兩為什麼不另外寫在一邊,偏就加在一百兩上面,叫人看了厚此薄彼呀!”
說著,他掏出那張告示,又道:“殺我女兒的兇手就不用花公幣了,自有我去找那淫賊。”
他回身就往大堂外走,那章捕頭忙又道:“你老弟還不知道吧,聽說那淫賊會高來高去呀!”
陶克一聲冷笑,道:“你見過了?”
章捕頭道:“我若見過,他還跑得了?”
陶克嘆了一口氣,大踏步出了縣衙門,咳,縣太爺這一回火大了。
曹拓郎坐在堂上開罵了。
“我把你們這一群大飯桶,這麼多人竟然收拾不了他一個人,你們自己看看像什麼話!”
師爺王巴斗在縣太爺耳邊說:“大人,此時宜多加安慰,少苛責呀!”
曹知縣一瞪眼,把已到口邊的話又改變:“下去吧,受傷的去庫房領一兩銀子,退堂!”
在那個年代,公堂上的這種場面很平常,亂世嘛。
陶克出了衙門並未走遠,他繞道又奔到西城外的黃土坡前,兩堆新墳在那兒,他的臉上不見淚。
他坐在兩墳之間在發呆,偶爾會自言自語著。
“桂花,你地下有知,你知道我多麼想你呀!”
陶克這句話,至少會重複上百遍,然後……
然後又對另一墳堆自言自語。
“小娟,我的寶貝女兒呀,看你死得那麼慘,爹的心肝裂了呀,爹在塞北殺反叛,竟然忘了你的安危,爹對不起你,啊……
我的小娟……”
陶克偶爾還會用雙手再把墳上的新土堆一堆,拍一拍,就彷彿他怕埋在地下的女兒妻子不安全。
抬頭看,明月當空,灑下一地銀白色,月光照在陶克的身上,那影子就好像一堆墳一樣,看得他一聲浩嘆,如果自己也在這兒長眠,一家人就團圓了。
他在墳前坐了兩個時辰,雙手抱頭拼命不把眼淚流出來,他太苦了,這種痛苦也只有他能忍受。
快四更天了吧。
陶克站起身來,又對新墳自語:“桂花、小娟,我走了,我會常來看你們的,我會回來一家人團聚的,你們等著我,我一定會回來的。”
陶克走著又回頭,然後又走又回頭,然後又自言自語地道:“夜裡鬼魂會出現的,可是,可是你們為什麼不出來看看我,我等了那麼久……我會再來……”
原來他想在這時會一會他的妻女。
陶克轉身疾走,他奔往縣城,也許他的桂花與小娟會在她們住的小屋內出現。
有人說,人死魂回家,49天會出現。
陶克往縣城奔去,他一心就是想看看她們妻女二人的靈魂出現,也許就會指示他一條去找兇手的引路。
陶克還沒進城,突然間有條人影自西城牆上閃出來,月光之下看得清,竟然是兩個人。
前面的那影子躍下來,後面的人影追得緊,這二人好像手上握著刀。
陶克立刻往路邊草叢矮下身,卻發現兩條人影正一前一後的過來了。
便在這時候,後面追的人開了腔:“老大,別跑了,那小子追不上了。”
前面的人立刻緩下來,道:“他媽的,哪裡冒出兩個小狗操的,差一點栽在屋頂上。”
後面的人已追上前面的人,他開口也是罵:“今晚遇上鬼了,奶奶的,我才剛站在床邊上……媽的……”
就在這時陶克已是咬牙切齒地要衝出來了。
不料卻聞得一聲冷笑道:“我看你們往哪兒逃?”
就在這聲喝叱中,一團人影已撲過來了,這人的身材不高,矮矮胖胖的像個冬瓜。
這個人一出現,陶克立刻又躲起來了。
他要聽一聽這是怎麼回事。
果然,矮胖子只一出現,那兩個人也火了。
其中一人忿怒地吼道:“他奶奶的,你小子別以為爺們怕你,你可以打聽一下,丹江雙義可曾怕過誰?”
另一人也罵:“孃的,阻爺們財路,斷爺們生計,看老子怎麼收拾你!”
矮冬瓜似的漢子看不出有多大年紀,他嘿嘿冷笑,道:“喂,什麼叫‘丹江雙義’?我看你們是兩條狼,大色狼,官家出了賞銀,我在這裡找你們,可好,老子總算遇上了,想逃哇!”
那個壯漢大聲吼:“你放屁,誰是大色狼?”
矮冬瓜漢子道:“不是色狼?孃的,半夜摸進人家女人的大床邊,你還嘴硬?”
另一大漢怒道:“水青,咱們合力幹掉他。”
那叫水青的壯漢只一聲吼,舉刀就往矮子殺過去。
他邊殺邊道:“大川兄,咱們齊殺!”
兩個人的身法也夠快,一前一後的幹上了。
那矮子揮刀迎上去,一路刀法使出來,總算是勉強把兩人的攻勢阻住,卻也有些陷於力絀的樣子。
月光下,陶克可就吃一驚,矮子的刀法很眼熟,這人怎麼也會我的刀法?
他只看一下,那矮子已是攻少守多樣子。
叫大川的漢子嘿嘿笑了。
“兄弟,使把勁,這小子就那麼一套刀法,已經用第二遍了。”
“大哥,你兜住他退路,兄弟三招之內叫他躺下。”
陶克便在這時走出來了。
三人拼得兇,沒看見來了陶克這個人。
“兩個打一個不太好,留下一個叫我也熱熱身。”
他這麼一開口,三個人這才看見草叢內走出一個瘦個子來。
“丹江雙義”洪大川雙目直視陶克,道:“你是誰?”
陶克冷冷道:“等你們躺下去以後,我再告訴你們!”
白水青冷哼一聲,道:“說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
那矮胖子已跳到陶克面前,他指著“丹江雙義”對陶克道:“朋友,我從三江口一直暗中追蹤這兩隻色狼,哈,果然被我抓到了!”
洪大川咬牙叱道:“他媽的,你小子認定爺們是大色狼呀,可惡!”
矮子冷笑道:“半夜摸進姑娘的房中,幹什麼?不是想奸人家姑娘還有什麼企圖?”
他這麼一吼,正撩撥起陶克的滿腔怒火。
陶克的木棒一指,沉聲道:“上!”
他只吼了一個“上”字,手中的棒子已往洪大川的頭上疾敲去,手法很特別,因為當洪大川把頭往後仰躲的時候,陶克的木棒發出“砰”的一聲,卻見白水青已把個流血的頭直往手臂上貼,其實他是以手臂去護頭。
陶克出手不留情,一肚皮怨氣帶仇恨,他在聽得矮胖子的話以後,便認定他們是採花賊了。
洪大川見白水青挨一棒,打得滿面鮮血流,大吼一聲揮刀就殺,出刀完全不要命一樣。
陶克舉棒攔迎,五六回合之後,他突然一棒敲在洪大川的脖根上。
洪大川打了個踉蹌沒倒地,另一邊,矮子已哈哈笑著把白水青逼在一棵大樹邊,白水青只有招架之力。
白水青流了不少血,那一棒沒躺下,可也打得他七葷八素難認方向。
雙方勝負就要分出來了,不料斜刺裡一聲尖吼:“你們都住手!”突如其來的女子模樣好美,淡綠水裙大紅衣,頭上挽的是公主髻,一支翠玉簪垂著金穗子,左手反提著一個刀鞘,當然裡面是插的刀。
這女子走路的姿態似柳搖,那腰肢實在細又軟,悄無聲地已經到了四人面前。
這女子雙目十分亮,俏生生地面對矮胖之人道:“你看到他們站在大床前,是嗎?”
矮胖子點頭,道:“一點也不錯!”
女子嘴角一撩,道:“我也看到了!”
矮胖子撫掌笑道:“噢,原來你姑娘家也在抓淫賊呀,看吧,我沒冤枉你們!”
女子卻又道:“因為我就是睡在床上的女子!”
她此言一出,矮胖子一怔,張大了嘴巴不說話。
陶克卻沉聲道:“姑娘,他二人對你不存好心,你一邊站著,容陶某拿下他二人。”
不料女的卻冷笑道:“何必狗拿耗子!”
陶克聞言也愣然。
“你說什麼?”
女的冷沉道:“想再聽一遍?我說你們多事!”
“怎麼說?”
女的有些不屑地道:“這是我們的家務事,你們這些愛管閒事的,未免也太囂張了,竟然傷了我們的兄弟!”
只這幾句話,矮胖子與陶克兩人已墜人五里霧中,不知這事有多窩囊。
女的已走近白水青,以手帕為白水青的傷處紮起來。
洪大川已對陶克道:“真看不出你的棒子功力如此紮實,朋友,留下你的大名。”
陶克道:“我叫陶克,倒是想知道,你們為什麼會如此擺譜,目的是……”
女的尖叱道:“走開,我們擺什麼譜,要你羅嗦,豈有此理!”
矮胖子忽然一拍腦袋,道:“喲,我想起來了,你大概就是江湖上傳說的‘漢水一隻鳳’,對不對?”
女的忽然冷笑不已。
她也款款地往矮胖子身邊走去,這光景當然是不懷善意,而且……她的左手後肘的刀鞘反往她的腰帶上插去,她的紅衣已把刀鞘遮住,她……
“矮胖子醜八怪,腦袋瓜子會使壞!”
只這兩句話,她的手上又各抖出把尖尖的利刃,直往矮胖子的胸前刺去。
矮子的雙手揮刀,就像撥弄近身的飛蝗似的邊撥邊退,然後一聲低吼,灑著鮮血地滾出三丈外。
女的不放鬆,雙尖刀一路仍然疾刺不捨。
於是,陶克出手了。
木棒斜攔又旋,一招之間接下11刀快殺。
女子一見陶克出手,側身又是27刀罩過去,她出刀就是要命招式。
陶克的木棒右手擋,然後再傳左手打,三招之間便把女的一路刀法封住。
便在這時候,女的突然自下盤暴踹一腿,那一腿也是要人命的,因為她踢的是陶克“三岔口”地帶。
一聲冷哼,陶克木棒下點……他不及回棒,而以棒尾變前回抽。
“砰!”
“啊!”
真準,棒尾點在女的腳背上,痛得她單足往後彈又跳。
陶克並不追擊,他忿怒地站在當場不動。
他以為這女的心腸太狠毒,怎麼招招都想叫人死。
矮胖子的雙臂內側在流血,還真的流了不少鮮血。
洪大川正在為白水青治傷,如今發現女的受飭,情急之下就要揮刀再殺,卻被女的喝住了。
陶克仍然未動,他甚至有些迷惘。
這是幹什麼的?他們怎麼已變成一家人了。
想著妻女的慘死,陶克不由嘆口氣,他轉而走向受傷的矮胖子。
他本來是要離去的,他的痛苦已經夠多了,又何必再去找麻煩為自己增加痛苦。
然而,當他想著這矮胖子剛才的一路刀法,便慢慢地移近矮胖子。
“朋友,你的傷……”
“我還不要緊,倒是這女人真毒辣,一心想我死,她為什麼要這樣?我是行俠仗義,她應該謝我才是,我又與她無怨無仇……”
陶克看過去,只見洪大川正以雙手在為那女的搓揉著足面。
女的低聲在呼痛,那雙目的怨毒光芒,看得陶克也不舒服。
頭上纏條毛巾的白水青卻咬牙走近陶克,他怒視著陶克的全身上下,就好像要把陶克的每一寸樣子全部記在他的心裡面似的。
他也確是這個目的。
趁著月色,白水青嘿嘿冷笑,道:“朋友,你如果是個人物,孃的,你報個名字出來。”
陶克猛一挺身,木棒橫在身前,道:“幹什麼?”
白水青道:“老子也好把你的大名聽在耳裡記在心上,山不轉路轉,早晚咱們還會碰上面,朋友,丹江雙義的血豈是白流的。”
陶克心裡不自在,他並非是怕事,他實在心中很悲哀,只不過他只一想到妻女二人慘死,便也火了。
“孃的,找我報仇?”
“血債血還!”
“那麼,現在如何?”
“別得意,是老子一時大意,你應該明白,眼前我們三人還能出手一搏。”
“那麼,你還等什麼?”
白水青仰面大笑道:“說來說去,你個王八蛋仍然不敢報上名來呀……嘿……”
陶克大怒,道:“你聽著,老子的名字叫陶克。”
白水青又是一怔再冷笑。
他逼上一步又道:“你叫什麼?盜寇還是刀客?”
陶克咬著牙,道:“陶淵明的陶,克服困難的克,這個解釋夠清楚吧?”
白水青重重地點著頭,道:“老子永遠記在心裡,直到看著你死絕。”
他回頭就走,洪大川已扶起女子站起來。
女的手指陶克,狠狠地留下一句狠話:“小子,我會派人追殺你,直到我看到你的人頭。”
陶克大怒,他提棒就要揍人。
他心中比誰都苦,如今還得受這樣的威脅。
不料這矮胖子卻又拉著他,低聲地道:“老兄,我想起來了。”
陶克見男女三人走了,他又被矮胖子拉住,便忿然地對矮胖子道:“你想起什麼了?”
矮胖子道:“他們一定是三水幫的人,那個女的說不定就是‘漢水一隻鳳’錢丹鳳。”
“你怎麼忽然會想起他們是誰來了?”
矮胖子道:“因為‘丹江雙義’是三水幫殺手,那女的必然也是三水幫的殺手,唉,我們惹上三水幫了。”
陶克道:“已經惹上了,朋友,你還怕什麼?”
矮胖子忽地吼道:“我怕他個鳥,真要動傢伙,奶奶的,不就是命一條。”
他好像也是孤家寡人一個。
陶克笑笑,道:“朋友,剛才我見你那一路刀法很惹眼,你是從什麼地方學來的?”
矮胖子愣然一笑,道:“不上臺面的功夫,你老兄千萬別恥笑。”
陶克道:“老兄,我提個人,不知你可認識?”
矮胖子很有興趣地道:“誰呀?”
“了無和尚。”
“啊,你說大和尚了無呀,唉,實不相瞞,我的刀法就是他老人家教的,可惜他不收我做徒弟。”
“三年了,啊……三年半了。”
陶克道:“你的大名是?”
“人家叫我冬瓜唐,老兄,剛聽你說,你的名字叫陶克,是嗎?”
“不錯,冬瓜唐,借你的刀一用。”
“幹什麼?”
“證明我也跟了無大和尚學過刀法。”
冬瓜唐笑呵呵地把單刀交在陶克手上。
三尺木棒擱一邊,陶克握刀舞了起來。
冬瓜唐看得直點頭,他在陶克收起架式的時候,拍手大笑道:“我們應是師兄弟呀,你……幾歲了?”
陶克道:“我今年快32,我15歲那年在雞公山遇到了無,他傳我刀法與氣功,唔,快十七春了。”
他把刀交在冬瓜唐手上,拾起木棒,突然發現冬瓜唐衝著自己雙膝跪下,道:“師兄啊,我冬瓜唐今年21,自小流浪在三江,我是在江邊撿小魚,才遇上了無大和尚,他教了我的刀法有七個半月,臨去叫我練輕功,他說我身子胖又矮,要我跑得比人快,今夜得遇師兄你,咱們誰也不孤單了。”
陶克拉起冬瓜唐,道:“好,好,我長你幾歲,就當你師兄吧,師弟,咱們找地方先歇著,我有滿腹苦水呀,你知道吧,我……唉……”
冬瓜唐道:“師兄,你休痛苦,也莫悲傷,什麼事情你慢慢地講。”
陶克道:“師弟,我老實對你講,我在西北打反叛,小小的幹上統帶,可是我受不了窩囊氣,棄官回家來,準備帶著妻女在雞公山過日子,哪裡想得到我女兒才14歲還不到,就被淫賊姦殺了,我妻受不了打擊,見我一面就死了,官家的告示不公平,我這是在桐城地界找那千刀殺的淫賊,今夜卻遇上師弟你。”
陶克把事情說一遍,咳,氣得冬瓜唐臉焦黃。
他一蹦三尺高,指著老天罵爹孃:“操你老祖宗,哪裡的淫賊喪天良,害我師兄一家人好悲傷,奶奶的,等我冬瓜唐抓到你個王八的,非剝皮抽筋不可。”
他一邊罵一邊跳,陶克的眼淚幾乎流下來。
他一把拉住冬瓜唐,道:“兄弟,別罵了,找個地方去睡一覺,咱們想法子把淫賊找出來。”
冬瓜唐不叫了,他拍拍陶克,道:“師兄,咱們這就往那兒去?”
他想了一下,又道:“師兄……”
陶克道:“兄弟,我以為咱們不宜稱師兄……”
“為什麼?”
“因為咱們雖然是了無和尚傳授功夫,但了無和尚並沒收徒弟,如師兄弟相稱,免得以後有人問起我們的師承,咱們無話可說。”
冬瓜唐點頭,道:“行,大哥說得有道理,咱們以後就兄弟相稱。”
冬瓜唐頓了一下,又道:“原來城門口的告示是大哥撕去了,我還以為自己要大賺一百兩銀子呢。”
陶克道:“兄弟,你為生活抓兇徒呀?”
冬瓜唐道:“有時候也靠賞金過日子。”
他忽然對陶克點點頭,道:“大哥,我們去劉家莊。”
“劉家莊?”
“是呀,劉家莊的姑娘被人姦殺,這件事全桐城的人都知道,咱們去到劉家莊,也許可能問一些名堂。”
陶克想了一下,道:“去劉家莊也得等到天亮以後,先找地方歇息吧!”
冬瓜唐陪著陶克,二人找了個看守瓜田的小草屋,就在草堆上湊和著睡著了。
說來也真巧,桐城附近有幾座這樣的草棚子,六月西瓜冬瓜熟,這兒就會有人住,為的是看瓜田。
就在天亮不久,附近一座較大的草棚中,走出三個人來了,這三人剛在草棚外站定,陶克與冬瓜唐便也自另一草棚中走出來了。
這才不到兩個時辰,仇人又再見面了。
仇人見面,當然是分外眼紅。
矮冬瓜雙臂纏著布,但他仍然想拔刀。
那面,洪大川與白水青冷哼著,那女的以木棍拄地,一瘸一瘸地走在前面。
她的腳背挨一棒,好像被打腫了。
陶克卻淡淡地往大路上走著。
“站住!”那女的吼叫聲如狼嗥。
陶克回頭,道:“叫誰站住?”
女子叱道:“當然是叫你!”
陶克道:“幹什麼?”
“你叫陶克?”
“不錯!”
“我叫錢丹鳳!”
“我並未問你叫什麼。”
“可是,我要告訴你,因為我要你知道,你的狗命已經是我的了!”
陶克面無表情地道:“你好囂張,竟敢在此時此地,對你十分不利的時刻向我說狠話,你以為我不敢在此時殺了你?”
錢丹鳳厲聲道:“三水幫絕不會放過你!”
陶克忿怒地道:“至少你已看不到了。”
他拔出木棒,這光景就要出手了。
洪大川提大刀橫身攔,他吼道:“姓陶的,錢水龍的大名你聽過嗎?”
陶克怔怔地沒開口,身後的冬瓜唐大聲道:“噢,就是在漢江面上當水寇的錢水龍呀,當然聽說過。”
洪大川道:“錢姑娘的爹就是錢水龍,你敢傷了她,我勸你們,漢江地界就別再去了。”
陶克聞言更火,他抖一抖手上木棒,道:“孃的,老子吃糧當軍受閒氣,回到家鄉又遇上你,不就是比一比誰的胳臂腿粗嗎,來吧,今天老子就殺人!”
他舉著木棒就要打上去了。
洪大川一見,只得舉刀迎上去。
這兩人只一交上手,卻變成不要命的角色了。
那冬瓜唐這一回看得清,大哥的棒法中套刀法,那身手之利落真叫人沒話說。
就在冷芒棒影中,突然聽得“嘭嘭嘭”連三響,洪大川已發出“哎唷”聲。
他的肩頭上捱了三棒子,也真難為他,陶克的棒子是往他的頭上敲,還是被他閃開了!躲了頭躲不了肩頭,肩頭上挨棒也照樣叫他吃不消。
只不過洪大川的皮粗肉厚刀法狠,仍然在力拚。
這時候,白水青出刀了。
就在洪大川挨棒的時候,他就拔刀欲撲了。
冬瓜唐橫身猛一擋,沉聲道:“手癢不是,來來來,咱冬瓜唐陪你過招!”
白水青的頭上受了傷,但冬瓜唐的雙臂也捱了刀,兩個人這麼一遇上,咳,冬瓜唐不要命地幹上了。
一邊的錢丹鳳真急,只因為她的一隻腳背已腫,痛得實在難忍受。
雖然如此,但她仍然手握一把尖尖的刀,準備抽冷子撲上去了。
陶克當然看得明白,他卻故意地把身形往錢丹鳳身邊移,就好像他是個糊塗蛋,替敵人制造機會。
錢丹鳳的心中在冷笑。
錢丹鳳心中打定主意,只一出手,就把刀子送進姓陶的肚子裡。
這個女人心真狠,出刀就想殺死人。
洪大川也看出機會來了,他揮刀狂殺17刀,硬生生要把陶克逼得往後躲。
當然陶克只有往錢丹鳳身前退,因為17道冷電激流,先把三個退路封死……
陶克只有後退。
“殺!”
這一聲尖叫乃出自錢丹鳳之口,她的尖刀已到陶克背上三寸之地了。
陶克就好像身後有眼睛,他的身形忽然一個大翻身,錢丹鳳的尖刀就貼著他的背、他的屁股,然後刺了一個空,他的人已站在錢丹風的身後面。
好一招“悟空筋斗”,便也聽得“砰”的一聲響。
錢丹鳳大叫一聲往前撲倒,正趴在殺過來的洪大川身前兩尺遠。
錢丹鳳的頭上挨一棒,她昏死過去了。
洪大川一見吃一驚,低頭抱起錢丹鳳,大聲叫:“咱們走!”
正同冬瓜唐殺在一起的白水青,聞得洪大川的叫,立刻暴斬七刀,拔身就跑。
冬瓜唐就要追殺,卻又被陶克攔住。
冬瓜唐發覺陶克的臉上十分痛苦的樣子,他走過去,道:“大哥,怎麼不把他們收拾了,也免得後患無窮。”
陶克道:“我這是頭一回被逼出手對付一個女子,唉,想起我的妻女,我……好痛苦。”
冬瓜唐道:“女人有善有惡的,就像咱們男人一樣,有好也有壞的,大哥,你若把女人一視同仁,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他拍拍陶克,又道:“這錢丹鳳,他爹叫錢水龍,我曾到過漢江,江面上誰不知道他是個大惡霸。”
陶克道:“我們管不了,兄弟,我只想把害死我女兒的真兇找出來。”
冬瓜唐道:“大哥,真是沒來由,大清早就同他們打一架,我也餓了。”
陶克道:“進城去先吃個飽。”
冬瓜唐道:“對,吃過了我們就去劉家莊!”
於是,這二人一路往桐城走去。
日頭今天特別紅,照得東邊天空像染了紅顏料似的,有幾隻烏鴉飛得高,呱呱叫著往西飛去了。
大清早碰見這扁毛畜生,有人以為不吉利。
陶克卻不以為,因為他已經倒黴倒到家了,就算再黴氣,還能怎麼樣。
他看看一邊的唐兄弟,只見冬瓜唐抬頭看天空。
天空上幾隻烏鴉已不見了,冬瓜唐才開口罵:“孃的,打那兒冒出來的畜生,那叫聲就像孝子哭墓。”
陶克淡淡地道:“把天下所有的倒黴事都拿來吧,我陶克還怕誰?”
冬瓜唐道:“大哥,咱們已經同三水幫結了樑子,以後真得多加小心了。”
陶克不說話了,他還能說什麼?
前面就是桐城南門。
那個告示牌仍然豎立在城門口,也仍然有守城的站在那裡,陶克抬頭看告示牌,上面只有一張告示在貼著,那正是捉拿淫賊的告示,上面的賞金五百兩!
陶克打從鼻孔哼一聲,便大步往城中走去。
冬瓜唐走在一邊低聲道:“大哥,那個守城的,好像對你不懷好意呀。”
陶克道:“我知道!”
於是,陶克又走進那家飯館裡了。
這一回陶克才看清這家飯鋪的招牌:“快活居”。
這算什麼飯館招子?
陶克並不在意,他是來吃飯的,身後的冬瓜唐也看見招子的名稱了。
“大哥,這家飯館有名堂!”
陶克道:“不就是個飯館,還會有什麼名堂!”
冬瓜唐道:“似這樣名字的飯館,裡面就會有大煙館。大哥,從外洋進來的大煙哪!”
陶克不知道這些,實則自從道光鴉片戰爭之後,大煙館便在江南先流行起來了,有時候官家也會抓,但有時候又很鬆弛,這家飯館的後院還真有煙攤子。
陶克立刻想到夥計曾對他說過,後院就沒有蚊子臭蟲跳蚤,原來後院是抽大煙的,難怪陶克不懂夥計說的雙關語。
陶克與冬瓜唐兩人並肩走進去,迎面又碰上那小二走過來了。
夥計心中在罵,操,小子怎麼又來了。
但他的臉上還是笑,笑的樣子十分熱誠,就好像真的在歡迎他的衣食父母一樣。
“嗨,爺又上門了,一回生二回熟,三回變成朋友了,坐,坐,坐,爺還帶有朋友呀。”
陶克不開口,拉把椅子坐下來。
冬瓜唐就坐在陶克的對面,只見那夥計把手一搓便對陶克道:“就來!就來!”
他也夠快的了,剎那間一盤花捲送上桌,燒酒四兩外帶兩隻小酒杯,青菜豆腐湯是現成的,他端上一大碗,搓著雙手一邊侍候,道:“爺,是不是還要點別的呀?”
冬瓜唐就快發火罵人了。
陶克指著桌面上,道:“這是誰叫你送來的?”
夥計一怔,笑道:“爺,你來過兩次都是叫這些,所以,我都背熟了。”
陶克心中真不是滋味,過去他省吃儉用,為的是省些花用,留下來的銀子還得同桂花母女三人過日子用的,如今她母女兩人去了,陶克已成了孤家寡人,他還在為何人省著花?
他心中在發火,對面的冬瓜唐就開口罵人了。
“你孃的,青菜豆腐湯湊花捲,你把爺們看扁了不是?”
陶克卻突然對冬瓜唐搖搖手,道:“兄弟,別罵人,這兒是有王法的地方,官家正在抓淫賊哪!”
冬瓜唐當然不明白這幾句話,但那夥計知道。
夥計幾乎大吃一驚:“爺,自從你從衙門走出來以後,小子才知道你是打反叛的英雄,小子我是有眼無珠,冒犯了爺的虎威。好,小子再給爺賠個不是。”
他抱拳又作揖,然後去端桌上東西,又道:“我這就去叫灶上給爺來四個熱炒,你看可好?”
冬瓜唐已吼道:“還杵著幹什麼,快去!”
夥計拔腿就往後面跑,只因為他發現冬瓜唐的腰上插著一把鋼刀,這是江湖人,惹不得。
掌櫃的聽說陶克又來了,不敢怠慢,忙著出來打招呼,這家“快活居”飯館的後院,還真的被冬瓜唐說對了,因為後院的房間18間,每一間都不大,一張棉被,大床上支的是個朱漆方木盤子,拳頭大的油燈一盞,上面套著燈罩,兩支菸槍與牛角盒,大煙膏子裝得滿滿的,人只往床上躺下去,自己調自己抽,過足了煙癮有精神!
如果要人侍候,有,姑娘就有四五個。姑娘往對面一躺,細細十指就替客人調煙侍候,完了還有一碗甜點心,多半是桂花餡湯圓來上四個。
“快活居”前面的飯館,掌櫃是很少管,掌櫃只在後院忙,因為後院的銀子多。
陶克見大掌櫃走來,便對掌櫃的道:“掌櫃的,可有地方睡覺?”
“有,有,後院現成的。”
“那好,我二人睡一間,吃完你帶我們去!”
“行,上酒菜!”
夥計便在這時把一應吃的端上來了。
冬瓜唐立刻先給陶克斟滿一杯酒:“大哥,我敬你!”
陶克舉杯一嘆,道:“兄弟,咱們隨意,吃完了先睡一覺,養足精神再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