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任憑怎麼瞪也勉強只能做些臉部表情的他,在眼前這女人眼中還不完全算個人,當然也就沒有人權,無法抗議的他,理所當然的也就抗議無效,只能像個巨型人偶,繼續任人將他身上唯一一塊遮羞布扒掉,在她犀利的目光下將他身上傷疤檢查過一遍—等同裸體又被放大檢視過一遍—直到她意思意思地塗了些藥後,終於再度將那塊白布還給他。
“我這隻有一張床,不能給你睡,所以這塊布你先頂著用,明天你還沒死的話我再去幫你買衣服,省得浪費。”鄔一旻邊說,邊又將他從床上拖到地板上,在他周遭幾平方公尺布了符陣,讓他能在範圍裡頭自由活動。
裡頭只有一張椅子,她又丟了些食物、飲水進去。從頭到尾也不管對方聽不聽得懂她的話,反正她覺得他懂,盡到告知義務就足夠了。
符陣內,身上禁制已撤的他明明可以在範圍內活動,她猜他應該餓扁了,但那傢伙被丟進裡頭後,沒馬上去碰食物,反倒蓋著那塊白布,背對著她將自己蜷縮起來,彷彿小朋友在鬧脾氣,又像精神受創,拒絕與外界溝通。
鄔一旻在心中嘖嘖稱奇。
這麼人性化?
但,就算他看起來像人比像殭屍多一些,也無法排除這傢伙的危險性。
暫時也只能把他關在裡頭觀察了。
在房間兜了幾圈,想了想,不確定他有沒有生理需求,又丟了個垃圾桶進去讓他權充夜壺後,某人便毫無半點愧疚,沒心沒肺的出門領賞吃大餐去了。
一雙紅瞳張開,隨著光影映照,原本擴張的圓逐漸縮成豎瞳。
和一張清秀臉孔近距離互瞪,他的眉心逐漸收緊。
她靠得那麼近做什麼?
“安康。”她喚。
“……”
“安康。”
“……”
“再不應,看我怎麼對付你。”
“……嗯。”
“安康、安康,永保安康,我給你取這名字多好!聽了也不多應幾聲。”她咕噥著,似乎感嘆這傢伙的不識貨。“醒了?醒了就起來吃藥了。”
“……”他想坐起身,但她壓在他身上。
“幹麼?捨不得起來?”她趴在他身上,完全沒離開的打算。
“……走開。”
“什麼?大聲點?”
“走、開。”
終於聽見他的聲音,鄔一旻笑了,如他所願離開。
他坐起身,拿起一旁準備好的糧食棒,靜靜吃了起來。
鄔一旻坐到一旁椅子上,嘴上啃著一樣的糧食棒,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吃完早餐,服了藥,進浴室梳洗完畢後,又回到了原本睡覺的地方坐下。沉默的傢伙彷彿沒感受到那道從沒離開自己的打量目光,拿起堆在地板旁半山高的書,自顧自地看了起來。
規矩,規律,安靜,這傢伙的生活習慣簡直比模範生還模範。
“書看得怎樣?”
“……懂。”
“怎麼個懂法?”這傢伙的話能不能再簡短一點?
“瞭解。”
“我掐死你好不好?”
“……”
嗯,看樣子他真的有在聽。
“抬個頭嘛。”
安康只好不情不願地抬頭,望向那個坐沒坐相的女人—也是他名義上的主人。
“好乖。”她笑了。
任務完成,他又垂下頭,繼續看書。
她終於忍不住翻白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撿回來的這傢伙,絕對是最有個性的……寵物?跟班?嗯……好像都不太對。
這傢伙態度冷淡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轉眼間,問題就被丟到腦後。鄔一旻像攤爛泥地癱軟在椅子上,繼續觀察目標。
經過一陣子的觀察兼調養,她才知道當初自己撿回來的這玩意兒不是不能說話,而是喉嚨傷了,發不出聲音。還好他識字,也會寫字,經過紙上溝通,花錢再花時間去調養,總算勉強將這傢伙搞得真像個人樣了。
雖然可以說話了,但這傢伙是個悶葫蘆,不喜歡做重點以外的溝通,簡單來說就是拒絕聊天,這麼有個性的生物,當然只有人類,偏偏他眼睛依舊血紅,隨著光影變化甚至能呈現貓般的豎瞳,還有可以伸縮的獠牙和指甲……加上他失憶,搞得鄔一旻也無法決定該拿他怎麼辦。
若他還記得自己從何而來,搞不好能把他送回原本的地方去換個萬把塊賞金,偏偏他什麼都不記得。
若他是殭屍,她還能燒了他去換一萬塊,但他明顯是個活人,她的工作從沒有獵活人這項。
可若他是人,她腳一踢,把他踢上大街,任他自生自滅更省事,這麼大一個男人,隨便找個苦力活也能活下去。
但若讓人看到他的眼睛、獠牙和指甲,這傢伙恐怕也甭活了,直接讓人當殭屍或妖怪給斃了。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從廢墟搬回來可不是要看著他灰飛煙滅,死在她手上自己還能拿去鑑定換錢,死在別人手上這種事她絕對不允許發生。
“虧我買了那麼多藥和喉糖給你,你終於可以說話了,也不多說點話來聽聽,我真虧!”
安康只好又抬頭覷了她一眼。“便宜貨。”
“什麼?”她揚眉。
“藥是便宜貨。”他道,說完繼續看書。
“哇靠!”鄔一旻直接跳了起來。“你是哪來的大少爺?那藥一顆八十塊的!哪便宜了?”
“便宜。”
鄔一旻直接殺到他面前,強迫這不知米價的大少爺仰頭和她面對面。“八十塊不便宜了,還有二十八塊一顆的,要不是搞不清楚你身體狀況怕吃死你,我才捨不得花這筆!”
安康蹙眉。“二十八塊……假藥。”
鄔一旻差點噴血。
“你——”她差點想動手掐死他。“你家該不會是開藥局的吧?”
安康眼神閃過困惑,一會兒後搖頭。“不知道。”
“嘖。”鄔一旻也拿他這情況沒轍。
雖是失憶,但生活常識他全沒少,本來不記得的東西,看過後有些還會想起來,甚至舉一反三,因此她只好去圖書館借了一堆書回來給他看,幫助他回憶記憶。
快一個月了,記憶這東西還是難以掌控,但可以確定的是,這傢伙的知識倒很豐富,搞不好他還真是個大少爺,或是哪間學校出來的高材生,就不曉得他是怎麼變成這副德行的了。
鄔一旻回到床上,慵懶地倒掛在床邊,啃著未啃完的糧食棒,腦中繼續思考。
雖然還搞不清這傢伙是怎麼回事,但近半個月來的觀察,加上安康本人的口供比對,可以斷定他是人,只是不曉得為什麼身上出現殭屍的特徵。
他有脾氣,還很有個性。在失憶的情況下,他甚至還能思考,知道自己本質上和真正的殭屍不同,他記得他會朝她靠近,除了想搶她身上的食物,還有部分原因便是在賭博。
普通人類太弱小,看到他不是立即被嚇跑便是攻擊。他知道可以去接近某些特殊的獵人,或許會就此掛掉,但也有機會得救。可見他是有腦子的,也賭了幾次,曾經遠遠被轟了幾槍跑掉,這次則是賭贏了。
雖然過程讓他覺得羞恥,但他至少不必再留在廢墟里和殭屍搶食物。
鄔一旻看著靜靜看書的安康,他完全像個乖寶寶,作息和普通人沒兩樣,平時不是看書就是看電視,完全待在房間內,看得出他很滿意現在的情況。她在床邊以及門窗等出入口設有阻擋,近一個月來,符上完全沒有他試圖衝撞的痕跡,規矩得很,想想也是,如果換作是她,與其茫然的待在廢墟,現在的生活完全是天堂。
這傢伙也算苦盡甘來。
“安康,我快沒錢了。”
“……去工作。”
“獵殭屍真是個體力活,不小心受傷就算了,要是更不小心,撿只小動物回來,家裡又得多添一雙碗筷,你說咱們家米缸中的米還夠嗎?”
“……”安康嘴角微微抽搐。這不是拐著彎明著指他嗎。
他頓了會兒,鎮定地將書翻過去下一頁。
“我不是小動物,你這裡也沒有米缸。”這女人明明功力不錯,看起來卻是一窮二白,這臨時租屋處除了基本傢俱外空得可以,他們倆的三餐基本上也只比難民好上一些。
糧食棒、糧食棒、清水、糧食棒……
足夠人體營養,卻難以入口,硬到可以拿來當槌子,便宜卻少有人買,最經濟實惠的糧食棒就是他們的每日正餐。
他不挑食,只是對這情況不解。他不覺得這女人可以像他一樣,啃糧食棒也能啃得津津有味。
“你在廢墟時都吃啥?”努力咀嚼口中乾糧的鄔一旻又問。
“什麼都吃。”
“樹皮?”
“吃。”
“蟲子?”
“吃。”
“殭屍?”
“吃。”
鄔一旻沉默一會兒。“人肉?”
“……搶著吃。”他淡淡的道。
在那地方,他出不去,跑到人多的地方找食物肯定會被包圍獵殺,殭屍不挑食,餓了同類照吃,更別說他本質不是殭屍,新鮮血肉比那些乾柴、爛肉香多了,他在那可是個搶手貨。
獵人想殺他,殭屍想吃他,他只能逃跑、反擊,要不就是搶食。
鄔一旻再度沉默。
她可以想象安康的情況。
他很老實,卻不多作解釋。他可以告訴她他從不主動獵殺人類,只是去搶別的殭屍殺死的,可是他也不多說,彷彿在告訴她,信不信任我由你自己作主。
他可能獵殺過人類,可能沒有,當然她不覺得他在那種情況還會去幫助人類脫困,他自己能活下來都很勉強了。
她不問,他就不說,好像被誤會也無所謂,又或者他的態度是有目的的在干擾她,反正最後還是要看她怎麼想。
真不曉得該說這傢伙太有個性還是不知死活,要是被她認為他有攻擊人類的可能性,他就不怕她一把火把他給燒了,或是把他丟出門呀?
解釋也不解釋,騙也不知道騙了沒……真難搞。
倒吊在床邊,鄔一旻仰望天花板,腦袋轉呀轉,將口中難嚥的東西吞進肚子,幽幽開口,“唉,你這種情況我也從沒遇過,等我賺夠錢,找個機會帶你回我們那,看堂裡那幾個老傢伙能不能解決,暫時你就跟在我身邊打雜好了。我包你食衣住行,你替我打掃房子、跑腿、賣命,將就點嘍!”
安康眼觀鼻、鼻觀心……很習慣的自動將她那番不要臉的談話去蕪存菁。
雖然他失憶,但他失憶前腦袋肯定是不錯的,這種不對等條件,要是不強迫自己忽略,恐怕他會氣到吐兩升血。
“我沒辦法替你跑腿。”他的活動範圍就這小屋子。
“那還不簡單!”一個抬腳,倒掛在床邊的鄔一旻直接從床上後翻了下來。
她走向坐在地上看書的安康,安康則在她朝自己靠近時已闔上書本,眼神略帶警戒。
“怕什麼?”女流氓笑說。
安康無語,他的反應完全是出於本能。
說不上怕,畢竟是她救了他,名義上她是他的主人。可這半個多月來,這女人絕對也沒有少玩他,放血試符什麼的樣樣來,雖然沒把他搞死,但一點皮肉痛是免不了的。
“來來,讓我看看。”她走到他身前,雙手捧住他的臉,兩人面對面,大眼瞪小眼。
安康坐在地上仰視著她,任由那雙手在自己臉上亂揉亂捏,又不知道拿了些什麼工具在他臉上大做文章。
看著眼前這張掛著意味不明笑容的臉龐,額上傳來些許刺痛,但他內心非常平靜。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廢墟,也不知道自己身體出了什麼問題,除了在廢墟里的日子之外,他的記憶一片空白,但他會思考,人類的思考及反應他都有,而那環境帶給他的壓力無疑是毀滅性的,無數個日子,他無時無刻不在懷疑,是不是下一秒自己就會完全崩潰,成了真正的殭屍或其他更恐怖的玩意兒。
但就差一步,他先遇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