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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桃李爭風

    這時,蔡、阮二女乃是貼身而立,蔡薇薇擋在阮紅玉身前,阮紅玉看不見蔡薇薇的神情,卻聽得見她心臟的跳動。

    過了片刻,蔡薇薇心跳之聲愈來愈清晰,呼吸也漸漸趨於逼促了。

    這現象殊非尋常,阮紅玉不覺一凜,連忙移劫身子,朝華雲龍望去。

    她武功初失,目力大減,原先以為華雲龍出了岔子,詎料運足目力,仍然看不出華雲龍的神色有什麼不對,於是她臉龐一轉,又急急朝蔡薇薇望去。

    蔡薇薇的神色也無異處,只是口齒微張,胸膛起伏,星眸中神芒熠熠,一瞬不瞬地凝視著華雲龍而已。

    不過,顯而易見,她那起伏的胸膛,粗重的呼吸,乃是由於過份抑壓之所致。

    阮紅玉看清兩人的景況,不覺眉頭輕蹙,暗暗籲一口氣,忖道:“真是個孩子,徒自緊張有什麼用。”

    豈知吁嘆之念剛歇,忽又心靈一動,往日與華雲龍洛陽乍遇的一幕,倏然間又復湧向腦際。

    那是洛陽城郊一處土坡之上,當時晨光賺微,薛娘狼狽而逃,土坡上只剩下她與華雲龍兩個人,她被華雲龍朗朗風神所吸引,只覺心頭怦怦亂跳,呼吸逼促,幾乎連氣也喘不過來,此後恍恍惚惚,一縷芳心也就緊繫在華雲龍導上,時時以華雲龍為念了。

    想起這一段往事,阮紅玉頓覺當日那心跳氣促的景況,正與眼前蔡薇薇的情形一樣,全是身不由己,因之她心頭惴然,不禁又向蔡薇薇望去。

    這一次,蔡薇薇不再是個孩子了。

    在阮紅玉眼內,蔡薇薇好似突然長大,變成一位明媚過人,豔麗奪目的絕色美女。這一位明媚豔麗的美女,此刻所加於阮紅玉身上的壓力,不啻有千斤之重,阮紅玉但覺兩腿發軟,大盆欲墜,幾乎立身不穩。

    這也難怪,她失身受辱,以致於失去武功,所為何來?

    嚴格的講,她自慚形穢,感覺不堪與華雲龍匹配,適足以顯示她對華雲龍愛戀之深,已到渾然無我的地步,如今突然感到蔡薇薇也對華雲龍心嚮往之,值此時地,彼此三對六面,情何以堪?惴然怔楞,以致兩腿發軟,搖搖欲墜,自也無怪其然了。

    只見小琪兒快步行來,扶住她的身子,急聲悄語道:“阮小姐,你怎麼啦?可是支持不住,感覺不適麼?”

    忽見蔡薇薇舉手一揮,嗔聲道:“不要吵。”

    她講這話,語氣不懌但目光仍是來曾稍瞬。

    阮紅玉癱瘓了。

    她臉色慘白,眼皮一垂,軟棉無力的倚扶著琪兒,低低嘆了口氣。

    講得也是,蔡薇薇的一舉一動,莫不顯示心目之中只有一個華雲龍。這是深切的關懷,阮紅玉乃是過來人,可謂知之甚稔,只是蔡薇薇比她年輕,比她貌美,更對她有過活命之恩,她非但不堪與之匹敵,也不能與之競爭,斯情斯愁,又如何排遣呢?

    琪兒不明所以,只當她真有不適之處,急急將她扶到一旁坐下,道:“阮小姐,你那裡不舒服?琪兒替你推拿推拿,好麼?”

    阮紅玉緩緩睜開眼睛,道:“我……我……”

    目光一轉,又朝蔡薇薇背後望去。

    琪兒不以為然,眉頭一皺,道:“阮小姐,自己身子要緊啊!二公子有我家小姐照顧,不必去管啦!”

    阮紅玉宛如未聞,暗暗自忖道:“唉!敗花殘柳,何能與桃李爭春?我……我該……”

    她臉上閃過一絲堅毅的神情,突然掙扎著站了起來。

    琪兒大吃一驚忙也站立道:“你要幹什麼?”

    阮紅玉強耐心神,苦苦一笑,道:“多蒙姑娘救我一命,阮紅玉圖報無門,只有永銘在心了。”

    琪兒宛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覺訝然道:“你怎麼忽然提起此事?這事不值得一提啊!”

    阮紅玉眼眶一紅,道:“我要走了,你家姑娘處,請代我稟告一聲,就說……”

    詎料話猶未畢,忽聽蔡薇薇一聲歡呼,道:“阮姐姐,他……”突然發覺阮紅玉不在身側,話聲因而頓住。

    阮紅玉聞聲一怔,不覺又向那邊望去。

    四目相接,但見蔡薇薇身子半旋,滿臉俱是詫異之色,也正向自己望來。

    只聽琪兒急叫道:“小姐,她要走。”

    蔡薇薇腳下一點,急急奔來,道:“怎麼?你要走,你去那裡。”

    阮紅玉喟聲一嘆,道:“風萍尚有相聚之時,人生豈無落腳之處,我是走到那裡算那裡。”

    蔡薇薇眉頭一皺,道:“這不行啊!你的身體……”

    突然感到她那語調之中,另有一股悲苦的意味,不禁大感迷惘,因之話聲一頓,楞楞地朝她臉上望去。

    阮紅玉臉上淚跡未乾,蔡薇薇見了越發不解,頓了一頓,訝然接道:“阮姐姐,你哭啦?”

    阮紅玉聞言之下,急忙舉袖拭去淚痕,囁嚅道:“我……我……我受薇妹活命之恩,愧無以報……”

    蔡薇薇一“哦”,截口道:“所以阮姐姐要走,是麼?”

    話聲微頓,螓首微揚,目光斜視,怨聲接道:“阮姐也真是,那算什麼恩情,用得著自感愧怍,還想悄悄溜走?”

    阮紅玉有苦難言,只得強加辯說,道:“薇妹言重了,我不是想溜,我是不敢擾亂你……”

    蔡薇薇壓根兒不想聽她辯說,嘴唇一撅,再次截口道:“我不管,我就是不讓你走。”

    她講這話時,十足一副任性撒嬌的小兒女態,阮紅玉心中老大一個疙瘩,卻又不便發作,因之苦苦一笑,耐著性子道:“請聽我講,薇妹,我如今已成廢人,跟在你們身邊是個累贅,你們任重道遠,正有許多事情要辦,來日更要肩負掃蕩妖氛,澄清宇內之責,我怎能只圖自己方便,因私廢公,增加你們的負擔呢?”

    這本是違心之論,卻也說的光明正大,極有道理,怎奈蔡薇薇想法不同,卻是不加理會,只見她螓首一拾。黛眉一揚,道:“什麼累贅,什麼廢人啊?如說掃蕩妖氣,任重道遠,就算你已真正殘廢,也是為了武林安危,咱們更有責任保護你。你知道麼?這是‘責任’,不是‘義務’了。任你怎樣講,我也不能讓你走。”

    她有理,她更有理,話聲中好似有氣,氣惱中另有熱情,如其氣惱激動,愈見其情之真摯,阮紅玉察言觀色,不由大為怔楞。

    她內心蹩扭至極,頓了一頓乃道:“薇妹,這不能意氣用事,須知武林劫難已興,隨時都會碰上妖魔鬼怪,那時有我在旁便須要你們分神照料,萬一為敵所乘,如何得了?”

    蔡薇薇執拗地道:“不要講了!沒有什麼不得了,反正我不讓你走,再講也是白費。”

    阮紅玉搖頭苦笑道:“薇妹……”

    蔡薇薇大不耐煩,黛眉一蹙,怨聲截口道:“阮姐好嚕囌,你怎麼盡為自己想?也該為旁人想想啊!你這樣一走,豈不陷二哥於不義?又叫我如何向二哥交待?實對你講,我早有計較,只等二哥復原,咱們先走一趟雲中山。據說華家老太君當年也曾失去武功,後來自己修復了,以她老人家的經驗與造詣,我相信對你定有幫助,你就是要走,也得見過她老人家再說。”

    這話不錯,當年華老夫人的事蹟傳誦江湖,人人稱頌,尤其修復武功一節,更為武林同道所斂慕,認為是練武人之一大奇蹟。阮紅玉出道有年,對這些往事也曾耳聞,如今聽得蔡薇薇信口道來,順理成章,不覺心中一動,升起了一絲希望。可是當她的目光接觸到蔡薇薇嬌豔如花的臉貌時,卻又不覺啞口無言,心神顫動的怔住了。

    蔡薇薇見她怔楞之狀,忽又燦然堆笑,抓住她一雙手臂,柔聲細語道:“真的,阮姐姐!咱們去求華家老太君,好歹恢復你的武功。否則的話,二哥負咎於心,你也過意不去,好姐姐!聽我的話,不要走,好麼?”

    她突然軟語相求,阮紅玉不覺喟然一嘆,道:“薇妹,你不懂。”

    蔡薇薇將頭一抬,道:“我懂的,阮姐,我知道你對二哥好。”

    阮紅玉暗暗忖嘆道:“你懂什麼啊!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阮紅玉縱有萬解情意,也不是你……”

    突然感到她那語調十分誠懇,不由微微一楞,繼而念頭一轉,又自忖道:“是了,這孩子似懂非懂,對華公子一往情深,對我未必就有妒念,我……我……唉!赤子之心,我是越發不該插足其間了。”

    她這樣一想,離去之心更為堅決,於是她目光一抬,綻容一笑,道:“薇妹,世上的人如果都像你這樣純潔無邪就好了。”

    蔡薇薇愕然凝住,不知他意之所指,半晌方道:“你說什麼啊?”

    阮紅玉輕輕撫摸著她的肩頭,微笑道:“世人都像你一樣沒有心計,一定可以減少很多紛爭。”

    蔡薇薇“嚶嚀”一聲,嬌羞地道:“扯遠了嘛!阮姐,你如不嫌我任性頑皮,那就不要走。真的,等你武功復原,咱們搗星宿海,殺盡魔教門下,讓你出一口氣。”

    她講此話時,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令人不覺倏生溫馨愛憐之感。

    阮紅玉心頭既有喜悅之意,也有悲苦的慨嘆,想了一想,突然問道:“薇妹,你可知道你很美麼?”

    蔡薇薇星眸一睜,仰面訝然道:“怎麼回事?阮姐,怎麼又扯到我身上來了,那不是愈扯愈遠了麼?”

    阮紅玉好似胸有成竹,緩緩說道:“薇妹,我講句笑話,前此我心頭哀傷,未曾留神你的儀態與容貌,現在注意到了,我有驚豔的感覺。真的,美人之美,最能惑人,我身為女人,也不覺被你迷住了。”

    蔡薇薇口齒一張,木然半晌,忽又“噗哧”一笑,頑皮地道:“你嫉妒麼?”

    阮紅玉將頭一點,道:“嗯!我嫉妒的。你星眸秋波,豐頰櫻唇,配上晶潤的皮膚,婀娜的身段,還有純美的氣質善良的心地,誰能不嫉妒呢?”

    蔡薇薇眉眼一挑,燦然笑道:“既然如此,那更不該暴珍天物啊!”

    阮紅玉見她挑眉睇眼之狀,不覺笑出聲來,道:“看你你居然調侃起我來了。”

    蔡薇薇黛眉一揚,忽然一本正經道:“真的嘛!那些全是你自己的長處,目前你只是瘦一點,一旦身子復原,你一定比我美,比我更……”

    阮紅玉微微一笑,截口道:“不說這些了,咱們談談其它的。”

    蔡薇薇星眸凝注,道:“這樣講,你答應不走了?”

    阮紅玉將頭一搖,道:“我要走的,我不能不走。”

    蔡薇薇生氣了,櫻唇一厥道:“講了半天,你還是要走,那還談什麼?”

    猛然轉過身去,像是再也不願理她。

    阮紅玉擎住她的肩頭,又將她扳了過來,道:“薇妹聽我講……”

    蔡薇薇兩手掩耳,道:“不要聽,不要聽……”

    阮紅玉宛如未聞,逞自微笑道:“我問你,你可喜歡他?”

    蔡薇薇先是一怔,繼而訝然道:“你說誰?”

    阮紅玉道:“華公子。”

    蔡薇薇又是一怔,道:“我……我……”

    一陣紅暈爬上了臉頰,不覺螓首低垂,囁囁嚅嚅地接不下去了。

    阮紅玉徐伸右掌,托住她的下頷,將她的頭抬了起來,道:“薇妹不必害差,男女相悅,乃是十分自然的事,你說是否喜歡他?”

    蔡薇薇滿臉紅暈,擺脫了她的手掌,又將頭垂了下去,道:“我……我……你不也喜歡他麼?”

    阮紅玉微微一笑,道:“是的,我喜歡他,所以我要和你談談。”

    蔡薇薇不覺好奇的抬起頭來,道:“談什麼啊?”

    阮紅玉道:“你喜歡他,我也喜歡他,難道你不嫉妒我?”

    蔡薇薇眨眨眼睛,訝然道:“我嫉妒你?我為什麼要嫉妒你?”

    阮紅玉道:“這就是要和你詳談的。此外……”

    蔡薇薇黛眉輕揚,接口道:“這有什麼好談呢!我覺得你和二哥相識在先,你們就是朋友,何況你對二哥很好,一心一意幫他的忙,這些我早都知道了,我內心很感激你。”

    阮紅玉輕輕頷首道:“你是因華公子感激我?所以你不讓我走?”

    蔡薇薇點一點頭,道:“嗯!我既然喜歡二哥,二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二哥的敵人也就是我的敵人,你對二哥好,為二哥弄成這等模樣,我當然不能讓你走,否則的話,我就算不得喜歡二哥了。反過來講,如說有人關懷二哥我就嫉妒,豈不成了罔顧義理,自私自利的人,那也不值得二哥喜歡啊?”

    這番話幼稚的可憐,也純真的可愛,華雲龍曾有“開導她敞開胸懷,兼容幷蓄,學習一點博愛之道”的想法,此刻如果讓他聽到,不知他作何感覺,如今聽在阮紅玉耳內,阮紅玉卻是大搖其頭,長長一聲喟嘆,道:“薇妹太天真了,男女相悅之情,怎能依一般常理而論呢!”

    蔡薇薇眨眨眼睛,道:“這是論常啊!朋友之道不是五倫之一麼。”

    阮紅玉不覺失笑道:“你這孩子……唉!男女之間的事,那有像你這樣的?你似懂非懂,居然將男女之情與朋友之道混為一談,旁人聽了,豈不要笑掉大牙。”

    蔡薇薇楞然不解,道:“怎麼?其中另有講究麼?”

    阮紅玉道:“講究多哩!譬如說,我若將你二哥搶走,你會不會恨我?嫉妒我?”

    蔡薇薇星眸眨動,吟哦道:“這個……”

    阮紅玉微微一笑,接口道:“你一定會嫉妒,一定會恨我,如若不然,那才真正算不得喜歡你二哥了。這就是男女之清,也就是與‘朋友之道’不同之處,懂了麼?”

    蔡薇薇聰明絕頂,阮紅玉這樣一講,再加上她反躬自問,焉有不懂之理。

    她不但懂,而且懂得更深了一層。

    但見她目光一凝,深深投注在阮紅玉臉上,瞧了片刻,突然笑容一綻,尖聲叫道:

    “嗨!我知道了,原來你……你自己在嫉妒我啊!”

    她突然尖聲大叫,嚇壞了一側的琪兒,只見琪兒驚惶失措的悄聲道:“小姐,你怎麼啦?驚動了二公子可不得了。”

    蔡薇薇凜然一震,臉龐一轉,迅即向華雲龍望去。

    阮紅玉也是一震,也不覺向華雲龍望去,及見華雲龍並無異樣,始才心頭一寬,雙雙收回了目光。

    只見蔡薇薇吐一吐舌,作了一個鬼臉,隨即悄聲道:“嚇了我一跳……喂!阮姐,你老實講,可是在嫉妒我?”

    阮紅玉慘白的臉色微微一紅,道:“實不相瞞,原先確是有一點嫉妒。”

    蔡薇薇性情天真,見狀“噗哧”一笑,道:“嫉妒就是嫉妒嘛!什麼‘有一點’還說‘原先’哩!”

    阮紅玉被那小兒女態一逗弄,不禁抬手指著她的鼻尖,失笑道:“你啊……”

    蔡薇薇“吃吃”而笑,道:“我什麼?我可沒有嫉妒你,是你自己心裡有鬼。”

    頓了一頓,忽又一本正經的道:“我問你,阮姐!現在講清楚了,該可以不走了吧?”

    話落,仰起面孔,滿懷希冀之色,靜待阮紅玉的答覆。

    詎料阮紅玉卻自將頭一搖,道:“不!我還是要走。”

    蔡薇薇大感不悅,眉頭一蹙,眼睛一瞪,好似就要發作。

    阮紅玉一瞧苗頭不對,忙又接道:“薇妹聽我講,我所以堅持要走,並非嫉妒你,而是另有緣故。”

    蔡薇薇冷聲一哼,道:“你永遠夾纏不清,另有緣故就講,我懶得和你嚕囌。”

    阮紅玉不以為忤,微微一笑,道:“好,我講,我請問,薇妹認識華公子多久啦?”

    蔡薇薇將頭一昂,訝然道:“你究竟轉些什麼念頭?為何盡問些無關緊要的事?”

    阮紅玉含笑說道:“先請別問,告訴我認識你二哥多久了?”

    蔡薇薇本想不答,但見她問得正經,卻又感到不忍,頓了一頓,簡簡單單道:“昨天。”

    阮紅玉不覺奇道:“昨天?你們相識僅僅一日?”

    蔡薇薇道:“認識是早認識了,昨天才真正交談。”

    阮紅玉“哦”了一聲,道:“這樣講,你們也算一見鍾情了。”

    蔡薇薇黛眉一揚,道:“才不是哩!我初次見他,恨不得鬥他一鬥。”

    阮紅玉微微一怔,道:“有這等事?”

    蔡薇薇眉頭一皺,道:“我還騙你不成?那時我哥哥稱讚他,我公公也稱讚他,將他說成天上少有,地下無雙,我氣他不過,當然想鬥他一鬥咯!”

    阮紅玉緩緩頷首道:“原來如此……那麼,你對二哥心生好感,慢慢的喜歡他,乃是昨天交談以後的事啦?”

    蔡薇薇一面尋思,一面說道:“我也不清楚,我昨天見到他時,還是想鬥他一鬥,後來……後來……”

    阮紅玉接口笑道:“後來被他的神韻所折,因之改變主意了?”

    蔡薇薇好似沉緬在回憶之中,眨眨眼睛,道:“也不是。”

    想了一下,突然笑道:“我想起來了,那是因為你,還有就是受大哥的影響。”

    阮紅玉好生詫異,微微一徵,道:“因為我?”

    蔡薇薇點一點頭,道:“嗯!四天前,我碰上華熙大哥,當時大哥奉命前往金陵,我陪他一路東行,目的就是想鬥一鬥二哥。一路上我無話找話講,問了不少有關二哥的事,大哥敦厚純良,總是有問必答,講過二哥的長處,也講他的短處,現在想來,我對二哥的印象,也許從那時侯起,就已經漸漸變好了。”

    她講順了口,微微頓了一頓,又復接道:“兩天前,咱們在滁縣遇上家兄等一夥人,知道了你與二哥相約之事,因為大哥奉有華伯父的口諭,叫他轉告二哥特別注意,暫勿與魔教中人正面衝突,而金陵方面恰巧發生變故,正需人手,大哥分身乏術,心中萬分焦急,我一見是個機會,於是就自告奮勇,討來這份差事,趕來峴山阻止二哥赴約……”

    提起峴山之約,阮紅玉不覺感慨系之,幽幽一聲嘆息,道:“這事都怪我,不過,究竟如何洩露了機密,我到如今還是想它不通。”

    蔡薇薇道:“事已過去,不必去想了。”

    阮紅玉微微頷首,道:“薇妹說得是,當時你趕來峴山,‘必想鬥一鬥’華公子的念頭尚未全熄吧?”

    蔡薇薇道:“誰說不是哩!我在赤鎮一座茶樓見到他,首先就百般刁難,故意逗他生氣,不料他爽朗之外,卻也穩健得很,任你詞鋒再利,他總是和和氣氣,曲意逢迎……”

    阮紅玉忍耐不住,道:“因之你就改變心意了?”

    蔡薇薇道:“我也不知如何改變心意的,總之我找不到惹事的藉口,後來我說明來意,又故意講他為美色所迷,不聽同胞兄長之命,豈知他固執得很,說好說歹,就是不肯答應,弄得我無法可施,只有軟語相求,唉!講起來時氣人,你知道他怎麼說?”

    阮紅玉道:“他怎麼說?”

    蔡薇薇道:“他說‘兄弟,你聽我講,情是情,義是義,我答應你,是情,我去峴山赴約,是義,咱們為了處世,情與義必須現在分得明白,你可還要我不去峴山赴約麼?’那時侯我已喊他二哥了,想不到他這人軟硬不吃,反過來教訓我一頓。”

    阮紅玉含笑說道:“他這人真真假假,看去怪誕不經,其實卻是正人君子,滿懷仁義道德,有時侯的確固執得很。”

    蔡薇薇頻頻頷首,道:“嗯!我以後也想到了。就因為想到這一點,所以……所以……”

    忽然結結巴巴的說不下去,臉上也湧起一片嬌羞的紅暈。

    阮紅玉含笑接口道:“所以你才喜歡他,才對他關心起來,是麼?”

    蔡薇薇頭臉深垂,忸怩地道:“我……我……覺得他守信仗義,不會負人。”

    阮紅玉察言觀色,暗暗付道:“這孩子情竇初開,想不到潛意識中,卻有託付終身之意了。”

    忖念中抬起右掌,輕撫著她的秀髮,藹然說道:“薇妹不必害羞,我也是女人,唯有女人最瞭解女人的心理,華公子不但人品俊逸,而且是個有膽氣,有魄力,重情尚義,敢作敢為的人,這種人不畏險阻,責任心重,確是可以信託的。”

    話聲微頓,倏又接道:“薇妹,如今我明白了,你對華公子的愛意乃是由忿然之氣漸變而來,這份愛意來得曲折,和緩而細膩,不比我那一見鍾情,完全是身不由己。由此可見,你的愛意比我深,已是根深蒂固,渾然忘我了。”

    只見蔡薇薇紅著臉孔,抬目楞然道:“阮姐是取笑我麼?什麼深啊淺啊!渾然忘我?你究竟要講什麼,何不簡單的講,轉彎抹角,我被你弄糊塗了。”

    阮紅玉輕聲一笑,道:“這就是渾然忘我啊!你渾渾噩噩,但知與華公子站在一條線上,一味想到無負於我。一味想將我留下,殊不知留下我來,對華公子卻是有害無益的事。

    你既然愛他,為何不設身處地,替華公子想一想呢?”

    蔡薇薇大為怔楞,眉頭一皺,道:“設身處地?……難道……難道……我錯了?”

    阮紅玉道:“其實也不算錯,你是將己心,作彼心,想當然耳,我經歷過一段創傷,深深領悟到‘體之不存,毛將焉附’的道理。如今武林劫運方興未艾,華公子首當其衝,正有無數艱困危難的事,需要他—一克服,拖上我一個累贅,那就害他束手束腳了。”

    這道理雖然淺近,卻也巔撲不破,阮紅玉講得含蓄,並未講出危言聳聽的話來,蔡薇薇卻是霍然心驚,暗暗付道:“是啊!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眼前是多事之秋,二哥又是個義不反顧的性子,就算直接到雲中山去,也難免碰上牛蛇鬼神之屬,那真要憑添不少麻煩了,可是……可是,阮姐武功已失,獨自行走,那更危險啊!”

    她感到左右為難,一時之間,真不知如何才好。

    但聞阮紅玉低聲一嘆,道:“唉!咱們觀點縱有不同,談起對華公子一片愛意,也堪稱並無二致了,薇妹,你是愛他的,為他著想,你還要留我,不讓我走麼?”

    蔡薇薇正感為難,被她一逼,不覺脫口道:“那麼你呢!你怎麼辦?”

    阮紅玉幽幽一笑,道:“不必為我耽心,薇妹想通就好了。”

    蔡薇薇著急的道:“不行啊,你究竟作何打算?總該講給我聽聽啊!”

    阮紅玉閉上眼睛,想了一下,道:“我想走一趟關外,去找我的師父。”

    蔡薇薇耽心地道:“令師是哪一位?他能助你恢復武功麼?”

    阮紅玉避重就輕,淡然說道:“路子相同,我想會有希望的。”

    她去意已決,好似不願多言,當下話鋒一轉,忽又接道:“薇妹,華公子勞你照拂了,他日有緣,咱們再圖相聚吧!”

    心須一酸,兩顆晶瑩的淚珠跌落塵埃。

    蔡薇薇淚承於睫,泫然飲泣道:“你……你……當真非走不可麼?”

    阮紅玉強作笑顏,舉起衣袖,拭去她頰上的珠淚,道:“孩子話,不走怎麼行?實在講,咱們乍逢又分,如非為華公子著想,我又何嘗捨得,別孩子氣,去吧!去看看華公子怎樣了。”

    話聲中,輕輕扳轉蔡薇薇的身子,輕輕向前推去。

    蔡薇薇身不由己的走了幾步,忽又轉過身來,道:“阮姐,告訴我令師是哪一位?我到關外來找你。”

    阮紅玉道:“不必了,我會來找你的。”

    話聲陡頓,迅捷的向華雲龍瞥了一眼,隨即轉過身子,朝那神殿大門走去。

    蔡薇薇急行數步,好似還有話講,突然間心念一動。感到再講也是多餘,於是硬下心腸,止住腳步,聽由阮紅玉走出大門,步下丹墀,消失在日光之下。

    這一刻,她心裡好似多了些什麼,又好似少了些什麼,其實腦際一片混沌,縱有感觸,一時也分辨不清,楞然半晌,忽聽琪兒悄聲道:“阮小姐走遠了。”

    蔡薇薇“哦”了一聲,目光轉動,在琪兒身上來回掃視一遍,忽然說道:“快,你趕上去。”

    棋兒一怔,一道:“趕上去做什麼?”

    蔡薇薇揮一揮手,道:“護送她去關外。快,快去。”

    琪兒一震,道:“關外?”

    蔡薇薇目光一稜,道:“一句話也聽不清麼?你再不去,阮小姐出了差池,我唯你是問。”

    琪兒大為震驚,嚅聲道:“你……你……誰侍候你啊?”

    蔡薇薇眉頭一皺,道:“你好嚕囌,我不要你管,快去。”

    琪兒小嘴一厥,道:“去就去,我武功低微,出了岔錯,我可不管。”

    琪兒乃是蔡薇薇的侍婢,從小在蔡薇薇身邊長大,叫她遽然離開小姐,她心中自然萬分不願,因之嘴上在講,腳下卻是分毫未動。

    蔡薇薇何當捨得差她遠去,只因身邊另無可遣之人,而對阮紅玉孤身運行,實在放心不下,所以臨時作此決定,此刻話已出口,更似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只見她臉色一沉,故作嗔聲道:“莫名其妙,你是拿蹺麼?告訴你,一路上小心侍侯阮小姐不得稍有怠慢,就算她不肯接納,也得悄悄的跟隨身後,護送她直到地頭,聽見沒有?”

    琪兒嘴唇撅的更高,道:“聽見了。”

    嘴說“聽見了”,身子仍舊紋風未動。

    蔡薇薇心頭感慨不已,表面卻自眼睛一瞪,怒聲喝道:“聽見了還不快走?當真要討打了。”

    手掌一抬,作勢就待擊去。

    琪兒先是一怔,繼而亢聲道:“走啦!走啦!”

    身子一轉,狠狠的跺一跺腳,始才邁開步子,掠出破殿的斷垣,直往山下奔去。

    蔡薇薇眼望琪兒掠下山去,不禁感謂地搖頭一嘆,自言自語道:“但願琪兒聽話,但願阮姐姐不要出事。”

    自語聲中,她緩緩轉過身軀,心懸多端地回到了華雲龍身邊。

    這時,華雲龍的氣色已經大見好轉。

    他此刻膚色晶瑩,氣息悠長,一副神儀內蘊,寶相莊嚴的模樣,好似已人物我兩忘之境,對身外的一切早已渾然無知,足見“虺毒”縱然未除,那一套所謂“特異”的練功法門也已見效了。

    蔡薇薇本是天真活潑,了無憂慮的少女,見到華雲龍此刻的神情,不禁胸懷大暢,戚容盡斂,綻開了一絲明媚的笑意。

    她在華雲龍臉上瞧了一忽,突然口齒啟動,笑臉盈盈的一知講了些什麼,然後身子一挫,又在華雲龍對面坐了下去。

    日薄西山,華雲龍終於在蔡薇薇全神貫注中甦醒,悠悠然吐出一口濁氣,雙目一睜,站起身來。

    蔡薇薇一見,連忙也站起身來,歡聲叫道:“二哥大好啦?想不到你已見過我公公了。”

    原來所謂“特異”的練功法門,正是元清大師所授的“無極定衝心法”。這一套逆氣行功的心法,乃是蔡薇薇家傳的武功之一,蔡薇薇秉賦奇佳,習之有素,觸目之下,早已瞭然於胸。

    只見華雲龍遊目四顧,漫聲應道:“那虺毒頑強得很,功行三轉,也只能將它逼處一隅。”

    蔡薇薇凜然一震,急聲道:“逼在哪裡?不礙事麼?”

    華雲龍目光一轉,向她臉上瞧去,忽然笑容一綻,“嗨”一聲道:“原來是威……哦!

    我該叫你什麼?威妹麼?”

    蔡薇薇眉頭一皺,道:“你這人毫不正經,人家問你虺毒逼在哪裡?礙不礙事嘛?”

    華雲龍哈哈一笑,一把將她拉了過來,道:“逼在‘俞鬲’與‘俞脾’之間,不礙事。

    告訴我,我該叫你什麼?”

    蔡薇薇掙了一掙,未能掙脫他的手掌,因之臉上一紅,嗔聲道:“快放手,你又要欺侮我了?”

    華雲龍聞言一震,急忙鬆開手掌,惶然道:“該死,該死,我又得意忘形了。”

    蔡薇薇見他惶然之狀,不覺容顏一舒,道:“我叫薇薇,大哥叫我薇妹。”

    華雲龍心頭一寬,道:“既然如此,恕我託大,也要叫你薇妹了。”

    話聲一落,再次遊目四顧,好似事已過去,有了道歉之意也就算了。

    蔡薇薇見怪不怪,頓了一頓,問道:“你是在找阮姐麼?”

    華雲龍目光一轉,凝注道:“是啊!阮姑娘怎地不見?還有大哥,大哥尚未回來麼?”

    蔡薇薇道:“阮姐找她師父去了。大哥沉凝穩健,想必不會發生意外吧!”

    嘴上在講,但華熙久久不歸,心中也不覺惶然不安起來。

    華雲龍卻是翟然一震,道:“阮姑娘走了?她到哪裡去找師父?她……”

    言下一副焦灼不安之狀,只因事在蔡薇薇意料之中,蔡薇薇不慌不忙,接口言道:“她說要去關外找師父,師父的名諱不肯講,不過,我已差遣琪兒前去護送,琪兒年紀雖小,人頗機警,相信不會出事的。”

    華雲龍聞言一怔,目光在蔡薇薇臉上轉了一轉,隨即微微一笑,道:“我道琪兒為何不見,原來護送阮姑娘去了,哈哈!薇妹處事練達,我放心了。”

    蔡薇薇眉頭一皺,暗暗忖道:“看來還是阮姐有理,他對阮姐的去留並不十分關心……”

    只見華雲龍跨前一步,牽起她的右臂,道:“薇妹,咱們也下山去?”

    蔡薇薇仰面訝然,眨眨眼睛,道:“你是想接應大哥去麼?”

    華雲龍將頭一點,道:“嗯!大哥久久未歸,咱們看看去。”

    話聲中拉著蔡薇薇纖纖玉手,邁開步子,向那神殿大門行去。

    蔡薇薇與他並肩而行,臉龐一側,目光凝注,道:“咱們先講好,萬一大哥有了意外,你那虺毒來除,可不能徒逞血氣之勇,一味衝動賁事,再蹈覆轍啊?”

    華雲龍微微一笑,漫聲道:“有你在旁,還耽什麼心事。”

    蔡薇薇突然止步,一把將華雲龍拉住,肅然道:“一定要講好。到時候你不能動手,一切有我,聽到了麼?”

    華雲龍微微一怔,隨即大笑道:“有你,有你,哈哈!那‘九陰教’主冷僻孤傲,心狠手辣,再若不走,大哥果真出了事,‘九陰教’主遠走高飛,有你也是枉然了。”

    蔡薇薇凜然一震,心頭惶然,道:“那……咱們走快一點。”

    抓住華雲龍的手臂,身子一飄,雙雙竄出了殿門。

    蔡薇薇的輕功造詣,當真已達御風飛行之境,她一路竄高躍低,星擲丸拋,一跳三五丈,風馳電掣一般,好似毫不費力。

    華雲龍與她攜手奔行,但聞耳畔呼呼風響,眼前恍恍惚惚連身外的景物也看不清楚,後來他索性收斂真力,任由蔡薇薇拉著他跑,不料蔡薇薇舉重若輕,奔行的速度絲毫也不見緩慢仍是點塵不不驚疾逾電閃。少年人沒有不好奇的,華雲龍曾在鐘山之巔見過蔡薇薇的翩然身法,那時蔡薇薇嫋嫋從天而降,不徐不疾,有如天女下凡,他心中便曾驚疑不已,奔行了一陣,好奇之心愈來愈熾,終於忍耐不住,側面問道:“喂!薇妹,你的輕功是誰教的?令堂麼?”

    蔡薇薇不經意的“嗯”了一聲,微頓過後,忽又頭臉一轉,道:“對啦!你在那裡見到我公公的?”

    華雲龍一愕,訝然道:“你公公?”

    蔡薇薇信口應道:“是啊!你那套‘無極定衡心法’不是公公傳授的麼?”

    華雲龍越發訝然道:“‘無極定衡’……?哦!薇妹是講,我剛才運功逼毒的逆氣行功心法,叫做‘無極定衡’?”

    蔡薇薇聽他的口吻,不覺惑然道:“怪了,那是咱們家的獨傳心法,並未流傳在外,也沒有秘笈遺世,聽你的口氣,好象未曾見過公公,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難道世上另有一套逆氣行功的法門麼?”

    華雲龍道:“我不知道,我是幸得異人傳授,那時……”

    蔡薇薇急於解開這一疑惑,不耐聽他詳述,當下截口道:“你背誦一段口訣我聽聽。”

    華雲龍一想也對,背誦一段口訣,強過敘述當日的經過,頓時念道:“此身非所有,此心非所有,往來蒼冥間,混沌無休止……”

    這一套心法,本是元清大師所授,蔡薇薇耳熟能詳,聽得幾句,已知真偽,只見她笑容一綻,歡聲接道:“動靜乘太極,順逆猶輪迴。好啦,好啦!正是咱們家的獨傳心法,正是公公傳授你的,不必再念了。”

    華雲龍聞為之下,也覺歡暢無比,一時興起,脫口言道:“好啊!咱們來談談你們家的武功。”

    不料蔡薇薇卻又一本正經道:“現在不談,咱們得走快一點,見到大哥再說。”

    她果真又加了幾成功力,瞬眼已在十丈以外。

    華雲龍本有很多疑問要問,譬如元清大師的姓名,蔡家武功的淵源,還有蔡昌義的武功平平,蔡薇薇卻似不可測,究竟是什麼道理?只因蔡薇薇講得正經,自己也確實耽心大哥有意外,因之聞言之下,只得耐住性子,也展開家傳的輕功身法,與蔡薇薇攜手並進,直往山下奔去。

    他這裡默然運足功力,兩人的速度頓時倍增,須臾已抵峴山之麓。

    此處離赤鎮不過二箭之地,華雲龍步子一慢,忽然說道:“薇妹,你將長衫脫掉。”

    蔡薇薇一怔止步,道:“為什麼?”

    華雲龍停下身來,道:“咱們不知大哥約會之地,須得到鎮上去問,你的頭巾忘在山頂,穿著不男不女,那會惹人見笑的。”

    原來蔡薇薇頭巾被揭,接著就是一陣爭奪、哭鬧,華雲龍調息怯毒,阮紅玉爭辯離去,等到華雲龍運功完畢,蔡薇薇早將此事忘懷了。

    只聽蔡薇薇“哦”了一聲,慌慌張張去放腰帶,不料腰帶解了一半,忽又臉上一紅,兩手向前一圍,抬目輕叱道:“不準看,轉過身去。”

    華雲龍不禁莞爾,道:“好吧,我慢慢走,你快一點。”

    身子一轉,緩緩向前走去。

    這時已是酉末時分,夜色蒼茫,遠遠望去,但見赤鎮燈火隱約,不時可聞嘻笑呼喚之聲,氣氛平靜得很。

    華雲龍邊走邊等,走出百十步,仍不見蔡薇薇趕來,忖道:“女人真麻煩,脫一件外衣要那麼久。”

    忖念之中忽聽蔡薇薇喝一聲,道:“什麼人?還不站住?”

    華雲龍心頭一凜,來不及轉念,急忙腳下一點,人已倒縱而回。

    但見一條灰影貼地竄起,奔向東方,蔡薇薇好似呆了一呆,始才騰身追去。

    那灰影身法奇快,縱高伏低,三幌兩幌,眼看將要鑽入一片叢林之中,蔡薇薇縱然輕功卓絕,只因起步較遲,卻是追他不上。

    華雲龍心頭大急,連忙雙腿一剪,也向那片叢林撲去。口中喝道:“朋友請留步。”

    距離較遠,起步較遲,隨後追去,那是虛應故事,於事無濟了。

    豈知那灰影奔近叢林邊緣,頓了一頓,卻不入林,反而轉過身來,揚聲道:“來人可是雲龍弟麼?”

    聽語氣竟是熟人,是因聽出華雲龍的聲音始才止步的。

    華雲龍聞言睹狀,不覺微怔,身形未停,口中應道:“正是華老二,兄臺是那一位?”

    那灰影聞言之下,頓時歡聲道:“嗨!我找得你好苦。”

    身子一躍,急急迎了上來。

    華雲龍眼望迎來的灰影,仔細一瞧,不禁雀躍,道:“原來是逸楓兄,哈哈!大水衝倒販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了。”

    話聲中身形急問。連忙迎去。

    忽聽蔡薇薇冷聲喝道:“慢一點。”

    華雲龍微微一怔,回首訝然道:“怎麼?你們不認得?”

    蔡薇薇站在一丈開外。忿忿然道:“當然認得,我問你為如鬼鬼祟祟,吭也不吭一聲?”

    只聽袁逸楓恍然一“哦”,道:“原來是蔡家妹子?我道……我道……唉!那是愚兄看錯人了。”

    蔡薇薇冷聲一哼,好似氣猶未平,口齒啟動,又待駁斥。

    華雲龍一見,連忙笑道:“薇妹,夜色蒼茫,視界不清,看錯人也是有的,你別……”

    言猶未了,只見蔡薇薇將頭一仰,忿然截口道:“你不要管,往日他就是如此,就是愛捉弄我,哼!今天可不行,今天非要他講個道理出來。”

    話聲微頓,臉龐一轉,目注袁逸楓,唉聲接道:“講啊!為何躲在山石後面不出聲,可是存心想捉弄我?”

    袁逸楓厥狀至為尷尬,苦苦一笑,道:“賢妹冤枉我了,愚兄不知是你啊!”

    蔡薇薇抿一抿嘴,道:“鬼才相信,咱們講過話,你躲在山石背後,那兒離咱們講話之處不足三丈,難道連聲音都聽不出來?再說,論武功,‘金陵五公子’你是翹楚,就算聽不出來,那也用不著逃。哼!裝模作樣,騙得了我?”

    華雲龍暗暗失笑,忖道:“薇妹蠻不講理了,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看來這兩人性惰不投,逸楓兄昔日的玩笑過份了一點,惹她生氣了。”

    忖念中,只聽袁逸楓乾笑一聲,道:“說來慚愧,愚兄確實不知是你。不怕你見笑,如非後來聽出雲龍弟的聲音,愚兄早已鑽入林內逃得無影無蹤了。”

    蔡薇薇一聲冷笑,道:“你逃得了麼?”

    袁逸楓微微一怔,道:“逃不逃得了,那是另一回事,事實上,原先知道是你,愚兄何須要逃?雲龍弟,你說不是麼?”

    蔡薇薇嗔聲喝道:“不准問他,也不準避重就輕,老實講,你在轉些什麼鬼念頭?”

    口吻愈來愈嚴厲,大有不講明白決不干休之勢,華雲龍感到過意不去,忙道:“薇妹過份了,彼此通家之好,逸楓兄會有什麼鬼念頭……”

    話未說完,蔡薇薇已自截口道:“你知道什麼?他這人表面岸然,骨子裡一肚子壞主意……”

    華雲龍微微一笑,也截口道:“別孩子氣,逸楓兄與昌義兄誼同手足,他視你如妹,偶而開開玩笑逗逗你,事所難兔,你記在心中已是不對,再要出言不慎,那就令人寒心了。”

    話聲微頓,臉龐一轉,又向袁逸楓道:“逸楓兄因何到此?是為尋覓小弟而來麼?”

    他這樣講,目的乃是引開話題,兔得形成僵局,難以處理。

    不料袁逸楓尚未開口,蔡薇薇已經衝了過來,道:“等一等,先回答我,你躲在山石背後,究竟想幹什麼?”

    華雲龍聞言一楞,不覺忖道:“什麼道理啊?薇妹為何這般執拗?逸楓兄雖有不是,也不該一點情面不留,令人下不了臺,難道……難道逸楓兄操守方面,確有垢病麼?”

    轉念至此,不禁目凝神光,仔細朝袁逸楓望去。

    但見袁逸楓苦苦一笑,無可奈何的道:“好吧!賢妹既然非要我講,我也顧不得臉皮了,老實說,我是被幾個女子所逼,好不容易脫出她們的追蹤,我疲於奔命,成了驚弓之鳥,剛才是在那塊山石之後運功調息,什麼也沒有想。賢妹子,削了我的臉皮,你滿意了吧?”

    此言一出,華雲龍大為怔楞,駭然問道:“幾個女子?是‘九陰教’的屬下麼?”

    但聞蔡薇薇冷聲接道:“誰知是真是假,我不相信憑几個女子,能將他逼得疲於奔命。”

    袁逸楓亢聲叫道:“這是事實啊!你若不信,請到山石後面去看,那裡有一件白色衣物,如非那件衣物呼嘯而至,我還入室未醒哩!”

    蔡藏薇黛眉轉揚,道:“不看也知道,那是我的外衣。一件外衣就將你嚇得抱頭鼠竄,你叫誰信?”

    袁逸楓無限冤屈的道:“我是驚弓之鳥,夜色茫茫,我驀然驚醒,見到……”

    蔡薇薇抿一抿嘴,不屑的接道:“見到一個女子,你就嚇破膽了?哼!可借得很,若叫我信,你得另外再編一套理由。”

    袁逸楓大為怔楞,目光轉動,想了一想,忽然喟聲道:“唉!這也不信,那也不信,看來愚兄只有告辭了。”

    蔡薇薇冷冷一哼,道:“愛走不走,誰管了。”

    華雲龍大詫感異,眉頭一皺,暗暗付道:“什麼道理?苦苦追問,好似非要問出一個結果來,如今人家要走,她卻不加留難了。”

    只聽袁逸楓深深一嘆,道:“好吧,既然如此,愚兄走了。”

    華雲龍聞言一驚,忙加挽留道:“不要走,不要走,薇妹年幼,袁逸楓兄千萬……”

    言猶未了,蔡薇薇已自截口道:“他要走,你留他幹麼?”

    華雲龍一愕,回頭道:“薇妹……”

    袁逸楓臉上閃過一絲怨毒之色,接口說道:“龍弟不必多費唇舌了,薇妹的性子我知道,就算勉強留下,也難兔惹她生氣,不如暫且別過為妙。”

    華雲龍怕他真的要走,連忙說道:“那裡話,薇妹沒有理由生氣,逸楓兄不該計較,走,咱們到鎮上談談去。”

    袁逸楓身子一閃,避了開去,微笑道:“不必了,見你無恙,我已放心,將來再談吧!”

    抱拳一拱,轉身奔去。

    華雲龍大為著急,他實在有事要問,不禁叫道:“等一等,你到那裡去?”

    腳下一瞪,就待追去,不料人來縱起,已被蔡薇薇一把拉住了。

    只聽袁逸楓邊跑邊應道:“我不能等,昭南兄業已西上,我得從速趕去。”

    華雲龍一聽更急,跺腳叫道:“昭南見西上幹麼……”

    袁逸楓奔行極速,遠遠應道:“據說餘伯父是被魔教中人劫走,生死不明……”

    人已去遠,話聲隱隱約約,至此已不可聞。

    華雲龍不敢用力,掙不脫蔡薇薇的手掌,急得跌足不已,道:“薇妹快放手,此事非同兒戲,咱們得從速追上逸楓兄。”

    蔡薇薇仍是緊緊抓住他不放,仰面陰聲道:“你當真信他的話?”

    華雲龍輕聲一嘆,道:“你太頑皮,事關餘伯父的生死,還會有假麼?”

    蔡薇薇眨眨眼睛,道:“那末,大哥的事你不管啦?”

    華雲龍微微一忖,頓感左右為難,不覺無詞以對。

    蔡薇薇忽又問道:“你知道姓袁的去那裡?”

    華雲龍又是一忖,道:“他不是說去追昭南兄?”

    蔡薇薇淡淡地道:“那是西上了,可惜他說西上,也許正是東下,你如不信,儘管去追。”

    撒開手掌,緩緩朝赤鎮行去。

    華雲龍作難了,別說華熙的事放心不下,此刻就是去追,那袁逸楓也巳走得無影無蹤,何況蔡薇薇話中有話,此事也頗費猜疑。

    他不是昧於事理的人,想了一想,覺得追已無及,不如先將大哥華熙的事弄弄清楚再作道理,因之緊行幾步,趕上了蔡薇薇。

    蔡薇薇“噗哧”一笑,回眸凝視道:“怎麼又不去追了?”華雲龍坦然道:“咱們先找到大哥再說。蔡薇薇眉開眼笑,道:“本來就是嘛!姓袁的最不是東西,他的話怎麼能信。”

    華雲龍眉頭一皺,道:“薇妹?你對逸楓兄好象成見很深麼?”

    蔡薇薇揚一揚眉,道:“成見?哼!這種人心口不一,我最討厭他,如非家兄等與他交情不惡,我呀!早就給他難看了。”

    華雲龍雙眉一軒,訝然道:“心口不一?我看逸楓兄……”

    蔡薇薇黛眉緊蹙,厭惡的道:“別再逸楓兄長,逸楓兄短了,你最好跟他絕交,不要往來。”

    華雲龍雙眉緊蹙,暗暗討道:“怪事,薇妹對他好象不僅討厭而已,那是視若仇敵了,什麼道理呢?逸楓兄俊朗好義,不像是個邪惡之人啊!”

    他心頭千四百轉,總不願往壞處想,總覺得蔡薇薇年輕任性,對袁逸楓觀感如斯,乃是個人的偏見,因之他心中在想,表面卻自微微一笑,道:“蔡妹叫我和他絕交,想必總有道理,能不能舉個事例,譬如怎樣的心口不一?也好讓我作個決斷。”

    蔡薇薇嘴角一披,道:“我就知道你是死心眼,好吧!我告訴你,他這人外表朗爽,好像是個坦坦君子,在家兄等面前更是滿嘴仁義道德,其實啊!他是個卑鄙無恥的人。”

    華雲龍聞言一怔,道:“你有所見麼?”

    蔡薇薇將頭一昂,道:“當然咯!我不但親眼見過,而且親身受過。因為他與家兄等交情不惡,我以往也喊他‘袁四哥’,誰知他老是捉弄我,那時我雖然覺得討厭,可也僅僅是討厭而已,直到有一次……有一次……”結結巴巴說不下去。

    華雲龍心頭狂跳,忍不住問道:“怎麼樣?可是他對你無禮?”

    蔡薇薇冷聲一哼,道:“他敢麼?他若敢對我無禮,早就叫他吃足苦頭了。”

    華雲龍頓覺胸口一暢,不禁籲一口氣,道:“那很好,你講下去。”

    蔡薇薇將頭一搖,道:“不講啦!想想都要生氣,還講呢!”

    華雲龍眨眨眼睛,暗暗忖道:“看情形,逸楓兄是個好色的人,一定有什麼醜行落在薇妹眼裡,薇妹是羞於開口,所以不願講……”

    他心中疑念千回,卻不願遽加論斷,只是默默的向前走去。

    蔡薇薇見他默然不語,忽又說道:“你可是還不相信麼?告訴你,他捉弄高三哥高頌平家的婢女,閉住那婢女的穴道,正在脫她的衣裙,被我碰見了,從那次以後,我再也不喊他四哥。你想想看,這種人道貌岸然,背地裡下流無恥,會是心口如一的人麼?你若不跟他絕交,將來一定有你的苦頭吃。”

    她這般言之鑿鑿,愈講愈是氣憤,另外換一個人,不信也得信了。

    可是,華雲龍與眾不同,他是個不肯輕信的人,此刻縱然信了幾成,縱然暗暗震驚不已,只因事非目睹,卻是不願置評。

    但見他微一吟哦,隨即藹然道:“薇妹,咱們不談他了,咱們走快一點。”

    蔡薇薇聞言一怔,道:“怎麼?你敢是還不相信?還要與他往來麼?”

    華雲龍微微一笑,道:“我多加註意就是了,俗語說:“多行不義必自斃’。他若果真是個邪惡的人,將來我第一個不放過他,你請放心。”

    蔡薇薇頓了一頓,蹙眉一嘆,道:“好吧!我知道你有你的主見,我不能勉強,不過,日後相逢,你要多留幾分警覺,不要上他的當。”

    華雲龍點頭唯唯,於是,他二人攜手而行。須臾到了赤鎮,直奔“宜興樓”。

    此刻,蔡薇薇一身女裝,那位名叫吳培芝的店夥已不認得,但華雲龍衣著未變,只是短少一件被風。縱然滿身塵土,那店夥卻是記憶猶新,一眼便能認出。

    但見那店夥滿臉笑容,急急迎來,道:“公子爺回來啦?恭喜您不虛此行。哈哈!請,樓上請。”

    顯然的,他是誤將蔡薇薇當作阮紅玉了。

    華雲龍未加辯說,逕行登上樓梯,微笑道:“難得你還認得我,訪問這兩日可有扎眼的人來過?”

    那店夥緊隨身後,道:“扎眼的人?哦!”突然壓低嗓門,悄聲接道:“有幾個,現在還在樓上。”

    華雲龍一驚止步,也悄聲道:“有幾個?什麼裝束?”

    那店夥眼角向樓上一飄,故作神秘道:“三個小妞,好標緻,敝鎮從未見過,好像……

    好像……”

    他有意借蔡薇薇作個譬方,不料目光所及,見到蔡薇薇舉世無雙的絕代容顏,卻自舌頭打結,囁囁嚅嚅的再也接不下去。

    蔡薇薇聽說僅是幾個“妞兒”,不由一聲輕叱,“蹬蹬蹬蹬”如飛奔上樓去。

    華雲龍卻自莞爾一笑,舉手一揮,道:“隨意弄點吃的,咱們吃完還要趕路,你去張羅吧!”

    話落轉身,緩緩上樓而去。

    樓上似乎客滿了,蔡薇薇站在梯口東張西望,那店夥所講的“三個小妞兒”,坐在臨窗靠西的一面,看去風致嫣然,確有幾分姿色。

    他在臨窗靠東的一面選了一付座頭,挽著蔡薇薇分邊落坐,一面打量樓上的食客,察看可有惹眼的江湖人物,不料這些食客泰半俱是本鎮人氏,夠的上“惹眼”兩字的,那便只有那三個“妞兒”了。

    那三個“妞兒”年紀不大,最大的不過十八九歲,其中一人著翠綠,一人穿紅,一人著鵝黃,同樣的短襖長裙,腰際束一條同色綢巾,冀邊佩一支同色綢質蝴蝶,顯然俱是黃花閨女,也看不出有何特異之處。

    須臾,那店夥送來酒菜,華雲龍再次問道:“夥計,請問午牌時分,可有一位身著藍衫的公子在貴店打過尖麼?”

    那店夥眨眨眼睛,想了一下,道:“可是一位腰佩長劍,年紀比您略大的少年公子?”

    華雲龍心頭暗喜,連連頷首道:“正是,正是,你可知道後來到那裡去了?”

    那店夥將頭一搖,道:“那位公子爺壯嚴得很,沒有您隨和,嘿嘿!小的沒敢問。”

    華雲龍神色一黯,道:“那末,他從那個方向走的,你記得麼?”

    那店夥又是一聲乾笑,道:“萬分抱歉,小的沒留神。”

    華雲龍但覺心頭一沉,黯然的揮一揮手,道:“有勞了,你去忙吧!”

    那店夥哈腰一揖,連聲應“是!”轉身退去。

    華雲龍問不出所以然來,想了一想,目注蔡薇薇道:“咱們吃飯,回頭到四周轉一圈,看看可有跡象可尋?”

    端起碗筷,狼吞虎嚥的用起飯來,對那一壺溫酒,卻是看也不看一眼。

    蔡薇薇本來就不會喝酒,一面用飯,一面悄聲道:“喂!二哥,袁逸楓講的話,也許有幾分可信哩!”

    華雲龍微微一怔,但見她厥狀至為神秘,不覺也悄聲道:“怎麼說?你怎麼又講他可信了?”

    蔡薇薇暗暗向西邊呶一呶嘴,道:“你看嘛!悄悄的看,那三個少女好似武功都不弱,他講被幾個女子逼得疲於奔命,恐伯是真的。”

    華雲龍不經意的向西邊瞥了一眼,道:“那三個少女雖然是武林中人,若說武功強過袁逸楓,能將袁逸楓逼得疲於奔命,那是誇大其詞。吃飯吧!咱們找大哥要緊,不要惹人起疑,免得節外生枝。”

    蔡薇薇白了他一眼,一本正經的道:“那是你沒有注意,你再看,看她們的眼神,她們的眼神與人不同哩!”

    華雲龍聽她講得正經,不禁又向西邊望去。

    這一次他留了神,果然被他看出蹊蹺來了。

    東西相對,隔開兩張桌方,那三個少女一人背向東方,兩人對面而坐,眼神不易捕捉,但那舉手投足的神態仍是清晰可見,華雲龍凝神窺視,但覺三個少女年紀雖小,卻有一股撩人的韶致,而且那韶致看來頗熟,好似在那裡見過一般。

    他一面凝視,一面討道:“那裡見過呢?我下山以來,見過的女子雖然不少,但卻從未見過這幾個人,莫非……莫非……哦!是了,方紫玉的門徒,一定是方紫玉的門徒。”

    他終於想起了方紫玉,想起了金陵“怡心妓院”一干女子的煙視媚行之態,也想起了方紫玉曾有“奼女數”準備開壇之說,因之他見怪不怪,將目光收了回來,向蔡薇薇點一點頭。

    蔡薇薇隨即悄聲道:“看清楚了麼?她們的眼神可是有一點特別?”

    華雲龍低頭用飯,信口應道:“嗯!全是‘奼女教’的門下。”

    蔡薇薇暗吃一驚,道:“‘奼女教’?豈不是個邪教麼?你是怎樣知道的?”

    華雲龍淡淡的道:“我見過她們教主。該教命名雖然欠當,對咱們卻也無苦。”

    蔡薇薇眉頭一蹙,不信地道:“真的麼?”

    華雲龍微微一笑,道:“當然是真的,我還騙你不成?快吃飯吧!別空耽心事。”

    蔡薇薇聞言一笑,道:“那就對了,一定是袁逸楓惹了她們,才弄得灰頭灰臉,沒命奔逃。”

    原來她認定袁逸楓行止不端,是個表裡不一的壞人,故此聽到“奼女教”三個宇,頓時便感到驚疑不已,如今聽說“奼女教”僅僅是“命名欠當”,恰好符合了她的想法,於是心頭一暢,說出了這幾句話。

    可是,她再度提到袁逸楓,華雲龍卻是心頭一動,暗暗忖道:“噫!逸楓兄怎會去惹她們?焉知不是她們去惹逸楓兄?雙方不明彼此的來歷,誰惹誰不也都有可能麼?如果是她們去惹逸楓兄,一旦發生齟齬,逸楓見不敵而逃,那也是情理之常,這樣的話,逸楓兄豈不可信啦?”

    須知他是個極端念舊的人,在他的潛意識中,總不願袁逸楓是個淫邪之徒,否則的話,依他嫉惡如仇的性格,前此也不會主動轉變話題了。

    然則,袁逸楓既然可信,蔡薇薇言之鑿鑿,又作何解。因之他腦際一片混沌,但覺真真假假,一時也分辨不清。

    蔡薇薇不知他內心竟有許多矛盾,自己暗自歡欣,忽略了華雲龍何以發呆,頓了一頓,微微一笑,道:“二哥吃飯啊!吃飽了咱們就走,免得誤事。”

    華雲龍聞言驚醒,頓覺失態,連忙將頭一低,食不甘味的填飽了肚子。

    結清賬目,出了“宜興樓”,兩人商議了一陣,雙雙奔向東方。

    他倆計議已定,準備由東而西,再由西而東,順南還北,仔細投案一圈,倘無所見,決心沿江而上,取捷徑直奔金陵,看看“醫廬”的景況,再訂爾後之行趾。至於華熙是否發生了意外,事難兩全,那也只有慢慢打聽了。

    這時正當西成之交,下弦月尚未升起,大地一片昏黑,他倆的目力縱然較一般人為佳,卻也難以及遠,摸索起來倍增困難,過了半個時辰,仍是一無所獲。

    漸漸地,他倆接近了“九陰教”主邀約華熙之地了。

    那是一片說大不大的叢林,中央有一塊畝許大小的草葉地上的青草,顯見新近有人踐踏過,可是,極目所至,卻不見半個人影。

    蔡薇薇沉不住氣,不覺目光一抬,道:“他們走了?”

    華雲龍點一點頭,道:“走了,看樣子尚,未發生衝突。”

    蔡薇薇惶然道:“怎見得呢?”

    華雲龍往地上指了一指,道:“這裡總共不過十幾個腳印,連那‘九陰教’主鬼頭鋼杖的印痕也甚清晰,絲毫不見混亂之狀,可知並未發生搏鬥之事。”

    蔡薇薇仍是不能釋懷,道:“那末大哥呢?大哥為何不回山頂去?”

    華雲龍舉目四顧,道:“我也想不通,大哥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照理一定會回去,可是他竟沒有回去。”

    蔡薇薇憂心忡忡的道:“莫非是‘九陰教’主突然出手,閉住大哥的穴道,將大哥劫走了?”

    華雲龍將頭一搖,道:“不可能,大哥不比我,我有時難免分心旁顧,遭人暗算,大哥穩健的很……”

    說到此處,突然縱聲一笑,道:“何方朋友到訪?再不出來,華老二要來促駕了。”

    蔡薇薇方始一驚,右側林內已經傅來一陣銀鈴似的聲音,道:“二公子的是不凡,咱們自認為隱藏嚴密,不料仍然逃不過你的耳目。”

    話聲中人影連幌,陸續走出三個人來。

    這三個人赫然竟是“宜興樓”所見的少女,蔡薇薇驀然一見,不覺脫口道:“哦!原來是你們。”

    三個少女嫋嫋行來,到達近處,同時襝衽一福。

    其中那位黃衣少女道:“二公子知道咱們的來歷麼?”

    華雲龍還了一禮,道:“如果在下猜測不錯,三位該是‘奼女教’的屬下。”

    黃衣少女將頭一搖,道:“錯了,咱們乃是‘倩女教’的屬下。”

    華雲龍瞠目結舌,不覺一楞。

    黃衣少女忽又“噗哧”一笑,掩口葫蘆道:“不過,你也猜得不錯,‘倩女教’也就是‘奼女教’,新近才改。”

    此話一出,另外兩個少女“吃吃”一陣嬌笑,竟是毫無顧忌。

    蔡薇薇暗暗皺眉,忖道:“‘倩女教’的屬下,難道都是不檢細行,肆無忌憚的麼?”

    華雲龍卻是見怪不怪,微微一笑,道:“據我所知,貴教命名,原是因‘奼女真經’而來,為何要改呢?”

    黃衣少女道:“你不是說,‘奼女教’是以女色迷人的邪教麼?”

    華雲龍哈哈一笑,道:“一時氣憤之言,想不到你們教主竟當真了。”

    黃衣少女竊笑道:“你又錯了,這僅是原因之一,主要是咱們師祖的意思。她老人家愛靜,不願因‘奼女’之名擾亂她的清修,此外就是咱們教主的意思了。”

    華雲龍啼笑皆非,虛應故事地道:“你們教主又是什麼意思?”

    黃衣少女道:“取用現在的教名啊!‘倩女離魂’的故事,你知道麼?”

    華雲龍性格風流,“倩女離魂”的故事纏綿徘側,記載於太平廣記之上,他不知讀過幾遍了,焉有不知之理?當下但見他微笑頷首,故意一“哦”道:“原來如此,這樣講,貴教已經正式開壇啦?但不知貴教的總壇設在何處?職司如何分配?姑娘三位擔任什麼職務?”

    黃衣少女忽然正容道:“這個我不能說,事關敝教的機密,講出來要受罰的,你請原諒。”

    蔡薇薇見她一本正經的模樣,露出了少女的本來面目:一時忍俊不禁,“噗哧”一聲笑出聲來。

    黃衣少女目光一轉,突然道:“這位姐姐,敢是蔡昌義公子的令妹麼?”

    蔡薇薇聞言一怔,道:“是啊!我叫蔡薇薇,你是怎樣知道的?”

    黃衣少女微笑道:“我不瞞你,凡是與華公子有關的人,咱們沒有不知道的。”

    話聲中目光一瞟,向華雲龍拋去一個媚眼。

    她這個媚眼當真有蕩人心魄之力,蔡薇薇看得直皺眉頭,暗暗稱怪不已。

    華雲龍卻是視若無睹,道:“貴教關顧之情,在下萬分感激,但不知姑娘躡蹤在此,有何指教?”

    黃衣少女聞言之下,當即由懷內取出—張紙條,雙手遞了過來,道:“我要講的全都寫在紙上,你請過目。”

    華雲龍接過紙條,正待望去,忽見黃衣少女身子一轉,舉手一揮,道:“五妹,九妹,咱們走。”

    腳下一蹬,宛如乳燕投林一般,已朝林內射去,其餘二位少女一聲不響,也向林內射去,瞬眼消失不見。”

    她三人說走就走,既無所求,也不等待下文,便連招呼也不打一個,這等行徑,大出華雲龍與蔡薇薇兩人意料之外,一時之間,他二人不覺雙雙怔住。

    過了半晌,蔡薇薇好似從睡夢中醒來,楞楞然道:“怪人,怪人。”

    目光一瞥,但見華雲龍仍在發呆,於是揚聲道:“喂!二哥,人走遠了,看看紙條上寫些什麼,也許有大哥的消息哩!”

    華雲龍眨眨眼睛,恍然道:“正是,正是,你也來吧!咱們一起看。”

    蔡薇薇躍了過來,二人運足目力,齊向紙條上望去。

    但見那上面寫著……。

    “妖焰傳九州,前途荊棘多,

    歸稟天子劍,慎防眼前人。”

    這是一張字跡娟秀的小紙條,既無上款,亦無下款,倒有一個“一劍擎天”的美女畫像,那畫像作金雞獨立之狀,聊聊數筆,鉤畫得極為傳神。

    看清紙條的字句,蔡薇薇一聲輕叱,咒道:“見你的大頭用。”

    伸手一撩,將那紙條劈手奪去,就待將它撕碎。

    華雲龍身子一轉,握住她的手腕,道:“且慢。”

    蔡薇薇將頭一昂,蹙眉道:“幹嘛?紙條上的意思叫你提防我,難道你信它?”

    華雲龍搖一搖頭,道:“你多心了,紙條上的意思,乃是廣泛之論,未見得就是指你而言,再說,我還不一定信它。”

    蔡薇薇神情一愕,道:“真的?”

    華雲龍微微一笑,道:“自然是真的,不信的話,你再揣摩看。”

    蔡薇薇果真將頭一低,再次朝那紙條上望去,仔細揣摩起來。

    過了一忽,但見她螓首一抬,神色凝重地道:“二哥,你看出來沒有?情勢好似愈來愈嚴重了。”

    華雲龍淡然道:“是指江湖上的一般情勢麼?”

    蔡薇薇認真地道:“是啊!‘倩女教’既然不是邪教,又似專為傳送這張紙條而來,照理講,應該有某種程度的示警之意才好,否則的話,這張紙條詞意含混,豈非過於籠統?那就變成不切實際,一點價值沒有了。”

    華雲龍點頭微笑道:“嗯!有道理,‘妖焰傳九州,前途荊棘多’,這兩句話,不但確有示警之意,便連眼下江湖的情勢,也已講得明明白白了。”

    蔡薇薇接道:“可不是嘛!前一句乃是魔劫四起,眼前已經遍及天及下之意,後一句則是說明前途維艱,處處都有危機,下面一句,她們又叫你‘歸稟’伯父得知,那恐伯不僅是示警而已,而是勸你盱衡大局,謹慎從事,不可輕易涉險哩!”

    華雲龍眼神一亮,微笑道:“你是這樣想麼?”

    蔡薇薇眉頭一揚,道:“不是這樣,‘倩女教’何必專程送張紙條來?”

    華雲龍哈哈一笑,道:“這樣講,你不說它乃是叫我提防你啦?”

    蔡薇薇蹙眉怨聲道:“怎麼樣的麼?我講正經事,你盡揭我的瘡疤,難道非要叫我口頭認錯麼?”

    華雲龍但覺她那顰眉蹙額之狀十分撫媚,不禁一把將她攬了過來,揚笑道:“管它哩!

    船到橋頭自然直,何必多操心。”

    蔡薇薇用力一掙,掙脫了他的懷抱,小嘴一厥,道:“你看你,毫不正經,你再涎臉,看我不打你。”

    華雲龍心裡發笑,口中連聲道:“好!好!不涎臉,你講正經的吧!”

    蔡薇薇這才臉色一霽,道:“她們叫你回去稟告伯父,你是回不回去?”

    華雲龍道:“不回去。”

    蔡薇薇聽他答的乾脆,不覺一怔,道:“為什麼?”

    華雲龍道:“家父最重務實,似這般見到風就是雨,言之無物的事,準得挨一頓臭罵。”

    蔡薇薇道:“罵就罵吧,自己父親罵上幾句,總比輕易涉險好。”

    華雲龍微微一笑,道:“你希望我捱罵麼?”

    蔡薇薇眉頭一皺,道:“誰希望你捱罵嘛!想那‘倩女教’當是一個耳目眾多的組織,她們傳訊示警,叫你回去稟告伯父,自然是衡量過情勢。經過一番斟酌的。”

    華雲龍笑道:“她們斟酌什麼?是看我年輕,料我本領有限,不堪擔當重任麼?”

    蔡薇薇一指他的鼻尖,道:“你啊!你就是好勝。”

    華雲龍趁機握住她的柔荑,正容道:“說真的,薇妹,這不是好勝,這是志氣。一個人不能沒有勇氣,不是麼?”

    蔡薇薇見他說得正經,不覺微怔,道:“志氣……你要獨擔重任,消弭方興的浩劫?”

    華雲龍微微一笑,道:“若說獨擔重任,那是狂妄自大,我豈是不自量力一的人,我是說,妖焰縱然方興未已,詳情卻是混淆未清,咱們總得先將真情實況弄清楚,然後量力而為。”

    蔡薇薇皺一皺眉,道:“既然如此,稟告伯父一聲,那也無妨啊!”

    華雲龍道:“這就是所謂‘志氣’了,你知道麼?家父當年出道之初,年紀比我小,武功比我低,他老人家獨挽狂瀾,澄清宇內,也不是一蹴就成的,眼前的情勢,恰好是個磨練的機會。我如能效法家父,未始不可以掃蕩妖氛,再創武林太平的局面。”

    說到此處,蔡薇薇口齒一張,好似有話要講,華雲龍一見,忙又接道:“薇妹不必再講了,總之,你二哥昂藏七尺,乃是男子漢、大丈夫,不歷艱危,如何能成大事?設若畏首畏尾,你怕也要瞧不起我了。”

    蔡薇薇想了一下,幽幽說道:“好吧!由得你,反正我不離開你………”

    言猶未畢,華雲龍已自攬腰將她抱了起來,歡聲道:“好啊!有你相助,那是愈無可怕了。”

    這一次擁抱,乃是面對面,彼此胸腹緊貼,蔡薇薇不但未曾掙扎,反而纖手一伸,螓首一歪,將華雲龍的下頷往上抬,道:“可是,你要聽我的啊!我可不准你粗心大意,凡事毫不在乎,譬如講,虺毒未除以前,我不准你與人動手,還有……還有‘倩女教’的話也要聽,說不定真有親朋好友暗算你,那就防不勝防了,知道麼?”

    她講這話十分認真,華雲龍但見她杏眼桃腮,既嬌且媚,一付煞有介事的模樣,不由情不自禁地在她右頰親了一下,道:“那是當然,你不講我也會小心的。”

    蔡薇薇嘴唇一厥,在他肩上擂了一拳,道:“討厭!還不放我下來?咱們該找大哥去了。”

    華雲龍道:“別忙,讓我再親一下。”

    他說著果然又在蔡薇薇左頰親了一下。

    蔡薇薇不依了,擂鼓似的一拳接一拳朝他肩上擂去,嘴裡連聲道:“討厭!討厭!討厭!……”

    華雲龍哈哈大笑,將蔡薇薇放下地來,道:“薇妹,你知道你很美麼?”

    蔡薇薇星眸橫睇,狠狠的白了他一眼,嬌聲道:“還說呢?你最涎臉了,就知道欺侮我。”

    華雲龍眉頭一揚,正經的道:“誰欺侮你了?我是喜歡你,說真的,你的確很美,比那‘九陰教”主還美。”

    蔡該感右掌一揚,道:“你再講,再講我可真要打你啦!”

    四野岑寂,星光迷朦,這是一幅似真還假的玉女含顰圖,華雲龍瞧在眼裡,樂在心頭,但他不失是個風趣人,深知適可而止的況味,嚴格的講,他此刻並無雜念,一切親吻擁抱的舉動,乃是發乎純情,這一份純情,就如同年長的哥哥,面對一位嬌豔如花,憨態可掬的妹妹一樣,全是情不自禁。因之,但見他眉開眼笑,喏喏連聲的道:“不講啦!不講啦!說真的,咱們也該想想大哥的去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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