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西四五月的天氣比較炎熱,常下大雨。靠近汝南府一帶,地勢較低,雨水一大,常時淹沒田野,附近河川再要決口,往往數十百里都成澤國。道路之上泥濘甚深,加上大車往來,所留轍跡縱橫交錯,最深之處竟達尺許以上,無論車馬步行,遇到這等天氣都是煩惱已極,加上土匪刀客常有出沒,稍有災荒發生,往來行旅便視為畏途。
最難走是,只要接連下上幾天大雨,立時東一片西一片都是深深淺淺的水蕩。索性一片平川也好,偏有不少坡陀起伏,有的地方深達一兩丈,有的卻又淺只尺許數寸不等,一眼望過去,千頃汪洋接連不斷,到處都是這類渾濁的黃水氾濫,船是無法通行,來往的人,不是踏著極深的汙泥,便是涉水而過。偶然走上一段高地,走出不幾里又被大水隔斷。遇到水深之處,必須騎在土人肩上,由水中馱將過去,否則一不小心,一腳踏空,落在那些又窄又小的石橋旁邊、深溝裡面,便有滅頂之憂。行旅和人坐的小車,也須由土人舉在頭上才能渡過,並且走完一處又是一處,往往三數百里途程要走上十天半月,費上許多人力物力。過了汝南府,往駐馬店去一路,地勢方始較高。這等大水時節,大車和馬當然絕跡,只有一兩人推拉的小車,在沿途土人相助之下,勉強可以往來,端的困難已極。
休看這樣大水,卻經不起十天半月的太陽。水退之後,先是遍地泥濘,深可沒膝,車輪往往被它膠住,進退兩難。等到日子一久,水氣被驕陽蒸發,又是塵煙滾滾,滿面風沙,休說大隊人馬行動,只有三五匹快馬在大道上接連加上兩鞭,遠望過去便是一長條蜿蜒不斷的灰龍,隨同前面人馬向前飛馳。等到過去一會,塵霧遠未停歇,隨同後面車馬過處,第二條灰龍相繼湧起,再要刮點熱風,登高遠望,更是灰濛濛一大片,和起霧一樣。
地方又較貧苦,汝南府附近還好,由汝南府往西走,往兩路口、新蔡縣一帶,越發荒涼。老百姓們大都衣食不周,面有菜色,生活苦到極點。其實汝南府所轄各縣,以前原非貧瘠之區,只為連經災亂,官貪吏虐,土豪惡紳倚勢橫行,地方越窮颳得越兇,於是把千里方圓一片平原沃土,鬧成這等荒涼景象。河道溝渠官府從不興修,遇到大雨或是發水時節,人民固是苦痛不堪,而一班遊手好閒的惡徒和那坐地分贓的惡霸,更利用這舟車不通的泛濫之區,明搶暗偷,無惡不作,孤身行客固然危險,便是大隊商幫,如不與這班惡徒通氣,一不小心,照樣也是人亡財盡,命都不保。
這日正是五月中旬,接連下了半個月的大雨,由新蔡縣到汝南府這條路上,到處都被濁流佈滿,人家大都淹在水中。這類大水,與河南特有的黃河決口不同,人民財產房舍雖有大量損失,真個被水淹死的人並不甚多,尤其沿途那些土豪,仗著積年經驗,均知防禦,所居都在高地之上,四圍建有城堡,一面避水一面防盜,外面苦人啼飢號寒,他卻幸災樂禍,得意洋洋。高興起來,覺著當年水大,種他田的人已顆粒無收或是收得不多,不捨坐吃老本,還要帶上武師打手、狗腿惡奴之類,出去做那不用本錢的買賣,撈他一票。這有一個名堂,叫做打飛食和收過路糧,端的可惡已極。
為了地勢太低,水旱不能調勻,麥收之後不發水的年月極少,稍微高一點的地方,均被有財勢的豪紳大富佔去;只兩路口東北里許有一村落,地勢較高,仗著地形彎斜,形似菱角,左近地土又薄,無人看中。雖只住有十幾家善良農人,但有兩個名武師住在那裡。內中一家,主人郝金標,以前做過鏢師,名頭高大,人也公正義氣,肯代苦人出頭。他那一片二十來家貧農共有的薄田,連本人所種三十畝果園,一向不容外人欺凌侵佔。另一家姓周的,和他又是兩代老親,在汝南府一帶頗有情面手眼,好在不是高但肥沃的土地,鄰近土豪不敢與這兩人材敵,才得保全下來,相安無事。
金標中年退休,只有一個小兒子,名叫郝濟,雖是獨生嬌養,但因郝家上代都是本份鄉農,到了金標幼年,因抱不平,受人欺負,拜在姑夫快馬金刀週三才門下苦練了幾年,又隨同出外保鏢,往來江湖,不久便創出了人物字號。因其對人謙和,但過得去,必要委曲求全,從不自驕自滿,性情又極慷慨,做了十多年的武師,從未失風,名望越大,人也越發謹慎膽小,加以家有老親,自家剛生了一個男孩,心想:盛名不能常保,這十多年來保鏢所得,多半交了朋友,再做下去,憑自己為人,決不會有什多的積蓄,到頭來還是兩袖清風,白忙一世。既吃這項飯,和綠林中人終是敵對,一任怎麼遷就,也決難免於結怨樹敵。自來樹大招風,再做下去,平白多結冤家,還許遇到危險。好在老父為人忠厚,所種果園,在全家勤勞之下,每年足可生活,又無人敢欺負,不如歸家奉親教子,省得父親偌大年紀還要親自下地。於是辭退鏢行職務,歸隱故鄉。對於郝濟,雖是獨子鍾愛,並不姑息,從小便教他練武種地,十七八歲已得郝、周兩家傳授,武功頗高。因受祖父常時訓誡,表面看去,仍是一個少年本份鄉農。
金標自從歸隱,本定不再出馬重操舊業,也是事情湊巧,鏢行主人總鏢頭雙槍姚順,年紀比他要小十歲,人卻精明。自他去後八九年上,接連出了兩次事故,損失甚多。第一次出事,便卑詞厚禮,親身登門聘請。這時郝父去世四年,姑夫週三才在金標歸隱第三年上便自病故,兩個表弟,家學淵源,去年又被一家北方鏢局聘去。兩家只有幾個婦孺,除郝濟年才九歲,雖然生來力大,年紀大小,談不到應敵外,全是好手,個個能幹耐勞,能夠下地,又是情份極深的至親,不受外人欺負,金標更打定主意不願出去,推說兩家均是婦孺,無人照看,自己年已半百,武功也都拋荒,不能勝任,一口堅拒。
姚順苦求不允,費了好些口舌,才將禮物勉強留下一半,失望而歸。第二年上又出了事,亂子更大,那總鏢頭雙槍姚順身還受傷,幾乎身敗名裂,鏢車也被賊黨奪去,如不取回,非但英名掃地,還要賠償人家,把多年的積蓄和財產全數變賣精光也是不夠,實在無法,心想雙方至親老友,不應坐視,重又親自登門哭求。
金標人本義氣,既恨賊黨無故結怨,軟硬不吃,趕盡殺絕,不留餘地,又因鏢頭姚順之妻是乃妻的堂妹,夫妻二人一同登門,急如星火,上次堅拒已不好意思,再如袖手旁觀,多年好友連襟便要家敗人亡,本就於心不忍,加以賊黨可惡,知道雙方是親戚好友,故意指名叫陣,說了許多難聽的話不算,並將昔年在鏢行中所收的一個徒弟擒去慘殺,實在惡氣難消。便和對方約定,事完至多幫他一年,專在暗中相助,還不能露出他的本來姓名。以為年已老大,留有長鬚,又帶著半副面具,只要時刻小心,決不會被人看破,只將鏢車取回,使主人重振舊業,再幫他走上一兩趟平安鏢,便可急流勇退。商定之後,當日起身,一面寫了幾封密信,命人四出約人相助,把生平所交幾個有本領的人物全請了出來。
那批賊黨出道不久,甚是驕狂,向來不講江湖過節,遇上就搶,見人就殺,縱橫山東路上已兩三年。為首兩人,一名火鷂子鄭天堂,一名震山東小煞神快手王陸,平日行蹤飄忽,輕不出動,搶上一票就是大的,非到狂嫖濫賭,酒肉荒淫,吃盡用光不再出去打搶,下起手來卻是又陰又毒,軟硬不吃,從不講什情面。第一次鏢行出事便是他們所為,幸而鏢師機警,所保又是紅貨,一見形勢不妙,早將東西撇開隱起,只傷了兩個人,未吃賠賬。賊黨撲了個空,先不知道底細,還覺看走了眼,所聞不實,重又把別的商客搶了一大票。後來訪出真情,人家無緣無故被他們殺了兩人,還未尋他們報仇,他們反覺著受了鏢行愚弄,兇威怒發,居然到處傳揚:在此兩三年內,不使姚某所開鏢行關門破產,家敗人亡,決不甘休。
姚順也是成名多年的人物,本來就要尋訪這般賊黨,為死友報仇爭氣,聞得風聲自更憤怒,去年因金標不肯出馬,特意另請了幾個好幫手,戒備甚嚴,鏢車所過之處,沿途均託有人照應。哪知連走了好幾次,均無事故發生,雖聽傳說,賊黨蹤跡卻是不見,怎麼細心查訪也未查出賊巢所在。晃眼過了一年多,所約的人都是退隱多年的老人,出馬迫於情面,既無事故發生,如何久留人家做自己的下手?這班人又重義氣,上來說好不受酬勞,內中兩個更連水禮都不肯收,實在不好意思。
事情也真湊巧,有的家中有事,催他回去,有的兒女成婚,須要回去主持,相繼辭去,其勢不便強留。姚順心想:這班人除連襟郝金標外,本領和自己差不多高下,無非鏢行事忙,自己顧不過來,恐受賊黨暗算,多幾個好手相助,放心一點,前一半年窮搜賊黨下落,毫無蹤影,一直便平安下來,對頭得手以後也未再出現,與其到處承情,麻煩這些老朋友,不如少貪一點買賣,少走幾路,把差一點的商客推託出去,非真有交情的不接。一接下來便是格外小心,就遇賊黨,自信也能應付過去。為防萬一,並還夫妻二人親自出馬。哪知剛到兗州,便被賊黨把鏢車奪去不算,還傷了三人。總算賊黨存心陰毒,故意不殺商客,只說了許多驕狂難堪的話,鏢行夥計卻是死得極慘,最奇是兩次出事都在山東充州附近荒野之中,只地方不同,東西相隔好幾十裡。賊黨全都帶有快馬,事前藏起,步行出動,將鏢劫去之後,當時裝在馬上運走,分出一些同黨追敵。
姚順夫妻雖然寡不敵眾,身家性命所關,自然不肯放過,又是行家,老是且戰且逃,賊黨一退,便即負傷尾隨,跟蹤查探。哪知事情奇怪,未一次反身以前還曾望見賊黨人馬影子,等到回馬追去,竟全失蹤,不知去向,一直趕到出事所在也未遇見一個。萬分情急之下,仔細分頭搜索地上人馬印跡,遠出一百多里都看不出停留之處,好似繞上一個大圓圈,重又回上官道神氣。再在當地訪問,據沿途居民說,近幾年來克州地面並無強人蹤跡,怎麼也尋不出個線索。實在無法,只得回去和事主商量,約定期限,一面託人安葬死屍,一面來請金標相助。
金標人最機警老練,兩次出事經過均經仔細問明,上來便知不是尋常佔山落草的綠林中人,再一聽說賊黨裝束奇特,面上都有鬍鬚,有的並還戴有風鏡。密囑姚順暫時須守機密,假裝和苦主打官司,取鏢之事,由他和所約能手裝作孤身行商小販和走江湖的人前往窺探。果然所料不差,那兩個大盜非但不是綠林本行,連名姓外號都是假的,本身乃是山東濟寧州兩家財主的兒子,一名唐鑑,一名陸升雲,從小好武,專與江湖惡賊結交,父死之後更是窮奢極欲,揮金如土。家中本有千頃良田,還是不夠他們揮霍,全仗乃父所留不義之財甚多。
這兩個紈絝子弟雖極荒唐,但都工於心計,狡詐異常。二人本是兩郎舅,又各練有一身好武功,平日狼狽為奸,無惡不作。這年二人密室商計,互說,先人所留家財被他們敗去不少,彼此費用太大,親友都說我兩人是敗家子,風言風語實在可恨。人說自來沒有不破案的強盜,都因他們人多,各有巢穴,容易招風之故,我們弟兄乃是大富世家,如其作這沒本錢的生涯,只要行事機密,不值得的決不下手,手下的人更要管教得好,更不可令平日往來那班人知道,哪有破案之理?
商量了一日夜,想好主意,假裝棄武學文,悔過讀書。先準備下好幾千兩銀子,把平日招納的那些不相干的武師和所交綠林中人請來,說:"我弟兄世代書香,為了從小好武,一事無成,如今常受親友譏笑,決計爭這一口閒氣。今日一會,並非要與諸位絕交,乃是日後便要發奮讀書,求取功名,無暇奉陪諸位。惟恐有客來訪,失卻主人之道,為此當眾聲明,請求原諒。桌上銀子,便是一點不成敬意的程儀,奉送諸位每人一份,以表寸心,只請暫停來往數年,等我弟兄功名成就,再請諸位來此相見或是登門奉教。
我們仍是好友,交情只有更深,還望諸位兄臺成全我弟兄的志氣,感謝不盡。"
等把這些匪徒送走之後,再將兩家親友請來,當眾說明心志。仗著家業並未敗光,大量田產尚在,歷年糟蹋的都是庫中金銀,仍有極大財勢,朝中又有許多做大官的親戚。
敗子回頭金不換,原是富貴人家最得意的名言佳話,多麼萬惡,均可以此遮掩。一時眾口同聲,稱讚不已,誰都當他二人業已回頭,本是文武雙全的裘馬少年,平日又肯做些善舉,不再強搶民女,欺壓善良。以前搶去的婦女,不是給資發回,便對他孃家格外照應。不消兩年,功名雖只是在暗中命人作弊,各買了一個舉人,名聲卻是好極,居然成了兩個文武財勢俱全的大紳士。
可是二人自從號稱立志起,便將兩家後院打通,當中空出好幾畝地面,四面各用高牆隔斷,每日一早便往裡面用功,說是讀書喜靜,除卻內中原住的二十多個從小隨同習武,由書童長大的心腹在旁伺候而外,兩面隔絕,連妻妾美婢不奉呼喚均不許入內。偶然喊往飲酒行樂,也只到前進書房為止。不久,那些心腹書童都由二人代為成家,所娶也是那些從小學過武藝以前常見的美婢,除卻難得一次出外打獵或是遊山,騎了快馬同出同回,平日均住在內,輕易不見有人出去。每次出外均由後門。
當地乃是一片荒山野地,本來種有大片果林。二人自建高牆之後,便將原種果園的人另給田畝遣開,先命心腹書憧分別掌管,後又說要留作練武之用。頭兩年還添種了不少樹木,大都行列凌亂,毫不整齊,不消三年,地面已被佔去三里來長一段。後有幾個書憧犯過,連家眷一齊逐出,便在靠近樹林前面人行路上,各自蓋了幾間店鋪,每人行業不一,看去像是一個小村落,偏又不當大道。這些人家後面,便是通往兩家後園高牆的大片樹林,野草甚深,有疏有密,荒涼已極,從來無人管理。土人均伯這兩家的威勢,自更無人涉足。當地本來少人經過,內一書童忽開了一家酒店,酒菜都好,價廉物美,漸漸引得官道上面的過客也來飲食。
這年,二人又派了幾個成年娶妻的書童去往外面經商,不久便說生意興隆,已發了財。二人偶然也往查看,指點經營方法,表面仍是紈絝習氣,每次出門都要帶上他那一群心腹書童,自稱性喜熱鬧。這些下人從小相隨,對他十分忠心,平日隨同讀書習武,寸步不離,又因年輕,恐其在外生事,倚勢橫行,壞了他們清白家風,輕易不許出門,難得有此機會,又當春秋佳日,二人均有山水之癖,更喜打獵,此去準備查看完了那幾處商業,還想就便遊山玩水,反正無一次沒有藉口。有時表示體恤,連這些書童的妻子,凡是武功真好的,都帶了去,只不同時出發,推說恐怕招搖,照例分成好幾起,說走就走,來去都不大有人知道。偶然有人撞見或是登門訪問,必有專人回答,照他所說應付,人都當他真個經商遊山,做夢也未想到世家子弟會做強盜,並用這樣深險的心計,非但行蹤飄忽,動作隱秘,樣樣設想周到,令人不可捉摸。便那手下徒黨,也都是由十來歲起買來的幼童美婢,受過多年訓練,個個聰明機警,對他忠心。
以前原想增加自己威勢,不曾想到做賊,自從那年揹人密議,覺著用費太大。自家從小便請名師,學成一身驚人本領,又訓練了這許多男女幼童,現已成長,本領俱都不弱,教他們的兩武師,又是最有名的江洋大盜、綠林能手。為了所犯案情大大,樹敵大多,實在無處容身,恰巧被二賊無意之中發現,請來家中,奉若神明,因想借這富貴人家避禍,難得主人十分禮敬,一身驚人本領均被二賊騙去,雖然死了一個,還有一個更是忠心。有這許多人,大可利用。就這樣還不放心,一面在兩家花園當中建上一片高牆大屋,令手下徒黨住在裡面,上來百計籠絡,故意放縱許多心腹美婢,與這些血氣未定的少年常時相見,使其日久情生,互相愛戀,再用各種手段使雙方訂了婚約,但不與之圓房,等到時機成熟,試出這班男女賊黨均為所愚,方始說明心意,內有兩個聞言驚奇,當時不敢多口,心中不以為然的,均被慘殺。
賊師因覺自己年老,做了一輩子強盜,鬧得有家難奔有國難投,老來寄人籬下,連個妻室兒女都沒有,將來是否能得善終還不一定,每一想起便自悔恨。主人世家豪富,本身還有功名,年只三十來歲。起初見他閉門謝客,自稱悔過讀書,還在代他高興,不料異想天開,要做他那本行,不禁大驚,再三朝二賊苦口勸告,痛哭流涕,說:"我縱橫江湖二三十年,如今鬧得孤身一人,不敢人前露面,幸而還有你們兩人拜我為師,未被官軍、仇敵擒去身首異處已是萬幸,將來還不可知。只管蒙你二人厚待,但我孤身一人無家可歸,好好一個人,終年避在人家屋內有什意思?再一想到以前殺人越貨許多罪惡,往往心跳汗流,魂夢不安,後悔都來不及。當初盡心盡力傳授武藝,原想你們學去保家,一旦國家有事,出去建立功業,如何學了本領去做強盜?稍有風吹草動,身家性命全數斷送,這是何苦!自來沒有不破案的兇殺盜案,我雖一時僥倖,得你二人照應,將來是否遭那官刑兇殺仍拿不準,日常都在提心吊膽。你們並非亡命之徒,更非衣食所迫,此事千萬作為戲談,說過拉倒。休說真做,只要被人傳說出去,也有大害。如非你弟兄待我太好,心中感激,又在後悔罪惡,以你二人的財勢和這些手下人,正我出頭之日,管你二人家敗人亡,我先出口悶氣,就便仗著人多,還可將那幾個強仇大敵除去,豈非絕妙之事?怎會勸你?"
二賊深知乃師也頗機警,探明對方心意,不肯與之合流,還要作梗。非但不領好意,反而懷恨,生出毒意,表面裝著愧悔交集,再三感謝師父金石良言的教訓,暗中卻用陰謀暗算,隔不兩月便將賊師毒死,連屍首也被毀去。
二賊心機最深,先派了幾個心腹徒黨,在離後園門三里左近樹林前面住家開店,表面卻裝逐出,不令進門,實則作為將來在本地搶劫逃回時的掩護,一面又命心腹在究州買了好些田地,建造大片莊園,還開了兩家店鋪。每次搶劫得手之後,先連人帶馬逃進莊中地道之內,上面不是種有糧食蔬菜的田地便是房舍,就有敵人隨後尋到,休說看出一點影跡。事情一冷,至多經過半年,方將所得財物暗中運送回去。所搶都是金銀珠寶、值錢之物,仗著家中有錢,無須變賣應用,所以出事之後,官府捕快和幸得逃生的鏢客事主,用盡方法窮搜查訪,到處託人,連贓物也見不到一件,賊黨影跡更不容說。
二賊又是眼大心兇,工於心計,一年至多出來兩三次,不在事前訪查清楚,不真值得下手的決不下手。賞罰又極嚴明,手下徒黨,十九均他從小買來的心腹,連以前往來的那些江湖中人都早斷了來往。手下人立功回來,當時便與所愛的人成婚,所得財物也都有份,一面藉口金珠細軟、珍貴之物,恐被外人看破,所分均是自己拿出來的銀子,但又不許動用,說:"這類生涯至多隻做十年,此時你們衣食居住樣樣都有,有事出門又可隨意開支,沒有用錢之處,所分銀子須留作你們洗手養老之用,一齊記賬,歸入公庫,將來再分。"這類賊黨受了多年愚弄,一個個死心塌地,家眷都住園中,主人法令雖嚴,享受卻是極好,的確樣樣稱心,沒有用錢之處,就用也有公賬可開。非但不知二賊深心,使其為財色享受所蒙,不敢背叛,肯出死力,永無二志,反以為主人想得周到,搶來的錢人人有份,越積越多,將來都是富翁,所有衣食用度仍是主人供給,平日談起,只有感激。
二賊每次出外搶劫,必要想出種種花樣掩飾,各不相同,一向以姓為名。因其剽悍敏捷,動作如飛,做得又極乾淨,本領又高,從來不曾敗過,不消兩三年便出了大名,其實先後搶劫,計算起來連十次都不到,比那專以打家劫舍、佔山為王的劇賊大盜所做的事,真個相差太多。只為這三年中,在濟寧、究州兩地所搶財物都是價值鉅萬,駭人聽聞,而這類事主,不是飽載貪囊的下任官府,便是豪商鉅富,多半請有保鏢達官、護送武師,官私兩面都有一點手眼,所以出事之後遠近轟動,說得這一夥劇賊神出鬼沒,厲害非常,地方官為此還壞了兩三個。
二賊殺人劫財得手回家,跟著便以當地大家紳富出面,向地方官質問、上條陳,一面約集本地官紳,仗義執言,大聲疾呼,說:"本州通都大邑,往來要衝,一向安靜,如何在這三年之內連出了這樣大的盜案,始終不能破獲,連強盜影子也找不到?我們本鄉本土,休說身家財產在此,須加警惕,便為地方人民、往來商旅著想,也不應坐視小醜跳樑,養成大害。"當場表示義憤,想出好些主意,建立聯莊會和鄉團之類,要大家聯合自保身家,一面準備遇事幫助官府殺賊除害,裝得活靈活現。當地原有幾個名捕,為了事鬧太大,連受本官重刑嚴比,有的連家眷都關在牢內,用盡心思,吃足苦頭,始終沒有一人對他疑心。
也是二賊驕狂大甚,自負足智多謀、事前想得周密,又有種種掩護,每年至多出馬兩三次,這樣機警神速,斷無破案之理。哪知心狠手黑,結怨太多,就郝金標不被姚順請出,那些受過他害的人雖非個個能手,既在江湖走動,多少也有一點情面手眼,為了對方軟硬不吃,不通情理,更無江湖義氣,專一斬盡殺絕,全都咬牙切齒,到處約請能人,想要報仇。二賊世家紳富,本身又有功名,如其見好就收,就這未一年上停止,身居高堂華屋之中,真面目不曾露過,所得贓物更是隱藏不出,對頭怎能意想得到,也更無從查訪。只為幾次做過,膽子越來越大,每經一次,要添不少經驗,設想也越發周密,不肯收手,終於惹出大禍。
正當幾個強敵大仇四處尋人,想盡方法打算和他一拼死活之際,郝金標忽同幾個好手化裝尋去,上來就覺出事地點不是尋常盜賊出沒之區,每次出事都在城廂左近,賊黨行徑又與綠林中人迥不相同,好些事都不合情理。最奇是出事之後從無一人見有大群人馬走過,可是賊黨剛一得手人便失蹤,連贓物也從不曾發現。本疑心這兩處地方伏有坐地分贓的隱名大盜,二賊姓名江湖上從未聽人說過,也無一人知他來歷,許多可疑,便留了心。恰巧二賊另外幾個對頭也在此時受了官私雙方之託,在這條路上明查暗訪。雙方本是舊友,無意之中相遇,談起日前有人往濟寧州去訪兩個以前相識的大家公子,不料對方多年不見,自從得了功名便改脾氣,不肯再與江湖中人交往。去的人性情剛做,如非見對方練有一身好功夫,與尋常紈挎不同,財勢又大,真恨不能當時給他看點顏色。
後經力勸,說:"富貴人家子弟向無長性,君子絕交不出惡聲,何必與他一般見識?"
那人方始負氣而去。
金標人極機警,問知這兩主人本領甚高,一個姓唐,一個姓陸,想起二賊姓名未一字,忽然醒悟,當時也未說破,暗告所約幾個老友,親往濟寧仔細查訪,聽當地人所說二賊家中情景,料定無差。金標人大謹細,平日佞佛戒殺,老來心更慈悲,因知二賊朝中有人,惟恐事情鬧大兩敗俱傷,盤算了好幾天,覺著此案一破必興大獄,連帶官府,無辜良民不知有多少人要受連累,二賊全家和他手下徒黨更不必說。暗忖:二賊世家於弟,宗族甚多,共只做了六七起盜案,人雖兇惡,先後殺傷只十多人,內中幾個都是貪官。此案一破,少說也有幾百人遭殃。佛家救生不救死,我只一個兒子,一心信佛,如何作此大孽?就算報仇成功,死的人也得不到好處,還不如警戒二賊,使其改悔,拿出一大筆金銀撫卹死人家屬,並將所搶的鏢討還,比那送官破案,打上一兩年官司,等把贓物發還苦主,衙門花費至少去上一半,要強得多。主意想好,暗中佈置停當,便獨自一人登門求見。
二賊一聽郝金標投帖,有事面談,便知不妙,立時請將進去。金標口才又好,面子又重,雙方密談了個把時辰,二賊也真機警,非但對方所說全數答應,並還請他代向那幾個對頭講和,除卻內有兩家下任官府的貪囊,因苦主只剩一門孤弱,隨行武師業已殺死,無人出頭,作為罷論而外,凡是有力量一點的強敵,均將原物發回,天大一樁事變成私了。偏巧另外幾個對頭所請的人比金標還要自私,會打算盤,本來又沒有訪出蹤跡,非但未替苦主伸冤報仇,反被二賊百般籠絡,化敵為友,當面立誓決不洩露,只把所失財物要了回去,接連辦了兩三個月方始停當。
中間姚順本來不以為然,無奈彼時官貪吏汙,二賊長親朝中頗有權勢,許多顧忌,金標又在一旁立勸,照他做法也實上算,便答應下來。金標前在江湖上成名不敗,便是拿定主意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滿擬這次做得十分穩妥周密,雖有點對不起死友,無形中卻救了不少人命,就算縱容惡人,功過也可相當,何況自己並未貪什財禮,除卻應用之錢,不曾多取分文,問心得過。哪知一念之私,不知除惡務盡,為了對方財勢大太,顧慮大多,幾乎惹出滅門之禍。
金標先還高興,等到事完快走,二賊忽然設筵餞行。到時一看,賓主三人,客只金標一個。二賊禮貌十分殷勤,快要吃完,方始笑說:"我弟兄本是一時遊戲,如非郝武師成全,幾乎闖出大禍。從此改邪歸正,有約在先,決無反悔,但是這次郝武師單人匹馬來此,使我弟兄俯首聽命,乃我二人身家在此,多年望族,不肯為此葬送,顧忌太多之故。就憑郝武師那日一夕話,便將所有的東西全數取走,未免令人難堪。我弟兄也決不以多為勝,只請郝武師略施身手,使我弟兄門人稍微見識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