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銀鞍,雪袍,人如玉,氣似虹,爽朗雍容,豪氣飛揚,君惟明挎腿翻上馬背。他後邊,“雙面煞”舒雲與另一個臉容俊俏略顯蒼白的瘦削年青人早已握韁待行。這年青人,“鬼見愁”夏一郎,表面上看去,卻瞧不出他是個狠毒的厲害角色呢。
鐵衛府在長安城中,可以說是最為恢宏巨大的幾座宅屋之一了。它座落在福壽大路後段,佔地近千畝,玉階朱門,階坡兩邊各蹲著一隻嚇人的青銅巨獅,白雲石砌造成的高大院牆自左右圍成。院牆內,則是樓臺重重,亭閣疊疊,迴廊連綿,飛榴相對,深沉無邊,氣象萬千。十六級寬闊的玉級上沉厚的朱門頂楣,嵌著三個蒼勁有力的金色大字:鐵衛府!等閒之人,莫說想對它如何,光是看上一看,這等威勢也能將人攝住!
現在——
鐵衛府的玉階之前,一干人正站成並排,恭送著府裡最高掌權者——“魔尊”君惟明等離去。
站在階前的一共有六個人,四男兩女。女的一位是費湘湘,另一位便是君琪。四個男人.當前一位身材修長,氣質儒雅深沉,五官生得異常端秀,膚色亦白晰細膩,除了目光略顯鋒利之外,任怎麼也看不出他是當年的武林殺手大豪“銀鉤赤網”的童剛:
童剛身側的三位,那壯健如牛,鈴眼海口,臉上到處佈滿了大小白斑的一位,便是鐵衛府“九熬”裡的“白斑煞”雷照,雷照下面那個長髮披肩,又瘦又高的人物則是“九煞”裡的“魚腸煞”羅昆了。最後頭的一個生得不高不矮,濃眉大眼的小夥子,人稱“追日煞”穆厚,是“九煞”中的小老弟,他們全是君惟明的老弟兄,是他的一批生死搭檔。
馬上,君惟明灑脫的拋袍袖,袖口上的“斷腸花”微微一閃。他先看了看天色,然後笑吟吟的道:
“今天的天氣不錯,人的心情也跟著曠怡了。各位等著吧,我們會比你們盼望的日子更早返回!”微微一笑,童剛清朗的道:
“君兄,長安俠少,丰神俊朗,你這一路去,只怕馨香滿途,要沾纏在你的銀鞍金鐙之上了。”君惟明大笑,也打趣道,
“何人佔得長安春?長安春色本無主啊。我今尚屬自由之身,那滿牆花草,說不定趁此短促時光采摘品嚐!”費湘湘妙目一瞪,嗔道:
“你敢!”一抱拳,君惟明笑道:
“說笑罷了,娘子。”童剛又道:
“此去南松先預祝君兄馬到成功,早日返府,兄弟我也好叨擾一杯喜酒喝!”君惟明愉快的道:
“謝了,我自當儘快趕回。”說著,他朝君琪道:
“琪妹,為兄離府期間,你尚須多聽費姐姐管束,多聆童大哥教益,不用替我掛懷,十天前後我必歸來!”君琪的表情十分奇特,她似是還在做夢一樣,迷述茫茫的,恍恍惚惚的,說不出她是悲是怨,是恨是苦。聽著兄長的叮嚀,她甚至連頭也沒有點一下,僅是渾身難以察覺的輕顫著,雙眸的光芒悽黯晦澀。
有些不忍,又有些痛惜,君惟明在鞍上略傾身子,低柔的道:
“別難過,好妹妹,我就會回來,在我走前,你不笑一下給哥哥看麼?”費湘湘也催促道:
“是呀,琪妹妹,哥哥遠行,你不笑顏相送?板著一張臉該多叫人心裡不安?”君琪仍然沒有表示,她更緩緩將頭兒垂下。這時,童剛卻踏前一步,用身子擋住君惟明的視線,含笑對君琪道:
“二妹,費姑娘說得對,遠行之前,你不該再令哥哥心中有所牽繫,你要快快樂樂地送他起程才是。”
君琪見了童剛,竟似見了毒蛇厲鬼一樣驚恐畏怯。她抖索著慌忙退後一步,目光與童剛極是柔和友善的眼神相碰,又瑟縮的避開。當然,童剛的身體正擋著君惟明的視線,君惟明是看不見的。而“九煞”中的幾個人又在君琪後面,就更察覺不出了。他們自君琪的肩頂望過去,看到的是童剛那張充滿了和藹又安詳的面孔。而此刻,另兩匹馬上的夏一郎和舒雲又恰好在低語著什麼,根本末注意這!
又微微湊近了一點,童剛仍然笑嘻嘻的道:
“笑一下呀,二妹,還不快笑,對哥哥笑一下?”君惟明也殷切的道:
“來,琪妹,笑給為兄的看,我喜歡看你笑,天真無邪,爽朗輕快的笑,令我想起夏日空中的雲……”輕推了君琪一下,費湘湘有些怪異的道:
“快嘛,琪妹妹,對你哥哥笑的機會,以後只怕不多了……”
於是,在眾人的促請下,君琪驀然仰起頭來,她努力咧開小嘴,想將臉上的肌肉折成一付代表笑的皺紋。她那麼誠意的要做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她臉上的肌肉卻似攝木了,凝凍了,竟做不出來,全讓心中的悽楚怪恨所吞噬。終於,她非但沒有笑,反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淚水奪眶而出,她雙手捂著面龐,轉身朝玉階上發瘋般奔去!
君惟明吃了一驚,急叫道:
“琪妹……”費湘湘立即偎到君惟明馬前,嬌柔的道:
“她就是這麼沉不住氣,這次沒答應她留下,直到今天她還不高興……惟明,你走吧,琪妹妹那邊你放心。不出半日,我就會把她哄得又笑又鬧的……你好好去,惟明,蹩叫這些瑣碎事拖著你……”童剛也淡淡的笑著道:
“費姑娘說得是,君兄,二妹到底還是小孩子,不出多久,她也就會破涕為笑,只是你須記得搞些什麼好東西回來才是,否則只怕她不理你呢……”一拉馬韁,君惟明也舒眉笑道:
“老實說,我自信可降龍伏虎,可就是對我這寶貝妹妹沒有法子,倒叫童兄見笑了?”一撇唇,童剛道:
“你我自家兄弟,不必客套。君兄府裡不論鉅細之事,兄弟我自當盡棉力代為效勞。你放心。”君惟明一抱拳道,
“多謝童兄。”君惟明又轉向費湘湘,道:
“湘湘,數著日子等我回來吧!”嫣然一笑,笑容如花,費湘湘道:
“我會的,惟明……”君惟明又朝後面的三位煞者點了點頭,微挾馬腹,叱道:
“走!”
三匹駿馬.在君惟明的短促叱喝中同時放蹄奔出,蹄聲雷動,眨眼他們已消失在大街的盡頭!
目注著君惟明等的騎影消失了,童剛才讓一絲笑意浮上唇角,而這絲笑意是陰森的,邪惡的,也是刻毒的,宛如一條百步蛇的蛇信!這一絲笑,襯托著他睜瞳深處狂野的光彩,他已變成另一個人.另一個不可思議的,足令君惟明感到陌生的人!
費湘湘這時掛在臉上的笑容也同時收斂,變得麻木冷漠了。她沒有講一句話,轉過身來獨自沿階回去,連眼角也沒有斜顧一下……
三位煞者舒了舒方才一直半躬得有些痠痛了的腰身,
“魚腸煞”羅昆和“追日煞”穆厚還低聲交談。“白斑煞”雷照則冷眼單立,與童剛打了個照面。在那一剎裡,他們兩人有什麼默契就在極快的一瞥中決定了。
情景毫末改變,此地的氣氛卻全然不同了。方才那般融洽,平和,真摯而坦率,如今,竟這樣淡漠,冷森而生硬。隱隱中,似有一股看不見的暗流在移動,一片可怖的陰影籠罩著,一個惡毒的陰謀在形成。它們雖然無形無影,卻可以由人們直覺裡感到,象是一些聲音在嘲笑,一些聲音在哭喊,一些聲音在悲泣,一些聲音在呼號,在呻吟,這些全在冥默之中。但是,卻逐漸擴展向現實的空間來到……。
時光總不停頓的,它不管人世間任何角落發生任何變異,它仍然毫無留戀,毫不留情的冷冷流去。
兩天之後。
君惟明三人,已馳馬來到南松城近郊了。他們此行十分保密,除丁鐵衛府有人知道外,只有南松城悅豐錢莊的主持人楊陵曉得了。啟行的前兩天,君惟明已派專差通知了他。
望著南松城古舊的城墩,三乘鐵騎象箭一樣往前射出。他們心中部很急,希望能早一些辦完這件事。鐵衛府的生意公然被些不開眼的渾小子給砸了,這口氣,也實在是難嚥啊!
看見城門了,鞍上的君惟明鬆了韁繩,吁了口長氣道:
“好了,我們慢點跑,別讓人家以為我們是去奔喪的。”隨著他的話,舒雲與夏一郎也立即將馬兒奔速緩了下來,揩揩額頭的汗漬,舒雲微微喘著道:
“真熱,秋初了,天氣還象烤人似的……”君惟明吃吃一笑,道:
“若是這一道連我們也弄不出個名堂來,舒雲,那滋味可就比現在更難受啦!”舒雲打了個哈哈,搖頭道:
“公子你親自出馬,哪一次不是馬到成功?若連公子也弄不出名堂來,我們這些人除了喊天就沒有別的法子了……”君惟明的雙目微眯,低沉的道:
“前天臨走時,二小姐一哭一鬧搞得我有些心神不寧。很奇怪,一路上,我也有種惴惴的感覺……”舒雲怔了怔,忙道:
“那只是公子你放心不下二小姐罷了。疑慮多了生暗鬼。公子,你可甭記掛著,包管不會有什麼事的……”君惟明點了點頭,道:
“如今,也只有這樣想了!”
三匹馬得得馳過城門,徐緩的朝一條橫街走去。這“南松”城也有幾千戶人家,主要街道兩直三橫,相當寬敞,商家買賣也不少。現在是午後時光,日頭毒,路上行人寥寥無幾。若在一早一晚,可繁華熱鬧。君惟明以前也來過好幾次,對這裡的地形街市很熟,現在,他正繞著圈子與舒雲、夏一郎三個人往悅豐錢莊那邊行去。
馬兒慢慢的行著,蹄聲敲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傳出清脆有致的音響,“得”、“嗒”、“得”、“嗒”……馬上三個人全沒有吭聲,象是全在沉思著什麼。君惟明穩坐在鞍間,這時看上去,越發顯得成風,在這股於威風中,更有一種說不出的冷凜悍厲之氣!
舒雲壓住嗓門,道:
“這情景,呢,似乎有些悶氣。一郎,你覺得呢?”
“鬼見愁”夏一郎面孔上白蒼蒼的毫無表情,他低頭注視著在囚光照射裡幾個人與馬匹倒映在地下拉得模糊而龐大的影,子,靜靜的道:
“我們是去索債迫仇,不是去遊山玩水,當然就不會覺得太舒暢。”舒雲氣得一瞪眼,罵道:
“你少他媽這麼要死不活的,老子莫不成還要聽你教訓來了?”不慍不怒,夏一郎道:
“是你先找上我說話的,老舒。”
恨根的一挫牙,舒雲沒有再吭聲。而就在這時,三人的後面突然傳來一陣不疾不徐的踢-聲,這陣踢-聲十分悠閒安詳,就象是誰家大姑娘騎著花斑驢趕集湊熱鬧去似的。於是一半是好奇,一半是警覺,舒雲立即轉頭朝後面瞧去——
啊.可不是麼,一點也不錯,在他們後邊約摸十來丈外,當空炙熱的陽光下果然有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妖妖豔豔的女子騎在一頭小叫驢上往前面趕來。那位姑娘穿的是一身紅,紅衫紅裙紅頭巾,兩隻又白又嫩的玉手一邊捏著轡繩,一邊還撐著把紅綢小傘。她騎的那頭小叫驢不是花斑的,是純黑的,耳長眼大,四蹄碩健,看上去頗有點勁道。馱著這位一團火似的美姑娘,就宛如馱著根稻草似的輕便。現在,這位美娘子近了,在挨擦著舒雲過去的時候,還有意無意的側首向舒雲拋了個軟不溜吉的媚眼,撇唇一笑。她那臉盤兒,真叫賽似韶蟬,美得嚇人,豔得窒心。鬢角尚斜插著一呆顫巍巍的猩紅的玉盞花呢……
暗暗吞了口唾液,舒雲心中大讚:
“好傢伙,夠勁!”
香風一陣,黑叫驢上面的女子又極快的消失在前面一條小巷中。在她從後趕上,一直到蹤影消失,君惟明全聽得清清楚楚。但是,他連眼皮子也沒有撩一下,並非他是柳下惠,只是心早有屬,而且這等節骨眼裡,也提不起興致來了。
頗為振奮的抹了把臉,舒雲側首朝垂眉瞌眼的夏一郎道:
“喂,一郎,看見方才那孃兒了?她對著我笑呢,老天爺,她那雙媚眼,就險些能把人的魂給勾了去!”神情木然的夏一郎,有氣無力的道:
“我全沒看見。”舒雲低吼一聲,怒道:
“媽的,你小子不要自命清高,哪個貓兒不聞腥?你表面上不當回事,其實騷在心裡!”夏一郎不置可否的笑笑,道:
“小心啊,老舒,色字頭上一把刀!”兩個人正抬著槓,前行的君惟明已停住了馬,間過頭低沉的道:
“到了。”
他們停在一條僻靜的弄堂外面。弄堂兩邊.全是一些高宅深院的後牆,有的開著便門,有的沒有便門。舒雲與夏一郎抬頭一看,即已知道來至悅豐錢莊的後巷了。
下得馬來,舒雲走到弄裡第五家,那是用堅厚的大麻石砌成高牆的一戶宅院,從外面看,根本望不見裡頭的情形,給人一種森嚴隱秘的感覺。
十分熟悉的,舒雲伸手在那鐵質的小門貢重擂了七次,三緩四快,他第七次叩門的手掌剛剛縮回,那扇鐵質的小門已“吱呀”一聲啟開!
開門的是一名穿青色長衫的粗壯漢子,他一眼看.見舒雲,已喜不自勝的搶了出來,彎腰道:
“舒爺是你,可把我們楊爺等瘋了。小的們就一直守在前後門恭候著……”舒雲笑了笑,伸出姆指往後一點,低聲道:
“公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