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孤山,首先他得找一艘船。
湖濱的樹影下,靜悄悄地泊了一艘畫舫,沒有燈火,不見人蹤。
他要的是小船,畫舫派不上用場。
他悄然繞右首急走,不足百步,發現一個襤褸的老漁夫,正在大樹下系舟。
那是一艘小小的捕蝦船,捕蝦該在夜間出動,但這艘船沒有漁具,顯然今晚不打算捕蝦,偷得浮生一夜閒。
他大踏步走近,笑問:“您老今晚不打算捉蝦?”
老漁夫愛理不理,打好繩結道:“老漢的老伴染了風寒,歇息三兩天再說。”
他掏出一錠銀子道:“老伯想不想要十兩銀子?”
老漁夫笑道:“不會是天上掉下來的吧?”
他伸手遞上銀子道:“送在下到白公堤,十兩銀子就是你的了。”
老漁夫道:“公子爺,別開玩笑,十兩銀子,你可以僱任何一艘有人陪伴的畫舫。”
他朝右首百步外的畫舫一指,笑道:“是那種船嗎?”
老漁夫搖頭道:“不,那是望江王家的畫舫,僱不到的。”
他心一動,問道:“他們家的船,不是泊在湧金門的嗎?”
老漁夫道:“南屏山總不能不讓王家系舟。”
他踱近老漁夫,將銀子塞入老漁夫手中道:“請即啟程,老伯,方便吧?一去一回,一個更次該夠了吧,送到後老伯自己回來。”
老漁夫將銀子納人懷中,一面解纜一面笑道:“公子爺,有去無回,老漢還擔得起風險。”
趙羽飛又是一怔,老漁夫語含玄機,是不是有意。
天色已暗,但他仍可看清老漁夫的臉容,一張平板樸實的臉,滿是歲月風霜留下的遺痕,看不出異樣,也沒有任何特徵。
他心中一動,暗中戒備。
船輕快地向北滑出,老漁夫一面划槳一面道:“公子爺如果水性並不高明,最好坐穩些。”
趙羽飛泰然道:“在下的水性雖然難登大雅之堂,但還過得去。老伯,在下的坐處,距老伯有多遠?有八尺?”
老漁夫點頭道:“不錯,八尺多一點,公子爺的意思是……”
趙羽飛道:“如果不幸遇上半年前成家湖中覆舟的壞天氣,老伯恐怕不會活著離開在下九尺以上。”
老漁夫笑道:“公子爺是否太自信了?”
趙羽飛道:“一個人如果缺乏自信,必將一事無成。”
老漁夫道:“你能從山上的天羅地網中平安脫身,有此自信,乃是情理中事。”
趙羽飛道:“原來老伯也是他們的人。”
老漁夫道:“老漢只是厭倦了江湖生崖,丟下刀劍遁世逃名的西湖漁夫,一個冷眼的旁觀者。”
趙羽飛道:“原來老伯是位隱世高人,失敬,失敬。請問老伯,可知道那些人的來路?”
老漁夫笑道:“老漢已久別江湖,不問世事,四十年來江湖的動靜毫無所知,那些高手名宿的姓名尊號,老漢從不打聽,因此怎知他們的來歷?”
趙羽飛道:“本府即將發生驚天動地的變故,老前輩難道依然不聞不問?”
老漁夫哈哈大笑道:“公子爺,即使是改朝換代的事,對一個湖畔貧苦衰老的打漁捉蝦人來說,也跟多一條魚少一隻蝦一樣的平凡,與老漢何干?”
趙羽飛憤然道:“老前輩,話不能這樣說……”
老漁夫用幾聲哈哈的笑聲截斷他的話.仍用平實的口吻道:“如果我年輕五十歲,我說的道理比你要說的還要動聽,人生七十古來稀.老漢已是七十有八,眼茫茫,發蒼蒼,三天不打漁得餓肚子,你要我舉劍高呼行仁尚義,鋤惡鏟奸?”
趙羽飛默然良久,語氣仍有慍意:“老前輩總不能眼看宵小橫行,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吧。”
老漁夫道:“老漢送你到白公堤,你知道冒了多少風險?你以為十兩銀子就值得老漢賣命?”
趙羽飛歉然道:“晚輩感謝不盡。”
老漁夫道:“孤山梅園有些什麼人,老漢不知底細,實力雖比不上山上那些人,但相差不至於太遠,你得小心。”
趙羽飛道:“謝謝老前輩關注。”
老漁夫道:“老漢距岸約百步停泊,以防萬一,或許可接應你撤離。”
趙羽飛道:“一切仰仗老前輩了。”
稍頓,他話鋒一轉:“吳家牽涉到這件事,委實令人深感遺憾。”
老漁夫道:“這件事內情複雜,老漢也無暇過問。不僅是吳家,依老漢看來,杭州四大世家皆多多少少牽連在內。”
趙羽飛道:“孤山梅園……”
老漁夫接口道:“自從半年前成家發生覆舟之禍後,吳家除了吳瑤姑娘之外,一家老少再也不到梅園來走動了。”
趙羽飛道:“那麼,吳瑤姑娘生死之謎,可向吳家的人打聽了。”
老漁夫搖頭道:“目下的吳瑤姑娘是真是假,老漢不敢論斷。吳家的人即使知道內倩,也不敢揭露真象。其實,這些枝節小問題已用不著追究。”
七八里水程,不久便至。
斷橋至孤山一段堤防,俗稱白公堤,是大詩人白居易所建造。
老漁夫向趙羽飛建議,從裡堤繞過去鑽隙而入,比直闖埋伏安全得多。
趙羽飛採納老漁夫的建議,決定潛入直搗中樞。
梅園內共有十餘座亭閣,雅軒則是以往吳家的主人款待騷人墨客的地方,雅軒右首便是藏書甚豐的書房,是一座頗為雅緻的連著東院的二層建築。
接近梅園的要道皆有高手封鎖,梅園本身反而罕見人跡,各各燈火全無,黑沉沉危機四伏。
唯一有燈火的地方就是雅軒,燈光從三面明窗透出,吸引夜行人的注意。
廳中燈光明亮,長案四面的錦墩上,共坐了四個年約花甲的男女。
上首那位老人長了一張大馬臉,留了花白的大八字鬍。下首是位雞皮鶴髮的老太婆,身旁擱著的紫金龍頭杖又沉又重。
左右兩人,一是老僧,一是老道。
長案本來是放文房四寶的地方,但目下除了那座金猊爐仍保持原狀之外,已成了食案了。
六色菜餚全是素的,大概專為老僧而設。
僧人面前是酒杯,其他三人皆各自擁有自己的杯壺,酒香四溢。
四人一面淺酌,一面細談。
老太婆臉色陰沉,說話的嗓音有點兒刺耳,陰森的三角眼有懾人寒芒閃爍,放下酒杯道:“這裡到底誰是主事人?為何故作神秘,老身認為有查問的必要,宋老你意下如何?”
上首的大馬臉來老不以為然,撫著大八字鬍道:“鬼婆婆,俗語說,得人錢財,與人消災。尤賢侄請咱們來鎮守梅園,格殺開始入侵的人,咱們又何必去查問誰是主事人。”
鬼婆婆冷笑一聲道:“尤賢侄武藝超絕,在江湖名號響亮,可算是名列江湖大豪的有頭有臉人物,為人脾氣暴躁,狂傲自大,不可一世,為何變得如許馴順,俯首聽命任由對方役使,難道你就不想查個明白?”
老和尚鷹目一翻,接口道:“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每個人皆有他自己的困難。既然尤施主沒有什麼好抱怨,鬼婆婆你又何必瞎操心,多此一舉?老衲認為沒有多管閒事的必要。”
老道士倒光壺中酒,叫道:“小廝到何處去了?給我添兩壺酒來。”
宋老突然扭身揮手,一雙食箸破空飛出,一聲輕響,穿透明窗失去蹤跡。
鬼婆婆一怔,訝然問:“宋老,有何發現?”
老和尚飛躍而起,閃電似的到達窗下,左掌護住面門,右手倏然將窗推開。
院子裡靜悄悄,黑沉沉,鬼影俱無。
食箸插在窗外一株老梅樹的老幹上,沒人八寸以上,手勁駭人聽聞。
老和尚用目光搜視片刻,沉聲道:“怪事,老衲的確聽到了聲息。”
宋老道:“而且的確到達窗前。”
鬼婆婆哼了一聲,冷笑道:“你們都見了鬼了,偏偏就是我這號稱鬼婆婆的人,什麼也沒有發現。”
內間的門簾無風自掀,洪鐘似的嗓音入耳:“屋簷飄落一段樹枝,各位卻這等大驚小怪。”
四人吃了一驚,四雙怪眼死盯著這位不速之客。
廳內多了一個人趙羽飛。
宋老的右手食中兩指相疊,擱在酒杯旁。
鬼婆婆呼出一口長氣,不勝感慨苦笑道:“長江後浪推前浪,世間新人換舊人。今晚,老身第一次看到輕功比老身更高明的人。”
老道也搖頭苦笑:“咱們真的老了,不中用了。”
老和尚接口道:“這位施主登堂入室,無聲無息如同鬼魅,鬼婆婆咱們應該感到慚愧。”
宋老向站在八尺外,背手而立的趙羽飛道:“如果所料不差,你正是老夫所要等的人。”
趙羽飛意態悠閒地微笑道:“遺憾的是,諸位卻不是在下要找的人。”
老和尚踱回案旁,落坐道:“施主如此年輕,已具如此深厚的功力,舉目江湖,有此成就的人極為罕見,施主要找的是什麼人?”
趙羽飛在窗臺下的交椅落坐,泰然道:“當然是梅園的千金小姐吳瑤姑娘,想不到這座鐘鳴鼎食之家,今晚卻除了一位小廝之外,竟然鬼影俱無,反而來了諸位外客,喧賓奪主,委實令人失望。”
老太婆哼了一聲,問道:“你是為竊玉偷香而來的?”
趙羽飛道:“老婆婆偌大年紀,怎麼還往這種事情上想?”
鬼婆婆勃然大怒,投箸變色而起。
宋老伸手相攔,毫不在意趙羽飛的諷嘲,道:“年輕人牙尖嘴利,會招禍的,你總不會是來找吳姑娘談琴棋書畫吧?”
趙羽飛道:“那是在下與吳姑娘的事。諸位要等的人又是誰?”
老道陰笑道:“任何闖入梅園的人,格殺勿論。”
鬼婆婆接口道:“你就是闖入者之一。”
宋老道:“武林中名家輩出,江湖上好手如雲,閣下定非泛泛之輩,你可知道老夫的來歷?”
趙羽飛道:“在下雖出道甚晚,但對江湖道上的高手名宿還不至於太陌生。前輩是大名鼎鼎的招魂宋,江湖四異之首,三十年前四異鬧荊襄,武當弟子為之封閉山門。”
四異的排名是招魂宋、鬼婆、大力僧、逍遙道。
他們都是江湖上的風雲人物,領袖群倫的高手名宿,雖然不是兇殘惡毒的魔頭,但也不是善男信女。
趙羽飛道出對方的身份,掃了四人一眼,又道:“令在下懷疑不解的是,四位前輩位高輩尊,因何駕臨梅園,竟然替人做起護院來了?”
招魂宋淡淡一笑道:“老夫四人,乃是應一位晚輩之請,前來對付膽大妄為侵入梅園,意圖擄人劫財的歹徒。”
鬼婆抓起龍頭杖,沉聲問:“大概你就是侵入梅園擄人劫財的歹徒了,亮名號。”
趙羽飛道:“諸位知道梅園主人的底細嗎?”
招魂宋道:“老夫不需知道主人的底細,只知對付入侵的歹徒。”
趙羽飛笑道:“原來諸位是……”
大力僧接口道:“江湖四異是衝江湖道義而來,小輩你不必廢話了,黑夜侵入內室,非奸即盜,你即使舌底翻花,也掩蓋不了你的罪行。”
趙羽飛笑道:“其實,你們是怕在下說出你們怕聽的話來,以免難堪。請教,諸位有何打算?”
逍遙道輕咬了兩聲,陰陰一笑道:“不論你是何來路,格殺勿論。”
趙羽飛道:“看來你們已無可理喻,今晚……”
招魂宋沉聲道:“今晚你已註定要下地獄。”
趙羽飛虎目怒睜,冷然道:“你們已逼得在下無路可走,休怪在下放肆了,你們是一擁齊上……”
大力僧冷笑一聲,搶著道:“小輩無禮,憑你一個乳臭未乾的後生晚輩,也敢用一擁齊上四字來侮辱四異,真是不知死活。”
趙羽飛臉色一沉,一字字沉聲道:“在下有同伴落在梅園吳家人的手中,不得不冒險前來救人,俗語說,救人如救火……”
鬼母乖戾地接口道:“那是你的事,你的難題與咱們無關。”
趙羽飛厲聲道:“你們已經妨礙了在下的救人大計,所以彼此已有了無可避免的利害衝突,彼此勢必生死相拼,誰是勝家,誰便可以留下來。”
大力僧掖起袍袂,大聲道:“你說得不錯,小輩,貧僧超度你這孽障,準備接招,貧僧給你一次公平決鬥的機會。”
趙羽飛返至空微處,冷笑道:“大和尚,你的大力金剛掌為武林一絕,在下倒要不自量力,領教你的絕技大力金剛掌是否浪得虛名。”
大力僧移步欺進,雙掌一分,冷笑道:“小輩,進招吧,前三招是你的,貧僧保證你如願以償,讓你開開眼界。”
趙羽飛拉開馬步,笑道:“你年事已高,在下年輕力壯,為免被人譏笑在下欺老,因此在下絕不佔你的便宜,讓招之事,在下心領了,彼此各不相讓,如何?”
大力僧怒火上衝,厲聲道:“小輩,你說貧僧年邁氣衰?”
趙羽飛道:“想不到大師火氣倒是夠旺的。”
大力僧哼了一聲道:“貧僧說過讓人三招就是三招。”
趙羽飛道:“你既執意如此,在下就不客氣了。”
大力僧叱道:“少廢話,進招。”
讓招,是絕不可乘機還手,而且不可避招,僅可憑真功夫化解,完全採的是純粹守勢。
趙羽飛徐徐逼進,半嘲弄地笑道:“大師倚老賣老,會在陰溝裡翻船的,第一招。”
聲出掌進,斜身欺人,左掌一拂,右掌排空直人,向大力僧的左肋一掌拍出。
大力僧右掌護住上盤,左掌一沉,硬撥趙羽飛攻至肋下的右掌,封得緊密而且神態悠閒毫無火氣。
豈知趙羽飛存心要大力僧的好看,雙掌攻出皆是如虛似實的誘招,就在招式尚未完全發揮威力,雙方的掌行將接觸的剎那間,前面的右腳突然出其不意猛地一撥,口中同時發聲低叱:“第二招!”
鞋尖不輕不重地撥在大力僧的右膝內側,在接觸時真力驟發。
大力僧驟不及防,驚叫一聲,向右扭身便倒,一觸地面,猛地向後急旋翻,飛腳自保,事急食言反擊。
趙羽飛毫不客氣地跟上,一掌劈在大力僧的腰脊上,快如電光石火,而且力道兇猛絕倫,同時口中沉喝道:“第三招!”
大力僧的身軀翻轉半匝,脫不出險境,腰脊捱了一掌,重逾千鈞,再也支持不住了,只感到下身如遭電擊,眼中星斗滿天,向下一僕,爬伏在地吃力地掙扎難起。
逍遙道吃了一驚,搶出相扶急問:“和尚,怎樣了?”
大力僧掙扎著站起,狼狽地喘息道:“道友,這小輩掌上的力道重有千鈞,勁道怪異,難以抗拒,小心應付,不要和他拼拳掌。”
招魂宋也大驚變色問:“老三,你的鐵布衫功夫也禁不起他一擊?”
大力僧由逍遙道扶著坐下,揉動著腰脊苦笑道:“小輩的奇異掌力可破內家氣功,著體時似乎氣散功消,用的好像是佛門降魔絕學大力金剛拿,但火候比我要深厚得多,不知他是怎樣練的?”
鬼婆婆晃身掠出,龍頭杖一搶,杖尾前伸擺出槍招之式,叱道:“老身要拆你的骨,準備受死。”
龍頭杖長約六尺,杖身是風磨銅所打造,沉重無比,可知老太婆的臂力必定極為驚人。
杖尾可槍可棍,點打挑撥靈活萬分。杖首的龍頭,牙角崢嶸,大途徑尺,往身前一擱,任何兵刃也休想攻入。
鬼婆婆搶得了機先,杖已控制住無意拔刀相拼的趙羽飛,氣勢極為凌厲,仗尾任何時刻皆可吐出。
趙羽飛不為對方迫人的氣勢所動,徐徐提起右腳,慢慢向後退了半步,臉上突然湧現莫測高深的笑意,右手緩慢地搭向刀靶。
目下的情勢緊急,雙方已是生死對頭,不是較技印證,更不是點到即止便可收場的局面。
按理,老鬼婆是江湖前輩,這種先亮兵刃控制對方的迫人舉動有失身份,有違武林成規。
趙羽飛當然知道鬼婆的意圖,心中早有準備。
鬼婆如不是死要面子,恐怕早在掠出時就出手搶攻了,總算忍下了猝然襲擊的衝動。
這也暴露了鬼婆心中的懼念,對趙羽飛深懷戒心。
大力僧自恃了得,倚老賣老吃了大苦頭,鬼婆心中有數,先搶得優勢再說。
趙羽飛也在打鬼婆的主意,他的行動已強烈地表明所採的對策,是先脫出以對方杖勢所控制的威力圈,找機會拔刀力擊回敬。
鬼婆心中有所顧忌,怎肯輕易放棄已經獲得的優勢?跟著前移,毫不放鬆,沉聲叱道:
“小輩亮兵刃。”
只要趙羽飛的手一觸刀把,老鬼婆就可名正言順瘋狂進擊了。
趙羽飛早料到鬼婆心懷叵測,不會讓他有拔刀的機會,臉上笑意更濃了,道:“看樣子,你是不會等到在下撤出刀方動手搶攻了。”
鬼婆老臉的肌肉略一抽動,瞬即回覆平靜,冷笑道:“小輩,你以為是比武場較技嗎?”
趙羽飛道:“當然不是。”
鬼婆毫不臉紅問道:“那麼,你還希望怎樣?”
趙羽飛道:“在下有權要求公平……”
鬼婆搶著道:“世間絕無公平二字。”
趙羽飛道:“老婆婆,在下十分遺憾,你毫無前輩的風範氣度,委實令人失望。”
鬼婆居然老臉微紅,哼了一聲道:“本來老身對人侵的人,可不擇手段將其置於死地,如此對付你,已經是極為客氣了。”
趙羽飛的手,突然從刀靶上移開道:“在下拒絕在威逼下亮兵刃……”
他不等話說完,扭頭便走,急急開溜。
鬼婆闖了一輩子江湖,身經百戰,經驗豐富,竟然未能看出危機。
也許是趙羽飛使性撤走的神色,令鬼婆忽略了可能發生的變化。
也許是燈光不夠明亮,鬼婆未能看出趙羽飛眼神中流露的自信神情。
鬼婆怎肯讓他溜走?人杖俱進,快逾電光一閃,杖尾已挾雷霆之威,點向趙羽飛的脊心,控制住他整個背部,不管攻向任何部位,杖尾所中處足可洞穿身軀,鐵鑄銅澆的人,也禁不起這聲勢駭人的全力一擊。
趙羽飛明裡示怯,暗中已打定算計鬼婆的妙策,算定鬼婆必定乘機出手,因此當身形轉過的剎那間,故意以背相向,讓鬼婆放膽襲擊,而當鬼婆杖尾攻出暴露空門時,身形乘勢加快旋轉,跨步外移。
杖尾擦著左肋衣而過,他已右旋轉身。
龍頭杖就橫在他的腹前,長兵刃優勢全失。
鬼婆的反應雖然迅捷無比,但仍然比年輕的趙羽飛慢了一點。
雙方貼身,不夠快的人必定吃虧。
鬼婆倉卒間想用龍首挑出,已來不及了。
趙羽飛的右手,竟已抓住杖身,左掌發似奔雷,噗一聲,重重地劈在鬼婆的右耳邊上。
這瞬間,看出危機的逍遙道恰好拔劍衝到,劍氣山湧,迅如化虹而至。
趙羽飛右手急振,奪獲龍頭杖,反手一杖掃出,反應迅疾絕倫。
一聲大震,火星飛爆,擊中對方長劍。
逍遙道驚叫一聲,連人帶劍被震得斜衝出五六尺,再退了三四步直抵壁根下,臉色灰敗,舉劍的手不住顫抖,驚出一身冷汗。
這時,招魂宋及時躍入,橫劍阻止趙羽飛追擊逍遙道,臉上一片肅殺。
趙羽飛雙手運杖,拉開馬步,亮出伏魔杖法的門戶,沉聲道:“宋前輩,你們已失去四異聯手的機會了。”
鬼婆斜躺在他腳下,寂然不動,失去知覺。
遠處坐在椅中的大力僧,臉色灰敗不住運氣調息。
逍遙道右手虎口裂開,鮮血沁出,已無力掣劍再戰,劍已交到左手。
招魂宋心中悚然而驚,咬牙道:“你在短短的片刻間,連敗三異,武功之高,頗令老夫驚詫。”
趙羽飛道:“還有前輩這一關,在下討教高明。”
招魂宋真有點兒心中發毛,沉聲道:“老夫等著替你招魂。”
趙羽飛已看出招魂宋的口硬心虛,色厲內荏,氣勢已弱,決定使出真才實學,冷哼一聲,走中宮突入,力貫杖梢,無所畏懼地一杖閃電似的直探而入,搶先進攻。
這一杖看似平凡,似乎未用真力。
招魂宋卻不敢大意,平凡的招式暗隱殺機,緊吸住趙羽飛的眼神,腳下如行雲流水,連換三次方位,暫採守勢揮劍封架。
一連響起數聲令人心中發緊的金鐵交鳴,交手的雙方,快速分開。
招魂宋共封了七劍之多,皆無法將沉重的杖尾封出刀外,劍砍在杖上,爆發出刺耳的反震聲浪,餘音嫋嫋,發人深省。
一劍一條痕,龍頭杖出現了四條劍砍的痕跡。
趙羽飛氣勢磅礴,步步緊逼,將招魂宋逼到窗臺下,臉色一冷,沉聲道:“前輩,再接在下幾招,你將喪身辱名。”
招魂宋氣焰下降,但口氣仍然強硬,咬牙道:“老夫不見得怕你。”
紫金龍頭杖不懼刀砍劍劈,寶刃難傷,全長六尺,比劍長了一倍。
雙方功力相當,一寸長一寸強,何況事實上趙羽飛的功力比招魂宋深厚,長兵刃的威力不啻增加在一倍以上。
招魂宋毫無機會,連遊斗的機會也無法抓牢,遠攻無望,貼身更是免談。
逍遙道知道大事去矣。但不得不硬著頭皮欺上,一咬牙,左手運劍,向趙羽飛的背部疾衝而上。
趙羽飛宛如背後長了眼睛,杖頭向後一帶,猛地一振一絞。
一聲暴響,龍口咬住了劍向側一揮。
逍遙道只感到左臂痠麻,指掌如被電擊,劍脫手橫飛,人也被震得斜退丈外。
噹一聲大作,劍飛出兩丈外墜地。
招魂宋前站兩步,劍剛吐出。
趙羽飛的杖尾一伸,冷笑道:“前輩,你晚了一步,配合不上。”
招魂宋不敢冒險衝刺,僵住了。
大力僧慢慢離座而起,有氣無力地叫道:“老大,咱們江湖四異不是輸不起的人,輸了認栽,反正咱們已盡了心力,撒手撤出梅園。”
招魂未收劍退了兩步,呼出一聲長氣,道:“年輕人,咱們四異立即退出梅園。”
趙羽飛搖頭道:“抱歉,沒交代清楚之前,諸位不能走。”
逍遙道哼了一聲道;“你想怎樣?如何交代?”
趙羽飛道:“事實上梅園已是人去園空,諸位的同伴皆把守在孤山各處要道,在下必須從諸位身上,問出吳姑娘的去向,不然……”
招魂宋大聲道:“老夫是應一位晚輩之請,前來梅園阻止外人入侵,根本不知道梅園的事,更不知閣下與梅園的恩怨過節,無可奉告。”
趙羽飛道:“諸位既然推得乾乾淨淨,在下只好按規矩行事了,休怪在下得罪。”
招魂宋臉色大變,厲聲問:“你想怎樣?”
趙羽飛神色凜然,沉聲道:“在下要按規矩逼供。”
招魂宋一咬牙,重新舉劍。
大力僧大聲道:“咱們的確不知道梅園的事,不過,聽那位晚輩說,吳瑤姑娘已到武林門章家避禍去了。”
趙羽飛一怔,章家兄弟已帶民壯到桐盧剿匪去了,吳瑤姑娘為何要到章家避禍?難道說,章家真有嫌疑?
如果水仙宮真的藏在章家,那麼,章家兄弟所帶的民壯,必定不上航,反而乘機向錢塘江口下放,半途恰好碰上運金船,大事不妙,這步棋佈得真好。
他半信半疑,追問道:“你們那位晚輩姓甚名誰?”
大力僧道:“姓尤名四海。”
趙羽飛一震,脫口道:“江南四霸天之首,賽益嘗尤四海?”
大力僧道:“正是他。”
趙羽飛訝然道:“賽孟嘗領袖江南武林,為何不珍惜羽毛,做出這種不顧身家性命,喪名辱身的勾當來?”
招魂宋怒叫道:“住口,你怎麼說這種話?”
趙羽飛冷笑道:“在下說錯了嗎?”
招魂宋道:“尤賢侄得到消息,有不少江湖魔道邪字號人物,群集杭州,圖謀不軌,首先將洗劫杭州四大世家,因此帶了不少好友,昨天匆匆趕到。他與吳家頗有交情,因此在梅園附近設伏,採守株待兔之勢,沒料到竟有人能潛入腹地,被你無聲無息進入梅園,他算失敗了。”
趙羽飛搖頭嘆息道:“原來賽孟嘗也是個虛有其表,浪得虛名的人,他這一來,簡直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來開玩笑。”
招魂宋怒聲道:“你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趙羽飛道:“京師撥下五十萬兩修建沿海八衛城的工款,有人想在這筆鉅款上打主意,主謀人可能就是吳瑤姑娘。”
招魂宋冷笑道:“胡說八道。吳瑤姑娘名門閨秀,乃杭州雙鳳之一,號稱杭州第一美人。一個深閨弱質……”
趙羽飛搶著道:“你就知道這麼多。”
招魂宋道:“還嫌不夠?你又知道些什麼?”
趙羽飛道:“她是水仙宮妖女之一,真正的吳瑤姑娘,可能半年前已魂歸離恨天了。你不會說不知道水仙宮的事吧?”
逍遙道呸了一聲道:“簡直莫名其妙。”
趙羽飛道:“如果她是深閨弱質,便不會上永昌老店,把深藏不露的王三公子打得頭破血流,擄走在下的兩名同伴了。去永昌老店問問看,保證你們的口氣硬不起來。”
招魂宋手捋八字鬍,惑然道:“你的話不像是假,但這與水仙宮怎會扯上關係?”
趙羽飛道:“水仙宮處心積慮,化了二十五年功夫,調教出一批功力甚高的爪牙,收服了不少武林英雄,志在稱霸江湖,但在半年前被在下毀了她們兩艘水仙舫,揭破她們的陰謀,她們可不糊塗,知道行藏已露,失去武林的支持,江湖霸業成空,不得不暫且退出江湖,希望獲得大批財寶,覓地重組勢力,妄圖東山再起,杭州是她們的老巢秘窟所在地,這批工款她們早有所聞,花了不少工夫佈置一切,志在必得。”
他收了龍頭杖,深深吸入一口氣,又道:“你們也是不知不覺中受她們愚弄的人,她們故意放出空氣,讓你們製造事端,分散武林朋友的注意力,牽制在下不惶他顧,讓在下於四大世家中疲於奔命,到處摸索,白費精力,她們卻……糟透了,可能在下已經晚了一步,大事不妙。”
招魂宋大驚,惶然問;“你……你是趙……趙大俠趙羽飛?”
趙羽飛道;“正是區區。”
招魂宋駭然道:“糟,你……你何不早說?”
趙羽飛道:“在下本來是秘密偵查的,說了你們不見得會相信。請轉告賽孟嘗尤老兄,他與吳家有交情,何不向吳瑤姑娘的父母追問。吳家老少可能已受到可怕的警告,但如果你們能保證他們的安全,他們可能會吐實的。”
招魂宋道:“對,我這就去找尤賢侄商量。”
趙羽飛道:“在下懷疑假水仙宮主也藏匿在吳府,因此,你們可能查不出什麼結果。”
招魂宋道:“至少也得找吳瑤姑娘試試,趙大俠是否需要老朽相助之處?”
趙羽飛道:“前輩如能讓賽孟嘗尤老兄,率領群雄緊盯住吳、章兩家,在下便感激不盡了。”
招魂來拍拍胸膛道:“老朽可以作主,趙大俠但請放心。”
趙羽飛立即告辭,出室而去。
他感到十分失望,窮追白忙了一夜,原來江湖四異是不相關的人,僅是被利用而不明真相的局外人而已。幸而他接受了老漁夫的建議,從裡堤鑽隙而入,不走白公堤,不然我今晚不知要誤傷多少人。
他始終比對方晚了一步,感到萬分懊喪難安。
最令他擔心的是,章家兄弟如果已被水仙宮控制,那麼,乘載民壯的船便不向上航而向下放,半途劫持運金船,可說輕而易舉。
也許,她們已經得手了,而他卻仍在府城盲人瞎馬般摸索,一無所成。
江湖四異答應相助,這是頗令他感到興奮的事,至少可以牽制住吳、章兩家,免得再分心他顧。
目下的情勢控制不住,對方已佔了上風,他已顧不了運金船的事了,兩位姑娘的生死存亡,已令他心中大亂,無暇他顧了。
返回旅舍,已經是四更了。
石頭被他喚醒,不等他開口,石頭便指指房外道:“蒲老爺子已經回來了,留下話請大爺返回後,立即到他房裡見面。”
蒲毒農房中燈光明亮,當他跨入外間,不由一怔。
除了蒲毒農之外,另兩人是查三姑娘與傷勢尚未完全復原的枯骨神君厲英。
另一位不速之客,赫然是鐵冠道人。
他頗感意外,問道:“道長是怎樣脫離他們控制的?”
蒲毒農請他落坐,搶著道:“我和查三姑娘弄翻了他們不少人,把他們牽制在鳳凰山,難越雷池半步,回程半途碰上這位老相好,他是奉命來見你的。”
他心中一動,向鐵冠道人問:“道長奉誰所差?有何貴於?”
鐵冠道人苦笑道:“奉曾大爺所差,與趙大俠談點條件。”
厲英接口道:“曾大爺是四大主事之一,也好像是主要的負責人,武功已臻化境,心狠手辣喜怒無常,誰也不知道他的底細,真名號無人知道。”
趙羽飛道:“他們已知道在下身份了吧?”
鐵冠道人道:“不錯,你的兩位女伴已落在他們手中了。”
趙羽飛心中一涼,但不得不強作鎮定,問道:“他們的條件是什麼?”
鐵冠道人道:“很簡單,請趙大俠脫身事外,立即離開杭州,天亮之前到望江門外江邊上船。”
趙羽飛冷笑道:“條件果然簡單,在鎮江,他們就曾經想將在下弄上船,送至海外孤島。”
鐵冠道人道:“他們已備妥快舟,接趙大俠去會晤兩位姑娘,那兒備有遠航的船隻,船上有黃金千兩做盤川,要趙大俠帶了兩位姑娘與黃金,遠遠地離開杭州,今後不要干涉他們的事,他們也永不打擾趙大俠的清靜。”
趙羽飛道:“在下不信任他們,道長可以回去,把在下所提的條件告訴他們。”
鐵冠道人道:“不可能的,趙大俠必須遵照他們的條件行事。”
趙羽飛道:“單方面的條件,未免過苛,其中必有原因。”
鐵冠道人道:“因為運金船這兩天定可到達,你不走,對他們的威脅大大。”
趙羽飛道:“在下如果任由他們擺佈,上了他們的船,受害的不僅是在下一人而已,兩位姑娘也勢難活命,水仙宮處置叛徒,手法豈會仁慈?在下不會上當的。”
鐵冠道人苦笑道:“可是,趙大俠難道不以兩位姑娘……”
趙羽飛沉聲道;“並非在下不以她們的生死為懷,事實上這不是互惠的條件,而是要在下任由他們擺佈,任由他們宰割。如果在下自己的性命也無法保住,又怎能保證她倆的安全。最簡單的條件,通常也是最苛刻的條件,這件事已沒有再談的必要了。”
鐵冠道人長嘆一聲道:“趙大俠,貧道也知道這條件太苛刻,像曾大爺這種陰險惡毒的人,絕不會按江湖道義行事,可是,似乎你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人在他們手中……”
趙羽飛接口道:“你放心,運金船在他們未曾得手之前,他們不敢對兩位姑娘下毒手。
就算他們能僥倖得手,也顧忌在下號召天下群雄追索,因此絕不敢遽下毒手,避免激怒在下。道長可以走了,把在下的口信傳到。”
鐵冠道人臉色發青,悚然道:“趙大俠,如果貧道不能將你帶到江邊……”
趙羽飛道:“那麼,他們要處決你?”
鐵冠道人道:“是的。”
趙羽飛道:“那你又有何打算?”
鐵冠道人道:“聽厲英和查三姑娘說,趙大俠已替他們解了太陰手的禁制,如果趙大俠也能替貧道……”
趙羽飛道:“道長如有擺脫他們的決心和勇氣,在下當助道長一臂之力,義不容辭。”
鐵冠道人道:“那麼,貧道就不必回去任他們擺佈。”
趙羽飛道:“可是,在下的口信……”
鐵冠道人道:“不瞞趙大俠說,他們根本就沒有與你談條件的意思,曾大爺僅是奉命行事,連他也不知道兩位姑娘藏在何處,他憑什麼和你談條件?奉命載你的船是特製的,主事是雷神歐陽真,化裝為舟子。”
趙羽飛咬牙道:“好惡毒的陰謀。原來他們想在船上炸死我。我明白了,雷神歐陽真是宇內第一火器宗師,水仙宮的霸道五雷珠,毫無疑問是出於這位仁兄之手了。道長,事不宜遲,在下這就替你解去禁制,然後你帶在下前往江邊。”
鐵冠道人驚問:“你還敢去?”
趙羽飛道:“雷神如果死了,水仙宮就去掉最得力的臂膀。道長認識雷神?”
鐵冠道人道:“貧道認識他,但他不認識貧道。鳳凰山設伏失敗,曾大爺把貧道找去面授機宜,貧道看到雷神以舟子打扮站在一旁,所以知道他是負責控舟將你接走的人。”
趙羽飛欣然道:“那就好,咱們到江邊再見機行事。”
蒲毒農接口道:“咱們都去,看那些猴兒崽子能耍出什麼把戲來。”
趙羽飛道:“人去多了反而打草驚蛇,他們料定我救人心切,不敢不答應他們的條件,所以不會多派高手防範。同時,江邊遼闊,設伏的人不易隱藏,為防我反悔,他們不敢多派人,以免引起我的疑心。再說,大潮期在寅時,正是天亮前一段時間,潮勢空前猛烈,如果讓我起了疑心,我往江中一跳,他們想擒我不啻痴人說夢,因此他們只有在船上炸我一條路可走,絕不會設埋伏陷阱,諸位何必白跑一趟。”
查三姑娘笑道:“蒲毒農,虧你還是一個老江湖,難道說,客店附近沒有他們的眼線?
我們如果一同前往,對方便知道趙大俠沒有接受的誠意,豈不弄巧反拙。”
不久,兩人乘夜東奔,越城而出,直趨江邊。
路旁出現一座涼亭,鐵冠道人止步道:“請稍候,貧道必須點燃亭中那盞燈籠。”
趙羽飛道:“是否表示在下已接受他們條件的信號?”
鐵冠道人一面人亭,一面答道:“是的,燈籠一亮,船便靠岸。同時,船上即向另一地的船隻發訊稟報。如果主事人認為有改變計劃的必要,便發燈號阻止接你的船靠岸。”
燈籠點亮了,趙羽飛道:“他們準備得相當周全,應變的措施也不差,下一步還有些什麼花招?”
鐵冠道人道:“貧道還有兩件事要做,一是在前面的望潮墩點燃一個草人,其二是將你交給船上的人以後,在距船左百步的海堤上,引燃一具大型旗花信號,便沒有我的事了,即須趕返鳳凰山成宅南面的農舍歸隊。”
趙羽飛道:“這兩件事意為何?”
鐵冠道人道:“貧道不知有何用意,這是曾大爺吩咐下來的事。”
趙羽飛沉吟片刻,點頭道:“我明白了,第二件事是告訴接應的人在下未帶同伴,第三件事可能通知城內放心行事,哼,不錯。”
當鐵冠道人引燃豎在墩頂的稻草人時,趙羽飛看到右方不遠處有火光閃動;似有所覺,向鐵冠道人低聲道:“點燃稻草人火光大盛,在附近監視的人,可看清只有你我兩人,知道我並未帶有同伴。道長,他們並不完全信任我。”
鐵冠道人訝然道:“他們本來就不信任你,你的意思是……”
趙羽飛道:“如果我所料不差,他們另有防變措施,要你點發旗花信號,可能是指示在遠處埋伏的人趕赴泊舟處,以防在下在江邊與船上的人發生衝突,他們只好用武力迫在下登舟。點燃稻草人的用意,是告訴遠處埋伏的人,開始向登舟處移動。”
鐵冠道人將信將疑。開始趕路。
五更將盡,天將破曉,海堤在望。
海風呼嘯,潮聲隆然宛若萬馬奔騰,在這裡,耳力已大打折扣,燈光是最佳的聯絡方法。
滿潮,奔騰澎湃的潮水,直掩至海堤下,沙灘已消失無蹤。
這條六十里的長堤俗稱錢塘,本地人不稱堤,所以叫海塘、江塘或錢塘。目下錢塘江日漸淤積,潮水來勢不如往昔兇猛,因此如不是高潮,舟船不能直駛至堤下的碼頭泊舟。
沿塘共有三處碼頭,分別於三座城門外,稱候潮門碼頭。通江門碼頭和望江門碼頭。巨型的海船,皆泊在距岸約半里處,等漲潮時駛人卸貨上貨,潮退便擱淺在灘上,須等漲潮方能駛離。
鐵冠道人一馬當先,在碼頭向右一折,沿堤南行,不久便到了望江門與候潮門的中段。
前面出現兩個黑影,雙方看清人影時,已相距不足百步,鐵冠道人低聲道:“到了,那兩人一定是迎接你的人。”
趙羽飛並沒有放低聲音,驚濤拍岸聲如雷鳴,說話聲音如不放大些,對面而立也聽不真切。他舉目四顧,道:“道長,當你引燃旗花信號之後,切記找地方藏身,不管發生任何變故,你都不要現身。”
鐵冠道人不表同意憤然作色道:“趙大俠,貧道已經表示過脫離他們的魔掌,與他們勢不兩立,並決定與趙大俠並肩禦敵,為何不能現身?”
趙羽飛道:“你一現身,絕難應付他們的群起而攻,也等於是告訴他們情勢有了變化,讓雷神有所準備,豈不誤了在下的事?”
說話間,雙方已來至近身。鐵冠道人不再多說,搶前數步向兩黑影稽首行禮道:“貧道已將趙大俠請來,此地不知由誰主事?”
右首的高大黑影道:“由在下曹吉祥主事,道長可以走了。”
鐵冠道人欠身退走,臨行前向趙羽飛千萬小心以眼色表示,轉身沿堤向南走去。
曹吉祥向趙羽飛抱拳一禮,笑道:“趙大俠單刀赴會,氣度風範委實令人心折。”在下曹吉祥,奉命迎接趙大俠登舟。”
趙羽飛挪了挪腰間的佩刀,瞥了堤下的快舟一眼。
那是一艘單桅船,設有邊櫓和後櫓,艙設在中段,艙內門窗大開,一燈如豆,可看清艙中空無一物。
兩名黑衣人分別控櫓,船穩住在堤外三丈左右,在洶湧的浪花中不斷浮沉,但始終保持在原位,不受高達數尺的浪潮所左右,控舟術委實驚人。
如果控舟不穩,船必定撞上堤岸四分五裂。
他心中早有打算,泰然道:“在下有人質在你們手中,不來也得來。”
曹吉祥呵呵笑道:“好說,好說,請移駕登舟。在下即命舟子將船移近岸邊。”
趙羽飛道:“且慢,在下還不曾見到兩位姑娘,登舟不嫌早了些?”
曹吉祥臉色一變,冷冷地道:“那麼,鐵冠道人必定失職,不曾將事情說清了。”
趙羽飛道:“正相反,鐵冠道人已說得夠清楚了。”
曹吉樣道:“那麼,就請趙大俠登舟,在下送趙大俠至地頭,迎接兩位姑娘同行。”
砰一聲響,百步外旗花信號沖天而起,火星曳出一條軌跡扶搖直上,在三十餘丈高空突然爆炸,耀目的明亮火星,形成徑丈大的光團,然後向四面八方飛散,中間一顆巨大的紅色火球徐徐下降,久久方滅。
趙羽飛不再多說,呵呵大笑道:“在人矮簷下,怎敢不低頭,曹兄先請。”
曹吉祥舉手一揮,另一名黑衣人急走數步,在堤外緣猛地凌空飛躍而起,落向三丈外的快舟。
舟恰好向下隨波沉落,黑衣人輕靈地飄落在前艙面,船向上升,身形穩住了。
趙羽飛喝彩道:“好美妙高明的飛燕投林身法,輕功已臻化境,那位老兄是誰?”
曹吉祥道:“姓周,見笑方家。”
趙羽飛道:“曹兄真姓曹?”
曹吉祥呵呵怪笑道;“咱們這些人,皆是亡命之徒,姓名的真假無關宏旨,只有那些爭名奪利,自命不凡的人,才斤斤計較浮名虛譽,稱英雄道字號唬人。”
趙羽飛笑道;“武林朋友最為世人不恥之事,便是重視聲譽名頭,人死留名豹死留皮,為爭名命都可不要,而曹兄卻持相反的看法,委實令人肅然起敬。”
曹吉祥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舉手虛引,道:“趙大俠先請。”
趙羽飛道:“舟浮沉上下,在下欠缺登舟的經驗,恐怕落水出乖露醜。這樣吧,你我攜手同登,如何?”
遠隔三丈,即使在平地,能一躍三丈的輕功高手已是罕見。
船隨浪潮升沉,如果上升,等於是加遠了三分之一,下沉便相反地減少。
如果能一躍三丈的人,計算不準船升沉的高低時刻,躍出時船已降至最低點,那麼,躍落時船必定已經上升,超過了中心點,人必定落水出醜。
兩人如果攜手躍出,那真是千難萬難,平時可一躍三丈的人,能攜手同時躍出丈七八,已是了不起的高手中的高手了。
趙羽飛提出這大膽的要求,簡直是荒謬絕倫。平地一躍三丈,已近乎體能的極限,要兩人攜手同登,那必須兩人皆有一躍四、五丈的能耐,而且雙方皆必須有配合計算測度的默契,不然免談。
曹吉祥嚇了一大跳,不悅地問:“趙大俠想偕在下同墜江中嗎?”
趙羽飛道:“在下只希望曹兄拉在下一把,因為曹兄對躍登船隻的經驗,比在下豐富得多。”
曹吉祥哼了一聲道:“趙大俠說的是外行話。”
趙羽飛道:“對船隻在下確是外行。呵呵,曹兄是不打算露兩手給在下開開眼界了。”
曹吉祥心中大恨,卻又無可如何,苦笑道:“在下沒有這份能耐。”
趙羽飛道:“那麼,咱們一同躍登,如何?在下隨同曹兄行動,曹兄如果計算錯誤落水,在下奉陪。”
曹吉祥恍然道;“原來趙大俠是怕在下弄手腳。”
他卻不知趙羽飛在計算他,還以為趙羽飛存有防虎的念頭,笑笑道:“趙大俠多慮了,要弄手腳,此時不是時候。”
趙羽飛道:“任何時候,趙某也不在乎,該請了吧?”
曹吉祥身形後退,目光緊盯著不住升沉的快船。
趙羽飛在對方的左側,相距約三尺,目光留意曹吉祥的舉動,不理會快船的升沉。
曹吉祥開始作勢躍出時,趙羽飛突然大聲道:“曹兄,你可知道風、火、雷、電四神?”
曹吉祥已經急衝而出,聽完最後一個字,人已飛躍而起,向船的前艙面落去。
趙羽飛同時起步,兩人在空中齊頭並進。
先前那位姓周的人,正在前艙面等候,準備接應飄落的人,手中握了一根竹篙,預防萬一有人落水便伸篙相救,準備得相當周全。
曹吉祥身在半空,忍不住驚問:“你知道這四個人?”
兩人已向下飄降,趙羽飛道:“你閣下就是雷神歐陽真。”
這瞬間,他雙手齊揮。右手扣指疾彈。
他右手扣指疾彈,可怕的指勁,擊中雷神的左太陽穴。雙方相距僅三尺左右,手一伸便可及體。
他這一擊真是妙到毫釐,不僅認穴奇準,而且計算精確無比,雷神昏厥後,身軀仍保持不變,向預定的落點下降。
他的左手,多了一枚特製的火鏢,鏢尾在腰間的刀鞘上用力磨擦了一下。
這些變化說來話長,其實為時極暫。
火鏢,是他的大伯為他特製的,那是他隨範南龍黃山赴約之前,他大伯為他特製的防身三寶之一。
防身三寶其一是抗磁的抗音器,原是為了對付水仙舫上的測音儀而制的。
第二寶是火鏢,用作縱火之用。
第三寶是藏有毒氣的背心,必要時可用來逃生。
今晚,他三寶都帶來了。
火鏢的鏢尾一經硬物磨擦,便會發出火光。
這時,人正向艙面飄落。
艙面姓周與及操櫓的舟子,皆看到了突發的火光,但已無暇思索是何種物件。
船剛降至最低水位,兩人恰好同時飄落。
趙羽飛落處,距姓周的不足五尺,腳一沾艙面,他驚叫一聲,扭身便倒。
姓周的不假思索,籬交左手,急跨兩步,伸右手急扶滾倒的趙羽飛。
趙羽飛卻左手疾飛,火鏢飛入敞開的艙門內去了。
同時,他右手扣住了姓周的伸來相扶的右手,奮身急滾,滾過兩三尺高的船舷。
姓周的大叫一聲,隨著他往船外滾去。
砰一聲大震,昏厥了的雷神重重地摔落在艙面上。
水聲震耳,趙羽飛與姓周的同時落水。
控前櫓的人大吃一驚,黑夜中看不真切,不知趙羽飛在弄鬼,驚叫道:“不好,他們落下水去了。”
這時,艙內火光大起。
控後櫓的人急叫道:“快幫他們一把。”
兩人控舟,誰也不敢放手去救人,一個人絕對控制不住,船如果失去控制,便會撞上堤岸。
而這艘盛了炸藥的船,萬不可撞上堤岸。這一段護堤不是石堤,而是巨大的竹籠,內裝巨大的石頭,是用大木樁固定在堤岸的,船撞上去一切都完了。
兩個控櫓人皆不敢離岸救人,浪花飛濺中,落水的人已經不見了。
舟一浮一沉,雷神也被拋出船外去了。控後櫓的人大駭,狂叫道:“不好,艙內失火。”
控前櫓的人像是發了瘋,丟下櫓便向水裡跳。
驀地,一聲天動地搖的爆炸聲響起,火光乍閃令人目眩,整條船化為千萬塊碎片,在煙火瀰漫中消失。
爆炸聲震撼了兩裡外的府城,引起一陣驚擾。
不久,大批高手到了江邊,站在堤上望江興嘆,為首的人跌腳失聲大叫:“怎麼在這裡就爆炸了?我看大事不妙。”
一個身佩砍山刀的人搖頭道:“可能船上起了衝突,全完了。”
一位臉色灰黃的人哼了一聲,用幸災樂禍的口吻道:“只要能殺死趙羽飛,賠上四條命又算得了什麼?謝地謝天,至少今後用不著咱們和他們拼命了。”
為首的人搖頭嘆息一聲,黯然道:“走吧,這裡已經沒有什麼事好做了。”
共有三十餘名高手,分為四批各走各路。
為首的是一位年約四十上下,虯鬚戟立,粗眉大眼,佩了護手鉤的大漢,帶了九名手下沿堤向南行,腳下甚快,破曉時分,便進入鳳凰山東麓。
後面半里地,渾身是水的趙羽飛偕同鐵冠道人跟蹤而進,緊追不捨。
鐵冠道人一面走,一面肯定地道:“不錯,他們是曾大爺的爪牙,但卻不是從島上來的人。”
趙羽飛道:“那麼,這些人該隸屬於另一位親信,僅暫歸屬曾大爺指揮掌握,在他們口中,可能挖出他們的根來。”
鐵冠道人道:“你打算等他們與曾大爺會合之後再動手?”
趙羽飛道:“不錯,在下有此打算。”
鐵冠道人憂形於色,遲疑道:“可是,曾大爺身邊足有二十名能上能下功力驚人的高手,那活報應申祥與五絕刀黃浩,就不是容易對付的高手中的高手,你一個人……”
趙羽飛笑道:“當然我會見機行事。不錯,申祥、黃浩這些人,的確是武林中的風雲人物,但也並非是不可擊敗的高手,在下還有擊敗他們的自信。何況他們不會永遠聚集在一起,在下可以製造形勢,逐一解決他們。”
鐵冠道人道:“何不自行解決這些人?也可減少一分顧忌,反正貧道可以帶你到曾大爺潛伏的地方。”
趙羽飛接口道:“狡兔三窟,這些傢伙比兔更滑,在下猜想曾大爺絕對不會仍在原處坐候消息,只有這些人,或許可以引領咱們到達他的藏身後,所以必須利用他們帶路前往。”
不久,到達一處三岔路口。
鐵冠道人一怔,苦笑道:“趙大俠所料不差,他們走堤左面小徑。”
小徑右路通鳳凰山故宮,左走系月輪山開化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