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科幻世界》2005年第2期,銀河獎徵文)
穿過康定的那條河非常清澈,河水湍急,彷彿在城市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聽到流水的奔湧之聲。
康定是一座小城,據導遊説,舊城大部分毀於幾年前的一場洪水,現在的康定城幾乎都是之後重建的。羣山環抱的小城被這條十幾米寬的河縱向分成兩半,河水恣意、縱情地高唱。水總讓人聯想到柔美的女性,而康定的河,是男性化的,藴藏着曾經摧毀一座城市的狂野力量。
那是一個閒適的夜晚,科幻世界筆會附加旅遊的第三天,下午我們剛剛去38公里外的木格措領略了野人海的風貌,一堆同行的姐姐妹妹穿着藏裝熱鬧地拍照。回來已經不早,晚飯後的自由活動才是我之所好。城市太小,就一條沿河的主幹道,很快就走到了頭。環顧四周重重山影,傾聽一路隆隆的水聲,這高原小城的夜晚有一種獨特的力量,帶給我心靈的寧靜。
快到賓館的時候,看見大劉、姚夫子和小羅在路邊小店挑旅遊商品。沒説幾句,大家就爭着做東找地方吃東西,最後大劉以得獎為由堅持請客。那一頓燒烤吃罷,小羅告退,剩下的就都是“老人”了。大家撫今追昔,懷念起歷年開會時出現過的面孔:有的是一閃而過的星,有的是共同在科幻圈努力的老友,偏偏今年的老面孔少而又少,讓我們“老人”感嘆不已;也説自己和對方的小説,種種實現的、未能實現的想法。不大沾酒的我不知不覺間被勸下一杯又一杯凍啤,臉也燒得紅撲撲的,在酒精作用催發之下,放出了許多豪言壯語。
快十一點我們退席,剛走出小店,我忽然暈眩起來,彷彿從遠處黑沉沉的山影裏透出一陣怪風,吹得天旋地轉。
好不容易站穩腳跟,身子也不再搖擺,我回頭尋大劉和姚夫子,兩人居然都已不見了,店裏只見靠門邊的一對食客,好像與片刻前不同,而本應在收拾桌席的老闆袖着手坐在櫃枱裏,我們剛剛饕餮一頓的亂席已被收拾得了無痕跡。
我定了定神,認為自己一定是酒勁上來了,又衝前方的夜幕裏費勁兒地尋找同伴。
河岸邊的小店還有三成依然在營業,燈火映照的街道上全然看不見他們的身影。
“走得真快。”我嘀咕一聲。
夜色中浮着烏黑的山影、沉鬱的河流,明亮的星星在夜空中列出無法辨識的陣勢。
回房時又遇到一個意外。給我開門的居然是張卓。
“你回來啦,”她説,“後來又去哪兒玩了?”
“你什麼時候換來的?”我問。
“是你要換的呀,説方便照顧我。”張卓路上水土不服生了病,下午都沒有去木格措。但她出來一路都和雜誌社的編輯同屋,我一直和秦姐一間。
我忽然覺得古怪,離店的片刻間那種怪異的感覺又回來了。我覺得全身發虛,心裏特別沒着落,但要因此和張卓核對事實,又彷彿有點小題大做。
我試探地説:“晚上去哪兒了?我和大劉他們吃燒烤去了。還有姚夫子和小羅。”
“你什麼記性啊!”張卓狐疑地橫了一眼,“我不是和你們一塊兒吃的嘛?小羅沒去。我把他想買的藏刀全買完了,他滿街找藏刀去了,根本沒和我們一塊兒吃。”
我心裏“咯噔”一下。我撲到鏡子面前,臉上還泛着異樣的潮紅,酒勁兒還沒有下去。我望着鏡子裏的自己,張卓穿着我幾天前見過的那件大T恤(?)正在我身後梳頭,用的是一把黑色寬邊牛角梳,我曾經懷疑這把梳子是硬塑料的。
這應該就是原來的那個世界,難道是我的記憶力出了問題?
“我有點累就早回來了,你們剛完啊?”張卓繼續説。
“是。”我遲疑地點點頭,胃裏有什麼在攪動,“你現在感覺怎麼樣?下午休息一下還是有效果吧。”
“你還沒老吧,怎麼就得上老年病了。”張卓把臉湊到我跟前,瞪圓眼睛盯着我看,她很仁慈,沒有直接説我老年痴呆,“我下午不是和你們一塊兒去的嗎?我們五個人還一起穿藏裝玩COSPLAY呢。”
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張卓那雙熟悉的帶點懵懂的眼睛,和她面頰上幾粒可愛的淺褐色小雀斑。
我百分百肯定這個人確實是張卓,但我也百分百地肯定她下午沒去。不過我沒敢説,那種“有什麼不對勁”的感覺愈加強烈。當然,下午她有沒有去是很容易證明的,我的相機裏有四女的藏裝合影,倘若如她所説,那麼我拍下的就應該是五女同戲。
我面對着熟悉的面孔和熟悉的房間,一股寒意卻從腳底升起。含糊地支吾幾句後,我洗漱上牀,臨睡前有習慣要翻幾頁書,但我從包裏掏出來的不是這次帶出來的《小説月報》,而是雜誌社新出的《計算中的上帝》。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什麼時候弄來了這本書。好在閲讀的過程相當愉快。我喜歡看聰明人寫的書,同時我發現自己片刻前的驚惶是那麼可笑。
不就是張卓逗我,開了幾個玩笑,我怎麼可以幻想自己到了另一重時空——是的,我知道自己暗地裏是這麼揣測的。我忘了自己只是個寫科幻的。或者怪酒精。也許我還未完全清醒。
我翻轉過身看張卓那邊,她好像已經睡着了。
“桌兒。”我笑着叫她。
“噯?”她雙臂掙出被子,手掌在被沿上撲打了一下。
“我們約個暗號。”
“什麼?”
“梳子。記住,暗號是梳子。”我瞪着淺褐黃色的天花板,心裏有一種自嘲的惡意。真的,我是在諷刺那個曾經害怕過的自己。
“你真喝高了。”張卓很認真地點點頭。
沒多會兒我就睡着了。夢裏雲山霧繞,身體浮在波浪上,又像是趴在一台發動的馬達上面,震得有點噁心。這個夢似乎特別長,我一直帶着微弱的意識期望鬧鐘把我叫醒,但我卻是被推醒的。大客上和我隔了一條空走道的女孩拍着我的左肩:“瀘定橋到了,還睡!”
我猛睜開眼,天光讓我不習慣地又閉上眼簾。應該是在昏暗的客房裏的,難道是我做夢做得魘住了?
但是,日光的熱度、帶着汽油味的空氣是真實的。我疑惑地重新睜開眼,車子正在下客,我坐在第一排靠門邊走道右手邊的位子,這位子是沒錯的,問題是上上下下的人裏,沒有一個是我認得的!
我腦子裏嗡了一聲,頓時癱軟下來:我跟錯團了!
想想,再想想。
我按了一下腰間,硬硬的包還在,有錢有證件,就算跟錯團也出不了什麼大事,不過要馬上通知雜誌社的人才好,免得他們擔心。
可是我怎麼會跟錯團呢?我坐第一排,導遊不可能沒有確認過我這個位置。我也完全不記得何時早飯、何時上車了。難道是我間歇性失憶?太誇張了。相比之下,走錯時空的解釋似乎都還正常一點。
我遲疑地下了車,打量車子的外觀,黃色的旅遊大客,但和原來那輛不太一樣。我不敢走遠,只努力在人羣中尋找熟悉的面孔,卻總是徒勞。瀘定橋入口離車子不到30米,我左顧右盼地走近時,守在橋口那個掛着導遊證的圓臉黑皮膚女孩塞給我一張門票。“十點半上車啊,十點半!”她對我嚷。
這應該就是我“現在”的導遊。我嘗試着和她搭話,問道:“什麼時候能回成都?”
“下午五點左右吧。”她顯然因為勞累而不耐煩,“你今天都問三遍了。”
我被嚇得不敢吱聲,覺得像誤入沼澤的旅人,每一步試探都可能陷入吃人的泥淖,墜入不可知的虛無。
我幾乎是被導遊趕着走上了搖搖晃晃的瀘定橋,夢遊似地躲過橋心站着拍照的旅人,朝對岸摸索過去。這時,橫裏叉出一個掛着一次成相機的老倌,攔路兜搭生意:“小姐拍照嗎,一分鐘成相三分鐘可取,十塊錢。”
他在我眼中的形象有點虛,其實我看誰都覺得對不準焦距,應該是心理問題。
“好吧,拍一張。”我聽見自己説。
老倌身手矯捷地蹦到橋尾,讓站在橋心的我做個姿勢。我左手抓住充當欄杆的鐵索,咧嘴露出比死還難看的奇怪笑容——當然這是照片顯影后我才見識到的。
我早早回到了大客車上,拿出手機找電話簿,裏面卻沒有隨同旅遊的任何一個編輯的手機號碼。只能給成都的雜誌社打電話了。接電話的居然是姚夫子。我瞬間失語。整個筆會人馬的旅行團應該還在瀘定橋前後的路上,離成都還有六七個鐘頭的車程。
“……你什麼時候回成都啊?”
回過神來時聽到姚夫子在問。
“我……今天傍晚吧。一路沒什麼熟人挺沒意思的。”後句是我臨時想出來的試探。
“前面去九寨溝回來大家都累得夠戧,也就你還有精力繼續玩。對了,還有潘海天他們去西藏了。”
我支吾了幾句掛了機。
九寨溝?
雜誌社舉行的會後旅行去了九寨溝?我去完了又一個人來康定?而且還是用我一貫厭棄的跟團方式?
我翻過瀘定橋的過橋票,明信片式的票後印着當日的戳:20040801.時間是對的。
我默默看着到時間後一個個上車的旅客,每一張面孔都是陌生的。然後那個圓臉的黑姑娘上了車,坐在梯級上,司機——一個長得有三分像趙本山的師傅,發動了引擎。
車到成都,導遊的任務就結束了。我隨便找了個旅館,擱下東西就直衝衞生間,一身的冷汗,腸胃裏直攪和,吐得我昏天黑地。勉強衝了個澡,也懶得吃東西,一直趴在牀上想東想西。
感覺稍稍好些後,我給張卓家打了個電話。她到現在還不肯使手機,也不知她到家了沒有,只能姑且一試。不料居然是她本人接的電話,張口就問我旅行如何。我説:“累吐了,我連日子都記不清了。筆會是幾號開始的呀?”
“20號呀。”電話那頭説,“連會帶玩26號結束,你歇一天居然又去海螺溝、康定了,真夠有勁的,還是不行了吧?”
可筆會明明是27日才開始的,我見過邀請函。我又問:“筆會是去的九寨溝?”
“你怎麼了你?老年痴呆?”
“記不記得那天我説的暗號?”
“哪天啊?我説,你病了就別説話。吐過了好好睡一覺,省得説什麼錯什麼。”
我無力地擱下電話,腦子是木的。我想我要好好面對這次特殊情況了。
假設我一直熟悉的世界是A,張卓換房的世界也許就是B(B與A的區別還是不確定的),而眼下所在的世界卻是C,感覺我離自己熟知的那個“時空”越來越遠了。這種正在遠離的恐懼催促我立刻打了下一個電話。
我撥了大劉的手機,然後惶恐地等待。
應聲的人是大劉,我鬆了口氣,至少這個號碼還是正確的。
大劉正在北京,他説開完筆會就去北京辦事,還要過幾天才回山西。
雖然不好意思耗費他的漫遊費,我還是厚着臉皮和他展開了一個科幻設計的討論。
討論的主題是,人是否可能由於某種奇妙的頻率波動,進入不同的平行宇宙。
“很多科幻小説中,在A時空的主人公,我叫他張一號,進入B、C、D等不同時空時也會分別遇見張二、張三、張四……他和自己的變體是共存的。不過我認為,不管進入了哪一個平行時空,只有一個張,如果那是張一,就不會存在張N.”
“你説。”大劉説。
“不過很多故事裏的張進入平行時空是希望改變A中的自己,結果卻無謂地進入了B、C、D,他永遠無法改變張一。當然也有例外的情況,但不是平行宇宙概念的,《謀殺了默罕默德的人》中,張一不斷求變的結果是顛覆了自己存在的基礎。有沒有這樣的情況,張一完全不自覺地、沒有任何原因就進入了B、C、D等等平行時空,而且每當進入,他就順勢成為了張二、張三、張四,但同時還保留着張一的意識。”
“這裏的B、C、D之間有關聯嗎?”
“也許,它們和A的現實距離越來越遠。”
“那也許只是一次波動。”
“波動?”
“任何生命都是一種波粒二向性的存在。這裏我們只談波。張存在的波偶然發生單向峯值的波動。比如從0升到100,假設100是峯頂,而每變化10個單位值就會進入另一個平行宇宙;但是,如果把它當成座標值的一次波動,那麼它很快會恢復正常值。張也就會回到A時空。”
“但為什麼只有張一的意識存在?張二、張三到哪裏去了?”
“被張一暫時佔頻了吧。但我認為他們其實是同時存在的。也許張一會發現自己擁有張二的身體,只是意識在頻率混亂的情況下搶佔了片刻的地盤。”
“什麼原因可能造成這樣的狀況?”
大劉沉默片刻,“這就要看你小説的需要了。不過沒必要糾纏具體技術,你完全可以有自己的寫法。”
我冒着被當成神經病的危險戰戰兢兢説了一句:“其實我覺得自己就是頻率波動的趙一,已經進入了空間C,而且可能還會繼續遠離。”
電話那邊顯然遲疑了。
“在康定一起吃燒烤的,除了你我姚夫子小羅,有張卓嗎?”我是豁出去了。
大劉很平靜地回答:“我沒有去過康定。”
我害怕夜晚,別提有多怕。我怕醒來發現又是一個世界。我怕那個世界裏“我”的生活逐漸超出自己掌控的能力。
我懷疑夢也是一種頻率變化的結果,也許所有的夢境都是源於睡眠中自身頻率不穩定,被其他平行的時空接收,進入了另一個自己。
但夜幕還是温柔地降下來,月亮圓得太規整,我查了查日曆,發現今天是陰曆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那麼,在康定的夜晚就是陰曆十五了,不知這和我的“波動”有沒有關係,可我那夜並沒有看到月亮。
我努力回想整個的變化過程,意外發現以前的我——這裏應該叫“趙一”,反而變得越來越不確定。那個我是真正存在過的嗎?還是那只是我的一次“波動”,而現在的時空才是我的原鄉?
眼簾越來越沉重,我聽到自己熟睡的呼吸——這不是語病,也不是邏輯錯誤。我真的聽到自己熟睡後均勻、平靜的呼吸。然後我完全失去了意識。
我依然是在振動中醒來的。彷彿我不是熟睡了一夜,而只是眼皮子打架,打了幾秒鐘的盹兒。而且我是在小三輪上,這種價格低廉的交通工具是成都的一大特色,一般短途選用比較划算。望着蹬車師傅穿着紅色汗衫的後背,我好久沒回過神,也不知道該説什麼。直到他在一棟熟悉的院子前停下車,轉過頭用四川話對我説“科協到了”,我這才恍然大悟地交給他十塊錢——不知道説好的是多少,但肯定是夠了。師傅找了我五塊錢,我夢遊般地説聲“謝謝”,一仰頭,看到了大樓頂端寫着“科幻世界”四個字的大牌子,牌子很樸素,並沒有如A時空裏那樣安上霓虹燈。
我走進一樓大廳,電梯邊的介紹欄灰撲撲的,上面找到了:十樓,科幻世界。
我心裏咯噔了一下,A時空的科幻世界雜誌社在新樓的六樓。
我坐電梯上了十樓,帶着做賊心虛的感覺往裏走。我還記得六年前的科幻世界雜誌社,但依稀有些不同。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進入了D時空,還是時光倒轉,回到了六年前。
我一路走過了掛着“社長室”、“總編室”、“郵購部”門牌的房間,房間的門都關得緊緊的,直到“編輯室”才看到一扇虛掩的門。我在門邊禮貌地扣了兩下,不,這不是六年前的科幻世界,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時編輯部的門是雙面的木門,而不是這種單面的紅色鐵門。
房間裏有人用帶川音的普通話應了一句:“請進。”
我推開門,陷入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埋首工作的編輯們對我置之不理,只有那個應門的編輯轉身問我:“找哪個?”
我不認識他。我不認識這屋裏的任何一個人。
我覺得嘴唇發乾,報了自己的名字。他沒有反應。另一個編輯的腦袋從最遠一排桌上壘得高高的書和雜誌上冒了起來:“你就是剛才打電話問買書的那個吧?去郵購部。”
我一邊嘴裏不停地説着“打擾了”,一邊退出房間。這一刻我不知如何是好,彷彿因為雜誌社的改頭換面,我和原來世界的聯繫也徹底斷了線索。
我不知道我進郵購部還有什麼意義,但是我實在想不出後面該做什麼。我甚至不知道我該住在哪裏——昨晚入住的賓館很可能也屬於“上一個波段”。
於是,我敲響了郵購部的門,一箇中年男子拉開門:“有事嗎?”
“我……”無奈之下,我只能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哦,你剛查過郵單的。已經給你發出去了呀。”
我鬆了口氣,彷彿又抓到了另一根線,雖然是那麼纖細的一條線索。“我……我還想再買幾本別的,請你們用原來的地址給我發出去就可以了。”
果然在電腦裏存了發貨的地址記錄。他打了一張出來,我把隨便挑的四本書遞給他,看着他打包。同時,我拿起桌上的一支圓珠筆,在手心裏記下了那個地址:浙江省杭州市福心路285號302室.記憶中杭州並沒有這樣一條路。
付錢後,我離開了雜誌社和多少有幾分原來面貌的科協大樓,在人民南路上漫無目的地晃悠。這似乎就是我熟悉的人民南路,但是氣息、感覺卻不盡相同。
與本原越來越遠的世界讓我措手不及。所幸有過之前幾次漸進的鋪墊,我還能保持基本正常的精神狀態。
成都的天空總是灰濛濛的,雲層遮蔽了天空,即使在晚上,也很難看見清晰的星羣。也許這個世界裏的星星,和別的世界是一樣的吧?我像一個白痴那樣坐在花壇邊的水泥板上瞪着天空,等待黑夜的降臨。其實我根本不熟悉星星的位置,我的天文學知識完全不具備實踐能力。
就在這個時候,我掛在腰間的小包忽然震動起來。
“在我意想不到時候,你居然就在那裏——”一個女聲唱着,伴着丁丁冬冬的和絃。
我忽然意識到這是手機來電。
我急忙去掏那個包,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手腳這麼笨拙,終於掏出這個跳動的小東西,我又遲疑了,不是我的西門子,也不是我知道的任何牌子,我不確定應該如何接聽。
那個女聲依然唱着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歌曲:“我等待了那麼久,你來的時候我卻已經放棄…
…”
管他的,手機反正都差不多。我按下屏幕上的C鍵,希望那個符號代表話筒。
和絃停了。女聲安靜了。然後又一個聲音,細細的,從手機一端傳來:“喂。”
我戰戰兢兢地湊上去聽。
“聽得到嗎?”
“聽到了。”我心虛地回答。
“什麼時候回來?”
“啊?”
“你不是説昨天定票嗎?告訴我航班號好去接你。”
一個男聲。陌生的男聲。
我靈光一閃,立刻在包中翻找,果然找出了一張機票。2004年8月3日上午9點30分起飛。CU3850,成都到杭州。我在電話裏報了一遍。
那邊笑了。“明天我調休吧。你想想要怎麼慶祝?”
我就像個臨時頂替的B角,在舞台上忘了詞:“慶祝什麼?”
“你當我忘了?三週年嘛。錫婚,還是陶瓷婚?我是搞不清那些的。反正我已經準備好節目了。”
我乾笑兩聲掛了電話,這才真正地傻了眼。大劉説波動也許是暫時的,很快就會復原。如果真是這樣,我希望現在就復原。現在。我對着翻得一團糟的挎包許願,讓我立刻回去吧,實在不行的話,一切在明天中午之前結束也行啊。
我抓住這隻新鮮的手機,努力尋找電話簿,但是裏面沒有一個熟悉的名字。有一個“家”的號碼,但我怕會是那個陌生的男人接聽而不敢嘗試。
我撥了一個A世界中杭州家裏的電話。
無盡的長音,之後喀的一聲,一個很粗魯的聲音在電話那頭應聲:“喂?”
“喂。”我畏縮了,我已經料到這個電話也失效了。
“找誰?”話音是兇橫的。
我忽然來了氣,因為這一段無端的顛沛,我用同樣兇橫的口氣説:“找我媽!”
“打錯了!”電話被重重地撂斷了。
包裏有一張薛濤賓館的房卡,我不明白趙四——這個空間原來的住客,為什麼要住得那麼遠。還有一個紅色的皮夾,塞了十張紙幣和各種顏色的銀行卡、貴賓卡。紙幣是綠色的,正面印着毛主席的全身像,反面好像是革命聖地延安,都印着阿拉伯數字100和“壹佰圓”字樣。
皮夾裏還有一張兩人合照。一對年輕男女刻意擺出肉麻的姿勢。這兩個人我誰都不認識。
然後還有一盒蘭蔻的兩用粉餅,一支DIOR的口紅。
我打開粉盒,鏡面因為沾了粉不太清晰,但還是可以看到一雙陌生的眼睛從鏡子裏望着我。
我被唬地哇了一聲,幾乎把帶鏡的粉盒摔在地上。
鎮定,鎮定。我對自己説。
我把鏡子重新舉到面前,鏡子裏還是那雙陌生的眼睛。
等等,好像見過。我拿起皮夾,和鏡子並排舉着。
是的,鏡子裏照出來的,正是照片上那個女人的臉。
見鬼,我也許真的是和一個趙四撞在一起了。她的身體,我的意識。或者她的意識也是存在的,我們正在搶佔同一個波段。
“我不幹了!”我仰起頭,好像這個城市天空的雲層之後有張嗤笑的臉正在取笑我的慌亂,“我他媽的不幹了!”
下一次的震盪發生在飛機下落時分。一個柔美的聲音提醒我,飛機正在下降,請收起小桌板。我這才發現自己剛才又睡過去了,手錶顯示時間是11點30分,還有20多分鐘就要到杭州機場了。
窗外是白茫茫一片,沒什麼值得看的風景。而我,軟弱地遵從了趙四的生活軌跡,終於還是在昨晚回到了薛濤賓館,並且一早出發趕飛機。不是沒有想過憤然反抗,留在成都不走,或是換一班飛機回杭州,讓那些我不認識的人再也找不到我。但是錢包裏只有1000塊錢,卡再多不知道密碼也白搭。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我想我和趙四共處的時間也許非常短暫,如果同前幾次一樣,可能還到不了一天。
現在我已經杯弓蛇影到了每次瞌睡醒來都立刻會查證是否進入了另一重世界。我按了按腰部,沒有那個包。我急了,先搜座椅後的袋子,除了衞生袋還找出一本南方航空的雜誌。噫,不是川航的航班嗎?終於從T恤衫的胸袋裏掏出一個皮夾,藍色的,大夾層裏只有薄薄兩張紙幣,一面印着一個不認識的頭像,另一面是長江三峽,標明面值是“壹仟元”。“哈!”
我情不自禁叫出聲來,左邊座上的一對老夫婦白了我一眼。記得上機時鄰坐還是一對小夫妻呢。
雖然又換了個世界,但打了個盹兒的工夫就多了一千塊總是好事。我覺得這個世界,按順序應該是E,一開始就給我帶來了好運。反正一切都不由自主,那就只能等待儘快復原,同時把當下的經歷當成一次小小的冒險,或者,看成大學時在英語劇社裏演出的短劇好了——我在心裏對自己這樣説,但仍然覺得七上八下,握皮夾的手掌心汗津津的。
兩張銀行卡,三張名片,一張照片。
名片居然是同一個人的,“章之延,中國美院國畫系,家庭地址杭州市南山路540號302室”。A世界裏的南山路沒有那麼大的號數。但為什麼會有三張?一般只可能是本人的名片,出門時帶了幾張備用的。難道趙五連名字都換了?當然,事實上不能叫她趙五,她只是E世界裏正好和我同頻的人。
還有那張照片,那張讓我一個激靈的照片。
一個小小的女孩兒坐在畫面正中,粉藍色的嬰兒裙,貼耳根的短髮,黑圓的眼睛瞪得很大,照片上沿印着:章咪一週歲。
在這個世界等着我的,也許是嬰兒的紙尿片。
皮夾從我汗濕的手掌裏滑落,我彎腰去撿時,前額撞到了左邊的扶手。“啊呀!”我邊揉着額頭,邊把皮夾放進衣袋,我覺得自己有一種脱力的感覺,再也無法應付這一波又一波的新生活了。
從飛機臨降落前一段的廣播中我知道,這是從雲南昆明過來的南航班機,降落時間是中午12點零五分。我最後一個下機,因為沒有別的方式從行李櫃中找出“我”的包——所有附近乘客都拿剩的才是我的。
機票上沒有額外的貼紙,應該沒有託運的行李。我木然地跟隨人流向出口走去,全然忘了可能會有接站的人。走路的感覺也有點異樣,但也許是我不習慣腳上的高跟鞋。
“之延!之延!”一個男人匆忙地擠到了我的身邊,“幸好沒晚。一路還好吧?”
我看着他的眼神一定很奇怪。我沒有見過他,他甚至不是趙四的皮夾裏那張肉麻合照中的男人,聲音也不合。
他比我高一個頭,特瘦,眉眼稜角有些過分突出,並不是我喜歡的型。
我下意識和他比個子的時候忽然發現,趙五,或者是章之延,個子是很矮的——大概不到一米六,那這個男人其實也並不算高了。
剛才的異樣感覺就是因為陡然矮了一截,走路、看周圍的環境就都不大一樣了。
我做了幾次深呼吸,像初上戰場前的女兵。但我説不出話,一句都説不出,只是一言不發地跟着他走,實在需要發表意見的時候嗚嗚兩聲。
我跟他上了一部吉普,途中他非常安靜,説過一句“阿咪特別想你”之後再無他話。這種安靜讓我覺得不正常,只好隔三岔五瞥他一眼,以確認他沒有睡着。五十分鐘後,車停在了南山路口一個古怪的弄堂外,只見一塊小牌子上寫着:“纖花巷,南山路520號—546號”。
“那我就不上去了。”男人説。
我狐疑地推開車門,走到巷口向裏張望,而男人的車居然在這片刻就開走了。
我東張西望地找着540號,有路過的小姑娘和我打招呼:“章阿姨回來啦!”
我侷促地笑笑。
然後就看到540號樓,非常古色古香的五層小樓,樓道有點窄,採光也不太好,上到302室,看見一扇青漆的木門,正中盤着一串深紅的珠子,其中一粒嵌着門鈴。
我四下裏看看,忽然有一種想要從這裏逃跑的衝動,終於嘆口氣,又作個深呼吸,按響了門鈴。
珠子最上一粒突然透出一簇光來,原來下面藏着個貓眼兒。有人正從門內打量我。
門還沒開聲音就先出來了,是帶點安徽口音的年輕女聲:“阿姨回來啦!”
我嚇了一跳。趙五怎麼有這麼大的侄女?
門後站着的小姑娘不到二十歲,穿着樸素,臉上透着都市裏少見的淳樸,很靈光地接過我手上的行李包。我鬆了口氣。這是個小保姆。
“是叔叔把你送回來的?”小保姆一邊放下行李,一邊去冰箱裏拿了一瓶冰水給我。
我估計她是指剛才來接機的男人,便隨口嗯了一聲。
“阿姨,其實叔叔對你那麼好,為什麼要離婚呢?”
我定住了。一貫討厭這種多管閒事的碎嘴娘,但這次卻幸虧她多嘴,讓我鬆出一口大氣。緊張感退卻後就感到了疲憊,全身上下都痠痛得要命,不是因為坐飛機,也許是因為換波段。
我脱下腳上的高跟鞋,把腫脹的雙腳套進門邊放得整整齊齊的一雙水綠色篾編拖鞋,走過湖藍色的客廳,左右觀望了一下,立刻找出了屬於趙五的卧房:淡青色地板,淺一個色號的牆,深一個色號的衣櫃、梳妝枱和一張大牀,並排還放着一張嬰兒牀。
保姆在身後追着説:“咪咪睡着呢。叔叔一早把她送回來的,他説咪咪這幾天很乖。”
我嘆了口氣,走向另一段串線的命運。
嬰兒牀上的孩子正在酣睡,圓圓的腦袋陷在鬆軟的枕頭裏,嘴角掛着一串白亮的口涎。細眉毛,睫毛黑簇簇的一大圈,鼻頭有點塌,小小的嘴巴,翹翹的嘴唇,肉鼓鼓的兩隻小胳膊攤成一字形。我沒有養孩子的經驗,看不出她到底有多大,但顯然比一週歲的照片上大了許多。
正看她時,她就醒轉了,睜開的眼睛像杏仁,圓鼓隆冬,轉起來好像會有聲音似的。
她在靜靜地觀察我。都説小孩的感覺最敏鋭,難道她發覺自己的母親已經換人了不成?
她黑色的瞳仁那樣寧靜,我在裏面看到了趙五,不,是章之延的影子。我忍不住戳了一下她肉呼呼的胳膊,試探地叫了一聲:“咪……?”
不知道章之延平日怎麼叫她,但是這一聲試探的“咪”卻立刻在她身上激起了回應。
小胳膊呼地朝上舉起,彷彿是召喚一個懷抱:“媽媽。”
嫩生生的小姑娘的聲音。帶着親暱的撒嬌的尾音。
我好像玩遊戲走對了第一步,頓時被逗起了興趣,把孩子從嬰兒牀裏掏了出來,覺得不穩當又換了姿勢,很舒服地把她抱在懷裏。
孩子笑了。第一次發現嬰孩笑起來眼角也會有這麼厚的褶皺。她拿柔軟的迷你手掌戳我的臉。戳膩了又抓。我喜歡那柔軟皮膚的觸感,但討厭她的動作,心下嘀咕:“真不知是怎麼管教的。”
我用手臂做搖籃,迴轉身卻看到保姆正目瞪口呆地站在卧房門口。
“怎麼了?”我奇怪地問。
小保姆一邊比劃一邊支吾:“阿姨你……不是不喜歡抱孩子嗎……可以交給我來。”
我的動作僵住了,低頭看了看懷裏歡天喜地的小傢伙。原來,她這麼興奮是因為很少被媽媽抱。章之延隨身帶着咪咪的照片,應該很喜歡她,但或許卻不習慣用肢體語言表達。
小傢伙又伸出手來摸我的鼻子,嘴裏嚷着:“咕嚕!”
我聞到了她身上的奶腥味兒,那是一種暖哄哄的、讓人心軟的味道。“沒什麼。”我對保姆説。我把丫頭摟得更緊了一點,任她折騰我的臉。
我們的交集,或者不會超過一天。
我抱着孩子完成了對整套房子的檢閲,兩室一廳,設計非常簡潔,配色很乾淨,保姆在客廳搭鋪,卧房外的另一間是書房兼畫室。兩面書牆,靠窗則是寬大的長桌,能鋪下三米長卷。
桌上兩排紅木筆架上,像掛兵器一樣懸着粗細不一的毛筆。硯台造型古樸,上次研的墨早已幹了,卻仍讓整個房間都充盈着濃郁的墨香。
但是,桌上沒有畫。
一轉身,就看見屋樑位置橫着一根線,一幅水墨丹青飄飄悠悠地掛在那裏。湖畔荷花圖。在盛放的白荷花的花苞、荷葉之間瀰漫着淡青色的霧氣,讓這畫幅像輕紗一樣靈動。
我忽然嫉妒起來,怨自己為什麼不是趙五。
晚飯後,我帶咪咪去湖邊散步。出了巷口到湖濱不過幾十米的路程,我就覺得懷裏的小丫頭越來越沉,誰讓我把孩子當玩具呢,這下子吃到苦頭了。
剛下過小雨,眼前的湖山迷迷濛濛,如在夢中。近湖粉荷大放,荷花獨特的香氣伴着晚風陣陣襲來。我抱着咪咪在石椅上坐下,指着湖畔的花朵問:“咪——那是什麼?”
“荷發——”咪咪激動得手舞足蹈。
忽然,一個小小的黑影從荷塘中一躍而上,輕悄悄地停在岸邊的青石上。
“咪——這是什麼?”
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地,讓她可以仔細觀察那個剛跳上來的小東西。
她撅起小屁股朝前探身,但幼小的她還不知道如何保持身體平衡,於是“噗”地撲倒在地上。嬌嫩的手臂和地面摩擦,一定很疼,她哇地哭出聲來。我慌忙把她抱起來,輕輕搖晃,一面查看她擦紅的手臂,心裏埋怨自己玩得太過火。
“蛤蟆!”她忽然停止哭泣,瞪着我説,手臂指向那個受驚跳回荷花叢裏的小影子。
“是呀,這是蛤蟆。”我不由得有些驚訝,小丫頭牙牙學語不久就教會了她這麼難的詞,章之延真有點本事。我突然想到了什麼,把孩子抱起來,異常認真地對她説,“咪,我們約定一個暗號吧。”
“暗號。暗號。暗號。”小東西不知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只一個勁兒地點頭重複,好像在做一個遊戲。
“蛤蟆。”我興奮地對她説,“暗號是蛤蟆。記住了嗎?”
她揮舞着小胖手,拍在我的臉上,啪啪地響。“蛤蟆!蛤蟆!”
“蛤蟆是什麼?”
“暗號。”
“暗號是什麼?”
“蛤蟆。”
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我一笑,她也笑了,露出沒張齊牙齒的牙牀,黑眼睛格外地晶亮。我心中一動,仰頭看,夜空突然放晴,一整面潔淨如透明藍水晶的天空,嵌着深深淺淺的星座,遙遠的星光隱約形成一條寬闊的乳白色河流,無聲地從天宇中流過。只有在巴音布魯克草原才能見到這樣的星空!
我抱緊懷中的孩子,在星空神秘的注視下激動得全身顫抖。
入睡前,我在鏡子前面好好打量了一下章之延的容貌。小臉尖下巴,不習慣。放肆的濃眉毛,我喜歡。有點塌的翹鼻子,過得去。黑洞洞的圓眼睛靠得太近,怪怪的。小嘴巴和鼓翹的嘴唇,還算可愛。我知道在我的人生軌跡中永遠無法與她相見,除非是像現在這樣:她在鏡子裏面,我在鏡子外面。
我把咪咪從嬰兒牀上抱到大牀上。在牀頭櫃上準備了奶瓶和紙尿片。然後我摟着這個小小的肉包一起睡,她粉紅的舌頭不停地在我臉上舔來舔去,癢癢的,但很愜意。
“咪,暗號。”我在逐漸侵襲的睏意中下意識地嘟噥了一聲。
然後,一個温軟的童聲用跳躍的語調在我耳邊放聲説:“蛤~蟆!”
夢一個接着一個來了。
在夢裏我穿越了一個又一個不同的世界,我又好像穿越了不同人一連串不同的夢境。而且一直在波浪上震盪。一波又一波。一浪又一浪。
我暈眩得想吐,我什麼都忘了,以為自己在做一個暈車的夢。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要去向何方,我不知道夢裏這一次又一次的流浪到底意味着什麼——或者這幾天的顛簸也許都是夢吧——這起伏翻滾的波浪,像穿越康定城的那條河,滾着洶湧的波濤,發出隆隆的聲響,而河水又是那麼清澈,可以看見波濤拍打着的河底青石。
然後隱約有什麼聲音。在那河水的咆哮聲中,有什麼聲音,像是一個孩子歡欣的笑聲,漸漸地遠去。
晨光中。有清晰的吱啦吱啦的聲音傳來。
我睜開眼,看到淡褐色的天花板。然後,看到BABY正在拉窗簾,逆光中的她,被勾勒出一個苗條的背影。
“我要上班去了。你是不是不舒服?剛才一直在翻身。”她回頭問。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只呆呆地望着她。
“電腦開機就自動上線,你要想上網直接打開就行。”她指指桌上的東芝筆記本。
我頭部酥麻的感覺漸漸消散,然後慢慢地接上了線——在A世界的我,原計劃從成都返回後徑直去上海的同學家小住兩天。這就是我為什麼會在BABY家醒來的原因。
“好的。”我應了一聲,聲音有些虛弱,像大病初癒的人。
我慢吞吞地起牀,在衞生間找到了我的洗漱用具,在鏡子裏看到熟悉的面孔,每一個早晨,這張臉總是有些浮腫,無精打采的。
“你好。”我摸着鏡子裏的自己,“歡迎回來。”
暑假很快就結束了,生活又回到了正軌,跟隨忙碌的齒輪不停地旋轉。我後來才知道,有這種經歷的並不止我,康定夜晚的那陣怪風,吹散了三個人,而那次暫時性的波動給我們帶來的影響,也在同一時間消失。在我們不在A世界的幾天裏,也有別的趙二劉三姚五佔據了我們的頻道吧?所以生活依舊沿着正常的軌跡繼續。其實,大劉和姚夫子的經歷比我更刺激有趣,但只有我總是念念不忘在不同空間的日子。
我經常懷念章之延的生活,也對趙四的丈夫有一點好奇。還有,還有,我想念咪咪那柔軟皮膚的觸感,和那對沉澱了璀璨星空的黑色眼睛。我知道我的人生中永遠不會出現那樣一個孩子,她存在於另一個神秘的世界,但我經常幻想,如果有一天,我遇見一個人,願意和他有一個孩子,而那是一個女孩,在她牙牙學語的時候,忽然靠在我耳邊神秘地説——“蛤蟆”
……
我知道,在我的空間永遠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即使這是一篇偽科幻小説,也應有它內在的邏輯規則。其實我對現世的生活並無不滿,但是,偶爾,我也想探望一下其他世界的其他自己,就像一次小小的旅行。
大劉説波動可能是偶然的、無序的、不可再生的。但是我想試試。許多事都是從偶然開始,逐漸被人們摸清規律的。
2005年的夏天,同一個陰曆十五的晚上我又回到了康定。這一次,只有我一個人。
又是一個繁星若塵的十五夜晚,沒有月亮的夜晚,我深吸了一口高原清新的空氣,沿着跨河大橋橋墩處的梯級,一級級地走下去。水聲越來越響地拍擊耳鼓。最下面的梯級沒在河水中,我緊張地放下一步,又一步,河水沒過了我的涼鞋,清涼的水,夜裏帶着冰一樣的寒意。
我咬咬牙,繼續下行,身體逐漸沒入寒流,我緊抓住梯級旁的扶手,用被冰水衝得幾乎麻木的腳去探最近的一塊河心石。果然河水並不深,但是洶湧的浪頭讓我幾乎站不住腳,如果不是雙手緊扒住扶手,那片刻就會被巨大的水流沖走。
但是我感覺到了,在這波浪衝襲的一波又一波中,我感到這個世界的聲音逐漸遙遠,一種似曾相識的震盪感代替了水流的波動,將我送向一個、又一個比鄰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