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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雪夜奇襲

    那些臨時營帳裡都生著火,當中兩個大桶,一桶是雪白的饅頭,一桶是煮好的牛肉,前鋒營士兵一邊烤火,一邊吃著饅頭夾肉,倒是其樂陶陶。我回到帳中,曹聞道已迎了上來,道:“統制,什麼時候出發?”

    我道:“等雨停後就得走了。吃飽點吧,明天就不一定還能吃得到飯了。”

    曹聞道咬了一口饅頭夾肉,笑道:“腦袋掉了碗大個疤,昨天沒死,今天也不一定會死。統制,你也來一個吧,這牛肉滋味當真不錯。”他說著,拿了個饅頭用腰刀剖成兩半,夾了厚厚一塊肉遞給我。我接過來咬了一口,裡面的牛肉鮮香肥嫩,確實很好吃。我把肉和饅頭嚥下去,道:“不錯。”

    圍著火爐剛吃了兩口,門口的士兵忽然“譁”一下,齊齊立起。前鋒營的士兵軍紀之嚴,為全軍之冠,這樣子自是有某個高級將領來了。我連忙把嘴裡那口饅頭嚥了下去,站了起來。剛站起,一個士兵急急跑過來,小聲道:“楚將軍,鄧滄瀾將軍來了。”

    鄧滄瀾過來了?想必是我們該出發了。雖然已有準備,但我心中也不不由得一沉。我站起身,叫道:“全體肅立!”

    “啪”的一聲響,帳中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這帳裡有百來個士兵,但他們聞聲站起,居然整齊劃一,聲音也只有一聲,原本也都亂七八糟坐著吃東西,眨眼間又已站得整整齊齊。

    他們剛站起,鄧滄瀾帶著兩個護兵走了進來。見此情形,他也吃了一驚,行了一禮,道:“列位請坐吧,好好休息,馬上就要出發了。”

    我迎了上去,道:“鄧將軍,現在就要出發麼?”

    鄧滄瀾走到我跟前,卻沒說完,忽然一個立正,向我行了個軍禮。我沒想到他會這麼做,連忙也站直了還了一禮。我們兩人一行禮,曹聞道以降,帳中所有的前鋒營士兵也齊齊一磕皮靴,“啪”地一聲。這一聲又讓鄧滄瀾有些動容,不自覺地又行了一禮。

    如果再這樣行下去,只怕沒完了。我還了一禮,道:“大家坐吧,鄧將軍,不知有何吩咐?”

    鄧滄瀾這才坐下來,道:“楚將軍,你先吃吧,我是帶人送魚皮靴來的。”

    “魚皮靴?”我不禁有些詫異。這個東西我聞所未聞,現在前鋒營的戰靴都是牛皮靴,十分牢固,根本不必換的。我道:“這個有什麼用?”

    “方才我去看過,浮橋已搭到江心,浪有些大,橋面沾溼後,穿牛皮靴容易打滑。魚皮靴是水軍所用戰靴,穿上後不會打滑,楚將軍身負首攻之責,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等一下讓軍中換上吧。”

    原來水戰還有這許多講究。我點了點頭,道:“多謝鄧將軍了,我可根本沒想過這些。”本來我對鄧滄瀾多少有些不滿,覺得他讓我的前鋒營打頭陣,有讓我們當替死鬼,踩著我們向上爬之意,現在想想,我不免有些小氣了,他是一心一意為求勝,而前鋒營,的確已經成為全軍中最為精銳,攻擊力最強的部隊了,對於鄧滄瀾來說,把精鋼用在刀刃上,是他這個主將之職,縱然覺得對不住我,也只能這樣。

    我點點頭,又道:“鄧將軍,還有一件事。蛇人戰力之強,令人驚歎,我總覺得強攻不是最好的辦法。用兵之道,奇正相合,方可立於不敗之地。”

    鄧滄瀾眼中亮了亮,道:“楚將軍,你覺得如何才算出奇兵?”

    我想了想,道:“火攻。”

    我只是順口一說,因為當初看鄧滄瀾發來的戰報,說李堯天水戰倭島援軍,五千對兩萬,以寡擊眾,就是以水上火攻打了倭人一個措手不及,大獲全勝的。我們從水面攻擊,蛇人多半不會料到我們用火攻之策。只是這樣的雨雪天氣,我想不出該如何發動火攻。

    話一出口,鄧滄瀾面色一變,猛地站了起來。我只道自己說錯了惹他著惱,嚇了一跳,也站了起來,道:“鄧將軍,我……”

    他打斷了我,低聲道:“是邵將軍跟你說的麼?”說完又皺了皺眉,道:“不對,他也不知道。”

    我心裡一動,道:“這是我隨便說說的。難道,真的要用火攻?”

    鄧滄瀾面色一下緩和下來,坐到椅子上,道:“你想的?嚇了我一跳,還以為消息走漏了。”

    我又驚又喜,道:“這種天氣如何發動火攻?”

    鄧滄瀾道:“到時你便能知道了。”他拔出小腰刀,伸手在牛肉桶中插了一小塊肉出來送進嘴裡,大口嚼著,一邊道:“楚將軍放心,你不是去與蛇人硬拼。只是,也不是沒有危險。”

    知道了鄧滄瀾並不是讓前鋒營送死,我心境一下好了許多,把方才吃了一半的饅頭夾肉拿起來又咬了一口,笑道:“就算躺在床上也會有危險。若是貪生怕死,我早就不會當兵了。”

    鄧滄瀾將手在大腿上一拍,道:“楚將軍說得甚是,鄧某也沒有別的話好說,先預祝楚將軍凱旋歸來。”他說著,忽然狡黠地一笑,低聲道:“地軍團之主,非楚將軍擔之不可。眼下無酒,等你回來,我請楚將軍痛飲。”

    我心頭一熱。現在地軍團的主將是屠方,但屠方年紀已然老大,肯定不會呆得久了,以後的主將多半會在現在的四部名號將軍中出現。而這四人中,只有我是文侯的親信,地軍團的主將遲早會是我的吧。我笑道:“好,到時定要痛飲三杯。”

    這時從外面傳來低低的一聲吹角。鄧滄瀾拿出一塊絲巾,擦了擦沾著牛肉汁的小腰刀,又把刀插回腰間,站了起來,向我一抱拳,道:“楚將軍,看天氣馬上就要雨止轉雪,諸軍都已來到,我先過去調度,請楚將軍隨時候命。”

    進攻就迫在眉睫了。我站起來,行了一禮道:“末將遵命。”

    吃得已經很飽了。等鄧滄瀾一走,我走到營帳門口。寒風如刀,夾雜著細細的雨絲,刮到臉上一陣陣的刺痛。鄧滄瀾說過,天黑時雨便會停,現在天已擦黑。雨果然已經很小了,雨絲中夾著一些雪珠。各部軍隊都已經來了,江岸已是黑鴉鴉一片,偶爾傳來幾聲兵刃的碰撞聲。

    “統制,換鞋吧。”

    曹聞道的聲音在背後響了起來。我扭過頭,見他拎著一雙魚皮靴站在我身後,他已經換好了。我接過來,走到帳中坐下,一邊解開皮靴的帶子,一邊道:“曹兄,叫弟兄們都要小心點。”

    曹聞道咧了咧嘴,笑道:“統制,你有時真有點婆婆媽媽,都什麼時候了,反正到時拼命向前才有活路,大家都知道。”

    拼命向前麼?我換好了魚皮靴。魚皮靴不透水,比牛皮靴要薄一些,穿著有些涼,不過的確不會打滑。我在地上試了試,道:“曹兄,我問你一句話,人活著,到底為了什麼?”

    這話把他問住了。曹聞道撓撓頭皮,道:“這個麼,我也想不出來。不過,在帝都時我給爹媽留下了一筆錢,我想我這輩子只要能給他們兩老送終就行了,若是不能,也至少讓他們以後不至於餓肚子。”

    我怔住了。曹聞道這樣子,算是志向麼?可是那些士兵最多的,想必也只是這樣一個志向吧。能讓自己所愛的人好好活下去,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絕不是跟那些達官貴人說的那樣,是為了忠君愛國。我拍了拍他的肩,道:“放心吧。我們就算死了,活著的人就會好好活下去的。”

    是的,活的人會活下去,死了的人會死去,永遠都是這樣。天全黑下來的時候,雨已經止了,現在是滿天的雪。看雪勢,還會越下越大。

    這樣的天氣,的確是奇襲的好時機。蛇人原本就不能視遠,在滿天雪花中更看不清了。而它們一遇冷,戰鬥力更會大減。

    接到傳令兵傳來的令牌,我揮了揮手,道:“集合。”

    前鋒營,也就是現在的橫野軍,滿員五千,現在分成三部,曹聞道與錢文義各領一千五,我則由廉百策協助,統領兩千,陳忠率領五十人的巨斧隊作為我的親隨武士,跟在我的左右。

    在浮橋碼頭,高級將領已齊集在羅蓋下。此番奇襲,畢煒和鄧滄瀾雖然都是主將,一樣要率軍出發,只有屠方才可以坐鎮後方。我到的時候,幾個人都在,屠方居中,畢煒和鄧滄瀾分列兩側,他們身後則站著邵風觀和折衝將軍齊雅輝、鎮威將軍宗敏、揚威將軍陳澎諸人。我大踏步走到屠方跟前,單腿跪下道:“屠將軍,末將橫野將軍楚休紅在此待命。”

    屠方穿著赤紅戰袍,坐在一張椅子上。他站起身,從一邊的親兵手裡拿過一個小杯,倒了杯酒,道:“楚將軍,老朽以此杯為將軍壯行,祝你旗開得勝。”

    我大聲道:“謝將軍。”接過杯子一飲而盡,轉身看了一眼在雪中立得筆直的前鋒營五千士卒,高聲道:“弟兄們,大戰已在眼前。這一戰中定會有許多弟兄要丟掉性命,我只有一句話要說,便是死,也要死得值得。走吧!”

    浮橋只有丈許寬,並排站了四個人便已很擠了。五千人,得站一千兩百多排,加上間隙,這支隊伍總要長達二里許。當初想著以浮橋進攻時,我一直都沒想到有那麼長。想想一旦發起攻擊,這樣子四人一組衝上去,只怕有一大半會死在城頭。

    我越想越覺得身上發冷。雖然鄧滄瀾說只要能攻到城下,他已備好水雲梯,前鋒營士兵不會擠作一堆,可是我還是不知水雲梯到底是什麼。到了這時候,也只能跟曹聞道說的一樣,拼命向前才有活路。

    浮橋已經搭了快有三分之二多,最前端離東平城還有一里多。雪中望去,東平城只剩一條影影綽綽的影子,蛇人定想不到我們已經到了它們眼皮底下了。由於浮橋總長達到五里,那些竹子、木板之類全用船運已不現實,浮橋上又不能走太多人,因為最後一段將由橫野軍自己搭建。每個人都抱了一捆竹子和木板,向前小跑著,浮橋被踩得“吱吱”作響,幾乎已水面平齊。這樣的承重力,只怕承不住神龍炮的份量,我看著不禁有些失望。如果能把神龍炮拉到東平城的北門下,連發數炮,那城門定能轟破,再攻就要容易多了。也許,文侯命李堯天督造如此龐大的戰船,就是為了裝神龍炮吧?不過現在鄧滄瀾水軍中的大號戰船上也可以裝神龍炮。天氣這般冷,恐怕已能連發三炮之上。有神龍炮助陣,我們一定更有把握。

    人流穿梭不息,五千士兵每人都帶了一部份竹子木板,先到盡頭的把東西放下,由那裡等候著的水軍團搭建浮橋,剩下的人就開始傳遞,最後的錢文義一部則負責運送。大約過了二個時辰,浮橋已延伸到距東平城只剩二十餘丈的地方了。二十丈,平地上這段距離一蹴而就,在江面上卻顯得仍然很是遙遠。我是在隊伍的中間,這地方離東平城還有百餘丈。我招呼了一下陳忠,讓他歇一歇,準備發動攻擊。

    浮橋太窄,因此調度就顯得尤為重要。曹聞道是第一波攻勢,我負責第二波,錢文義是第三波。我把調度之權下給廉百策,他雖不像吳萬齡那樣專精調度,卻也井井有條。

    正看著,陳忠在我身邊喃喃道:“楚將軍,馬上就要攻城了啊。”

    我笑了笑,輕聲道:“陳忠,你怎麼樣?”

    陳忠已將大斧提在手中,也壓低了聲音,道:“楚將軍放心,我的力氣快要滿出來了。”

    東平城的北門因為是水門,並不太高,只有三丈許。三丈的高度,與帝都那二十丈的可怖高度相比,實在已不足掛齒,但仍然是個難以逾越的高度了。

    浮橋抵達的地點正對著城門。只要我們能攻破這道水門,就可以長驅直入。原本北門外有個木頭搭建的碼頭,但現在碼頭已被蛇人拆去。我看著黑暗中的東平城,道:“好像蛇人沒有發現我們。”

    一直到現在,城頭仍無異動。雖然已經有五千人越江逼到城下,可是由於橫野軍的軍紀極嚴,一個說話的都沒有,走路的聲音也混在江浪之中,即使是我自己,如果不是腳底傳來的震動,閉上眼都會懷疑只有我一個人。

    這次攻擊根據計劃,由水軍團對城門的西邊二十餘丈處發動佯攻,把蛇人的吸引力吸住後,橫野軍趁機斬關奪城。東平城也是十二名城之一,城牆極為堅固,城門也厚,因此我們必須在半個時辰內打開城門,後續部隊才能長驅直入,否則前軍不能進,後軍卻擁上來,我們就會弄巧成拙,反而大敗一場了。

    只有半個時辰。我默默地看了看天。現在萬事俱備,最後那二十丈會有幾十艘已經裝好木板的小船迅速拼攏,以極快的速度搭建一個臨時碼頭,然後我們就開始攻擊。現在,只等著水軍團的佯攻開始。

    等待的時候,特別心焦,尤其是今天這樣的天氣,黑漆漆一片,雪下得越來越大,站著不動,手腳凍得有些僵硬。橫野軍全軍一動不動,如果再這樣下去,蛇人的戰鬥力因為天寒減退,只怕我們減退得更多。正在心急時,突然間,上游處有一點亮光直升而起,直衝雲霄。

    這是火藥箭,也是張龍友的工部土府新發明出來的。那次我建議他改變火藥配方,他後來試製了許多種,想找出比七硝一硫二炭威力更大的配方來,也加了許許多多別的東西。雖然火藥本身威力沒有增大多少,倒是給他搞出一些別的東西來,有一種是加進一些粉末後,火焰顏色發生變化。這種東西雖不能增強威力,文侯卻覺得可以發信號用。用幾種顏色搭配,可以傳達幾種意思,我身上也帶了兩個,讓我打開城門後點燃發射。現在發出的這種是紅光,那意思就是攻擊開始。

    開始了!我的心裡一陣激動,隊伍也開始向前移動,看來曹聞道的先頭部隊已經開始進攻了。我扭頭對陳忠道:“快上!”兵貴神速。鄧滄瀾在上游發動攻擊,就是為了讓我們在下游進攻的聲音不容易傳到蛇人的大隊中。雖然這隻能搶得短短一刻的先機,可是戰場上瞬息萬變,就算就一點先機,可能也是勝負攸關的。曹聞道雖然有些莽撞,可是他行動的速度遠遠超過錢文義,因此我也讓他衝在最前。

    等我衝到浮橋盡頭時,吃驚地發現沿著城門一帶,居然已經排列了足足二十多丈長的小船。這些小船上都用大釘將三四艘釘在一起,每一組上都裝著雲梯。先期上城的士兵有些正俯在城頭拉人上城,看樣子,我們已佔了上風。

    這就是鄧滄瀾說的水雲梯?還不由我多想,陳忠叫道:“楚將軍,我們快上!”

    我叫道:“保持距離,雲梯上同時只能呆四個人!”

    他帶的五十個巨斧武士都是彪形大漢,身軀龐大,若是他們同時登上雲梯,只怕連下面那三四艘組合在一起的小船都會壓沉。這些水雲梯一共有三十多架,鄧滄瀾說同時可以兩三百個人登城,那麼一架雲梯上同時可以站八九個吧。巨斧武士塊頭太大,又拿著大斧,站不了那麼多,只怕一次只能登四個。曹聞道雖然稍嫌莽撞,畢竟心思還是很細密,可陳忠的確有點冒冒失失,我怕他想不到這些。

    果然,陳忠呆了呆,似乎不明白為什麼我要發這種命令,但他是天生的軍人,叫道:“同時上四個,不要亂!”自己率先爬了上去。等他上去幾級,我跟了上去,叫道:“再上兩個,等陳將軍上城了你們第三個再上來,別亂了。”

    城頭的蛇人看來已中了鄧滄瀾的圈套,上面傳來的廝殺聲並不很激烈。跟在陳忠後面,我的膽氣也壯了許多。只是這肯定是暫時的,蛇人馬上就會明白我們的意圖,現在我只希望曹聞道的先頭部隊能在城頭立穩腳跟,我們可以減輕一些負擔。

    眼看著陳忠馬上就要攀上城頭了,突然我聽得他悶喝了一聲,停住了步子,左手攀住雲梯,右手的大斧卻舉了起來,猛地一揚。“嚓”一聲響,一陣血雨傾盆而下,一個蛇人的身體帶著風聲“忽”一下摔了下來,定是在城頭向陳忠發動攻擊,被陳忠砍死。只是他這般一用力,水雲梯卻也往下一沉。

    陳忠砍死了這個蛇人,也不回頭,叫道:“楚將軍,小心,蛇人殺回來了!”

    終於來了。只是我已有了準備,也並不覺得意外。城頭的殺聲一下子急了,那些原本還有餘暇拉人的士兵一下從城頭消失了蹤影。現在他們必須要頂住蛇人的攻擊,自然已不能再幫那些正在爬城的人了。只這麼一下,西邊接連有三架雲梯被一下推了開去。雲梯一頭有倒鉤,可以鉤住雉堞,被推開的話,一定是蛇人已經奪回了陣地。我心急如焚,喝道:“陳忠,快點!”

    話音未落,耳中卻傳來一陣爆雨般的響聲,那是陳忠在與從城頭伸下的一片亂槍交戰。他的力量比蛇人還要大一些,但這雲梯對著的城上顯然不止一個蛇人。我站在陳忠身後,看不清楚,忽然聽得陳忠哼了一聲,我臉上濺上了幾點熱。

    是血!陳忠受傷了!

    我心頭一凜,叫道:“陳忠,小心點,我要從你肩上過去!”

    陳忠與我一同作戰多次,他的力量與我的槍法正好相輔相承,如果他陣亡了,那我孤掌難鳴,實在不敢與蛇人單挑了。現在他的傷勢還不算重,但蛇人居高臨下,數槍齊發,他一個人力量再大也頂不住,一定要趕緊幫他分擔些負擔。

    陳忠悶聲道:“楚將軍,你上吧!”他左手一下抓住了雲梯,右手大斧疾揮,護住面門,我咬了咬牙,伸手一下搭住他的肩頭,叫道:“小心了!”手一用力,人一躍而起,越過陳忠後背,跳到了他的肩頭。

    陳忠個頭也不算很高,但肩膀很闊。我剛站到他肩頭,正好有兩枝長槍正向陳忠刺來。陳忠手中拿著巨斧,威力雖大,卻不方便,我跳上來得正是時候,右手槍猛地頂在城牆上,向外一別,左手則一把抓住另一支長槍,猛力向外推去。“嚓”一聲,那杆長槍的槍頭被我推得沿城牆而下,在石牆上擦得火星四濺,劃出一條深溝。我知道自己頂多也只有這麼一下,如果蛇人再來兩槍我可擋不住,叫道:“陳忠,託我一把!”

    陳忠一把抓住我的腳踝,也不說話,只是用力一託。我只覺腳底一輕,趁勢向上躍去,一下跳上了雉堞。那個被我別開長槍的蛇人正在把長槍收回去,可是它也沒料到我居然會突然跳起來,槍還沒收上,見我突然出現在面前,居然還怔了怔。我可由不得它發愣,長槍一送,槍尖一下沒入它的面門,鮮血四濺。剛刺死這蛇人,左邊忽地一陣厲風撲來,是左邊那蛇人收槍向我攻擊。陳忠可以與蛇人硬碰硬地對抗,我知道自己沒這個力氣,身子一側,一下捲進那蛇人長槍中段,左手拔出了百辟刀,喝道:“死吧!”

    這一刀已是必中,哪知那蛇人忽地將槍尾一格,“當”一聲,百辟刀正砍在槍桿上。它這支長槍的槍桿木質極佳,以百辟刀之利,居然砍之不斷,只吃入了二三分。我心中一寒,正要再砍一刀,身後響起了陳忠的怒吼:“拿命來!”

    這兩個蛇人被我纏住了,陳忠終於爬上了城頭。他的大斧如驚雷下擊,兜頭打來,那蛇人的舉槍一格,卻哪裡格得住這等大力,“咯嚓”一聲,長槍被陳忠的巨斧劈為兩段,連那蛇人的頭也被劈了開來,鮮血濺到了我的臉上。

    我把百辟刀收回鞘中,叫道:“陳忠,你的傷沒事吧?”有陳忠在身邊,我的底氣登時足了許多。大話不敢說,有陳忠相助,我至少可以讓巨斧營都上城來。

    陳忠道:“不要緊,小心!”他叫得甚著急,卻是一側的蛇人見城頭被我們突破,已過來增援。看到這副情景,我不由得想起當初在高鷲城時的日子了。那時蛇人攻上城來時,我們也是這般驚慌失措,只是現在攻守已然易位,要慌也是蛇人在慌了。

    我和陳忠兩人守在雲梯出口處,槍扎斧砍,那些蛇人一時間也衝不出來,巨斧隊五十人很快便有一半上了城。雲梯有三十多架,照這個速度,一架雲梯上了二十多人,那一共總得有六百多人了,只是我只覺得面前蛇人越來越多,進展並沒有預想得那麼快,殺聲中不時聽到慘叫,也並不僅僅是蛇人的。這時天空中又出現了一點紅光,我皺了皺眉,叫道:“曹聞道!曹聞道!你在哪兒?”

    曹聞道那支部隊行動最為迅速,照理應該有不少人上來了,可是我卻看不到他。這紅光是第二道信號了,鄧滄瀾和我說過,我必須在第三道信號前打開城門。可是直到現在,上了城頭的橫野軍只不過三四百人而已。我剛喊出聲,一邊不遠處便聽得他在叫道:“統制,我在這兒,一時過不來!”

    橫野軍雖強,但另外部隊卻沒有巨斧營那麼強,從雲梯上來一定很困難吧。我心頭一沉,叫道:“上來的兄弟們,快去護住雲梯,讓後面的加緊上來!”

    有句話叫“騎虎難下”,我當初確實也曾騎在一頭鼠虎身上,明白這話的意思。現在我們的處境正與之相類,前進太難,退是絕對不可能,城頭的蛇人越來越多,我們已沒有退路,那麼只有硬著頭皮衝了。可是城中蛇人足有數萬,能上城的多半總有兩三萬,橫野軍全軍不過五千人。鄧滄瀾說會有火攻助陣,但現在我連火的影子也沒看見。這種風雪天,火雷彈之類也用不了,難道鄧滄瀾的火攻已經失敗了?

    如果火攻失敗,那我們這些已經在城頭的人就是死路一條了。我不禁打了個寒戰,不敢再想,喝道:“快點,快點上來!”

    現在城頭的蛇人大部被鄧滄瀾牽制在上游,可是一旦它們發現城門受攻,肯定會來增援的。搶在它們增援前打開城門,出發前我覺得雖然難,也不是不可能。一旦真正交上手,才知道我想得還是太樂觀了。風雪中蛇人雖然戰力大減,但現在的蛇人仍然得兩三個士兵才能抵住一個,它們又在源源不斷地補充,這樣下去,我們的實力拼光,直至全軍覆沒,也未必能奪取城頭。

    陳忠忽地在一邊道:“楚將軍,後續部隊為什麼不上來了?”

    他力量過人,向來無畏,此時的話中卻隱隱有些懼意。我不禁打了個寒戰,道:“馬上就會來了!”

    陳忠都已經覺得害怕了,那別人心中可想而知。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這是兵書上的話。如果一支軍隊的士氣全沒了,那就是一支烏合之眾,一觸即潰,裝備再好也沒用。就算打腫臉充胖子,我也得撐下去。只是這話說著容易,能不能讓人相信,我也實在沒底。我剛說完,眼前忽地一亮,城頭上登時明如白晝。我嚇了一跳,扭頭看去,觸目之下,不禁驚得呆住了。

    不知何時,幾艘船已逼近城牆。在一片密密麻麻的雲梯當中,蛇人正在與橫野軍交戰,也根本沒發現這幾艘船吧。這幾艘船上,每條船的船頭都有一道火柱沖天而起,撲向城頭,直如長虹垂掛。只是這火柱一上城頭,登時如水流一般漫延開來,形成一道火牆。

    鄧滄瀾的火攻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心頭也大為興奮,叫道:“火軍團來增援了,弟兄們,衝啊!”

    鄧滄瀾給我的時間是頂多半個時辰。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多半,我們必須得加緊了。士兵們見有火牆擋住了蛇人,士氣為之一振,呼喝一聲,一個衝鋒,已將面前的蛇人又逼退了數尺。

    已經有一千多人上城了,廉百策的箭營也上了城。蛇人也知道到了最後關頭,在城門口死戰不退。此時我們與蛇人之間已被火牆隔斷,蛇人必須要先下城,再繞到城門口,因此橫野軍的壓力大減,可一時間仍然殺不進城門口。曹聞道的部隊已經衝到了城下,在城門口布好了八陣圖擋住增援過來的蛇人,但已非常吃力,仍然還打不開城門。我看了看周圍,心如火焚,叫道:“陳忠,帶巨斧隊跟我上前!”

    城門口的蛇人只有一百多個。但這一百多個蛇人幾如一道銅牆鐵壁,橫野軍攻勢雖強,卻一直沒能奪下城門。曹聞道一軍力戰之下,損失慘重,如果我不能及時打破城門,那他的犧牲也沒意義了。

    廉百策忽道:“楚將軍,我去增援曹將軍!”

    廉百策帶的是五十人的箭營。箭營的人自是以弓術最強,刀槍擊刺不是擅長。我道:“不必,你在城頭上給曹聞道減些壓力,讓錢文義的人快上來,幫幫曹聞道!”

    我拖著長槍衝下城去。在城頭,因為火勢甚大,看得也清楚,一下城,卻覺得眼前一陣花,一時間還不習慣這等陰暗。曹聞道的八陣圖已將城門口與蛇人援軍隔開,但他這樣做的後果也是使自己腹背受敵,地上已躺了不少橫野軍士兵的屍體了。我一下城,與巨斧隊守住他那一軍的後方,他們的壓力也登時減了許多。陣形中,曹聞道忽然轉了出來,叫道:“統制,這些怪物也真強啊,這一百來個還是拿不下它們。”

    他的戰袍幾乎要被血浸透了。不僅是他,我和陳忠也是如此,幾乎是剛從血水裡撈起來的一般。我也沒功夫和他說多,叫道:“曹聞道,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帶巨斧營打開城門!”

    那百來個蛇人已退入城門洞中,依託地形頑抗。它們因為躲在城門洞中,箭營的利矢不能及,背後有城門也不必擔心,而曹聞道卻要將大部份力量用在抵禦逼過來的蛇人援軍上,因此更是難以解決。陳忠在我身邊道:“楚將軍,用三疊隊衝吧?”

    我點了點頭,道:“好,大家小心。”

    陳忠將手中的長斧往地上一頓,揚聲道:“立正!排三疊隊!”

    這三疊隊其實也就是五十個人排成三排的方隊。斧營被陳忠訓練得極其熟練,雖然現在一片混亂,但他們仍是一下排得整齊劃一。城門洞裡的蛇人龜縮不出,現在時間已十分緊急,我們只有硬攻,三疊隊攻擊力極強,也只能依靠三疊隊的衝擊力了。陳忠喝道:“一排與我上前,後排相隔三步。”

    他們的魚皮靴踏在地上,發出極其整齊的一聲響。以軍容而論,斧營都是些彪形大漢,最為威武,此時在火光與鮮血中,這般一支出奇整齊的隊伍出現在城門口,一定讓這些向來沒什麼紀律的蛇人也吃了一驚。

    三疊隊唯有斧營才能使用。斧營用的都是巨斧,混戰中與刀槍也沒什麼不同,但一旦有鐵一般的紀律,這種重武器就能發揮出不可思議的力量。三疊隊的第一排已向前衝去,十多柄斧頭齊齊舉起,便如一把大閘刀,沒半分空隙。一些蛇人還待阻擋,但斧營的士兵力量本就超過一般士卒,而現在蛇人的力量因為嚴寒有所減退,實際上它們已經與斧營相去不遠了,這些斧頭齊齊落下,便是蛇人也擋不了,“嚓”一聲,利斧斫下,上前阻擋的幾個蛇人登時被砍成幾截。

    陳忠本站在第一排中,他退了半步,喝道:“二排上前!”那第一排一錯步,正好與第二排交叉換位,陳忠又站在第二排正中。這換位練得極熟,還不等那些蛇人回過神來,第二排又已斫下,直如摧枯拉朽。但這一次卻沒有第一排順利,他們剛劈下一斧,不等退回,蛇人忽地一聲響,猛地衝出城門。

    它們也發現這樣下去,會被三疊隊砍個片甲不留吧。我心頭一驚,陳忠卻還在喊:“三排上……”

    他還要上前!我心頭一涼,搶在他前面叫道:“快退入八陣圖!”

    三疊隊威力雖大,但有個致命弱點,就是太過板滯,攻遠過於防。當初我陳忠排這三疊隊的本意是讓斧營站在八陣圖中間,這樣斧營有八陣圖保護,就可以發揮最大的威力。但現在陳忠他們身邊可沒有人保護,我們正是擔心蛇人不肯出戰,死守城門,現在它們衝出來,便正中我們下懷,這個時候退入八陣圖才是正理,可他居然還要與蛇人混戰,實在有點缺乏應變之才。也虧得我喊得及時,第三排本已要上前了,聽得我的叫聲,忽地向後一退。饒是如此,第二排撤退不及,已有三個士兵被蛇人追上,搠倒在地。

    我搶步上前,站在陳忠身邊,道:“先退下去,用八陣圖和它們鬥!”

    陳忠雖然不夠機變,但反應卻還快,點了點頭。此時還有四十七個斧兵,已齊齊退後,我和陳忠守在最後,曹聞道的八陣圖忽地一開,將斧營包入當中。三疊隊防禦力不行,但有八陣圖保護,登時如虎添翼,那些蛇人一旦衝出城門洞,雖然也劈殺了十多個士兵,但它們只有百十來個,曹聞道手下卻已有了一千多人,即使腹背受敵,一時半刻也還擋得住。蛇人連衝兩次,仍然衝不開八陣圖,攻勢再衰三竭,又退了回去。

    它們又要退回城門洞裡了。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們好不容易把它們引出來,哪裡還容得它們退回去。我喝道:“陳忠,快上!”搶先衝了出去。陳忠緊跟著我出來,高聲叫道:“兄弟們,快上!”

    曹聞道也已發現有了可趁之機,在陣中一聲號令,八陣圖又是一開,斧營隨著我和陳忠衝出去。蛇人進攻的銳氣已折,正要退出去,此時斧營銳氣正足,身後有曹聞道保護,無後顧之憂,這一次的攻勢比上次更猛,它們哪裡還擋得住,一下被衝得七零八落。我和陳忠帶著斧營一下衝破蛇人防線,殺進了城門洞中。

    一到城門洞裡,陳忠已搶步上前,砍死了一個還在堅守的蛇人,大斧餘勢未竭,順手一劈,重重砍在門閂上。門閂已被蛇人釘死,陳忠力量雖大,這一斧也劈不斷。我從邊上一個士兵手裡接過一柄斧頭,等陳忠剛拔出斧來,我也一斧劈下,不偏不倚,正劈在陳忠劈中的地方。

    門閂有手臂一般粗,共有三道,是用鐵木製成,極為堅硬,但終究不是鐵鑄的,我和陳忠交替劈下,只不過四五次,門閂登時被砍斷,城門也開始晃動。這時斧營已有不少人也在同時砍著,他們一個個都是神力之士,只不過短短一瞬,三根門閂都已被劈斷。我見門閂已開,叫道:“快,拉門!”

    東平城北門外本來有個碼頭,城池失陷後,這碼頭已被蛇人拆毀。我和幾個士兵拉著一邊的門,陳忠拉著另一邊,門剛一拉開,外面的江風奔湧而入,吹得我一個踉蹌。一個士兵扶住我,道:“將軍,你沒事吧?”

    我定了定神,一時還不敢相信會如此順利。雖然天冷,但額頭已滿是大汗。我伸手抹了把汗水,從懷裡摸出一個竹筒,道:“快發信號,快發信號!”

    三次信號後,地軍團就要發動總攻了。如果到時我仍然打不開城門,那地軍團甫成軍就要損失慘重,我這個橫野將軍只怕也難逃死罪。現在總算搶在時限以前打開城門,我心裡卻沒半點興奮,只有種大難得脫的欣慰。這竹筒便是鄧滄瀾發信號的那種火藥箭。

    那士兵接過來,摸出火絨點著了引線,火藥箭帶著一抹火光直衝上天,在空中炸開一道火光。剛放完信號,遠遠的忽地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隨江風滾滾而來,便如驚濤駭浪。

    開始總攻了。我把長槍拄在地上,道:“大家閃到兩邊,守住城門!”

    蛇人知道城門已失,已在全力攻擊此處。現在城門已開,錢文義一部的人絡繹不絕地衝進來,曹聞道一軍不時有生力軍補充,雖然被迫得步步後退,但陣形絲毫不亂。我又抹了把汗,對陳忠道:“陳忠,老曹真了不起,我們也不要幹看著了。”

    陳忠點了點頭。他這人一向板著個臉,此時也露出一絲笑意,道:“將軍,我們贏了。”

    現在當然還沒有贏,但事先的計劃正在一步步成為現實,蛇人的戰力已近強弩之末,而我們的攻勢才正要開始,的確已是心勝之勢了。這一次進攻,如果不是鄧滄瀾的水軍在上游牽制住蛇人主力,畢煒的火軍團在最緊急關頭助陣,也不會如此勝利。加上邵風觀的風軍團,地、火、水、風,這四相軍團第一次合力出擊,配合恰到好處,對蛇人的戰事,勝利的天平終於開始偏向我們一方了吧。

    江風呼嘯,城頭火勢正在漫延開來。蛇人已被分隔得支離破碎,勝利,終於就要來了。城裡的殺聲此起彼伏。雖然知道我們已經取得勝利,但蛇人的守勢之強還是超出我們的意外,直到天色發亮時,它們才終於崩潰,四散逃去。

    這一戰,橫野軍損失極重,雖然還沒有檢點傷亡,但我想傷亡人數總在一千上下。五分之一傷亡,這場惡戰恐怕會在我餘生的噩夢中不斷出現吧。我已累得幾乎無法站立,便是陳忠也已累得直喘。我在臺階上坐下,道:“陳忠,過來坐吧。”

    陳忠也坐了下來。這一戰雖然慘烈,他身上除了登雲梯時肩頭受了一處小傷,另外卻毫髮無傷,我也不過是臂上被劃開一條口子而已,傷勢極輕。我剛坐下來,曹聞道也氣喘吁吁地撐著長槍走了過來。他簡直是從血池裡撈上來一般,走到我跟前,一屁股坐下,咧開嘴笑道:“統制,我們贏了!”

    贏了麼?陳忠也這麼說。這一場戰役,我們是贏了,但戰爭還長得很。只是現在不好去打消他的興頭,我也笑了笑,道:“醫營呢?還沒來麼?”

    曹聞道道:“快來了吧。”

    橫野軍傷亡很重,天氣又冷,如果不及時救治,許多原本可以救活的傷員只怕會不治。我勉強站起身,高聲道:“快,把受傷的弟兄扶到背風的地方,陣亡的弟兄們都抬到一邊。”

    這時廉百策從城頭走下來,道:“楚將軍,屠將軍來了,是不是集合……”他沒有和蛇人面對面交戰,雖然發箭助攻也累得脫力,但總不象我們那樣筋疲力竭。

    我道:“我去接他吧,弟兄們先歇著要緊。”現在這時候,不是列隊形,讓主將看看樣子的時候了。我提起長槍,對曹聞道和錢文義道:“曹聞道,錢文義,走吧。”

    剛走到城門口,便聽得有個人喝道:“你們是哪一部的?屠將軍前來,還有軍人的樣子麼?”

    我有些惱怒。雖然當初甄以寧也說過,將有鬥將,有策將,而一軍主將,運籌帷幄比衝鋒陷陣更重要,可是屠方在後方督陣,現在過來,也不該如此不顧實際地亂罵。正想著,卻聽得屠方道:“蔣參軍,將士奮勇殺敵,讓他們多歇歇吧。醫官,快過來,加緊救護!”

    聽得屠方這般說,我心頭才有些寬慰。屠方是個宿將,還知道體恤士兵,那個蔣參軍多半是個從軍的世家子弟,只會亂罵人了。我提了口氣,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剛走出城門,只見屠方帶著一些人正站在那臨時的碼頭上。我跪倒在地,道:“末將楚休紅見過屠將軍。”哪知人已太累,跪得也急了些,跪下來時,人晃了晃,險些要趴在地上,我用長槍一支,總算跪得穩了。

    屠方搶上前來,一把扶住我,道:“是楚將軍啊,快快請起。”他年紀不輕,力量倒也不少,一下便將我扶了起來。我站了站直,道:“屠將軍,末將治軍不嚴,怠慢了蔣參軍,還請屠將軍原諒。”

    話剛一出口,邊上一個面白如玉的中年軍官一下漲紅了臉,想必便是那蔣參軍了。他是個參軍,論軍銜,比我這個偏將軍要低得多。我惱他出言不遜,故意說怠慢的是他,譏刺了他一下,他反應倒也算靈敏,一下聽出我言外之意來了。

    屠方正色道:“楚將軍,橫野軍忠勇無雙,為國之干城,此役首功便是橫野軍立下的。來人,將功勞簿拿上來,我親自記下楚將軍和橫野軍的大功。”

    邊上一個幕僚躬身道:“尊命。”就在城門口展開記功的帛書,正要研墨,屠方道:“來人,拖一個沒死透的妖獸過來。”

    城門口躺著好幾具蛇人的死屍,只是都已死得透了。兩個侍從拖了一具屍體過來,屠方拔出腰刀,在那蛇人身上割了個口子。蛇人的血還沒幹,一割開,血登時湧出。屠方拿筆蘸了蘸,道:“楚將軍,奇功當以血書。功勞簿上,克復東平第一功,便是楚將軍與橫野軍的大名。”

    照他這樣子做作,我實在應該跪下來感激涕零一番,可是我卻覺得一陣茫然。雖然也有幾分感動,卻只是一躬身,道:“多謝將軍。”

    名詩人閔維丘當年有“封侯將軍事,戰士半死生。頭顱輕一擲,空有國殤名”這幾句詩,現在想來,更是別有一番滋味。空有國殤名麼?也許也僅僅如此。只是對於我來說,國殤之名也是空的。

    屠方在城門口呆也沒多久,便帶著親兵入城了。克復東平,這是地軍團成軍以來的第一件大功,他對橫野軍倒也不薄,命醫營優先救治橫野軍,北門外劃出了一大片房子作為橫野軍臨時營房,讓軍中上下歇息,還抬來了不少饅頭牛肉之類。別的還罷了,這饅頭牛肉倒是雪中送炭,我們連番惡戰,一個個都又餓又累,這般熱氣騰騰的牛肉饅頭抬上來,傷勢也似乎好了一半。我拿了個饅頭,夾了一塊肉大口吃著。臨出陣時,也是這般吃過一頓,但那時還帶著幾分忐忑不安,現在放下了心,吃的東西彷彿也香了許多,碗口大的饅頭,我連吃了兩大個,牛肉更是吃了不下一斤。

    錢文義和曹聞道兩人坐在我身側也大口大口吃著。曹聞道飯量原本就很大,錢文義以前吃得不多,此時吃的卻也不在我之下。我們也不說話,只剩下了咀嚼吞嚥這一個動作。從鬼門關打個轉回來,能吃得下飯也是一種無尚的享受了。

    屋子裡升著火,只要受傷不是太重的,所有人都在吃東西。曹聞道嚥下了一口饅頭,忽然笑罵道:“別光吃不說話,別人要聽到,還以為養了一屋子的豬呢。”

    吞嚥的聲音的確不好聽,頗似豬吃食的聲音,可若不是曹聞道說,誰也不會想到。他這般一說,一屋子的人怔了怔,登時鬨堂大笑,有人叫道:“曹將軍,能做太平豬,也是福氣啊。”

    曹聞道把饅頭在肉湯裡蘸了蘸,道:“當了兵,福氣就是能活著回來。來,吼兩聲吧,有統制帶兵,也是福氣。”

    我笑道:“老曹,你本事沒長多少,馬屁功夫倒長了不少。”曹聞道咧嘴一笑,揚聲唱道:“身既死矣……”

    這首《國之殤》向來悲壯,此時從曹聞道嘴裡卻多了幾分油腔滑調。若是平時,我定不准他這般糟蹋軍聖那庭天的手筆,現在卻不想多管了。

    曹聞道起了個頭,別人登時也連唱帶笑地跟上。唱了半段,歌聲整齊了許多,先前的油滑卻越來越少,倒添了許多肅穆。第一段唱完,曹聞道忽地閉口不唱,轉過頭,輕聲道:“統制,我若死了,你千萬把我葬到靈官衚衕的一棵大槐樹下吧。就算燒成灰,也要灑在那兒。”

    我奇道:“別說喪氣話。再說,為什麼去那兒?”

    他怔了怔,嘆了口氣,道:“是啊,都快二十年了,小娟也不知早嫁到哪兒去了。”他轉過頭,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又用嘶啞的聲音吼著。

    我呆呆地,連饅頭也忘了吃了。曹聞道這人是個天生的軍人,我有時幾乎忘了他也是個人,差不多把他和我的飛羽、百辟刀、流星錘和手弩看成是一類。可是,他也有自己的記憶,即使這記憶已經很淡了。

    如果我死的話,我要葬到哪兒?難道,葬到東宮?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不可能了。永遠也不可能了,還是忘了吧。我想著,可是心頭卻仍然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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