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修成問道:
“那姓古的就這麼走了?”
南幻嶽咬著牙道:
“在表露出他的齷齪心意之後,他老先生大搖大擺的從這裡轉了進去,裡面還有-個洞室,他進去之後,僅有片刻,便拿著一隻加匱鐵皮箱走了出來,箱上佈滿汙泥,鏽痕斑駁,顯然是埋在裡面某個地方,而那個所在古瀟然又定是老早便知道的。
“他出來以後,望著我好久,日露負光,神色猙獰,他猶豫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惡狠狠的說了一句‘便宜你多活幾天’,立即便揹著箱子爬出洞而去……
“事後我回想起來,這樁生意從頭到尾便是-連串的陰謀,從他找我合作,除掉紅角狒狒,故意指引我陷入機關,再加上羊皮圖上偽造的記號,他進入內洞取寶的迅速等等,在在全證明了他已明白這洞裡一切的情形,包括何處有危險,何處有阻礙,何處藏寶,如何取寶……他是一切瞭若指掌的,就將我一個人矇在鼓裡,當作呆鳥來耍……”
狄修成搓搓手,道:
“他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呢?”
南幻嶽喟然吁了口氣,道:
“古瀟然獲得的這藏寶秘圖,乃是從魯飛——對了,魯飛就是死在這洞裡的獨腳巨盜的名字,他是從魯飛一個第三代的侄兒手裡取得的,當年魯飛攜帶著他大半生的血腥財富來到這個古洞之前,業已中了他一個厲害仇家的毒藥暗器,自知他活不長了,他臨走的時候,便將藏寶的地方繪了一幅詳圖交給他的獨生子,由此可見,這鬼地方乃是魯飛早就挑選並佈置妥當了的,以備他異日隱藏所需,在魯飛走後,他那有點愣頭愣腦的又體格孱弱加上喜好酗酒逐色的獨生子卻在一場酒醉後的豪賭中輸得一塌糊塗,又將這張價值連城的秘圖當作賭注押了出去,這件事,直到這愣東西在三個月後害了色癆要斷氣之前才吐露給他的一個堂兄弟知道,於是,他這位黨兄弟不動聲色,直待魯飛這寶貝兒子死去之後,方始在一個風雪交加的深夜潛入那獲有這張藏寶圖的賭棍家裡,先以酷刑逼迫那賭棍交出秘圖,然後將這小子-刀子掉,拿到秘圖的這位仁兄,曾經在他有生的幾十年裡,數次按圖所載來找尋這個古洞,但俱未有所結果,據我判斷,若非這傢伙太笨,就是膽量不夠,反正,他沒找著,他臨死前,又將圖交給了他的兒子,也就是魯飛的第三代侄兒了,這個寶貝更是不才,他竟連去找一找的勇氣也沒有,就一直襬在箱子底,如此又經過了漫長的五十多年,這老小子生活越來越過不下去了,便將這張秘圖懷到古瀟然那裡去求押,哦,對了,古瀟然住在‘流泉鎮’,在那裡,他表面上卻是當地首屈一指的財主!姓古的一見此圖,自是欣喜欲狂,立即出高價收了下來,然後,叮嚀那老小子切勿聲張,他立即悄然前來此地探查,於是,他發現了這近百年來的情遷物異,這鬼洞裡業已盤據著四頭紅角狒狒了,姓古的自己一琢磨,獨立恐怕吃不下來,是而便找上了我,然後將我利用了便拋掉……”
南幻嶽有些疲倦的休息了一下,又道:
“上面這些情形,全是姓古的在找我幫忙時告訴我的,我想,大概都不假,假的只有三點:其一,他先前騙我說只來此處探查了一次,實則卻有兩次,別看這-次與兩次之分,差別卻甚大,第一次來,他只發現了紅角狒狒的蹤跡便悄悄退走,第二次,他業已將洞裡的地形窺探清楚了。連在哪裡叫我上當也忖度妥善,雖然他沒有時間在第二次潛來時取寶,這匆匆的一進又出,已給了他足夠時間將秘圖上記載的機關及寶藏位置做一個對照,這是非常重要的……其二,他瞞住了我這幾乎要了我命的陰毒佈置,當然,他是一定不會先透露給我知道的,其三,姓古的暗自修改了圖上藏寶的標記,叫我起了錯覺,以為石壁密格里才是真正的藏寶之處,有關以上種種利害,秘圖上全註記得很詳細,當年魯飛老鬼的用意是留給他兒子按圖索驥的,自然不會給他虧吃,哪裡藏寶,哪裡有機關,說得清清楚楚,姓古的當然也就一目瞭然了,坑就坑了我一個人,他媽的,古瀟然將原圖仔細修改,註記塗消,害得我上了這黑天大當,把一張破圖捧成寶,誰知圖是真圖,上頭的記載卻全變假的了,魯飛老鬼陰毒歹惡,姓古的更是加上十成!”
狄修成關懷的道:
“小哥,你自己也不知道在這裡田住多少年了?”
南幻嶽指著石壁上條條縱橫的痕線,那些痕線密密麻麻,真是入石三分,指跡宛然,他道:
“本來,我自捉摸時辰,大約以為過-天了,便在壁上用指頭劃一條槓槓,後來,一則這種捉摸非常不準確,二則心裡煩悶,劃了一段日子也就懶得再去數算啦……”
狄修成愣了愣,驚問道;
“什麼?石壁上的痕印——是你用指頭刻劃上去的?這……這麼硬的指頭?”
南幻嶽淡淡的道:
“你不懂,這就是武家的功夫所在了。”
狄修成若有所思的,問:
“對丁,小哥,你可記得你來此的那時,天下可曾發生了什麼大事?我可以為你計算一下日子……”
南幻嶽猛一拍腦門,脫口道:
“好主意,我想起來了,在我與古瀟然那廝來此尋寶之前,正好遇著宮裡崇和大太子的整十歲誕辰,各地的民眾百姓全都張燈結綵的大相慶祝呢!”
狄修成立即十分高興的道:
“這一下可以算了,小哥,祟和太子今年業已十三歲啦-一哦,你住在這裡已有三年差不多了!”
南幻嶽聞言之下,長嘆一聲,表情悵惘,目光晦澀,喃喃的道:
“三年了……這種不見天日的生活我已度過三年了……一千多個日子……一千多個孤獨、寂寞、苦悶的日子,一千多個被痛恨、惶悔、仇怒所煎熬的日子……一千多個飢渴、又原始的日子……唉,好不漫長……”
狄修成輕輕的,道:
“小哥,你,哦,身子不能移動,這三年來,你靠什麼東西活下去呢?”
咧嘴苦笑,南幻嶽的笑容一扯開卻像在哭!
“每次下雨,這石洞正上便會有細流沿壁淌下,沒雨的日子,則靠著滲出壁間的溼潮之氣所洩成的水滴,再不,就喝一些小禽的血……”
南幻嶽點點頭,沙沙的道:
“譬如說,蛇蟲、蜥蜴,以及蝙蝠,偶爾也會有隻把兩隻其他種類的鳥飛進來,如烏鴉、水咕嘟鳥(班鳩)啦,藍珂鳥等等,這就是一頓罕見的美味大餐了,老頭了,你可享用過這類佳餚?”
狄修成乾嘔一聲:
“我……想嘔!”
“想嘔?”南幻嶽不禁失笑,他略微活動了一下手足,道:
“老頭子,當你渴得受不了餓得忍不住,再加上不想就這麼死去,你就不會想嘔了,非但不會想嘔,當你吃喝起這些東西來,更反而津津有味,甘之苦飴呢。”
狄修成強行吞了口唾沫,窘迫的道:
“這……難說,恐怕不容易習慣……”
南幻嶽不以為奇的道:
“天下沒有人不能習慣的事,老頭子,你只是還沒有被逼到那個地步,如果到了那一步,你就會逆來順受了,譬如說,你想自殺,這件事你莫非一向習慣?大概也是不會去喜歡的吧?一定是沒有路可走了,才踏上這最沒出息的一步。我和你不大一樣,我決不肯向現實低頭,更不肯自認失敗而灰心氣餒,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就要咬牙撐到底,除非我嚥了氣,否則,我啃石頭,喝自己的血也要活下去,我還有我的抱負,有我末盡的責任,亦有我沒有索完的債!我豈甘如此與草木同腐?帶著滿腔冤氣與草木同腐?永不,一個人可以死,可以毀滅,但卻要在他該臨到的時辰,斷斷不會是像這個樣子就甘認頹亡,尤其,不能在某種壓力的逼迫下甘認頹亡,要不,人的所謂骨氣未免就太也卑賤,太也不值了吧?”
狄修成有點羞慚,又有點驚栗的低下頭,岔開話題:
“是了,小哥,你的本事既然這麼強,難道就真弄不斷手腳上的什麼‘鎖龍扣’?”
南幻嶽一撇嘴,道:
“這玩意的強韌度簡直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它堅牢無比,百摧不斷,帶著點小小的彈性,有至極的反抗力,老實說,憑我這身功力修為,光靠肉體的能量是無法弄斷它了,我用‘金剛指’、‘血刃掌’、‘閃大雷’,以及我獨具的‘黑龍真氣’等功夫來破除它,均全未見效……”
當然,南幻嶽述說的這些武學名詞,在狄修成聽來是有些茫然懵懂的,他卻不知道,在他面前的人,乃是天下武林中最負盛名煊赫的“七大煞君”之一,江湖兩道上無出其右的劍道聖手——“劍之魂”南幻嶽!
南幻嶽口中言及的這些門武功,任憑哪一樣也是他的絕技,任憑哪一樣也足可睥睨江湖,稱霸一方!而他這幾種修為的程度是登峰造極的,幾乎已達到驚鬼泣神,無堅不摧的地步了,但是,卻亦對服前制住他的“鎖龍扣”沒有辦法,由此可見,這“鎖龍扣”的強韌力量已到達了什麼程度!不過,話又該說回來,古瀟然十分清楚南幻嶽的本領如何,如果他沒有把握,也決不敢下手,而他既然寄望這“鎖龍扣”能制住南幻嶽,自然他對這玩意的功能早就瞭然於心了……
這時,狄修成接口道:
“真有這麼厲害?那……你的兵刃呢?你一定有兵刃的吧?”
南幻嶽立時精神一振,慎重的道:
“不錯,你總算還想到了,我有,老頭子,這是我唯一可以獲救的希望,也是你唯一可以幫助我的法子!”
狄修成忐忑的道:
“哦,你說說看。”
南幻嶽凝沉的道:
“我有一把劍,叫做‘寒水紅’,長有九尺,寬只逾人中指,其軟如帶,可以纏繞於腰,此劍削鐵如泥,斬石似粉,是柄上古留傳下來的名器,為春秋時代鑄劍名‘大愚子’所鑄造的最後一把寶劍,這劍隨我身畔一十三載,未嘗稍離,只有在我與古瀟然這次進洞求寶,謀殺了那四頭紅角狒狒之後,因為精神鬆懈,思維又全集中到取寶的念頭上,才一時大意放置在石榻上面,我一旦受制,古瀟然即取了此劍離開……”
狄修成一下子洩了氣,失望的道:
“已然如此,還有什麼用?”
南幻嶽冷靜的道:
“你聽我說,姓古的並未將此劍帶走,他一定還將這劍隱藏在洞口附近-一”
狄修成忙問:
“你怎知道?”
南幻嶽一笑道:
“很簡單,古瀟然是個非常謹慎的人,謹慎得過了份,他十分清楚,我這柄‘寒水虹’的劍形,江湖道上幾乎沒有人不知道,親眼見過的亦不少,如果他給帶出去,必然會落入人肯,而我一失蹤,我的隨身兵刃卻在他手上,他陷害我的鐵證就有了,我的一干朋友們是斷斷不會放過他的,這種傻事他決不會幹。沒有證據,他就可以推個一乾二淨,因為根本就沒有人曉得我曾和他一同出來尋寶,我未對任何人提起,他自然更不會說,況且連我們見面會合之處也是挑的一處荒嶺破廟,沒有給人看到,他有了這麼完美的條件,豈又會拿著我的劍去自找麻煩?而他也不可能將劍帶出去隨手丟棄。因為那也不安全,雖說此處乃深山幽壑,但難保不有樵夫獵夫經過,一旦發現拾得,流傳入一般扛湖人眼中,多少總有被人追探根源找著我的希望,這個險他也不會冒,所以,最可能的法子,便是仍然將劍隱藏洞內。此洞固在群嶺疊峰之內,又處於絕壁之中,被發現的機會是十分渺茫的,忖量一下,還是放在洞裡最可靠,我在受制之後,曾聆聽他的行動聲音,他大約在洞口附近逗留了盞茶時分,方始離開,若非有所舉止,他斷斷不會逗留這麼長久的時間,大可立即出洞,遠走高飛……”
狄修成道:
“他會不會將這把劍毀了?”
南幻嶽搖搖頭,道:
“不可能,此劍幾為神兵,柔可繞指,堅能斷鐵,除非用丹爐烈火燒煉十月以上,再傾以四十九種腐蝕藥物,才可加以損毀,否則,任何石砸錘搗,全然無法傷之分毫,姓古的又哪來這樣的時間、功夫,與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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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修成略略提起了點精神,道:
“如果似你所說,就算真找著那柄劍,是不是就可以切斷這手足上的‘鎖龍扣’了?”
南幻嶽苦笑一聲,道:
“我希望是可以!”
搓搓手掌,狄修成竟汗並涔的道:
“假如……還是切不斷呢?”
南幻嶽閉閉眼,緩緩的道:
“那就想法子先將你脫險再說,我會繼續留在這裡直到我能找出第二個可行的方式。”
狄修成忙道:
“你也別灰心,不會想不出法子的——”
他一咬牙,又激動的道:
“如果真沒法子……我就在這裡陪你!”
南幻嶽豁然大笑,笑得臉孔漲赤,額浮青筋,笑得彎了腰,甚至,目眶中的淚水也在隱隱泛動了!
“你?陪我?”
惶惑、羨慚的,同時也是氣憤的,狄修成顫巍巍的道:
“你以為我是騙你?以為我做不到?以為我在討好你?你不要小看了我,我——業已將什麼全看透了!”
南幻嶽止住了笑,默默的凝視著狄修成,好半晌,他低沉的道:
“我知道你是一片摯誠,出自肺腑,老頭子,我沒有小看你,相反的,我很感激,你是個好人!”
狄修成有些失措的呆立著,訥訥的道:
“你別……哦,小哥,別客氣……”
南幻嶽深沉的看著他,靜靜的道:
“老頭子,你的確是個好人,不論今天你能否幫上我的忙,我都會報答你,一個真正的好人是不該受欺凌,不該道迫害的。”
狄修成覺得十分靦腆的道:
“哦,小哥,你是太誇我了……其實……我一無可取……”
狄修成一仰頭,深深吸了口氣道:
“現在,你可以開始去找了——不過,你願意嗎?”
狄修成連連點頭,忙不迭的道:
“願意,一百個願意,救人一命,勝造七層浮屠呀,我怎會不願意?”
南幻嶽露齒一笑道:
“很好,希望我也能對你說這句話。”
頓了頓,他又道:
“老頭子,找這柄劍並不困難,只要你知道它是藏在這裡就容易多了,你可以試試石壁的隙縫,壁腳的間縫,注意地面有無被填過的痕跡,還有,垂掛的石鐘乳之間,一盞茶的工夫,他做不出太完善的手腳。”
狄修成頓首道:
“我這就去,從洞口開始。”
南幻嶽坐了下來,邊道:
“如今光線黑暗,恐怕你要多靠手腳去摸索了。”
一面朝外走,狄修成一面回道:
“就算用鼻子去聞也得找著!”
片刻後,洞裡又沉默下來,只有南幻嶽目光炯亮的一瞬不瞬注視著洞前的彎曲處,雖然他儘量控制面部表情,卻依舊流露出強烈的期盼與焦灼神色來,是的,他知道,狄修成的成功與否,不啻是他自由或囹圄的宣判,生與死的分野,也可能他重見天日,也可能就要埋骨此洞了!
可以清晰的聽到狄修成雙手的探索,摸觸聲息,也可以判明他的兩腳在掃動,劃踢的動作,時而傳來他的粗濁呼吸,時而響起他的連續咳嗽,偶爾-聲低呼,偶爾半句詛咒,但是,卻俱為失望的喂嘆。於是,時間就這麼一點一滴的過去,光陰也就這麼一分一寸的流逝了,在焦灼中過去,在祖喪裡逝了……
南幻嶽沒有吭一聲,他沉默著,獨自凝視黑暗的轉角,他腦海裡如今是一片空白,心膈間卻充滿了翳悶,粘溼的汗水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沾了滿臉,混著那種泥垢,那種油汙,那種熟悉的臭味淌向頸間,他覺得無限急躁,無限煩窒,加上無限的悔惱,希望沒來時不覺得這些,而當有了一線曙光之際,意志反倒有些動搖,精神竟也彷彿緊張起來了。一千多個日子有如一千多個噩夢啊,而噩夢串連在數不清的仇恨上,一千多個日子也破滅了不少的希望,像幽幽的黑潭底下冒升起的泡沫,三年了,被囚在這個只囚了他一個人的人間地獄裡,豪情幻向虛無,威武趨於暗淡,連那昔日的爽朗笑聲也禁不住喑啞,這是一種什麼生活?一種什麼時光?像是用刀子在一點一點分割他的靈魂,以毒藥在一點-點侵蝕他的心志,多長久的時間了啊,鎖住滿眼的青春綺華,不見雲在藍天窈窕,不見星在夜空嫵媚,哪有橫波的眼?哪有聚蜂的眉?芳澤如隔世,呢語似哭泣,心都陰鬱得像壓頂的霧震了……
想著,越想越愁,過往的影子也越來越模糊,有些悽迷的意闞混合在苦澀裡,搖搖頭,南幻嶽唇角的笑就像黃蓮的苦,他從來沒有想象過如果出不去以後的日子要怎麼辦,現在,他更不敢去想象了……
時間像停頓在永恆,但卻又似流水般那樣過去,就這麼怔怔忡忡的,朦朦朧朧的,一夜竟然消逝,不知何時,洞中已然透進了清晨的曙光……
[瀟湘書院獨家連載]
冷瑟的空氣,使南幻嶽不由打了個寒噤,他如夢初覺,輕輕的嘆息一聲,忽然,他記起猶在外面找尋藏劍的狄修成來,好像有一陣子沒聽到他的聲音了。坐直了腰桿子,南幻嶽才待啟聲探問,驀地,山洞轉角處那邊響起了一聲又是興奮,又是顫抖的大叫,接著,狄修成的聲音發狂似的一路傳了過來:
“找著了,找著了……老天有眼,小哥,你的劍業已找著了!”
南幻嶽身子驟而一冷,激靈靈的一哆嗦,渾身血液都似凝凍了一般,他甚至忘記了呼吸,張大嘴巴,瞪大一雙眼,直直的看著前面,蓬頭垢臉,灰土滿身的狄修成,已經步履蹌踉,手舞足蹈,又笑又叫著像個老瘋子一樣奔了進來,他的手上,正高舉著一條長長的,黑閃閃的東西,貿然一見,似是一條軟軟的垂晃著的懶蛇!
南幻嶽雙目頓時燦亮,不由自主的微微抖索起來,他的瞳孔擴張,鼻孔掀動,嘴已乾燥如火,顫巍巍的,他伸出那隻空著的右手,宛如一個餓殍在接受一塊香白的饅頭一樣,是的,那是他的劍,他的“寒水紅”,也是他求生存求自由的唯一憑藉了!
狄修成一把將手上的細長軟劍塞進南幻嶽手裡,南幻嶽如獲至寶,一下幹抱入懷中,抽搐不停的用臉貼著,以唇吻著,那種飢渴之狀,摯熱之情,激奮之概,就彷彿擁著他的至親伴侶,愛極了,也疼極了!
狄修成喘著氣,興奮的道:
“小哥,這條軟蛇似的東西,是你的劍吧?”
甫幻嶽用右手食指挑著軟劍的中段,無限感激的道:
“正是它……謝謝你,我不知道用什麼言詞來表達我心中的銘感,老頭——不,老丈,這一生中,我會永遠記得你給我的賜予,無論能否出此險困,我對你的感懷之忱全是一樣深厚摯誠!”
狄修成眨眨眼,有些忸怩的道:
“不要客氣,小哥,咱們同是落難的人,也應該互相幫助才對,又何必這麼生分呢?”
南幻嶽仰頭低嘯,狀至欣悅,他目注狄修成問:
“狄老丈,你是在哪裡找著我這‘魂兒’的?”
狄修成一愣道:
“‘魂兒’?”
南幻嶽豁然笑道:
“哦,就是我的這把劍!”
狄修成恍悟道:
“可是害慘我老漢了,我照著你告訴我的那些地方去摸索尋找,不論是壁隙,或地下隆起凹陷之處,我全是一點點的用手去挖探,要不就以腳去掃觸,一會貼在石壁上,一會爬在地下,簡直就和擁抱這冰冷潮溼的山洞一樣了,滿眼的昏黑,看也看得艨朧,就只靠摸索,可是,一直到快天亮也役發現什麼,倒是挖出了不少蟲蟻之類,我實在太累了,也不知道怎麼搞的,競倚在壁腳睡著啦……”
南幻嶽訝然道:
“你睡著啦?”
狄修成尷尬的一笑,又道:
“還虧著這一睡,小哥,當我被洞外映入的天光攪醒,慌忙睜眼一看,你猜,我看到了什麼了?”
“看到了什麼?”
狄修成滿臉喜悅的道:
“一條蛇尾似的東西垂吊在我頭頂上的石鐘乳中間,這東西約有尺許長露了出來,黑閃閃的,我大吃一驚,還以為是條蛇呢,當場就把我的瞌睡蟲全嚇跑了!”
南幻嶽一揚手中“寒水紅”道:
“是它吧?”
狄修成點點頭,笑道:
“可不是,我猛的站起,心頭跳十不停,哪知道這東西卻靜靜的吊在那裡紋絲不動,我鎮定了一下,忖量著,莫非就是那話兒吧?但卻怎麼不是亮晃晃的反而是黑閃閃的呢?我慢慢走了過去,仔細一瞧,發覺這東西的黑顏色像是一種什麼軟皮,有著極細的紋理,還閃泛著隱隱的光澤,突然,我想到了,這大概是劍鞘吧?”
南幻嶽道:
“不錯,是劍鞘,它是一種極為罕見的‘黑翼蛇’蛇皮所精製,此類毒蛇其毒性劇烈無比,每條蛇所含的毒液足可毒斃百頭壯牛!不過,它的皮卻柔棉至極,皮表有玉紋似的理路,內層卻軟若綢緞,可護刃鋒不道磨損,是製造劍鞘的上上專品,尤其適合我這種劍身!”
狄修成愉快的道:
“我一想到這上面,膽子就大了,幸而洞頂不高,只比人頭超出三尺不足,那劍尾垂掛下來尺許,哈,我又跳了兩次便一把撈著扯了下來,一見到它的長短寬窄,全是如你所言,再一注意它後頭的光滑白玉把手,就完全確定是你的那柄軟劍不錯了……”
南幻嶽道:
“劍柄是北天山特產的‘凍脂玉’雕就,堅硬,溫涼,最主要的是潤而不滑,祛汗著血,你看,玉柄的吞口上便雕樓著它的名字‘寒水紅’三字。”
伸頭注視,狄修成果然看到那白玉劍柄的吞口正中,浮雕著三個小字:“寒水紅”!
將松塌塌的面頰肌肉搓了搓,狄修成問:
“小哥,如今待要怎麼切斷這‘鎖龍扣’?”
南幻嶽低頭打量了一下,道:
“希望能切得斷-一用刀口慢慢的拉割吧。”
狄修成自告奮勇道:
“我來!”
南幻嶽點點頭,卻忽然目光一閃,註定前面的角隅,笑道:
“老丈,你餓了不曾?”
狄修成一聽這話,不禁肚皮裡咕咕嚕嚕的響了起來,他連忙吞了口唾沫,訕訕的強笑著道:
“老實說,我早就餓得前心貼後背啦.”
南幻嶽悄悄的道:
“你看那邊,有隻野鼠,又肥又嫩的野鼠。”
狄修成不禁吸了口涼氣,望了過去,果不然,在石壁下,正有隻灰茸茸的野老鼠在聳動嗅聞著什麼。
南幻嶽目光一眯,小聲道:
“好一頓早膳。”
狄修成正待有所表示,南幻嶽已突然哦了一聲,那頭野鼠受驚急奔,但是,卻在它剛剛奔出的一剎那,南幻嶽右手揮閃如電,中指暴伸,只聽得“嗤”的銳響——彷彿是通紅的鐵條放入水中——那隻灰色野鼠已驀地飛彈起來,皮裂毛散,成為一隻紅墩嫩,顫縮縮的小東西,那麼恰好的落向南幻嶽手心中間。
南幻嶽露齒一笑,道;
“金剛指。”’
然後,他將手中的紅嫩野鼠遞向狄修成面前:
“遠來是客,老丈,你先請。”
狄修成嚇得連退兩步.雙手連搖:
“不,不,小哥,我無法消受……真的無法消受……”
南幻嶽皺皺眉,隨即展顏笑道:
“老丈,你還沒有被逼到那個茹毛飲血的地步,想當初,我那種噁心法比之你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當然,我不怪你,事實上這樣的飲食也的確難得令人習慣。”
望著手中的野鼠,南幻嶽將它拋在地下,喃喃的道:
“我也可以等一會再享用,如果我們出得去,就不必再強迫自己受這種不似人受的活罪……”
一仰頭,他將掛到肘彎上的“寒水虹”滑到手掌,輕輕一抖,鞘殼溜下,剎那間,一條鋒利無比,有如寒江流水也似的刃帶已展露出來,這劍的劍身閃泛著青森森的光芒,冷冽冽的,瑩晶晶的,就像一泓秋波也似,將人映得毫髮畢現,只要看上一眼,便可明白這是一柄如何罕異的兵刃了!
狄修成不由脫口道:
“好劍!”
南幻嶽笑道:
“不錯,是柄好劍——老丈,你來麼?”
狄修成點點頭,小心翼翼的伸出雙手拈住薄薄的劍脊,席地而坐,開始在扣著南幻嶽足踝上的“鎖龍扣”上用力鋸割起來。
南幻嶽注視著劍刃與黑環接觸後的情形,不覺興奮的痙攣了一下,他激動的道:
“老丈,我們有希望!”
狄修成望著劍刃業已切入了黑環的邊緣,也欣喜不已:
“是的,這環套好有韌勁,但你的劍已經割進去一點了!”
南幻嶽忙道:
“慢慢來,老丈,一定可以將這玩意切斷!”
於是,兩個人全懷著無限的期盼心情,開始工作起來,南幻嶽專心凝神的注視著,狄修成則小心翼翼的往來拉動著劍刃,不錯,這“鎖龍扣”果然是堅韌又牢靠無比的,但“寒水紅”卻是上古神刃,鋒利之極,在狄修成耐心的拉動下,刃口已經慢慢深入環口之內,雖然割切的速度十分遲緩,但總算已逐漸切進去了……
狄修成一邊上下拉動著劍刃,一邊道:
“小哥,那死在這洞裡的大盜魯飛,在百年之前是不是名頭很大?”
南幻嶽頷首道:
“當然,在北六省,他是個首屈一指的獨腳巨梟,兇狠、暴戾、殘酷,卻又機智絕倫,他自來做案是不留活口的,財也要,命也要,是個無出其右的魔星,因此,他大半生所聚集的血腥財富,也就多得不可計算……”
狄修成頗有興趣地問:
“可有個大概的數目?”
南幻嶽沉吟了一會,道:
“這卻不好估量,魯飛這老鬼的財寶,有的是可以照目前行市來估價,有的卻難以估算,除了他的一些特殊價值的奇珍外,光是他收藏著大部分珠寶約莫就值上足赤的黃金三萬兩以上!”
一下子張大了嘴,狄修成驚愕的道:
“三萬兩黃金以上!”
笑笑,南幻嶽道:
“這還不算他那幾件稀世奇珍在內,因為那幾樣東西是無行無市,沒有價錢的,如果硬要估估價,恐怕再加上三個三萬兩黃金也不算多。”
狄修成硬生生吞了口唾沫,吶訥的道:
“我的天……”
南幻嶽笑道:
“很誘人吧?否則,我焉肯上這個當?等閒千兒八百兩黃金的財富我還真不放在眼裡,若是沒有這麼大的利潤,我才不來賣這個老命呢!”
接著,他又嘆了口氣:
“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兩句話是一點不錯的,人的貪婪本性是一大害,就為了這個‘貪’字,我幾乎便送了命……本來,我個人的家當已經夠得上豐厚了,我大可以安安逸逸的過這一輩子,只因一時貪念作崇,又想再多搞點橫財,這才落了個身受囹圄……”
狄修成安慰他道:
“過去的事,也就不用再去想他了,當作,-次教訓也好,以後你就不會重蹈覆轍啦……”
南幻嶽苦笑道:
“就是剝了我的皮,我也不會再上同樣的當了!”
狄修成一邊繼續工作,一邊道:
“那魯飛的財寶所值,小哥,你一定十分清楚。”
南幻嶽舐舐唇,道:
“大部分是由古瀟然告訴我的,有些是聽到江湖上多少年來的謠傳,反正不會差太遠,我在做一件事情之前,習慣先探個深棧,不值得的事,我是不會貿然就去胡辦的!”
忽然想起了什麼,他問:
“對了,老丈,告訴我你為什麼要自殺?”
狄修成怔了怔,神色隨即黯然下來:
“唉,此事不說也罷……”
南幻嶽激昂的大聲道:
“老丈,你這樣一來,就未免見外了,我們交於患難,互期至誠,莫不成你還信不過我?”
狄修成悵悵的道:
“說出來,我除了更痛苦,還會有什麼補益?”
南幻嶽正色道:
“老丈,你應該清楚在你面前的人是誰!不錯,你看見我的時候,正值我陷入最艱困的絕境之時,但你要明白,我這一生也只就是這一次陷入絕境,並非經常這麼窘迫的,老實說,我本身,或者我所能發揮的影響力是十分巨大的,這種巨大的力量恐怕非你所能瞭解與想象,老丈,告訴我你的困難,如果能出去,我將會盡量為你解決,我不敢說一定,但我會盡力,我不敢說是報答你跟前對我的幫助,至少,也略微表示我對你的一點心意,老丈,我素來為人爽直明快,一刀到底,希望你也不要拖泥帶水!”
狄修成一咬牙,道:
“好,我說!”
南幻嶽讚道:
“對,這才叫乾脆!”
佈滿皺紋的老臉上是一片愴然,一片悽苦,狄修成傷痛的啟齒道:
“我有一個女兒,今年剛滿二十一歲,名叫十娘,在這個人世間,她也是我唯一的親人……我父母兩個相依為命,一直過著清苦但卻幸福的生活,我們沒有侈望,別尤所求,只願平平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即已感到滿足了……”
雙手仍在有節奏的拉動著劍刃,狄修成又唏噓的道;
“在‘大理府’的東大街尾,我開著一片雜貨店,店很小,貨色卻足,生意也還不差,便由我和十娘兩個照應著生意,將本求利,收入也夠嚼穀了,一天天的就這麼過,雖說枯燥了點,但十分平靜安寧了,我和卜娘非常滿足現狀,因為我們原是那樣本份知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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