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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逞鋒鋩寶劍折鋼刀 聆兇吉強徒生惡念

    河南省原武縣靠近黃河。一百多年之前(清代),一個冷雨悽風的早晨,黃河的水仰望著茫茫的蒼天,兩岸田野森林都染上了濃厚的秋色。風挾著雨吹打來,打在人的衣裳上簌簌作響,似乎是很沉重的,因為裡面含著許多沙土成分。

    這時有個人騎著一匹深黃色的健馬飛馳到了河邊,他勒住馬,張目四望,像是要尋船渡河;可是這時的河身裡只有浩蕩的濁水,卻沒有一隻渡船。這個人不禁嗟嘆了一聲,只好撥回他那匹黃馬,打算要奔眼前不遠的一座小鎮。馬踏著泥濘的大道向東北方行走了不遠,驀然見對面又來了一騎黑色的馬,隔著一層霧氣,看不清對方馬上人的面目。但是他立刻心驚,趕緊跳下馬來,他那隻粗大的右手就握著插在行李捲內的刀柄,他都要將刀抽出來了。對面的黑馬就往近走來,他急瞪起了兩隻眼睛仔細地望。

    那匹黑馬上卻是個年有四十多歲有些短短黑鬚的人,頭戴一頂大草帽,身披黑色的油布青衣。這邊的人才把手離開了刀柄,心也放下來了,他喘了一口氣。對面的黑馬已到臨近,馬上的人揚鞭向前一指,問說:‘那邊有渡船嗎?’這人就回答說:“沒有,一隻也沒有!天下雨,又涼,那些幹擺渡的人也懶得出來了!”黑馬上的人笑了笑說:那我就只好在這裡歇一天吧!”也倒像沒有什麼緊急的事似的,就撥回了馬。

    這邊的人也上了他的黃馬,同時他注意到那黑馬上並無行李,只有一口寶劍,鐵劍匣都已長了黑鏽。他心中猜想:不知這人是那一路的?是保鏢的還是教拳的?不然就許是走江湖吃黑飯的?他心中詫異著,就眼(跟)著那人走去。兩匹馬在雨中一齊往東北走去,彼此都已著出來了,都是慣走江湖的人,於是就相談著,互相先問姓名。

    那騎黑馬的人態度坦然,說:“我姓陳,草字伯煜,家住在新蔡縣,這次是到保定府著望一位朋友回來。昨天來到這裡,因為下雨我就沒去;想不到今天雨還是沒住,河裡還是沒有渡船,只好再住半日看吧!朋友,你是從那裡來的?貴姓?一向作什麼生意?是保鏢嗎?”

    這騎黃馬的人聽了,便很驚詫,同時卻又歡喜。心想:江湖上都曉得鐵掌陳伯煜的大名,他是河南省有名的拳師,我還沒有見過他,想不到今天竟能在此相會。他就吐露出他的真姓名,隨抱了抱拳說:“陳老哥,你的大名我是久仰得很!今天在此相遇,總算是三生有幸。兄弟名叫張雁峰,綽號人稱寶刀張三,陳老哥你可知道我嗎?我是北京廣達鏢店的鏢頭。”說畢,他揚著一張鐵青色的大長臉,看著這位著名的拳師。

    陳伯煜翻眼想了一想,但他始終沒有想起來,就漠然說:“原來是北京城內的鏢頭,想必素負大名,武藝高強。府上可是信陽州?現在也是要回家去嗎?”寶刀張三一聽,興頭全都沒有了。心說:我還以為陳伯煜一定也曉得我的名聲,原來他不知道。不過他倒聽得出我的口音,於是就點頭說:“不錯,我家住在信陽州,年年在外面闖蕩,沒有什麼空閒時候,兩年多沒回家了。這回好容易跟掌櫃的告了一個月的假,回家去度中秋節。”陳伯煜點點頭。

    兩匹馬就到了那小鎮上,共同進了一家店房;馬交給店夥,兩人就各自找了個房間。陳伯煜住的是北房,寶刀張三住在西房,相隔兩三間屋子。寶刀張三一進屋,脫了身上淋溼了的衣裳,就先將他那口撲(樸)刀從行李捲內抽出,放在身畔;他的心神時時緊張著,彷彿在他的身旁潛伏著什麼危機。店夥給送進來茶水,並問他要什麼菜飯。寶刀張三卻擺了擺手,他心中非常煩惱、恐懼。想起這回他由北京出來,身邊帶著五十多兩——兩年以來所掙的工資,本想回家跟老婆孩子過一個美滿的中秋節;卻不料半路上又惹出事來,錯處還是在他。

    寶刀張三本來是個專心練功夫的好漢,平素不好女色,可是那天走在邢臺縣遇見了同行的好友強二虎,留他盤桓了一日,喝了幾盅酒,一同到魯家莊去看野臺戲。不料望見看臺上有個娘兒們,張三也沒有看出來那娘兒們是醜是俊,只覺得大概是穿著一雙紅繡鞋;張三就糊糊塗塗的把人家的繡鞋摸了一下,這一下可就惹出大禍來。

    原來那娘兒們是魯家莊的魯大奶奶,魯大爺現在彰德府衙當差,就是江湖上有名的鐵棍魯蔭松。當時在旁邊看戲的還有魯家許多的族人,多半是些年輕的壯漢;一見寶刀張三調戲了他們的大奶奶,一齊憤怒,就將張三圍住,拳棍齊上,強二虎在那時也跑來了。幸仗張三帶著那口寶刀,就揮刀砍傷了四五個人,當場逃跑。他那時還不知鐵棍魯蔭松的厲害,從從容容走到河南;不料魯家莊早有人在暗中跟下他來,並且給魯蔭松送了信。

    張三一走到了彭德府,就被魯蔭松攔截住。交手十餘合,他就知道魯蔭松鐵棍非常厲害;他的寶刀決敵不過人家,所以他趕緊催馬逃走。他想魯蔭松必不能饒了他,這時一定追下他來了。現在他又過不得河,心中真是著急、恐懼;就摸著那口不很鋒利的所謂“寶刀”的刀柄,皺著眉。心說:魯蔭松若是再追下我來,那我可就完了,不死我也得受傷。我這靠著走江湖吃飯的人,若栽了跟頭,還怎麼好在江湖上混呢?

    忽然又想起剛才相遇的那位陳伯煜。陳伯煜的武藝一定比魯蔭松又高強得多了,我倘能跟他套套交情,與他一同過河一路行走,到時有人打我,他也決不能袖手旁觀。這樣一想,寶刀張三的鐵色長臉就現出些歡容,趕緊出屋到北房去想見那鐵掌陳伯煜。

    這時的雨還沒有停住,陳伯煜在屋中正用一塊手巾拂拭著劍柄上的雨水。寶刀張三一進屋來,陳伯煜就笑著說:“請坐。”張三也笑著點點頭。他卻很注意的看那口寶劍,只見劍身作蒼綠色,彷彿像生了許多鏽;可是雙鋒極薄,看那樣子倒還相當鋒利。張三就說:“陳老哥的這口劍,已使了多年了吧?應當擦一擦了。”

    陳伯煜說:“這口劍你大概不認得,這是一口寶劍,善能斬釘剁鐵,一共是二口。普通的劍都分雌雄,而此劍卻分兄弟,一名蒼龍騰雨,一名白龍吟風;蒼的是兄,白的是弟。我現有這口就是蒼龍騰雨劍,相隨我已有十五年之久了。陳伯煜說話的時候,眼望著張三,手拭著寶劍,態度是非常矜誇的樣子。張三卻看不出這口劍到底寶在那裡。陳伯煜接著又說:“老弟你外號叫寶刀張三,想必你也有一口寶刀了。”張三卻不由得臉紅了,說:“寶刀張三是旁人給我起的名字。我那口刀倒是不錯,可是還不能夠削銅斬鐵。”陳伯想說:“拿來我看看!”

    張三就回到屋中,抄起那口厚背薄鋒光芒刺眼的撲(樸)刀。心說,他要看看?就叫他看看吧!利鈍不說,反正準比他那口蒼龍劍漂亮得多。

    拿到北屋中,交到陳伯煜的手中,說:“這口刀是朋友送我的。因為我在山東兗州府拳打曹全虎、曹全豹兄弟倆,救了朋友的性命,朋友費了一百八十兩銀子打了這口刀送給我。我拿著他,闖過張家口,打過焦鐵塔;在太行山我也憑單刀戰過三十多個強盜,前天在彰德府……”他不好意思再往下說了。因為前天在彰德府他吃了魯蔭松一鐵棍,若不是他的手快,趕緊用此刀敵住,腦袋在那時候便已粉碎,現在也不會說話了。

    可是陳伯煜並不聽他自道生平得意之事,只是專心看那隻撲(樸)刀。用手掂了掂,又彈彈刀刃,然後抄起他那口寶劍,將刀交還張三。起身笑著說:“可以試一試嗎?你這口刀不錯,但我想還許比不上這口劍的鋒利。來!咱們試著撞一撞?”張三卻猶豫著,心說:萬一他那口劍真是個寶劍,撞折了我這口刀,那我可就連人都丟了!

    他將要搖頭,卻不料陳伯煜揮起了寶劍,向他那口刀撞去,只聽“嗆啷”的一聲,張三的這口寶刀竟被削為兩截。陳伯煜不由高興得哈哈大笑。笑過之後,他又拍著張三的肩膀說:“對不住!對不住!我太冒昧了,將來我必要打一口好刀送到信陽州你的府上!”張三被毀了寶刀,他一賭氣把手中的半截刀也摔在地下。他那一張長臉青中透紫,恨不得立時就與陳伯煜揪打起來。但他畢竟不敢動手,就強忍下了一口氣,反作出不在手(乎)的樣子,擺手說:“這算什麼?陳老哥你太把我張三著(看)得小氣了!”

    陳伯煜此時是十分抱歉,連說:“我這個人的脾氣太壞,只要看見人有好兵刃,我就想用劍試一試。咱們初次相交,我真不該如此!”張三笑著說:“客氣什麼?雖是初次相交,可是我早就仰慕你老哥的大名,只是我還不知道你老哥有這一口寶劍。好了,以後我張雁峰只叫張三,不能稱寶刀了!”張三越是這樣慷慨,陳伯煜反倒越覺慚愧。又說了許多抱歉的話,便呼店家擺酒,在這屋中二人暢飲起來。二人的酒量都很大,兩人喝得醉醺醺的,並且談話也很相投,彷彿竟成了莫逆之交。此時窗外的雨仍然瀟瀟地落著。

    在陳伯煜屋中用畢了早飯,張三回到他自己屋中,就跺腳暗罵:“他孃的!用他那鳥劍毀了我的寶刀,是看不起我北京城的鏢頭,賠兩句話、喂幾口酒就算了?我張三不那麼好欺負,早晚我要出這口氣!”氣惱懊煩,躺在床上就睡著了睡了。也不知有多少時候,忽聽窗外有人高聲叫道:“張老弟,張老弟,河裡有船了,咱們一同走吧!”張三翻身起來,開門一看,原來是陳伯煜戴著大草帽,穿著雨衣,牽馬立於雨中。

    張三就問:“現在什麼時候了!”陳伯煜說:“才過午,渡過河若是馬快,晚間咱們可以在許州投宿。”張三一聽今晚就能到許州,到了許州那魯蔭松一定追趕不上。他就連說:“好,好。”喊店家給他備馬,收拾行李,一面又要想拿他那口寶刀;這時才想起來,刀是已給陳伯煜的寶劍削折了。心中一氣,本要不跟陳伯煜走去,可是又想:這時我連一件防身的兵器也沒有了,倘若魯蔭松追趕下來,我可拿什麼敵他那根鐵棍呢?那時我不是非死不可嗎?於是連忙拿著行李出屋,放置在馬上,他就與陳伯煜一同出門。

    上了馬,並轡而行,就在雨中“得得”地馳到黃河岸上。這時河中果有兩隻渡船,可是搭客卻沒有一個。陳伯煜上前跟船伕講好了價錢,隨後二人就牽馬到了一隻船上,船悠悠地行著。上面是落著雨,下面是滾滾的濁水,兩岸都沒有人,船上只有兩個船伕。

    張三牽馬立在船板上,雖然他不覺頭暈,可是心裡有些害怕。暗想:不知陳伯煜是好人還是壞人?倘若他是個壞人,他再跟鐵棍魯蔭鬆通氣,此時只消用手一推,我就要墜在河裡淹死,我家裡的老婆孩子他們連知也不知。所以他就睜著兩隻驚疑的眼睛看著陳伯煜。陳伯煜卻是從容地跟船伕談著閒話。好半天,張三才盼得到了對岸。登岸上馬,他就高興起來,向陳伯煜說:“陳老哥,咱們決些走吧!趕到許州城,住一夜我還要快些回家,不然我的妻子孩兒一走要等急了!”

    陳伯煜說:“我也是要回家去度中秋。我倒沒有妻子,只有一個女兒,今年才十三歲,真是聰明伶俐,這次若不是我要看望的是位老朋友,我也真不出這趟遠門。”張三又說:“快走!老哥你的馬在前,快走!”陳伯煜催馬向前,不再說話。可是他的寶劍雖利,但他那匹黑馬卻不快,又兼道路泥濘,十分難走,走了半天,大約才走出三十餘里。

    張三在馬上是時時向後望去,這時卻見身後遠遠地馳來了兩匹馬;張三大驚,催馬越過了陳伯煜,又急喊著說:“快走!”陳伯煜也回頭望了望,他倒勒住了馬,從容微笑向張三說:“不要怕,你的仇人若來到,由我的寶劍去擋。”張三慌了,手中又沒有了寶刀,而從雨中追趕他來的兩匹馬,卻又正是魯蔭松和他的那個幫手。魯蔭松離著很遠,就在馬上舉起他那根核桃粗的大鐵棍。

    張三催馬跑了一箭之遠,地下一滑,馬的前蹄一蜷,幾乎把他跌下來。只見陳伯煜也抽劍在手,撥馬迎上了那兩個人;也不知他們說了幾句什麼話,他們就一同跳下馬來動手。魯蔭松的鐵棍向陳伯煜蓋頂砸下,陳伯煜卻不用劍去迎,他閃開了身,展開蒼龍騰雨劍,反向敵心刺去。魯蔭松急忙斜撤一步,用鐵棍去撞寶劍;陳伯煜卻又撤劍回來,一聳身到了魯蔭松的背後,掄劍直劈下來,魯蔭松急忙翻身橫棍去迎,只聽“當”的一聲,連這邊的張三都聽得很真切,那根鐵棍竟被劍削成了兩截

    魯蔭松大驚,立刻後退了幾步,手中雖然仍提著半根鐵棍,但他不敢再交手了。他那個幫手更是退到遠處。陳伯煜卻微笑著向他們說了幾句話,然後就從容上馬,趕上了張三,擺手道:“不要怕了!我已把他們打回去了!”著(看)了一看劍鋒,毫無損傷,就收人鞘內。

    張三這時嚇得那張育臉已成慘白,心想:好傢伙,核桃粗的鐵棍會能用寶劍削折,恐怕鐵柱子他也能夠給砍斷了吧?馬上隨著陳伯煜向南走了十餘里,回首看那魯蔭松的兩匹馬已沒了蹤影,他才喘了喘氣,臉色也漸漸變過來;兩匹馬也走得緩了。張三的兩隻眼貪婪的、驚異的瞧著陳伯煜鞍旁的那口寶劍。

    陳伯煜在馬上斜臉對著張三說:“老弟,在河北我一著(看)見你時,就覺得你神色慌張,我想一定是有仇人追你。我與你素不相識,我本不能幫助你去得罪別人;可是在店房中我把你護身的兵器傷了,而且我見你是個誠實人,才願意隨行保護你。今天晚間我們到許州,明天我在城內找口好刀送給你,然後我陪同你走到西平縣,咱們再分手。你放心,有我跟隨你,不要說是魯蔭松,就是淮南的苗立九;他的武藝比魯蔭松高強,棍也粗重,我也能從容對付。只是我勸你以後不要再調戲良家婦女,因為那是江湖人最不名譽的事!”

    張三被說得臉紅,又囁嚅的辯解道:“那天我是酒喝醉了,不小心摸了那娘兒們的腳一下,誰知道她就是魯蔭松的婆娘呢!”陳伯煜見張三這傻樣子,他更覺得這個人誠實,不由笑了,就說:“這時咱們該快走了!”於是他放馬在前,張三催馬緊緊跟隨。又走了三十多里路竟把張三的馬落後半里多遠張三喘著氣,心裡發恨,說:“好陳伯煜!剛才你那馬原來是故意慢走,為的是使魯蔭松追上我,你好施展本領,賣弄寶劍。他孃的真是壞心眼,老子不領你的救助之情!”兩匹馬直走到薄暮時候,雨還沒有住,已然來到許州了。在北門外找了一家店房住下,那店家與陳伯煜十分熟識,招呼著說:“陳大爺你老回來啦!你老是六月底由這裡走的,到現在有一個多月啦。這位貴姓?你兩位是住一間,還是分兩間屋呢?”陳伯煜就說:“找兩個單間吧!”店家就給他們找了兩個緊靠著的單間。張三到了屋裡,他真疲乏了;躺在床上喘了幾口氣,心說:這一天,連氣帶驚嚇,再加上風吹雨打,真是人困馬乏了。天天的日子要是這樣過,非死不可。

    隔著一扇板牆就是陳伯煜住的屋子,燈光從板縫兒射到這屋裡,陳伯煜很高興的在那屋哼哼著梆子腔。張三忽然又爬起來,隔著板縫兒去看,只看見陳伯煜雙手託著那口蒼龍騰雨劍,就著燈光細細地審查;彷彿他還不放心,惟恐今天斬折鐵棍之時,損傷了他的鋒刃。張三一看見這口劍,他就連疲倦也忘了,恨不得隔著板壁就把劍得到手中,他跳下床走到陳伯煜的屋中。

    陳伯煜微微抬起頭來,問說:“老弟,今天你不覺得勞累嗎?”張三笑著說:“不累,不累,無論如何我也在江湖上瞎闖了十幾年,今天這一點點路就至於累?”陳伯煜笑著說:“好精神!等些時候我有個師侄來,我請你們喝酒。”他的眼光仍然注視在劍鋒上。張三也走過去,很開心地問說:“沒有撞壞嗎?”

    陳伯煜仰起頭來說:“那能撞壞?不要說魯蔭松只拿著鐵棍來,就是他抗著鐵房粱來,我也要用此劍把他砍折。不信你看,哪裡有分毫的損壞?”張三接過寶劍來,他的手都顫了。就近了燈細細地反覆看這口劍,連劍身上所嵌的七顆金星,他全都拿大眼睛瞪了半天。他真祈望陳伯煜忽然一發慷慨,說聲:“送給你吧!作為賠償你那口寶刀吧!”可是陳伯煜卻趕忙要了回去,並且又用一塊絨毛巾試了試,彷彿是怕沾了張三手上的臭汗。

    張三眼巴巴地著陳伯煜將劍收人了鐵匣,將匣放在床鋪上;又見陳伯煜指了指凳子,說聲:“請坐。”又說:“蒼龍騰雨,白龍吟風,兩口劍全都在我的手中。因為那口白龍吟風的尺寸較短,分量略輕,所以我交給我女兒使用了。”張三趕緊問說:“那口白龍劍比這口蒼龍劍怎樣?兩個要是撞在一起,那口得受損傷?”

    陳伯煜說:“一樣的。同爐同時鑄造出來的東西,當然不分上下;只是顏色稍有不同,那大概是因為常用與不常用的原故。不過後來的人不單給他們分出來兄弟,還分出來兇吉。據言佩兇劍者招災,佩吉劍者納福。”張三就問說:“那麼這蒼龍劍是屬兇還是屬吉呢?”陳伯煜卻笑著說:“這是口兇劍!”張三聽陳伯煜一說出這口劍是兇物,他的心就忽然一動。

    陳伯煜又笑著說:“但我毫不介意,因為我以為凡劍就是兇物,那裡還有吉之可言?我的兄弟就主張不叫我帶它,說是它能夠妨主,可是我只以一笑置之。兩口劍中我還最喜歡這口,因為它很合我的手,佩帶也有十幾年了,一點凶事也沒有遇見。”張三笑著說:“那是別人信口胡說,其實那裡有那許多講究?我也不信那些話。我覺得越是兇劍才越能辟邪呢!”

    陳伯煜高興地笑著說:“老弟你這話說得真對。在家時,晚間我把這口劍就放在枕邊,十幾年來連個賊也沒鬧過。老弟,你回北京時可以路過新蔡縣,到我家裡去住兩天,我把那口白龍吟風劍也拿出來叫你看看。我那女兒年才十三歲;她就把那口劍使得飛熟,再過幾年她就能與我打平手了。我今年已四十八歲,過二年就是半百,闖了半世江湖,錢沒掙了多少;內人也早已亡故,只留下一個女兒。我的女兒跟我這兩口寶劍,就是我的三件至寶,只要這三件至寶永遠陪伴著我,我此生也就滿足了!”說畢,又微微感嘆說:“在這裡宿一晚,明天快些走吧。我那女兒一定在家等急了我了。”張三卻揹著燈光,凝定著他的雙目,半天也沒有說話。

    少時,窗外有腳步聲,進屋來一個少年人,見了陳伯煜就深深打躬,叫聲:“師叔!”陳伯煜點了點頭,隨又向張三引見道:“這是我師侄徐飛,這是我在路上結交的朋友,北京城有名的鏢頭寶刀張三。”張三一聽他提到了寶刀,自己就慚愧。徐飛向張三拱拱手,說聲:“久仰!”

    張三也拱拱手還禮,隨就說:“你們二位談吧,我到那屋裡去。”陳伯煜把他攔住,說:“我師侄他不是外人,我們兩人也沒有什麼話可談。你等著,我叫店家備酒,咱們三個人今晚要痛飲一番!”張三卻擺手說:“今天我不喝酒了!吃完了飯我就得睡,疲乏我倒不覺得,可是,……我心裡有點不大舒服!”

    陳伯煜說:“咳!老弟你太心窄了,白天的事那算什麼?你放心吧。魯蔭松被我削折了他的鐵棍,他一定曉得我就是陳伯煜,他決不敢再欺負陳伯煜的朋友。再說你們又沒有什麼解不開的冤仇?”張三仍然擺手說:“真不行!我現在頭暈!”陳伯煜就笑了笑,放張三走了。

    張三回到自己屋內,店家已給他點上了燈。他卻真是心亂,一頭就躺在床上,只聽那屋的陳伯煜對他師侄說:“這是個老實人,只是粗鹵些。”張三卻又要扒著板縫向那屋裡去看,這時店夥就進到屋來,問他吃什麼飯。張三不耐煩,就說:“隨便!隨便!吃什麼都行!”店夥又出屋去了。張三就坐在床上凝想,沉著他那張鐵青麵皮。少時店夥給他送來了菜飯,他一面吃著,一面還想事。想著想著他忽然一咬牙,立起身來,飯也不吃了,就喊來店夥把盤碗拿走。

    聽隔壁陳伯煜叔侄正在談話。張三帶上了錢“噗”的一聲把燈吹滅他就悄悄地走出屋去。這時雨還落著,彷彿比白天的雨更大了。張三腳踏著泥濘走到街上,就見鋪戶多半已上了門板;他尋找了半天,才聽見一家鋪戶裡有“叮叮”的打鐵之聲。那鋪戶的雙門虛掩著,從裡面透出燈光的光亮,一閃一閃的像是寶劍的光芒。張三就一推門走進去,兩個鐵匠正在那裡作夜工,牆上掛著些鐮刀、鋤頭、鍋等等。

    張三就面帶笑意,問說:“有打好的刀沒有?”鐵匠停住錘子,仰著臉說:“幹什麼用的?”張三說:“宰豬用的。”鐵匠說:“宰豬的刀沒有,這裡倒有一把宰牛的刀,長一點。”張三說:“那也行。因為我家裡有一口豬等著宰,明天好請客,可是家裡的刀太鈍了。”鐵匠就取出那口牛刀給張三看。張三看了看有一尺多長,刀尖上是鉤形的,倒還鋒利;一問價錢,只要兩吊錢,張三也不爭價錢,就買在手中。離了鐵鋪,將刀藏在衣裡,走回店中。

    這時陳伯煜還向他那師侄徐飛談得正高興。張三一進屋就輕輕躺在床上,將刀掩在被底;他心中十分緊張急躁,盼著那徐飛快點走,陳伯煜也早一點睡。可是又盼著陳伯煜多喝些酒。等待了很多時間,街上己敲過了三更,隔壁屋裡的燈光還不滅,也不見那徐飛走,不過他們叔侄的談話是少了。快到四更的時候,那屋才關門熄燈,鼾聲也相繼而起。

    張三曉得那徐飛是宿在他師叔這裡了,心裡就不禁一陣懊惱。快快起來,將屋門輕輕關好,他仍然手握牛刀躺在床上。想了半天,忽然又一灰心,暗道:這事作不得!陳伯煜裡然斬斷了我的寶刀,在路上他又故意慢走,魯蔭松趕上我,他還施展本領,逞弄寶劍;可是一個新朋友,他的名頭又比我大,竟能跟我稱兄喚弟,這也總算是看得起我。我不應當為奪那口寶劍,就害他的性命。再說他也不是瘋子,睡覺他未必不防備,倘或我殺不成他再叫他殺了我,那可真冤。假定我把他殺死了,他的師侄、女兒們也必不能饒我,早晚也得找我去復仇。我的鏢行飯碗也就砸啦!合不著!這個念頭打消了吧!於是他的頭腦也覺著清爽了。對於剛才所起的那種惡念倒頗為後侮,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刀也推在枕旁,將要迷迷糊糊地睡去。

    這時忽聽鄰屋“吧”的一聲響,聲音很沉重,是把張三嚇了一跳,他趕緊瞪大了眼睛,側耳去聽,就聽那屋中陳伯煜的一陣笑聲。陳伯煜笑過之後就問說:“拾起來了沒有?”他的師侄徐飛就說:“拾起來了,放在桌上吧。師叔,你老人家何必在睡覺時,水遠把劍放在身畔呢?”陳伯煜說:“五六年了,在家時我也是如此。自你嬸母去世後,這口劍就永遠陪伴我,日夜不離身!”說著他又嘆息了一聲。叔侄二人又談起話來。

    這屋裡的張三才曉得剛才是那口寶劍掉在地下了。他知道寶劍現在是放在桌上,而桌上與自己一張床只隔一層板壁,不由貪口又起:隨想用自己這口牛刀將板璧剜個洞,把寶劍偷過來,然後趁著黑夜悄悄騎馬逃走,可是那屋中的叔侄卻不再睡了,不住的談著話。張三神經受得刺激過重,他也睡不著了。一霎時窗上就發了白色,天雖亮了,可是雨還沒住。

    張三披衣出屋去看,見細雨霏霏,比昨天落得略小一點;各屋中的客人還都在酣睡未起,陳伯煜的屋門卻開了。張三趕緊回到屋內,將牛刀藏在棉被內,卷好捆上。待了一會,陳伯煜就披著小夾襖進到這屋中,問說:“老弟,今天你想走不想走?雨可還沒住,你若不急著回家,可以在此多歇一天。下午我那師侄給你送口刀來,明天你再走;店飯錢你全不用給,我已叫他們寫上賬了。我可得趕緊回去。昨天夜裡我得了一個夢,夢見了我女兒,想必是她也正在家裡夢著我。”

    張三說:“咱們哥兒倆還是一路走吧。我也是急著要回家,刀現在不必要,與你老哥同行,我怕什麼?走在山裡,遇見老虎我都不用跑。到西平縣咱們分手,我在那裡有朋友,我跟他們借一口刀,帶著回家好了。”陳伯煜笑著說:“好好,老弟你快收拾著,咱們就走了,走到馬駒鎮再用早飯。”說畢也轉身出屋。這裡張三反倒站著發一會怔。少時,店家已將兩匹馬備好,張三出屋,將行李捲捆在馬後;陳伯煜也攜劍走出屋來。店夥替二人將馬牽出門外,徐飛也送出門來與他師叔及張三珍重道別。陳伯煜就上了馬在前面走,張三騎著黃馬在後,他的兩眼還不住盯著前面鞍旁的那口寶劍。

    兩匹馬離了許州,順著行人稀落的大道一直往南。約走了三十多里,不料雨更大了,陳伯煜身披著的油布衣裳直往下流水;張三的渾身簡直同水雞一樣。又往下走,行了百餘里,也不知到了什麼時候,他們全都沒有用早飯;因為四周圍雨氣瀰漫,天地都混沌著像是一汪融化了的鉛液。雨水將道路全都淹沒了,看不出那裡是村舍市鎮;張三被雨水淹得兩眼都睜不開,嘴吁吁喘氣,陳伯煜才收住了馬,他笑著說了幾句話,因為雨聲太大了,將他的話語掩住;張三沒有聽清。陳伯煜將馬趨近,大聲說:“不要再往下走了,找個地方歇息吧!”張三點了點頭。

    陳伯煜隨在馬上向四下辨了辨方向,他就帶著張三,兩匹馬緩緩的蹚著泥水走去。又走了約五六里,果然走進了一處小村鎮。這裡只有十幾家鋪戶,問了兩處店房,客人都住滿了,並沒有閒地方,後來有個人說:“在東邊孟家酒店的後院有兩間房,他們也招客人住,只是沒有地方拴馬。”陳伯煜同著張三到那酒店裡一詢問,酒店掌櫃說:“你們要是昨夭來還沒有地方住,今天早晨走了一個客人,才騰出一間房子。那客人我勸他別走,他偏耍走,非得在半路上被雨澆死不可。”

    張三說:“我們這兩匹馬怎麼辦呢?”酒店掌櫃說:“不要緊,我可以牽到西邊毛家店裡去。明天你二位幾時走,我幾時再給牽來,決沒舛錯。我這店開了有三輩子啦!”張三把馬後的行李捲解下,陳伯煜也早摘下寶劍,酒店掌櫃叫出來一個小夥計將兩匹馬牽走。他領著兩個客人進了店中,轉到後院。這後院十分狹窄,而且骯髒。二人被讓進一間小屋中,這屋子黑得像個地洞,只有一張破板榻,連個桌凳也沒有。

    陳伯煜把寶劍扔在榻上,笑向張三說:“這真是忙中反遲,今天我本想趁著雨微些,多走些路快點回家,誰想到雨竟下得這麼大。什麼時候了?”他問那掌櫃的。掌櫃的說:“大約天快黑了,陳伯煜笑著說:“胡說,哪裡有那麼晚呢?我們到這時還沒有用早飯,你們這裡有沒有什麼好吃的?”掌櫃的回答道:“煮而(面)條、驢肉、燒黃二酒。”陳伯煜笑著說:“好,你就給我們都來些,酒可要多,因為天氣冷!”掌櫃的答應一聲,出屋去了。

    張三脫去了身上的溼衣襪,把褲子脫下擰了擰水,又穿上。陳伯煜問說:“你不覺得寒冷嗎?我也沒帶著多餘的衣裳,你把我這件油布衣裳披上吧!”張三隨取過來陳伯煜才脫下來的雨衣穿上。他就坐在榻邊,身旁是那口寶劍,他心裡不由動了一動;陳伯煜也坐在榻上。少時那掌櫃就把燒酒和驢肉全都送來。陳伯煜就向張三說:“來!老弟咱們先喝著!你發怔作什麼?這雨決不能下到中秋節!”張三也笑了笑,於是二人就飲酒、吃肉、談話。少時湯而也煮好送來,二人吃完了面,依然飲酒,並且談得話也越多。

    今天陳伯煜是更加高興,他大杯的飲酒,大聲地談話;而張三卻擎過杯來,只用酒拈沾嘴唇,口雖張開得很大,但酒沒飲了多少。陳伯煜的臉漸漸地變紅了,舌頭彷彿也短了。張三又給他滿滿斟了一杯,陳伯煜卻擺手說:“我不能再喝啦!我要睡了!”少時,陳伯煜斜臥在床上,微閉著眼睛,咧著嘴向張三笑,說:“我真不能再喝了,老弟你一個人飲吧!”

    張三也笑笑,仍然假作飲酒。其實他的心中卻十分緊張,蒼龍騰雨劍刻下就在他的身畔,他很可以抽出來,一劍將陳伯煜殺死;然後他挾起行李,找著馬匹去走開。可是他不敢,他不曉得陳伯煜此時是真醉還是假醉,所以他的手仍然不敢摸一摸那口寶劍。靜坐了多時,陳伯煜果然閉著眼睛,“呼嚕呼嚕”地睡著了。張三就大著膽,眼睛瞧著陳伯煜,手下慢慢移動向那口劍去挨近。挾著了,他就手握住那冷涼挺硬的劍梢,突地站起身來,回頭看了著(看),陳伯煜還沒有醒。

    張三輕輕將自己那捲鋪蓋拉過來,同時心裡想:我是要他的性命還是不要他的性命呢?他若不死,醒來,一定要去追我;我手中雖有寶劍,但也未必能敵得過他。在這一剎那間張三就發了他的狠心,“鏘”的一聲將寶劍抽出,猛向陳伯煜身上去剁。他只覺眼前紅光一迸,一聲慘叫,陳伯煜跳起來要去撲他,嚇得他什麼也不顧闖出屋去就跑。還沒有出酒店,就“咚”的與一個人撞了個滿懷,那人叫了一聲,也幾乎倒下。他也沒有看清楚那是誰,出了酒店撒腿就跑,也不知什麼方向,更顧不得頭上的雨和腳下的泥水。

    跑了半天,也不曉得跑出有多遠,他的氣就接不上了。見四下無人,就立定了身,吁吁的喘氣。同時才知道,現在自己除了手中拿著一口沒有鞘的寶劍,身上披著一件油布衣裳,穿著一條溼褲子之外,什麼也沒有;連鞋子都跑丟了。他心想:這不行!我闖了多年江湖,他手下也不是沒傷過人,怎麼這回事幹得這樣洩氣?沒有馬匹、銀子、行李,我還怎樣回家?於是就想再轉身回去,把那些東西奪來,可是又怕陳伯煜還沒有死;那傢伙倘若忍著傷痛與我交起手來,我恐怕還不是他的對手。

    再說這時,那鎮上的人還不正在拿兇手嗎?他終於沒膽子回去,只好冒著雨、蕩著水,挾著那口寶劍;就像個才咬了人一口,又落在河裡的癩狗似的,低著頭往前走去。時走還時常回頭,心裡想著:走吧!反正這樣走我也能走到家,手裡有這一口削銅剁鐵的寶劍我還怕什麼!以後練練劍法,再走江湖,那時我寶刀張三就成了寶劍張三了。不,我不能任人叫我張三,須要稱呼我的大號:“寶劍張雁峰”!

    這時他雖被雨淋著,可是心中非常痛快。又想今天在這荒村小鎮上殺死陳伯煜,恐怕誰也不能知道是我張三所為;因此更是放心,慢慢的往下又走了七八里只聽得身後一陣馬蹄踏在泥水中的急遽之聲,張三趕緊回頭去看,他不禁驚訝地說:“哎呀!”從後面追趕下來的原是一匹白馬,馬上正是陳伯煜的師侄徐飛。張三要逃亡已來不及,他只好鼓起勇氣一掄寶劍,站在道旁。

    徐飛未容來到臨近,便已掣刀在手,他怒喝著:“張三!你這忘思負義的東西!我師叔救了你的性命,你反倒害他的性命!”隨說隨來到,“颼”的一聲由馬上跳下掄刀就砍。張三瞪著兩隻兇眼,疾忙用劍相迎。徐飛卻又抽回刀去,向左一跳,掄刀橫掃張三的腰際。張三卻慌亂了,他本來不會使劍,就胡掄了起來,一面又向後面退步,徐飛卻挺刀緊緊逼來。

    張三喊一聲:“小子你也想死嗎?”說時就覺得右手腕一疼,寶劍幾乎墜地,就趕緊掉頭就跑,徐飛掄刀從後追來。張三一慌他幾乎跌倒在地,當時又咬牙,索性回身亂掄寶劍跟徐飛拚起命來。徐飛的武藝雖高,可是須要顧忌張三手中的那口寶劍,所以他的刀法總是難以展開。交手約十餘回合,兩件兵器到底是相撞在一起,只聽“嗆啷”一聲,徐飛手中的單刀便被寶劍削折。

    他還設法閃身轉步,要憑半截單刀去奪張三手中的寶劍;可是張三這時的威風大振,他將那口劍就當刀使用著,直砍斜劈,他逼住了徐飛;兇狠狠地也要傷徐飛的性命,並且要奪那匹馬。徐飛不敢再戰,就趕緊過去搶了自己的馬匹,張三從後一劍劈來,但徐飛早已上馬跑了。張三還在後面緊追,並大罵看(著)說:“小子,你跑了就算英雄嗎?”徐飛勒住馬,回頭冷笑看(著)說:‘好張三!你以為就白傷了我師叔嗎?咱們十天之後再算賬!”說畢催著馬走回去了。

    張三還追著大罵,想要追到鎮上,憑著這口寶劍去胡殺一陣,可是他跑不動了,兩隻腳生痛。他就喘著氣,忿忿地說:“饒了你吧,看你以後把我張三怎樣?”他回身走去,挾著寶劍,心裡非常得意。因為這一戰,他就增漲了百倍勇氣,以為自己是天下無敵的英雄。這時,秋雨瀟瀟,暮色已遮住了大地,並籠住了那座小鎮,張三像一隻惡虎似的走了。

    徐飛也趕回小鎮的酒店之中,就見本地的官人已來到,並有許多好事的人,都不顧雨淋,擠到這小院裡來爭著看。陳伯煜在店中呻吟之聲極慘,徐飛叫眾人讓開路,他擠進店內。由官人執燈去照,就見血色滿床,陳伯煜的傷在腰際,情形非常悽慘。徐飛不禁墮下淚來說:“師叔,兇手張三已然逃跑了,但我一定要為師叔報仇。昨天在許州我就看出張三不像好人;但因師叔不住說他誠實慷慨,我也就沒敢說什麼。今天有朋友告訴我,說寶刀張三在京城就名聲很壞,我不放心,趕緊就追下來。想不到我來晚了,師叔竟遭此奇禍!”

    陳伯煜呻吟了半天,才能說出幾句話來,道:“怪我大意!我沒想到竟有人敢暗算我!……張三,好一個兇狠無良心的人!”又說:“仇不必報,但劍必須追回!……快些把我女兒找來……”這位名震一時的拳師,至此時竟不住淚如雨下。徐飛緊皺雙眉,垂淚答應,轉身就要走,那官人卻把他攔住,悄聲告訴他說:“你可走不得!天黑了,下著雨,你找他女兒也不能當天就找來,可是你師叔這傷恐怕熬不過今夜。你走了,連個苦主我們都找不著。”

    徐飛急得搖頭嘆氣,又問:“這裡能找得出刀創藥嗎?”官人指著擠在門前的一個看熱鬧的人,說:“這就是藥鋪掌櫃的,本鎮只有他一家藥鋪。”徐飛過去問那人,那藥鋪掌櫃的卻說:“沒有刀創藥,只有拔毒膏。”官人說:“拔毒膏那兒成?”徐飛真覺得束手無策,瞪著兩隻淚眼看著他師叔,只見他師叔的喘息漸微。

    他驚慌著趕緊走過去,就見他師叔陳伯煜忽然瞪起眼睛來,說:“好張三!早晚我女兒也得替我報仇!”他兩隻眼睜大了半天忽然他又一皺眉,呻吟了一下沒有呻出聲來。他的身子一陣抖動,待一會,便僵臥著死了。徐飛緊握著他師叔的手,淚如泉湧,漸漸覺著他師叔的手冰涼了,他就哭著說:“師叔……”悲痛得幾乎昏暈過去。

    這一幕悽慘景象,把那些看熱鬧的人,也逼得都低頭走出。官人就對著徐飛說:“你哭也不濟事了,我去呈報縣衙,明天就來驗屍你就預備著棺材吧!”徐飛點頭答應,官人也走了。徐飛就在這裡守屍,一夜之間他淚涕交流,並未睡眠。到次日,雨還沒住,衙門裡人前來驗屍,並傳徐飛到縣裡去了一趟,問了些話。徐飛從縣裡回來,就託本鎮上的人買了一口薄材,將鐵掌陳伯煜殮好,並僱了一輛大車。

    當日因為下雨,道上的水深,車馬都不能走,又在此淹留了一日。次日雨住了,大車才載著陳伯煜的靈樞,由徐飛護送往南走去。這小鎮名叫米家集,屬於商水縣,再行百餘里才能到陳伯煜的故鄉。一車一馬,統共才兩個車伕,一個徐飛,再有的就是長眠在棺中的陳伯煜了。宿雨雖止,陰霾未開,秋風卻更加緊,滿路是沒脛的泥水,十分難行。

    在此淒涼的景況下,艱難地趕了兩天半,方才來到新蔡地面,便往陳伯煜住的那錦林村走去。徐飛此時心中更加悲痛,心想,見了他家裡的人我可怎麼說呢!眼淚滴在馬背上,抬首去望,就見對面一片果樹林,隱在煙霧裡。徐飛就向兩個車伕說:“前面就是。”車伕也都抬頭去看,卻見這時那林中馳來了一匹白馬,越走越近看出來,馬上原是個十三四歲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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