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頭衚衕是一個很安靜的衚衕,任何人走到這裡,都不敢高聲說話,因為這裡住的是大內總管於滄海。
這天將近黃昏的時候,兩頂呢轎進了小石頭衚衕。
轎子在一扇有兩頭大石獅子的門前停下,門上的匾額寫著兩個金字“於府”。
一個轎伕上前敲門,門打開,兩頂轎子長驅直入,一直到院子裡的大廳前才停下,轎簾揭開,一個星目朗眉,但是頭髮、鬍鬚都已經雪白的老道走了進來。
如果剃去他的鬍鬚,染黑頭髮,看上去他一定很年輕。
不過沒有人敢這樣做,他自己自然也不會這樣做的。
鬍鬚代表他的年齡,也代表他在江湖中的地位。
崑崙黃石道人年輕時是個美男子,現在風采依舊。
而從第二頂轎子上下來的人,看上去年紀要大了許多,可是他的下巴上卻沒有一根鬍鬚。
因為這個人年輕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病得鬍鬚、頭髮一起掉光。
他的樣子自然引起別人的嘲笑。
他無法忍受這種嘲笑,於是一個人離開了家。
三年以後,曾經嘲笑他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死了。
誰也不認為是他做的,因為當時人們早已將他忘記了。
這場奇案到最後不了了之,誰也不知道那個兇手不但投身於崆峒,三十年後,還成了崆峒的長老。
當然連雲子現在的脾氣已經沒有那麼大了,有時候他想起年輕時候的魯莽,還是有些後悔。
近年來隨著武功日精,他的脾氣也越來越好了。
於滄海已經站在門口迎接了。
江湖人並不願和官府糾纏,所以他們並不願得罪官府。
何況能夠結識官府中人,也無疑多了一條生路。
所以黃石道人和連雲子都來了。
於滄海大笑道:“老夫真是好大的面子,能夠請到兩位大駕至此。”
連雲子擺手笑道:“於總管客氣了,江湖野人,不懂規矩,若是有所差池,還望於總管莫要見怪。”
於滄海笑道:“於某也是江湖人,只有那些娘們才重什麼禮儀,來來來,廳上早有好酒侍候,何不痛飲幾杯。”
三人大笑,相擁入廳。
酒是好酒,菜是珍饈,但黃石道人和連雲子都沒有心思喝酒。
他們不知於滄海約他們來,是為了什麼事情。
於滄海忽地放下筷子,嘆了一口氣。
黃石道人道:“於總管何故嘆息?”
於滄海嘆道:“老夫今年六十有二,卻膝下無子,前幾日收得一名義子。”
黃石道人道:“螟嶺義子也可侍候終老,這明明是可喜可賀之事,於總管煩惱何來?”
於滄海道:“小兒雖然至孝,但他天性好‘武’,每日動刀舞劍,不亦樂乎。”
連雲子笑道:“男兒不習詩卷,則論刀馬,這又有什麼苦惱?”
於滄海道:“可惜他無名師指點,終不成氣候,似他這樣去闖蕩江湖,豈不辱了我的名頭。”
黃石道人和連雲子相視而笑,黃石道人道:“貧道雖然武藝粗陋,但想指點貴公子一二,仍是可以的。”
連雲子笑道:“崆峒‘連雲劍法’雖然簡鄙,如果貴公子有心,老朽當然是傾囊相授。”
於滄海大喜,拊手大笑道:“小兒有兩位名師指點,他日必有一定成就了。”
當下洗杯更酌,三人盡歡。
宴畢,千滄海笑道:“兩位俠駕可願見一見小兒。”
黃石道人笑道:“於總管慧眼識人,貴公子一定是錯不了的。”
他們隨著於滄海來到一處靜室,推開門。
於綿管笑道:“蘇公子,黃石道人和連雲子已經來了。”
黃石道人有些奇怪,稱呼自己的兒子,也須喚“公子”嗎?
當中一個蒲團上,坐著一個年輕人。
年輕人的雙手放在腿上,眼睛就看著這雙手。
在他看來,除了這雙手以外,世上並沒有什麼值得他看的,就連黃石道人和連雲子走進來,他也沒有看一眼。
黃石道人和連雲子走進來時,臉上卻很不高興。
他們的地位極高,無論走到哪裡,別人對他們都極客氣,極恭謹。
就連於總管於滄海,也親自為他們斟酒倒茶。
而這個年輕人卻太傲慢了,實在太傲慢了。
他們很想問一問於滄海,這是怎麼回事。
於滄海卻不見了,並且門在他們的身後輕輕關上。
年輕人這才抬起頭來,看著他們。
屋子裡燃著無數根蠟燭,但年輕人一抬起頭來,滿屋的燈光顯得黯淡了許多。
黃石道人有一些吃驚,他從沒見過這麼亮的眼睛,這雙眼睛亮得就像拔刀出鞘的一剎那間,刀的光芒。
年輕人道:“坐。”
連雲子看了黃石道人一眼,都沒有說話,他們已經不再生氣了。
他們已經看出年輕人是一個深不可測的高手,無論怎樣傲慢都不過份。
他們在蒲團上坐下,黃石道人首先開口道:“你一定不是於總管的兒子。”
年輕人點頭道:“我是蘇護玉。”
連雲子道:“莫非是天下名捕頭蘇護玉?”
他心裡已有些釋然,天下最好的名捕不是蘇護玉,而是鐵明南。
但是鐵明南卻敗在連雲子手下兩次。
連雲子本來懷疑今天這件事是一個陰謀。
但他現在已經不用擔心了。
連鐵明南尚且不是自己的對手,何況蘇護玉。
他相信蘇護玉無論玩什麼花樣,自己都是不用擔心的。
沒想到蘇護玉道:“以前的天下名捕蘇護玉已經死了,我是蘇護玉,但已不是以前的蘇護玉。”
黃石道人笑了一笑,他的笑年輕時不知傾倒過多少女子,現在他的笑仍然充滿了奇妙的魅力。
他道:“蘇公子假於總管之手請我們來,是為了什麼?”
蘇護玉道:“你們都是當世用劍的高手,江湖上用劍的人能夠超過你們的,應該不算多。”
黃石道人微笑,蘇護玉雖然傲慢了些,但總算有些見聞。
蘇護玉微笑道:“所以我請你們來,就是為了看一看你們的劍。”
“看”的意思並不單單是看,這已是一種挑戰。
連雲子微笑,向黃石道人笑道:“黃石兄,蘇公子既然有心,我們不如就讓他看一看我們的劍。”
黃石道人笑道:“還是連兄先請吧!連兒的‘連雲劍法’,貧道已有十年不曾見過了。”
連雲子笑道:“黃石的‘風流劍’何嘗不是泰山大會之後,遂不復聞。”
黃石道人和連雲子相視一眼,他們同時認為蘇護玉一定瘋了。
蘇護玉淡淡一笑,手中忽然多了一柄劍。
宛若驚虹橫空,猶似秋水盈溪的一柄劍。
黃石道人喜歡劍,他的珍貴收藏品中最多的就是劍,他對劍的鑑賞能力有一定的水準。
他脫口讚道:“好劍!”
蘇護玉點頭,手中的劍忽然剌出,竟是刺向自己放在膝蓋上的左手。
連雲子不由失聲驚呼,這樣一柄利劍絕對是能夠洞穿一雙手的,連雲子實在不明白,蘇護玉為何要廢去自己的一隻手。
“當”不是手被刺穿的聲音,而是劍折斷的聲音。
蘇護玉的左手上沒有一絲傷痕,奇怪的是,劍卻斷了。
黃石道人和連雲子不禁動容,世上真的有這麼堅硬的手?
黃石道人想了一想,笑了,連雲子想了一想,也笑了。
他們心裡已經認為,蘇護玉是在劍上做了鬼,或者早已折斷了劍,所以劍當然就刺不傷手。
他們這樣想,卻沒有說出口,因為他們已決定要好好教訓教訓蘇護玉。
第一因為他太狂。
第二他居然在兩個老江湖面前玩花樣。
黃石道人看著連雲子,連雲子點了點頭,兩個人取出了劍。
黃石道人的劍是一柄松紋長劍,劍身修長、古雅。
這是一柄名貴的劍,正配得上黃石道人的身份。
連雲子的劍狹長,在劍尖處有一點點彎曲,這並不是鑄劍的疏忽大意,而是連雲子有意鑄成這樣。
“連雲劍法”本就是一種怪異的劍法,連雲子的劍也與眾不同。
滿屋的燭光靜靜地照耀著這兩柄劍,屋子裡本沒有風,可是當兩位武林名宿取出他們的劍時,燭光立刻搖曳不定。
這並不是風的緣故,而是黃石道人和連雲子身上的真氣流動,充盈的真氣也佈滿了四周。
他們還是坐在蒲團上,但他們隨時都可以出手,隨時都可以將面前的對手擊倒。
於滄海坐在花園中的一個小亭上,只有他一個人,可是桌上卻擺了四副杯筷。
他對蘇護玉的武功相當有信心,他相信馬上從石室中出來的人一定是黃石道人和連雲子。
他備好了酒,就是為這兩個人壓驚的。
他果然沒有料錯,花園一角的門打開,黃石道人和連雲子默默地走了出來。
他們看上去就像生過了一場大病一樣,不但神情中有說不出的疲倦和痛苦,身材也不再挺拔。
黃石道人看著於滄海手上的酒杯,眼睛直勾勾,彷佛從來沒有見過酒。
連雲子搶上一步,一把奪過了酒,一口氣灌下去,他只喝了這一杯,臉上已開始像吃了七八斤酒的醉漢一樣紅了。
連雲子嘆了一口氣,道:“我老了,的的確確已經老了。”
他接過酒,一點一點地飲下去。
黃石道人也和連雲子一樣,只喝了一杯也似乎快要醉了。
於滄海想不到,他們這麼大的年紀,居然還這麼重勝負。
失敗對他們的打擊,比任何人想象的要嚴重得多。
於滄海道:“你們本不該敗的,為何會敗?”
連雲子嘆道:“他的手根本就不是人的手,他的武功,也根本不是人的武功。”不是人難道是神嗎?
黃石道人從來沒有這樣推許過一個人,他說:“其實我們本不應該難過,他的武功比我們高得多,我們兩個人都打不過他,又有什麼好說的呢?”
連雲子道:“我當然也很佩服他,對他心服口服,可是我從三十歲起,已經沒有敗過了。”
他嘆息,道:“所以現在我當然有一點點受不了。”
他們畢竟是名宿,痛苦一過,就很快認清了現實。
黃石道人笑道:“其實我們應該笑的,武林中又多了一位後起之秀,蘇公子的成就,足可以留史武林的。”
連雲子也笑了,他道:“黃石兄說得不錯,剛才我心裡還有一點點的難受,現在只剩下高興了。”
他們年紀很大,已經稱得上“老人”,卻一點不胡塗。
於滄海大笑,道:“我現在終於看到什麼叫扶掖後進,武林中有兩位這樣的人,難怪日漸興隆,代有人出。”
連雲子笑道:“我們都老了,早過了逞強好勝的年紀,我們現在只想要去做一件事。”
於滄海問道:“什麼事?”
黃石道人笑道:“當然是去喝酒,我們縱然已不必用劍,但還是可以喝酒的。”
於滄海大笑,道:“酒早已備好,就在亭上。”
※※※
三天後。
一個年輕人來到了京城,這個人一到京城,就來到了於滄海的家。
“金龍社”的眼線很快將這個消息告知了衛紫衣。
衛紫衣決定到於府去一趟,一方面於滄海送給寶寶的禮物還沒有去道謝。
另一方面,他有點不放心。
因為根據眼線說:“這個人一看就不是一個普通的人,小石頭衚衕裡鋪的都是黃土,但他走過的地方,只留了很淺的腳印。”
眼線又說:“他看上去走了很遠的路,他的一身白衫卻一塵不染,頭髮一根不亂,可是他的臉上明明有風塵之色。”
展熹問道:“他長的是什麼樣子?”
眼線道:“我聽席領主說過林若飛的相貌,他和林若飛極像,簡直是從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
寶寶道:“你怎知他不是林若飛?”
眼線笑道:“寶少爺問得很好,那個人沒有穿紅色的衣衫,並且和林若飛不同的是,他的劍並不在鞘上,而是一直握在手上,他好象很希望別人會注意他。”
展熹道:“這個人一定是林飛英。”
寶寶道:“林飛英就是林若飛的弟弟,對不對?”
展熹微笑道:“林飛英的手中永遠握著劍,因為他好象總是在向人挑戟,時時等候別人的挑戰。”
寶寶道:“一隻好鬥的公雞。”
眾人大笑,眼線也笑了,衛紫衣笑道:“你應該得到賞賜,你是誰的屬下?”
“我的。”席如秀洋洋得意地站起來,屬下為他爭光,他很開心。
衛紫衣笑道:“你賞他一百兩銀子。”
席如秀道:“銀子呢?”
他的雙手一攤,向衛紫衣要銀子。
寶寶道:“他是你的屬下,銀子自然從你那兒拿出來。”
衛紫衣居然點頭道:“正是。”
席如秀惡狠狠地瞪了眼線一眼,道:“下一次千萬不要這麼能幹,否則我的錢都快被你們騙光了。”
眾人大笑,眼線也在笑,他知道自己的頭兒是最大方、最慷慨的。
衛紫衣道:“我們立刻去於府,一刻都不能等了。”
展熹道:“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到林飛英,這一次我也去。”
第二個踴躍報名的是寶寶,這種熱鬧場合,是少不了寶寶的。
兩匹快馬飛速下山,“金龍社”的大當家和大領主同時下山,在別人看來,一定發生了異乎尋常的大事。
快馬下山之後,直奔京城,一直到於府門前停下。
通報了於滄海,於滄海急急走了出來,將三個人迎了進來。
寶寶道:“那個手提著劍,像好鬥的公雞的人呢?”
於滄海道:“他一杯酒也沒有喝,一口茶也沒有吃,就進了花園。”
寶寶道:“花園裡有什麼人?”
於滄海道:“有三個人,黃石道人、連雲子。”
衛紫衣動容道:“是他們兩個?想不到他們也來了。”
寶寶道:“於總管只說了兩個人,還有一個人呢?”
於滄海笑道:“另一個人寶少爺一定是知道的,就是曾為天下名捕之一的蘇護玉蘇公子。”
寶寶吃了一驚,道:“師兄怎麼會在這裡?”
於滄海將事情敘述了一遍。
寶寶不由喜上眉梢,笑道:“師哥終於練成了,大和尚叔叔也一再地說,少林寺的俗家弟子中,數他最有天份。”
展熹道:“可惜蘇護玉和林飛英的比武我們是看不到了。”
衛紫衣笑道:“我們不妨在這裡等一等,這裡有的是好酒,正好有機會喝光於總管的好酒。”
於滄海笑道:“你們難道不想一邊喝著酒,一邊欣賞一場精彩的比武嗎?”
衛紫衣道:“有這種好事?”
於滄海笑道:“蘇護玉的靜室邊有一間小屋,從這個小屋的一個洞口,可以看到靜室的情形。”
寶寶一把將桌上的酒壺、酒杯抱起,道:“那間小屋在哪裡?”
於滄海笑道:“寶少爺還是這麼性急。”
林飛英長得的確很像林若飛,但仔細一看,就可以看出差別來。
林若飛當然也很狂,也很傲,但他臉上呈現的是沉靜。
林飛英的傲慢,不可一世,卻清清楚楚地寫在臉上。
他的手中永遠提著劍,無論在什麼時候都不會放下。
他很好鬥。
林若飛挑戰的人都經過選擇,大多數的人,林若飛是不屑和他們一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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