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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40章

    第38章

    我與皇兄在十里亭前告別,皇兄穿著金色的龍袍,立在整齊的御林軍前對我微笑,一國有一國的規矩,我與墨斐還未行過大禮,並未同行,他早已先行一步,但留了護駕的人馬,十數個全黑的兵士,之前與季風角鬥的壯漢也在車前候著。

    我看了一眼身邊烏漆麻黑的這一團,又看了看皇兄身後幾乎是一望無際的雪亮軍隊,對比之強烈,讓我好不容易整理出的離愁別緒破裂出一條細縫來。

    皇兄一眼看穿了我情緒變化,也不跟我說話,伸出手放在我的後腦勺上,推我轉了個方向,又舉起另一隻手遙遙一指,動作很是瀟灑。

    我人矮,之前一直被華麗大車阻擋視線,這時換了一個方向,終於望見前方景象。

    極目處黑壓壓的一片,彷彿烏雲落地,仔細看全是穿著墨色衣服的騎兵,排列整齊,雖然一眼看去人數貌似並未過百,但黑衣黑馬,暮色裡竟有無邊無際的感覺。

    這架勢要說兩軍對壘也不為過,我倒吸一口冷氣,再看身邊的人個個面色不善,季風就立在我身後,我幾乎可以聽到他壓抑的呼吸聲。

    雖然久居深宮,但我大概也聽說過一些戰場上的事情,墨國素來強悍,多年來屢屢冒犯我國邊境,我朝久居中原富庶之地,民眾習慣了舒適奢靡的生活,哪有與人在戰場上抗衡的本錢,是以邊疆從未安定過。直到這些年父皇用了懷柔之策,才得了些喘息。

    所謂的懷柔之策只是說得好聽,其實就是示好求和,邊疆不穩,國內如何歌舞昇平總有些假,再美都好像流沙上的海市蜃樓。

    季風曾說過,他父親常年戍邊,他十五歲便隨父兄征戰邊疆,如此算來,多半與墨國有過正面交鋒,無數人血戰疆場馬革裹屍才保住中原這一方平安,現在卻眼睜睜看著曾經的敵人騎著高頭大馬長驅直入,直逼京城,這感覺一定痛徹心扉。

    我在接下來的時間裡都很沉默,墨國騎兵首領帶著所有人跪拜了我,我連平身都懶得說,那首領高大異常,立著幾乎與馬首齊高,帶著上百人同時跪下,動作整齊,轟地一聲響。

    兩國就在十里亭前交接了我,華麗的大車再次啟程,我坐進車裡,明知皇兄在身後看我,但不知哪裡來的倔強,就是不願回望他一眼。車馬啟動,許久之後我再掀窗簾,窗外暮色已深,馬蹄聲整齊沉重,兩側農田寂靜,沿路沒有一絲燈光,煙塵中回望皇城方向,一切都已經模糊了,什麼都看不清。

    當晚我是在車上度過的,大隊人馬沉默前行,沒有一絲停留的意思,竟像是要日夜兼程將我送出國去。

    大車華麗,到處鋪滿了錦繡墊子,就連四壁都是柔軟的,像是怕我拿頭去撞,拉開小几抽屜就是各色點心,做得極盡精巧,但我一想到自己身體裡的那條小蟲,哪裡還有胃口,絞盡腦汁想找一個辦法解決這問題,但坐著想,躺著想,滾著想都是無解,最後終於絕望,埋頭在墊子裡當鴕鳥,只當自己是不存在的。

    車行了不知多久,到了半夜終於停了,有人拉開車簾,是成平,我已在墊子裡不知埋首多久,人都迷糊了,他在濃重的夜色中瞥了我一眼,也不說話,伸出手來等我自己過去。

    我從墊子當中爬出來的時候清楚看到了他的目光,滿眼都是鄙視,大概覺得我一個天朝公主居然在車裡睡成那種姿勢甚是丟臉。

    成平就是成平,變成什麼樣子都是這麼藏不住自己的表情,季風就不會,過去我在鸞車上睡得七顛八倒,他一樣面不改色地伸手來抱,鎮定到極點。

    想到季風我就又習慣性地找他的身影,他離我並不遠,也下了馬,只是被那個壯漢纏住,嘰哩咕嚕不知道在與他說些什麼,他也不答,像是覺到我在看他,轉過頭遠遠看過來,夜色深濃,地上有他安靜深長的一道影,也是朝著我的方向的。

    我被迎如官家驛站休息,墨國兵士像是習慣了夜行,所有人露宿在外,整齊有序,沒一點喧譁,第二日清晨即起,繼續趕路,如此十數日,車隊兩邊風景漸變,風裡都漸漸帶著些風沙味道,該是越來越接近關外了。

    我每天數著日子過,到了第十三天,車隊開始走起山路,最後仍是在半夜停下,季風候我下車,車門打開,我第一眼便看到他背後有一座屋脊綿延的莊子,在燈火中的輪廓宏大,氣勢驚人。

    莊子裡有人迎出來,猩紅的地氈一路鋪到我腳下,我想與季風說話,但迎出來的那群人已經走到我面前,躬身致禮,當先的一個黑衣老者,鬚髮皆白,道了一聲,“公主千歲一路辛苦,請到草民莊裡稍事休息。”

    那個墨國騎兵首領也走了過來,還向我介紹,說得一口流利漢話,但跟墨斐一樣,再流利總是帶著些硬硬的口音。

    “千歲,這位李莊主常年與我國有生意來往,與王子也是認識的,我們取道長川出關,這裡是必經之路,公主可在此放心休息一晚,明早再啟程。”

    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個一身富貴的老者,夜沉如墨,所有人都沒了聲音,火把照亮了猩紅的地氈,綿延漫長,好像一條紅色的河。

    深夜行軍,華麗大宅,墨國兵士,白鬚老者,一切都詭異到極點,我安靜地掃視這一切,最後在一片寂靜中輕輕踢開蓋在腳面上的沉重裙裾,開口說,“帶路吧。”

    莊子巨大,卻很安靜,李莊主請我儘早休息,明早再帶著全莊行叩見大禮,我點頭表示同意,再看那些墨國的兵士都已經不見了,像是被這莊子無聲無息地吞了下去。

    丫鬟領我進了一個獨立的院子,成平與季風始終不離我左右,我聽著他們在我身後的腳步聲,心裡就安定了,臥室很大,跟來服侍的幾個侍女經過這一路顛簸與驚嚇都已經面如土色,伺候我更衣的時候手抖得厲害。

    她們是常年跟著我的人,除了嬤嬤之外幾乎都在了,嬤嬤年老,我也不要她再跟到更加莫名其妙的地方去,折壽得很。

    宮服複雜,我等了半天還沒脫完,低頭看看她們抖得跟篩糠似的手指,終於嘆氣,問她們,“你們到底在抖什麼?”

    “公主不怕嗎?這地方陰森森的。”

    我嗤之以鼻……“本宮鳳血龍胎,怕什麼?”

    她們不語,我原本還想說兩句,後來想想父皇登基的時候說不定覺得自己已經龍神附體,但還不是那樣莫名地就早登極樂了,頓時洩氣,只揮揮手,叫她們散了。

    侍女們全數退下,我獨自坐在寬大華麗的屋子裡,想想又站起來,轉了兩圈,找了個方向,閉上眼睛默默地雙手合十。

    窗稜微響,彷彿有風颳過,我還來不及睜眼,耳邊就有聲音響起來,再怎麼壓低都是脆脆的,正是久違的易小津。

    “大哥,她在幹什麼?”

    成平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冷,也不是回答她的問題,對著我說的,不屑得很。

    他說,“京城在那邊,拜錯方向了。”

    我正為父皇哀悼至一半,聞言很是惱怒,睜開眼卻看到季風已經立在我身邊,勁裝利落,背後揹著布包著的長槍,一切準備就緒的樣子,成平與扮成某個丫鬟的易小津立在窗下。

    成平背對著我,透過窗縫望著窗外,易小津倒是閒,兩隻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和季風。

    季風已經伸出手來,我看了她一眼,抬抬下巴,直接摟住他的脖子,還特地把臉頰都貼了上去。

    易小津果然被刺激到了,雙目圓睜,然後很哀怨地看了立在她身邊的成平一眼,成平剛回頭,對上她的目光,萬年冰冷的表情終於扭曲了一下,看得我心中大快。

    第39章

    季風回手抱住了我,稍用了些力氣,他身上溫暖,我忽然又想到皇兄所說的不離不棄,想跟他說,又不知從何說起,心裡矛盾,忍不住再抱緊他一點。

    倒是他先開口,問我,“平安,你要跟我一起走嗎?”

    他語速不快,聲音清晰,問的時候看著我的眼睛,目光安靜。

    我有一瞬的沉默,並不是遲疑,只是快活得暈眩了。

    還有什麼好留戀的呢?父皇已經死了,皇兄微笑著將我送到十里長亭,等待我的是塞外邊疆,還有一個對我來說面目模糊的男人。

    皇兄的話猶在耳邊,他說以後我就是墨國皇后,威風得很哪。

    誰要做皇后?一個皇家換到另一個皇家,沒有最變態,只有更變態,愛誰誰去,我已經夠了。

    我願意與季風在一起,從第一眼見他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願意與他在一起,不離不棄,多好。

    成平在窗邊低聲催促,“不要耽誤時間。”

    季風不答,仍看著我,我喉嚨疼,說不出話來,只好點頭,很是用了些力氣,以表決心,想想又掙扎了一下,啞著聲音補了一句,“我好好活著,一定。”說完還用手比了比胸口,也不管他能不能懂。

    成衛說過,如果讓他動刀,我並不是活不過十六的,季風比我年長,如果我努力地活著,雖然跟條蟲子一起,也沒什麼,我不告訴他,他也不覺得難受,什麼都不用擔心,只要我們在一起。

    他看著我,點點頭,說,“好的。”眼裡忽然湧出些微笑來,像是平靜水面上開出的花。

    季風沉默寡言,素來少笑,難得露出一點笑意總讓我驚豔萬分,但從未像這一次,萬千流光,鋪天蓋地似的,將我淹了個徹底。

    臉上溼漉漉的,我摸摸鼻子,乾的,再摸摸眼睛,手指還沒碰到就被他按了下去,攥在他的掌心裡,輕輕握了一下。

    成平性急,不再等待,最先從窗口離開,易小津也不願再看我一眼,後腦勺對著我們,跟著他就走,季風將我抱緊,最後躍上屋脊。

    幾近黎明的時候,月光黯淡到極點,整座莊子寂寂無聲,不知何時起了霧,連綿起伏的灰色屋脊籠罩在濃霧之中,霧氣緩緩流動,濃郁得彷彿可以用手攥住,極目也只有近處的景物依稀可辨,遙遠處傳來微弱的聲音,像是某種蠻荒野獸,細聽又覺只是風聲,入耳詭異至極。

    易小津原本立在成平身後,這時微微向他靠近了一些,聲音略帶些乾澀,“大哥,其他人呢?”

    成平略略皺著眉頭望了一眼四周濃霧,開口卻仍然鎮定。

    “放心,迷(19lou)藥既然已經生效,成衛他們應該仍在水源處等我們,你跟緊我,季風。”他說到最後才回頭,但一瞬又迴轉,凝目望向前方。

    之前微弱的異聲漸漸放大逼近,但是迷霧中一切凝固膠著,什麼都看不清,成平之前雖那樣鎮定地安慰易小津,但此時面色沉沉,撥她到自己背後,“錚”一聲輕響,竟從腰間拔出劍來,那劍原本綿軟,纏在他腰間根本無法看到,這時迎風一擺,忽然寒光大盛,抖得筆直。

    季風並未言語,只放我下來,讓我立在屋脊之上,我不知他要做些什麼,但聽他任他,乖順到極點。

    我願意順從他,他問我,“平安,你願意跟我一起走嗎?”從那一刻起,我再不是皇女平安,只是平安。

    他反手把槍從背後□,負我上去,紮緊,又回頭對我微笑,霧氣中通體生光的美,低聲說話。

    “抱緊了,怕不怕?”

    我也笑了,搖搖頭,那異聲已經迫在眉睫,濃霧中彷彿有鬼影憧憧,但我這一刻卻心中安定,只覺得能與他在一起,到哪裡都是可以的,再如何的詭異之境也沒什麼可怕。

    他最後看了我一眼,然後站直身子,雙腕一翻,一尺有餘的冰雪槍鋒再露,黯淡月光在槍尖上炸了一下,眼前濃霧都被逼退開去。

    黑暗中乍現無數綠光,腥臭撲鼻而來,我聽見易小津倒吸冷氣的聲音,在我身邊低聲尖叫。

    “妖怪!”

    第40章

    濃霧略散,這下連我也看得清楚,四周不知何時已爬滿了巨蛇,漆黑腥臭,額上兩點綠光,尾梢帶刺,似蛇非蛇,妖異要極點,怪不得易小津會那樣脫口而出。

    成平手起如電,一劍削去了最前一條的蛇頭,黑血飆濺,空氣中原本濃郁的腥臭混合著血味,其餘同類彷彿受激,一同昂起頭來,裂唇吐信,嘶嘶聲令人毛骨悚然。

    “這是西域異種,有人驅蛇,殺死它們沒有用,要找到驅蛇人。”季風突然開口,槍尖一橫,將凌空襲來的數條大蛇挑飛出去,遠處傳來尖銳的哨音,群蛇蜂擁而上,將剛才被清空的一角補全,彷彿在印證他所說的話。

    成平哼了一聲,“早說。”然後一手拉住易小津,只兩個字,“跟好。”飛身就躍了出去。

    季風隨即躍出,黎明在即,月光益發黯淡下去,李家的莊子大得無邊無際,灰色屋脊在霧氣下起伏,那些巨蛇在我們的腳下躍起,有些逼得近了,我幾乎能感覺到它們的粘膩溼滑。

    成平與季風的輕功都是極好,霧氣中衣決翻飛,一躍便是極遠,但蛇陣無邊,人力終有極限,季風帶著我躍至蛇陣之中,眼看欲將落地,他忽地揮槍點地,地下都是嘶嘶吐信的巨蛇,槍尖落在蛇從之中,無數巨蛇纏繞而上,但他動作輕盈,一瞬便反手回抽,藉著這個支點再躍,眼看就能躍上最外的圍牆。

    成平帶著易小津已經躍出圍牆之外,季風腳尖甫落,正要躍下,身側一團黑影飛上來,季風槍尖一動,那黑影“嗨”了一聲,正是易小津發出來的。

    我低頭去看,黑暗中一團銀光,成平已經與人纏鬥在一起,那人頭戴黑色斗笠,整張臉都埋在黑紗中,一身詭異,手裡拿著尺餘長的銀色東西抵擋成平的劍光,細看居然是一支長笛。

    那些之前還猩猩吐信的巨蛇在地下亂作一團,我想起季風之前所說的驅蛇人,立刻明白過來,身體往下一沉,卻是季風將我放了下來,圍牆很窄,上面還有傾斜向外的瓦片,我腳下打滑,易小津就在我們身邊,順手拉住了我。

    “多謝,照顧一下平安。”季風對她點頭,我知道他要下去與成平一起,但心裡忽然忐忑恐慌,他已經轉身,卻又回過頭來,我一低頭,才發現是自己的手指,緊緊勾住他的衣角,只是不肯放。

    牆下有兵器交接的聲音,遍地腥臭,烏夜濃霧,一輪殘月,季風卻對我微笑,眼睛對著眼睛,好像可以看到人心裡去,那是暖的一匹絲帛,溫柔的叫人想伏臉在上面落淚。(這句不是我的原創,看過實在太喜歡了就用了,原作者是絕塵山莊的那位大大,對不起大大,我用一下這個句子啊,忒愛)

    我手指軟弱,終於勾不住他。季風躍下之後戰局立刻改變,原本成平與那人幾乎是交了個平手,所以纏鬥至今,但兩人連手,那驅蛇人立刻拙於應對,轉眼落了下風,長笛一擺,竟好像是抽身要走。

    我與易小津趴在圍牆上看得清楚,心裡正高興,身體卻突然冰冷,彷彿有一股寒流壓迫而至,來不及抬頭,一律尖銳勁風已經逼近我倆耳側,易小津手裡是提著劍的,倉皇反手一擋,“鏘”一聲響,來不及再抵擋,她便被劍風擊飛出去,遠遠落入蛇叢中,但是那些蛇卻對她沒有絲毫興趣,潮湧一般向驅蛇人所在的地方,將成平與季風團團纏住……

    我抬頭,圍牆上只剩我與殘月下立著面目模糊的黑衣人,手中那把劍令我刻骨銘心,正是之前在京城欲置我於死地的那個男人。

    他這一次沒有用黑紗覆面,低頭看我,膚色黧黑,睫毛卷長,面目那個莫名至極的墨斐依稀相似。

    我趴在牆上,血液結冰,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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