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達達……
「有刺客!」
二更天時分,原本萬籟俱寂的「御風行館」突然騷動起來,匆急的腳步聲從東廊頂上的琉璃瓦一路衝向西廂。各處哨岡站紛紛掌起火把,霎時將陰暗的庭園映照得亮晃晃的,守衛們踱著步子到四周圍巡視,每根汗毛豎得高高的。
「東堂口有沒有發現任何蹤影?」南院的兵衛隔著圍牆大聲呼喝。
「沒有!有人瞧見他往西邊溜過去了,西廂的人手招子放亮一點。」東堂的武師跟著喊回去。
眾人刷地抽出隨身配戴的兵器,警覺地張望著四周的動靜,只等著敵人洩漏出些許的行蹤,立刻湧過去給他最致命的一擊。
「在這裡!他在西側的廂院裡,大夥兒快追!」兩名護院武師忽然瞥過一條快迅的黑影閃過去,連忙施展起輕功,竭力追趕落荒而逃的歹徒。
「西廂?」其它三院的武師馬上垮下臉來。「去他媽的!賊子哪兒不好躲,怎麼偏偏往西廂闖呢?」
大夥兒哀聲嘆氣地趕過去抓賊去也。
話說西廂是宮家小姐宮潤玉棲身的處所,平時那些丫鬟、嬤嬤們就像母雞護小雞一樣,死不准他們這幫「臭男人」踏進宅院裡一步。今兒個夜裡偏偏讓一個臭賊子給溜了進去,倘若刺客僅僅驚擾了她的安眠也就算了,輕則大夥兒給主公臭罵一頓,重則打個二、三十下板子;就怕那漢子歹毒,挾持小姐作為逃脫的護身符,這麼一來他們即使有十條命也不夠老爺子發威。
誰都知道宮家陽盛陰衰,主公直到四十出頭才生得一個容光絕秀的嬌女兒。她出生時宮家張燈結綵,足足熱鬧了半年多,就差沒疏通朝廷的命官上一道奏摺給皇上,訂定當天為「宮家潤玉誕辰紀念日」之類的。宮老爺子將她捧在手心裡呵疼的那股寵愛勁兒自然不消提了。
人家都說:「女眷似花,佳兒似草。花不過載,草可三冬。」姑娘家天生硬是比男子漢短命一點,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宮氏夫婦好不容易將女兒照養到二八年華,十幾年來沒出過岔子。如果今夜宮家小姐有一絲絲皮毛給外賊碰破了,大夥兒全等著割條腿或斷隻手臂贈給她吧!
「快快快!」
「從後門包抄!千萬別讓惡賊溜掉。」
「他鑽進廊道去了,大家小心,切莫驚動了夫人和小玉兒小姐。」
呼喝聲從莊園各地揚竄出來,其中尚且夾雜著主公宮燁老爺子焦急的斥罵聲:「什麼?有刺客?他奶奶的!你們還愣在這裡做什麼?還不趕快跟去捉賊,小玉兒如果讓那傢伙給嚇壞了膽子,我非剝光你們的臭雜毛泡收驚水給她喝不可。」
宮燁八成沒有想到,他那寶貝女兒最怕男人的臭味兒,這幫庭衛們一個月能洗兩次澡就算他偷笑了。他們的「臭雜毛」泡出來的收驚水,只怕小玉兒喝了之後不受驚也得中毒了。
※※※
秋盡冬來,驟降的溫度一天冷過一天,臨安城的楓紅似乎在一夜之間盡數褪下豔麗的霞衣。時序進入臘月,天際悄然飄下白茫茫、輕飄飄的天羽,銀雪匝地,滿世塵囂轉眼間點綴成落花般的粉白色。
今年以來,臨安城內最轟動的大新聞,並非美名傳播天下的秦淮名妓封小仙終於被城內「溫柔閣」的鴇母給高價買了過來,從此讓本地的公子哥兒們有機會一嘗香澤;也不是近十個月來讓人又氣又恨的採花大盜「花狐狸」又出現了--且先提一句題外話,這尾狐狸委實狡猾得緊,這些日子以來已經玷汙了十八名良家婦女的清白。儘管六扇門派出頂尖的衙差們四處搜捕他歸案,依然摸不著他的半根狐狸尾巴。
今年,足引起城內三日三夜騷動的主角,是宮家!
其實,宮家的本根位於蘇州城,是當地富甲一方的豪門鉅富,偌大的財勢地位使他們猶如蘇州城內的土皇帝,即使是宮裡當官的皇爵差爺們也得敬宮家主人宮燁幾分。再加上宮家的主上逢年過節該效敬「有關單位」的金元寶啦、玉如意啦、銀票紙啦,從沒少過他們一餐半頓,無時無刻打點得妥妥貼貼的,所以三代以來宮大世家在京城內威風八面,即使家中沒人在朝中擔任一官半職,場子裡的大公們照樣給他們方便,家勢比起封官封爵的人物也遜色不到哪兒去。
而且宮家在蘇州素來以造橋修路的慈善氣概而傳播於鄰里之間。最近宮燁老爺子為了討妻子女兒歡心,不惜耗費鉅資買下臨安城郊外近千畝的廣地,建構了一處豪華不下龍廷的行館,舉家親赴臨安城來賞賞冬雪的景緻。
到臨安城賞雪?
嘿嘿,沒錯。
光瞧「御風行館」佔據的面積已經夠驚人了,當宮老爺子召來一千五百名江南有名的工匠,親手一刀一刻地雕出四千五百塊白玉磚作為觀雪亭的屋頂,這等大手筆就足足讓人談上三日三夜也不厭倦。因此,大夥兒一聽說「御風行館」建成的原因只是為了「賞雪」,滿城的百姓差點沒挖空自己的耳油以證實自己聽得仔仔細細、千真萬確,半句話也沒聽漏。
照理說,賞冬便應該去關外或北方之類的酷寒之地,到臨安城這種不慍不火的江南城池裡賞雪,說出去也不怕笑壞眾人的嘴巴。
偏偏人家宮燁自有一套歪理。
說來說去當然是他溫柔體貼嘍!反正看雪嘛!重點在於有「雪」可觀使成,至於雪大雪小的議題,相形之下就變成次要的問題了。他擔心妻女嬌弱的體質擋不住北地的滿天霜寒,索性前來臨安城過過乾癮,滿足一下婦道人家的好奇心也好。於是一家子人賞起這陣「毛毛雪」倒也賞得津津有味。
好死不死他們光降臨安城的時機差勁了些,適逢城內採花賊橫行的日子。這下子宮燁半夜哪裡還睡得好覺?打從搬進行館的第二天便開始催著老婆女兒早早打包回蘇州,偏偏他們運氣好,正巧趕上過去三年來臨安城第一次飄降的細疏白雪,宮家女人當然決定賴下來不肯走,宮燁只好天天巴望著老天爺趕快放晴,「花狐狸」老兄快快自動提著頭進衙門裡送死。
他日夜祈禱的結果,居然換來三更半夜有刺客潛入家門的下場,而且這位刺客老兄有八成的可能性是那位狐狸大哥,教他怎麼能不大罵「他奶奶的」呢?
「發生了什麼事?外頭為什麼鬧烘烘的?」宮潤玉推開燻過桂花香的錦衾,懊惱地堆皺起娥眉。
最近幾天的氣溫忽冷忽暖的,原本就難以將息,好不容易稍微培養出幾絲睡意,偏偏被房門外的騷動給鬧跑了。
「侍劍?侍劍?-上哪兒去了?」她問了幾聲,貼身丫鬟卻沒應和。空寂的香閨裡惟有空氣環繞的嗡嗡聲回答她。
鬼丫頭八成跟陳帳房的兒子偷情去了。
真搞不懂。男人家有什麼「好玩」的?為什麼侍劍一天到晚為小三害相思病?
自小到大她深居在閨閣裡,接觸過的男人除了父親兄長和青梅竹馬的篤行哥哥之外,就只有那些護院師傅和傭人的兒子了。根據她歸納的結果,男人只能分為兩種貨色:「臭的」和「不臭的」,而且以前者居多。
每天傍晚她經過師傅們練武的校場,瞧著他們揮汗如雨地操練,沙石啦、塵土啦黏在脖子上,他們再隨手抬起光溜溜的臂膀抹掉;幾條臭汗唏哩嘩啦地流淌下來,搞得渾身上下黏呼呼、髒兮兮,真是說有多不衛生便有多不衛生,她每見過一回當天晚上立刻吃不下飯。
真是臭呀!
偶爾走在迴廊裡,倘若那些臭男人經過她的身畔,她一定要奔回內堂裡趕緊洗掉沾在衣襟上的臭味不可。如果不幸被他們的身子掃到手臂,更只差沒拿起鬃刷子刷掉一層皮。她的哥哥們平時把自己打扮得乾乾淨淨的,偏偏男人家原始的「豬性」未改,一逮著機會仍然跑到校場去,和那些髒兮兮的武師們動手過招,非得把自己弄得同樣臭燻燻的不可。
有一回她實在看不下去他們那一副豬玀樣,忍不住向母親抱怨。「老天爺既然將姑娘們塑造得又高貴又漂亮,為什麼不分一點乾淨相給那些臭男人呢?」
而她孃親回給她一個曖昧兮兮的笑容。「男人也有不臭的時候,等-長大就知道了。」
哼!這算哪門子回答!現下她已經長大啦,可是她仍然覺得男人臭。只有卿卿未婚夫陳篤行是她勉強可以忍受的男人。
宮潤玉步下暖鋪,白玉足踮上冷颼颼的花岡石地板,涼意凍得她打個寒顫。
她的暖皮套放哪兒去了?
「啊,對了。」今天下午侍劍帶她去後花園的池塘敲碎冰,一雙保暖的紫貂手套被她給遺忘在欄杆上。
真是糟糕,她向來畏寒,平時醒著的時間素手從來不肯離開輕薄的紫貂皮套,現在外面冰天凍地的,上哪兒找皮手套去?
不如別起身了,回床上補眠吧?
可是她的性子較為淺睡,一旦醒過來就很難繼續入睡,與其躺回床上翻來覆去,她寧願起來看點兒書、練練字。
末了,潤玉決定自個兒去把手套找回來。反正她記得東西遺忘的處所,只要將自己渾身包裹成大肉粽,走一趟後花園應該凍不著的。
她漾開滿意的微笑,抬手著完衣裘。
門外的騷鬧聲漸漸移向東際的屋瓦,西廂終於安靜下來。八成是她的哥哥們半夜興起,起床舞雪花來著。宮家男子向來想到什麼便做什麼,即使他們決定隆冬跳入錢塘江泅水,她也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潤玉獨自來到後花園裡,果然在石欄杆上找回貂皮手套。
回程經過柴房時,忽然聽見隱隱約約的異響透出合掩的窗欞。
她遲疑了一下。是誰?
八成是老鼠吧!三更半夜裡柴房當然不會躲著人。
她舉步走開幾尺,奇異的喘息再度從柴房裡盪出來。這回她聽得仔仔細細,裡頭的「東西」包準不是老鼠。
「到底是誰?」她暗自低忖。照理說,任何女子半夜聽見柴房裡傳出不明的恐怖聲響,首先應該聯想到鬼啦、妖怪啦、壞人啦之類的標的物,然後嚇得花容失色,馬上跳回閨房裡包著棉被髮抖。
假若她仍然是六歲的宮潤玉,或許真會這麼做,但十六歲的她,足足深受上頭四個哥哥的惡作劇十個年頭,已經培養出「敵不動則我不亂」的情操。
啊!她靈光一閃。八成是侍劍和她的傻小子。以往侍劍老是曖昧地向她描繪深夜幽會的刺激性,而發生的地點不外乎馬廄、涼亭幾個定點,顯然今夜他們挑中柴房來著。
或許是暗夜的掩護賜給她調皮的念頭,她忽然放開大家閨秀的矜持,惡作劇地吐了吐舌尖,決定給柴房裡熱情如火的小情人們一個驚喜。
潤玉悄沒聲息地掩近薄板門外,貼緊耳朵竊聽裡頭的動靜。
「唔……啊……」蓄意壓抑的男性低吟聲從木門的那一端擴散出來。
記得去年她不小心闖進大哥房裡,恰好撞見他和侍妾歡好的場面,因此對於現在聽見的呻吟聲倒是有些「經驗」。
一個黃花閨女半夜伏在柴房門口偷聽女侍狎戲,任憑她臉皮再厚也會覺得不好意思,更何況向來嚴守禮教的潤玉?她不比那些低三下四的丫鬟,還沒「抓姦」之前,徑自先赧紅了玉頰。
噯,還臉紅呢!人家都好意思隨便和男人亂來了,她還有什麼好客氣的?不管,無論如何也要勇往直前。
「誰教-平常老是笑話我什麼也不懂,今晚非叫-出醜不可!」潤玉深深吸了口霜氣,心中默默數著……
一……二……三!
衝!
「你們在幹什麼?」猛然推開薄木門,一股腦兒撞進烏漆抹黑的柴房裡。
刷!一道白晃晃的亮光掃過她的視界。
冰線般刺骨的寒意射向她的面門,潤玉直覺地倒抽一口冷氣,疾步向後退過去,背脊卻貼住涼徹徹的石土牆,白光的端點霍然凝住,指準她的--咽喉。
沒路了。
她的氣息幾乎停止,偷偷瞟向抵住她的東西。
一柄長刀由下往上剌出,刀把子握在一個黑衣人手中,黑衣人則癱坐在牆角。
男……男人!而且是「臭」男人!她幾乎暈過去。
「-……-是誰?唔……」黑衣人另一手按住自己的肩膀。他的嗓音低啞得離譜,彷佛開口發出三個短短的音節已經耗盡他全部力氣。
月影西移,白緞似的光澤從她對面的窗孔射進陰暗的小室裡,夜行人背對著光線,兩人僅能憑藉著微弱的光線辨別出彼此的身形。
她的鼻端嗅到淡淡的血腥氣。臭男人好象受傷了!
「臭……呃,公子,您好像……在流血。」她吞了口唾沫,答非所問。
「啊……」黑衣人的手臂驀然發軟,再也把持不住長刀,銳利的兵器眶啷落進柴堆裡。
潤玉連忙退到他的武器不及之處,驚懼地盯住他。他是誰?是今晚宅子裡發生亂事的原因嗎?一定是的,否則大家不會三更半夜爬起來又蹦又叫。她真是太天真了,居然以為哥哥們又耍著玩兒,半絲防衛心也沒有,這下可好,白白將自己送入歹徒的手裡。
白天爹爹還提醒她,凡事記得警醒一點,聽說最近城裡出現一個戰無不克、攻無不勝的採花大盜……
採花大盜!她的心頭登時涼了半截。這個臭漢子該不會就是……
「你--你想把我怎麼樣?」她快哭出來了。
「我還能把-怎麼樣?」黑衣人沒啥好氣。「我深夜經過臨安城……莫名其妙破人當成採花賊,二十來個官兵圍攻我,不由分說地砍了我……唔……砍了我兩劍,我還有力氣……把-『怎麼樣』嗎?」
好現象,他居然有力氣發火,可見一時三刻之間應該死不了。其實他反倒更擔心她大聲嚷嚷起來,那麼他的小命可當真葬送在中原土地上了。
「這麼說來,你……你不是『花狐狸』嘍?」她稍微放心一點。起碼自己的名節沒危險了。
「我長得像狐狸嗎?」黑衣人的口氣好衝。
男人都這樣!每回她的哥哥們打架扭傷了筋骨,或者感染了風寒小病,大夫提著藥箱過來整治時,他們個個呲牙咧嘴的,死也不肯吞丹丸、喝苦樂,活像大夫與他們前輩子結下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既然如此……你等一下,我出去幫你拿藥,馬上回來。」先溜為妙。
她居然和臭男人單獨關在小房間裡說話,待會兒起碼要洗十次澡才情得乾淨身上的異味。
「站住!」
她的手才觸及門栓,耳旁忽然聽過另一聲「刷」的衣拒飄響,她尚未來得及反應,臉蛋已經撞進一副矯健的胸懷裡,濃烈的男性氣息放肆地竄進她鼻關。
「你……你碰了我!」她幾乎快暈過去。
老天,她被臭男人摸到了,臉頰甚至接觸到他的身子。濃濃的反胃感襲向她的喉際,她只想趕快出去洗臉,即使刮掉一層面皮也心甘情願。
「臭男人,你好臭,臭死了!」她屏住氣息,深怕多吸進一口他的臭氣。
「住口!」黑衣人的男性尊嚴稍微受到一點損傷。「我今天一早才沐浴過身子,怎麼可能有臭味?」
慢著,他在幹什麼?他幾乎快流血致死了,居然還站在敵人的陣地裡和一個娘兒們討論臭與不臭的問題。
「-給我乖乖待在這裡。」黑衣人用力揪著她退回角落裡。
他明明受傷了呀!前一刻鐘猶自病懨懨地癱在地上喘氣,怎麼可能下一瞬間行動恢復得如同閃電一般迅速,而且還力大無窮地拖著她滿屋子亂走?莫非--他的低姿態全是裝出來的?
潤玉倒抽一口冷氣。
「放開我!放手!你這個淫賊差點兒瞞過我,快點放開我!」她突然掄起粉拳攻擊他。
她明明覺得自己已經使出吃奶的力氣,偏偏黑衣人全不當她一回事,單手就把她拎在半空中。
她的花拳繡腿揮在不著力的空氣裡,即使僥倖有幾下槌中他的體驅,憑他那身銅筋鐵骨,自己玉手的痛楚只怕比他的災情更慘重。
「-給我安靜一點!」這女娃娃發出來的噪音足以吵醒整座臨安城的居民。「-再不安靜下來我就對-不客氣--啊!」
她的腳丫子踢中他大腿上的刀傷,椎心的劇烈疼痛霎時刺進他體內,黑衣人終於膝蓋發軟,帶著她的身子砰通撲倒在木板地上。
「噢!」潤玉霎時感覺到千斤重的負擔垮在她身上,當場被他壓成肉餅,她連大氣也喘不出一口,遑論叫出聲來。「你--你好重--臭男人……」
「閉嘴……」
黑黝黝的柴房重新回覆到岑寂的世界。陰暗中,只聽見她微弱的呼吸聲,伴隨著耳畔粗重的喘息。
突如其來的沈靜和黑魅刺激著她的神智,她的知覺不由自主地調整到極端敏銳的程度。
她的顏頰抵住觸感綿細如軟布的物事,綢布底下噴出溼熱的氣息,攬向她的鬢際。原來黑衣人蒙著面。
粗厚的臂膀正好壓住她的胸脯,黑衣人大半個身子疊躺在她的上面,特殊的男性體息混合著淡淡的血腥氣,一陣一陣地衝入她腦門。她驀然暈眩起來,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為他的體重而呼吸急促起來,抑或因為兩人貼近的軀體。
他--好象不大臭耶……
「放肆……」她微弱地抗議著。「你還不快起來。」
從小到大,宮氏家訓就教導她務必要嚴守男女的禮教之防,連哥哥們也不曾碰觸過她纖手之外的部位。而今夜,她居然和一位不太臭的臭男人渾身貼得緊緊的,一齊躺在地上。
「-……-先答應我不會大吵大鬧……」他喘著氣吩咐她。
「你……你先放我起來,我就答應你。」看來臭男人虛脫無力的模樣不像裝出來的。
黑衣人緩緩蠕動身體,仰天橫躺在地板上,潤玉立刻得到自由。
月姊兒的銀光投射在他臉龐,反射出點點星芒,她定神一看,發覺他額際堆積著冷汗,眼臉閉合。
「臭--公子?公子?」
黑衣人並未回覆她的呼喚,不知是暈過去了,或者僅是痛得說不出話來。
潤玉的良心不允許她白白放著受傷的人流血不理。人家剛才地坦白招了,他只是路經附近,運氣不好被官差誤傷,說來也算是衝上「花狐狸」的池魚之殃,她怎麼能眼睜睜看著無辜的人枉死在柴房裡?
悲天憫人的心情終究戰勝對臭男人的厭惡感,她反身走出柴房,躡手躡腳地來到「歧黃監」。她二哥平時鑽研醫理,「歧黃監」內貯存了各式各樣他親自-煉的丹藥。潤玉偷偷撿了其中兩味,掉頭回到柴房。
黑衣人仍以剛才的姿勢委頓在地上,動也沒動過,似乎真的失去神智。她撬開他的牙關,將凝神止痛的「七星天靈丹」喂進他嘴裡,再以金創藥裹住他的外傷。
老天爺,他比一頭牛還重!為了把藥粉均勻塗到每一處傷口,潤玉必須替他翻身、解衣襟,待她大致照顧妥當時,天色已經進入四更,她也疲累得幾乎虛脫了。
「公子?」他還是沒反應,該不會就這麼死了吧?枉費了她二哥的靈丹妙藥。
「公子,我二哥的藥丹很貴的,如果他知道我浪費在一具死屍身上,肯定會心疼得剝掉我一層皮,所以求求你快醒過來吧!即使要死,也等到離開蘇州再死好不好?」她低聲湊近他耳畔,稍微打個商量。
千呼萬喚之下,黑衣人終於睜開眼皮。
「----還留在這裡?」他似乎有些訝異她的存在。
「嗯,我已經替你上好藥,仔細休養幾天應該就沒事了。」
「唔……-的良心倒好。」黑衣人苦笑一下,已經看不出絲毫氣焰。「難道-不害怕嗎?說不定我真的是那個採花大盜,故意施展苦肉計來瞞騙-,等-上了勾再把-擄走,到時候-找誰求救去?」
她聳了聳肩。「反正我手無縛雞之力,你的功夫一定比我厲害,如果想擒住我壓根兒不費吹灰之力,又何必花時間來演戲給我瞧?」
他輕笑起來。「小姑娘,-的心地太好,這樣的性格容易上當呢!」
她悄悄紅了臉蛋,不大甘願地承認。「侍劍也常常這樣說我。」
「侍劍?」
「我的貼身丫鬟。」
「嗯。」他點了點頭。
柴房內再度陷入沉默。
真是奇怪,剛才兩個人還針鋒相對,就差沒拚個你死我活,這會兒居然好聲好氣地交談起來,氣氛甚至有點溫馨哩!
潤玉偷偷吸了吸鼻子,再次證明一個事實:他真的沒有臭味。
黑衣人沉思片刻,從懷裡掏出一塊柔潤的溫玉遞給他。「姑娘救了我的性命,大恩無以為報,這塊信物就送給-吧!」
「這是什麼?」她好奇地接過來審視。
白玉的質地相當特別,觸手生溫。她生長在豪富之家,對於珍珠寶貝的上品自然有幾分認識,然而這種溫玉卻是生平第一次見到。
「我爹說,往南之處有一些邦國,一年四季的氣候都極為溼熱,當地出產的玉石吸取了天地雄氣,自然而然散發出溫暖的觸感,這塊玉便是產於那些地方嗎?」
「嗯。」黑衣人欣賞地點了點頭。「小姑娘還算有點見識。聽好,這塊玉不是送給-玩賞的,-務必把它仔細收藏起來,千萬則讓任何人瞧見……」
「連我爹和哥哥也不行嗎?」
「對。日後倘若-遇上困難,自個兒無法解決,只要派人梢個訊息,連同這個玉佩一起送到關外給我,我自然會替-辦得妥妥貼貼。」
「關外?」她驚訝極了。「臭--公子,你是關外人士?」
難怪他身上有著不屬於中原人士的標悍之氣。
「對,-只要想法子找到蒙古人的部落,向族人亮出這個玉佩,他們自然會為-引路找到我。」
「原來大叔是蒙古人。」既然收了人家的重禮,嘴巴自然得放甜一點。
「大叔?」黑衣人嗆了一下。「別太多禮,叫大哥就成了。」
「可是你看起來很老。」潤玉吐了吐舌頭。
「聞起來也很臭?」黑衣人故意逗她。
「呃,我……」剛剛退溫的玉頰又升起熱辣辣的豔紅色。平白無故喚了他好幾聲臭男人,難怪人家一恢復力氣立刻聲討她。「這位大哥,你好好休息,我會想法子阻止傭人來柴房附近走動,你不至於被發現的。明天晚上我再來瞧瞧你。」
「不用了。」黑衣人揚手製止她。「天色一亮我會立刻離開臨安,直接回到關外去,咱們後會有期。」
潤玉愣了一下。
他要走了?雖然他們倆素昧平生,但是經過這一夜相處下來,她竟然奇異地產生一種共患難的情誼。而今,她的「患難之交」就要離去,兩人再度見面的機會恐怕不多了……
礙於姑娘家的矜持,她並沒有多說什麼,嘴角勉強露出笑容,回眸瞥視他最後一眼。
而後,踏著月光,飄飄然離去。
平靜了十六年的歲月,終於掀起波瀾。她仰高螓首,凝視著蟬娟的聖潔光輝,腦中不禁神遊至天闕……
不知浩瀚的關外,比時又是怎生景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