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玄雲看著這位斗然間從一個村俚老婦轉換成了一個女夜叉的婆娘,不由暗裡在想——是誰說的來著?相隨心轉,這句話可一點兒也不錯,瞧瞧吧,人還是同樣那個人,又因心橫膽惡,邪念徙起,這面目居然一下子就變了,變得恁般可憎可怖,如何還有原來形象中的絲毫意味?
那老大娘忽然陰悽悽的笑了,因為牙齒脫落不全,嘴不關風,她這一笑,尚帶著斷續的“噓”“噓”漏空之聲,叫人聽在耳中,越覺怪異:“戴玄雲,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給你臺階你不下,楞要灰頭土臉翻筋斗,這不是犯賤是什麼?你既然活得不耐煩了,我們送你上道便是,另外也叫你看看,是誰註定了要把性命賠上!”
戴玄雲皮笑肉不動的道:“‘白馬堂’裡好像沒聽過有你這麼一號人物,想是姓仇的打外頭請來的幫手,老虔婆,你這麼一大把年紀,不窩在家裡修福積德,卻拋頭露面混跡於江湖,幹那陰著害人的勾當,也不怕短了後福?”
老太婆疏淡的眉毛扯橫,啞著嗓門道:“姓戴的,我老婆子今年六十有五,打十三歲就出來幹這一行,不知活宰了多少王八冤子賊,卻也沒見短了我的後福,至今還活得健朗俐落,能蹦能跳,待到把你做掉,則後福更無窮無盡啊!”
心中一動,戴玄雲若有所思的道:“我想起來了,老幫子,你是‘老超渡’焦鳳!”
這“老超渡”癟著嘴“噓”“噓”直笑;“人的名兒,樹的影兒不是?想要遮攔都遮攔不住,姓戴的,你既然知道是我焦大娘御駕親臨,還不快快束手就縛?”
戴玄雲搖搖頭,道:“焦鳳,這大的歲數,就不作興往自己的老臉上搽胭脂抹粉啦,你這塊腐朽的招牌連三歲孩童都唬不住,又如何拿來唬我?慢說是你,就算你的親孃祖老子一齊搬了來,亦啃不掉我一根鳥毛,真是自我陶醉,莫過於此!”
焦鳳不禁頓時氣得全身發抖,她嗔目切齒的乾嚎:“殺千刀的戴玄雲,你這不入流的青皮賴漢,居然膽敢當面奚落我?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我老婆子要不好生整治你,你這一輩子也不知什麼叫做敬老尊賢!”
戴玄雲笑嘻嘻的道:“憑你這塊行惡敗德墮衰料,越老越是歹毒,越活越是傷天害理,還是少敬少尊的好!”便在這時,一柄雙刃月牙斧驀地對頭而來,寒光閃處,正反映出那運斧的矮壯漢子一雙毒眼!
戴玄雲使用的兵器極其簡單,簡單到近乎粗陋——只是一根顏色深黃,上布灰褐斑點的老藤棍,這根老藤棍長只三尺,粗若銅錢,平時別在腰帶上使外衫罩著不易發覺,便看在人眼裡也只以為是管旱菸袋罷了;現在,老藤棍飛起,竟帶著“削”的一記尖銳破空之聲,雙刃斧隔著他的腦袋尚差寸許,“當”的一響已震開半尺,運斧的矮壯漢子斷叱出口,正待抽斧變招,戴玄雲猝而側旋兩步,手中餵馬的粗瓷碗已全個扣上對方的面孔,碗碎血濺的須臾,那矮壯漢子發出的慘號簡直就不像人聲。
半空中人影倏閃,生了張馬臉的瘦長仁兄越過涼茶攤子撲來,人倘末到,一條蟒皮金箍長鞭兜空抽落,戴玄雲腰間使勁,人已連串三個筋斗倒翻出去,那人凌虛的雙腳互碰,極快斜出八尺,長鞭怪蛇也似再次捲揚,一邊暴喝如雷:“那裡跑?”
鞭稍子透著刺耳的尖嘯捲來,戴玄雲卻十分湊趣的迅速伸出他的老藤棍,眨眼間長鞭迴繞,將老藤棍纏緊縛死,於是,戴玄雲挫馬蹲臀,吐氣開聲,光景是要力奪長鞭的架勢,那人飛快落地,加手於鞭柄,同樣奮力掙抗——
老藤棍便在那人使勁回掙的剎時脫出戴玄雲之手,彷若怒矢掠空,快不可言的倒射而去;戴玄雲沒有發力,不曾耗氣,他只做了一件事:略微調整了一下老藤棍倒射的角度而己!
頭殼的碎裂聲雖然不很響亮,它的意義卻端的令人反胃作嘔,尤其現場的情景,更為觸目驚心,老藤棍的前半截完全插入那馬臉漢子的腦門之內,搗得那張馬驗血糊淋漓。整個變形,而只有一種狀況差堪比擬——砸碎了的爛柿子!
喉嚨中“嗚”“嗚”的嚎叫著,那人伸手想去捂頭,卻在一度痙攣下頹然橫倒,稍一抽搐即己寂然不動,看樣子,怕是永遠也動不了啦。
焦鳳瞪凸著兩眼僵窒片刻,驟然尖叫起來:“戴玄雲,你個天打雷劈的畜牲,你和魏老九有什麼深仇大恨,竟然下此毒手?你就不怕報應,不怕引起江湖同道的公憤!”
聳聳肩,戴玄雲慢條斯理的道:“我和這傢伙沒有深仇大恨,更與各位一樣,甚至素不相識,問題在於他打譜要我的命,我又如何慈悲得起?你看看他,有多麼不值,人躺在那裡卻像頭上多了只角,人是不該在頭上生角的,那就不像人了,焦鳳,這魏老九可不像人啦?你若有興趣,我亦不嫌麻煩,無妨也給你安只角上去!”
乾嘔一聲,熊鳳惡狠狠的道:“姓戴的,你不要神氣活現,張牙舞爪,我要是含糊你,便不會接下這票生意,既接下了,就沒把你放在眼中,我倒要看看,是你給我頭上裝角,還是我能活剝你這張人皮!”那滿面是血,叫碎瓷片割劃得一張臉盤支離破碎的矮壯漢子,不由悲聲嗚咽:“焦大娘,今天要不宰了這黑心黑肝的東西,往後咱們全別混了………”
焦鳳口-四噴,神情相當激動:“你用不著害急,朱三矮子,我包管能把這場過節找回來,姓戴的就算有三頭六臂,我也一件一件替他卸落,是龍是虎見多了,單憑他這號角兒,我老身還不放在眼裡!”
那朱三矮子抹了一手的血,顫生生的呻吟:“要下手就得快……焦大娘,我這樣流血流下去不是辦法,又這一陣,業已覺得兩眼發黑,混身泛冷啦……”
啐了一聲,焦鳳吆喝著:“好歹給我挺住,不消一時半刻,我便能將姓戴的擺橫一邊;流這點血還死不了人,朱三矮子,甭那麼沒出息!”
戴玄雲接上來道:“焦鳳,辰光不早,我還得朝前趕路,你若想超渡我呢,便儘快設壇祭劍,如果又是嘴巴空喳呼,亦無妨把話點明,我好一拍屁股走人——”
焦鳳陰側側的道:“走人?姓戴的,你永遠別想走人了,走魂還差不多!”
戴玄雲道:“敢情好!焦鳳,不管我是走人走魂,那插在魏老九腦門上的傢伙,總得容我抽回來應急吧?”
鬼泣似的笑了,焦鳳斜吊著一雙眼道:“藤棍子就插在那裡,姓戴的,你倒是去取呀,誰又攔著你啦?”
略一猶豫,戴玄雲小心翼翼的移向魏老九的屍體之側,他目注焦鳳,剛彎腰伸手,一溜紫電驟然截射,銳風過處,逼得他連退三步。
焦鳳“噓”“噓”而笑,十分自得:“去拿傢伙呀,怎的又不拿了?戴玄雲,手裡沒有東西,拚殺起來多不帶勁?赤掌空拳到底比不得刀斧之利,待要割肉碎骨,還是用兵器快當些!”
戴玄雲望著焦鳳手中那柄泛現著紫紅光華的怪異軟劍,軟劍正長蛇般垂吊幌動,細窄鋒利的兩刃每在輕微-動間映現淡淡赤芒,不必說,這絕對是一件要命的玩意;他雙手環抱胸前,悻悻的道:“老幫子,抽冷子打暗算也不是這種打法,你明明答應我去取回傢伙,卻又半截腰裡下手攔阻,怎麼著,是安了心吃定我手無寸鐵?”
焦鳳這才臉色一沉,“呸”了一聲:“是誰叫你手無寸鐵的,你自己把你那根哭喪棒子拋出了手,就這麼容易讓你拿回來對付我?戴玄雲,你想得倒美,一根棒子搗死了我一個人,此刻便該你嗜嗜搗死人的報應,好匹夫,且來空手入白刃吧!”
戴玄雲忽然神秘兮兮的笑了:“不,焦鳳,我不能空手入白刃,因為你的功力甚高,而且你手上那件玩意也過於鋒利,這種險,實在是冒不得。”
焦鳳冷森的道:“這是你的事,老身我可等不得了!”
霎眨眼,戴玄雲伸手入長衫,在腰後亂摸一陣;焦鳳不禁疑惑的道:“你在摸索什麼?”
大手從衫擺下退出,赫然已握著另一根同式同樣的老藤棍,戴玄雲一本正經的道:“我在摸索這個,老幫子,既不能赤手空拳和你拚,便得找樣東西招架,喏,我差點忘了還有一根棍子帶在身上!”
焦鳳呆了一呆,隨即惱羞成怒,破口大罵:“你這個陰損刁滑的王八蛋,竟敢戲要於我?休說你只是有了一根棍子,便再舉一把大關刀,看我怕是不怕?”
老藤棍在戴玄雲手中打了個轉,他輕輕以棍端敲著左掌心:“我看你是有點怕,老幫子。”
焦鳳眼神一硬,挫著那口老牙:“幾十年來,老身這‘紫虹劍’下曾經收過九十六條生魂,戴玄雲,今天你便是第九十七條!”
戴玄雲無動於衷的道:“我這條生魂可潑皮得很,只怕你那柄破劍未能見收得住——”
“住”字尚在他的舌尖上跳動,老藤棍已兜頭敲向焦鳳的天靈,勁風甫揚,棍身倏顫,又在突然間改變方位,削層帶腹,速打而下!
焦鳳鬼叫一聲,倉惶後退,“紫虹劍”筆直抖出,瞬息裡凝掄一弧,紫電眩耀中,戴玄雲閃騰如飛,忽上忽下,時前時後,宛如一抹流光,一團雲絮,那般的疾捷快速,又那般的難以捉摸,老藤棍在戴玄雲手裡,已不只是一根三尺短棍而已,它彈打戮點,截挑掃撞?不但又狠又猛,更且虛幻莫測,千變萬化,威力之強,直比長槍大戰,不輸巨錐粗杵,接不上十招,焦鳳已經是捉襟見肘,氣喘吁吁,眼看就搪不下去了!
凌空七個翻滾,戴玄雲棍出如風,彈敲揮打似驟雨灑落,人還能輕輕鬆鬆的發話:“歲月不饒人哪,老超渡,身子骨虛啦,這碗飯難吃嘍!”
“紫虹劍”縱橫交織,劍出劍指看似犀利嚴密,卻老是慢了一寸半步,眼不上戴玄雲的動作,截不住戴玄雲的攻勢;焦鳳滿身臭汗,張口揚鼻,模樣十足一條涸澈之魚,越喘越他娘喘不動了:“你……你……不要張狂……老身與你……還有得鬥……鹿死誰手……現在說猶早得很呢!”
戴玄雲猝然身形暴斜。就在焦鳳一劍揮過的須臾直切而入,棍頭飛揮出十六點光影,同時喝聲如雷:“不早啦!”
“吭”的一聲悶哼,焦鳳橫身拋起,手舞足蹈的跌落涼茶攤子上,一陣“嘩啦啦”震響聲,連人帶攤子全已倒做一堆,她那柄“紫虹劍”則激射丈外,“奪”的一聲插入老樹韌皮之內,劍身倒掛,卻似一條死蛇了!
戴玄雲插回老藤棍,只收回釘在人家腦袋上的另一根,拍拍手,踱著方步來到這破爛之前,但見焦鳳閉著一雙眼,臉似黃臘,口鼻箕張的拚命吸氣,半身透溼外,腮頰唇角還沾著一灘黏乎平的涕延,光景實在不怎麼中瞧。
他端詳了片刻,才嘿嘿笑道:“老幫子,這幾棍敲下來痛是痛,卻還要不了命,你也就甭在那裡裝佯了,若是我有心宰殺,你眼下如何尚能喘氣?人生七十古來稀,你業已活了這把年紀,我便行行好,送你過關吧,只是你要記得往後修輻積德,方能求個善終,想想你收去的九十六條生魂,他們那有你這等的好運?”
焦鳳哼哼啷啷的沒有做聲,仍然閉著眼,一下一下的抽搐著,戴玄雲回過頭來找那朱三矮子,本想也教訓一頗,抬起眼,卻早已人影不見,不知什麼時候溜了他個丈人的啦!戴玄雲不再理會焦鳳,他得過去探視他那匹黑毛駿馬,看看甦醒過來沒有?往下一大段路,尚得靠這四條腿的夥計駝著走哩。
小荒村,簡陋的酒鋪子,日已昏黃。
戴玄雲是牽著馬匹來的,這一條路,怕沒有三四十里,馬兒像是宿醉末醒,步履蹣跚外帶一搖三-,戴玄雲痛惜坐騎,不但未能上鞍,還得沿途侍候著,走走停停,便怎麼也快不起來了。進了這片茅頂竹棚的小酒鋪,他渴得就快虛脫了,不僅是口渴,酒蟲也在造反,混身三萬六千個毛孔都不對勁,透著那等的酥懶法。
酒鋪裡只有一個人在照顧,掌櫃的兼做夥計,那人是個肥頭大耳,滿面油光的禿頂胖子,戴玄雲進去的時候,座上沒有一個客人,胖掌櫃正站在門邊,閒得望著西邊的斜陽發呆。
剛一坐下,胖掌櫃已湊上前來,搭層的那條油膩抹布便移到桌面,習慣的來回擦了幾遍,胖臉上堆著笑:“客官來得巧,日頭快西落啦,這一路過去,除了小店,再沒得賣吃喝的,找著下一頓,約摸也在五十里地開外了,去年鬧荒旱,附近一帶可淒涼得緊……”
戴玄雲用衣袖拭著腦門上的汗水,吁了口氣:“老闆,你這裡有些什麼現成的東西賣?”
胖掌櫃唸經似的背誦著:“有,葷的有醬牛肉,牛舌牛肚另加豬心豬肺豬耳朵,滷雞腳,鴨翅膀,醃脆腸,你要現抄呢,來個炒黃菜,炒三絲也行,素的有粉皮擰黃瓜,水煮花生,豆腐乾豆腐皮疙瘩頭,蔥白大蒜一齊奉送,單餅烙餅小米粥全有,只是稍嫌涼了點………”
“咽”的嚥下一口唾液,戴玄雲舔著嘴唇道:“先來半斤醬牛肉,一碟滷鴨翅,十張單餅,多加蔥白蒜瓣,另來盤水煮花生好下酒,老闆,你們賣的都是什麼酒?”
胖掌櫃笑嘻嘻的道:“有兩種,勁大點的是燒刀子,淡點的是荷葉酒,客官你要喝那一種?”
戴玄雲毫不猶豫的道:“那就來燒刀子吧,荷葉酒?聽這酒名就知道淡得出鳥來!一壺四兩不是?打上兩壺來再說,不夠再添;對了,有水有茶也弄點來解渴,這大熱天,幹得人心慌!”
胖掌櫃的動作相當快,只是一會的功夫,吃的喝的全已端上了桌,等杯盤碗碟擺在面前,戴玄雲反倒不怎麼急了,他向胖掌櫃招招手,笑容可掬的道:“老闆,看樣子生意不大好是吧?橫豎閒著也是閒著,何不坐來陪我喝兩杯?當然酒菜錢照算,大家聊聊,有客人上門你再去招呼不遲。”
胖掌櫃並不推拒,一屁股就坐了下來,口裡卻一邊客氣,邊嘆喟:“這怎麼好意思,這怎麼好意思?唉,荒年大旱,十室九空,有辦法能賣力氣的早就遷地為良啦,只有我們這種不上不下的小生意人才進退不得,除了死守著鋪子,還能幹啥?像這樣下去,眼看著連嚼穀都成問題嘍……”
先拿自己的小酒杯替對方斟滿,戴玄雲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且管他孃的,老闆,敬你一杯!”
胖掌櫃不知真是以酒澆愁或是也犯了酒癮,二話不說,仰起脖子來就幹了一杯,又到一邊多找出一份食具,在戴玄雲對面重新落坐:挑挑揀揀的挾菜大嚼:“客官,你嚐嚐這鴨翅膀,可是老滷湯細火熟透的,汁濃味厚,又酥又嫩,還有這醬牛肉,除了各式作料外連半瓢水也不滲,刀切下去肉紋緊密,片片泛著晶紫,味道更是香醇適口,肥瘦合宜,就憑我這手藝,這真材實料的貨色,居然也引不了幾個孤魂野鬼上門,一天做不到幾吊錢的生意,你說說,客官,這日子還能朝下熬麼?”
說著,他又是一仰脖子盡了一杯。
戴玄雲的本意自然不是要和胖掌櫃的扯淡,他是藉此讓胖掌櫃的先把酒菜嚐遍,以防其中有鬼,這種做法,可能是神經過敏,也可能是杷人憂天,但江湖之上,什麼稀奇古怪,意想不到的事情都會發生,就拿午間的遭遇來說,誰又料得到一個賣涼茶的老嫗竟會是一個下迷藥的殺手?
凡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他認為還是多費點功夫,謹慎些較好。兩個人你一杯,我一杯的灌著,天南地北的胡聊一通,不片刻,兩錫壺燒刀子早已涓滴無存,另打上來的兩壺也去掉一多半,胖掌櫃像是酒興甚濃,酒量更好,竟了無醉意,戴玄雲反倒有幾分迷糊了。
將壺中剩酒倒完,胖掌櫃又去提了兩壺上桌,一張臉紅通通的,嗓門也大了:“客官,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咱們今天萍水相遇,也算有緣,這兩壺酒,我請了,待你喝足,我再去給你弄個熱炒填肚子!”
砸砸嘴,戴玄雲眯著眼道:“多謝多謝,這他孃的燒刀子,後勁卻是不小,半斤下肚,人就有點虛浮起來,再喝半斤,怕不就像騰雲駑霧啦!”
一口乾了杯中酒,胖掌櫃哈哈笑道:“你是海量,客官,我看得出,咱們今天晚上來個盡興,不用擔心喝醉,喝醉了兩張桌子一併正好睡覺,就算再有客人上門,我也是豬八戒摔扒子——不侍候(猴)了!”
戴玄雲跟著也是一杯,邊虛扶著杯沿由胖掌櫃斟酒,邊打著呃道:“時辰不早,約莫不會有人來了,老闆,說真的,這個地方也太偏了點………”
胖掌櫃又是仰了脖子,一面抹著唇角酒漬發嘮騷:“個舅子的,這片破店,我已開了十啦年,當初,村裡村外就我這一家鋪子,行旅來往的也不少,生意做起來還挺熱鬧,好歹亦賺了幾文錢,誰知道去年一起旱,能搬的搬,該走的走,村子人十戶倒少了八戶,跟著過路的客商也莫明其妙的越來越稀疏,買賣缺少人氣幫襯,還做得起來麼?客官你是親眼見到了,這一陣子除了你,那還有個鬼影上門?我不知道背了那一段時運,竟把店口擺在這塊棺材地上……”
喝了口酒,戴玄雲正想安慰對方几句,門口人影幌動,竟陸陸續續走進來十幾個人,這十幾個人都是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一式的黑色勁裝,黑色快靴,一式的斜背鬼頭刀,手提雙頭練子錐,更是一式的橫眉豎目,滿臉煞氣;十幾個人這一進店,不但沒帶來半點人味,反倒有一股寒凜陰森的韻息在迅速擴張凝固,叫人覺得要多不得勁,就有多不得勁!
這些黑衣人進來,既不落坐,亦不招呼掌櫃,他們非常安靜有序的各自站開,分別把守住每一個有利出手的位置,一個個就這麼肅然無嘩的挺立著,十幾雙眼睛,全都冷硬尖銳的投注向一個人——戴玄雲。
顯然這些朋友不是來照顧生意的,戴玄雲覺得脖頸發硬,背脊上寒意徙升,眼前的態勢,不就是衝著他來的麼?這一日兩次,碰得可也太巧了!
他放下酒杯,看了看對面的胖掌櫃,奇怪的是,胖掌櫃非但毫無騖愕失措的反應,更且越發笑口大開,歡重下巴全層疊到了一處:“所以,客官,生意不好做,就只能下海混強梁啦,江湖上攪飯固然不客易,卻比搏這蠅頭小利侍候人的行當來得實惠,招子是黑的,銀子是白的,人活一世,不為了錢又為了什麼?日子難過啊……”
怔了好一會,戴玄雲才如夢初醒般異常吃力的道:“老闆……你是說,呃,你,你……是……?”
胖掌櫃笑吃吃的道:“我是牛大壯,‘託山羅漢’牛大壯,你看到的這些個小子們,都是我的手下,道上同源稱呼他們是‘十五拘魂手’。”
幹吞著口水,戴玄雲道:“那,你不真是這片酒鋪的主人了?”
搖搖頭,牛大壯道:“鋪子老闆下午就回家抱孩子去啦,我們借了這個場所恭候大駕,我重你是條漢子,是而陪你喝上幾杯,敘敘故舊,老實說,和你這一談,還真叫越聊越入巷,蠻投緣的,可惜有這檔子事橫在中間,不得不先辦正經,再是投緣,也只有對你不起了!”
戴玄雲緩緩的道:“牛大壯,你果然有一手,裝什麼是什麼,扮什麼像什麼,你要不點破,孫子王八蛋才相信你是冒充的!”
嘿嘿一笑,牛大壯道:“生旦淨末丑,神仙老虎狗,本來嘛,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唱什麼角兒便得像什麼角兒,臺上臺下,還不就是那麼回子事?”
戴玄雲嘆了口氣:“也是仇一青請你們來的?”
牛大壯道:“不錯,你楞要替曹世彪報仇,仇一青亦不曾活得膩味,他當然要求自保,他待延年益壽,就顧不得你的性命長短啦,於其等你找上門去攪和,不如早早做掉你,落個雙方省事!”-
了-腦袋,酒意仍濃,戴玄雲輕揉著額門道:“你知道‘老超渡’焦鳳他們,失手的事?”
牛大壯這一次笑得便不溫和了:“我知道,但我們不會失手,我從來也沒有失過手,這一關,是專門替你擺設的!”戴玄雲的臉孔有些泛白:“照說應該是如此——一比十六,你們的機會原本大得多!”
牛大壯道:“不要暗示我在以多吃少,戴朋友,江湖上打滾,就是這麼回事,為達目地,不擇手段,淨談仁義道德,我們一大票人莫不成張著嘴喝風去?”
攤開手,戴玄雲苦笑道:“就在這裡麼?”
牛大壯雙頰的肥肉下垂,相當沉靜的道:“殺人拚命的勾當,犯不著挑剔場所,那裡擺上那裡算,一朝對卯起來,必定是個天暈地暗的局面,誰還先觀風水?”
抹著桌沿站起身來,戴玄雲裂了裂嘴:“牛大壯,這幾壺燒刀子,後勁的確不小。”
哈哈笑了,牛大壯一派同情之色:“給你講荷葉酒比較淡,你卻非喝燒刀子,這可怪不得我!”
就在牛大壯的語尾將落未落之間,他們當中這張杯盤狼藉的黑漆桌面已突然傾翻,但見剩菜殘汁濺飛,碎片裂瓷四舞,戴玄雲的人已弓背倒躍,脊樑貼上了屋頂!
牛大壯人生得肥碩,動作卻其快無比,當桌面的角度甫變,他雙臂倏揚,“呼”的一聲已到了另一付座頭之後,同時口中斷喝:“殺!”
背脊向上的戴玄雲就在這個“殺”字聲中瀉落,一對鏈子錐堪堪擦過他的頭皮擊空,他的老藤棍橫起,上撲的另一個黑衣人立時臉上開花,慘叫聲裡,五官七竅全攪和成紅糊糊的一團!半回身,微彎雙膝,老藤棍暴戮如戟,又一個揮刀衝來的黑衣人倒仰而出,肚皮和棍頭分開的一剎,瘰症蠕動的大小腸竟亦拖出了一大截!
牛大壯氣湧如山,霹靂般吼叫:“穩著,穩著,覷準了上——”
雪亮的鬼頭刀交併成雙,對叉著宛如利剪切向戴玄雲的腦袋,-他往後急退,又兩對鏈子錐抖起四團光珠,強勁至極的飛砸他的兩脅,而他後退的身形猝向前竄,老藤棍的棍頭抖彈閃-,四聲撞響融為一聲,於是,四枚系連著長鐮的飛錐迅即歪蕩激射,快得難以言喻的打上了那交叉使刀的兩位朋友面孔,而戴玄雲貼地翻滾,老藤棍橫掃若秋風卷葉,兩聲清脆的骨折響動裡,運錐進襲的另兩位仁兄也各自斷了一雙小腿,
剎那間,一片鬼哭狼嚎,端的又現人間地獄!從戴玄雲掀桌子動手,到此刻不過是幾次眨眼的功夫,牛大壯屬下的“十五拘魂手”業已被擺平了六個,照這種情形繼續發展,又怕不用再眨幾次眼,就會弄得全軍盡墨,不存活人;牛大壯一急一怒,自己先奮身挺出,邊嗔目咆哮:“圈起來殺,輪番進退,上面使錘,下頭用刀——”
不等他的吼叫聲歇,戴玄雲已一把抓住一枚飛錐,全身滴溜溜趁勢反旋,老藤棍自肘下猛然回搗,又一名黑衣大漢捂著胸口倒摔出店門之外。
牛大壯用的傢伙是一把三尖兩刃刀,他發了狂似的撲向戴玄雲,刀鋒帶起晶亮的光焰,像打翻了一蓬冰寒的雪花,那麼飄舞不定的罩落,戴玄雲卻豁上了,非但不退不躲,老藤棍更在手中活蛇似的流竄騰擊,楞是硬迎硬頂!
當棍頭掃過牛大壯脅側的瞬息,他面孔扭曲,挫牙切齒,左手疾撞右肘,刀刃突顫之下映起一抹半弧,又狠又快的斬;於是,前傾的去勢使在他突兀吸氣下斜側,就一傾斜,即露出了兩寸的間隙,三尖兩刃刀因此沒能劈到他的肩背,只劃過他的左膀,血花噴湧的一剎,他一腳倒飛,既重且準的踢中了牛大壯的小腹。
牛大壯牯牛般的寵大身軀立時拋空而起,喉管裡“嗚”“嗚”悶嗥著,唏哩嘩啦連連撞翻了好幾張桌椅,才像一頭瘟牛也似趴在地下老實了。剩下的八名黑衣大漢驟經此變,不由個個膽寒心驚,相顧失色,八個人停住進追之勢,活脫八隻呆鳥一樣僵立當場,原先那八張面孔上的傲桀之氣,冷悍之勁,全已煙消雲散,代之而起的,卻是滿臉的惶悚,莫名的失措。
長長吁了口氣,戴玄雲以手中老藤棍指了指趴在那裡,屁股蹶得老高的牛大壯,慢吞吞的道“好戲落幕了,各位,你們得多分點神去照顧照顧你們當家的,如果他好得了,請那一個轉告他,恐怕有段辰光他不能喝燒刀子啦!”
八個黑衣人沒有一個吭聲,八張臉盤倒像一個模子雕出來的,不僅灰暗僵滯,更透著那等的晦黴味兒!
戴玄雲一步一步倒退著來到門口,略一停頓,如一陣風般捲了出去。
門外,沒有急劇的蹄聲,只傳來散落有致的“的答”慢響,漸去漸遠,看樣子,戴玄雲仍未能騎馬上鞍,敢情又牽著坐騎溜腿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