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黃土大道婉蜒地向西邊伸去,隱沒在悽豔的秋日落霞中,而嫣染著淡紫、沉沉的淺藍色暮靄浮蕩在天與地的四周,浮在絢麗的層雲間,是那般寧靜,那般安謐,有一股近乎悲倫的美,好一個黃昏。
黃土大道的那邊,甲犀自遠處奔來,鞍上駝著衰弱而搖晃不穩的紫千豪.紫千豪的身上染滿了血,甲犀的毛皮上也染滿了血,這些斑斑的血跡,都是紫千豪的。
沒有再繼續沿著大道馳下去,紫千豪睜著那雙佈滿了血絲的眼睛,騎馬行向路邊的一條小徑上,這條小徑穿過路旁的疏林,穿過林草迷離的荒野,一直轉入那邊的起伏崗陵中去了。
甲犀緩緩的,小心的慢跑著,它也像知道了主人的創傷,也像知道了主人受不起顛簸,用小碎步跑著,甚至連噴一聲鼻都是那般的低沉。
紫千豪目光呼喘的往周遭打量著,眼前,就宛似浮著一層隱隱的霧,自這層薄薄的霧中看去,萬物都是這般模糊,都是這般浮沉,他喘息著,間或夾雜著帶血的嗆咳,肉體上刺骨的痛楚噬咬著他,但他卻忍受著,振作著,他知道他不能打現在倒下去,只要一倒下上,只怕便永遠也醒不來了。
沉悶的蹄聲傳蕩在林梢崗陵之間,單調的響出去,又乏味的飄過來,聽著蹄聲.紫千豪輕輕會上雙眼。
猛然,甲犀昂嘶著停住了前行之勢.前蹄在不住的敲擊著地面,宛似在咆哮,又像是發現了什麼。
心頭一震,紫千豪的左手本能的接在在腰的皮鞘上,皮鞘的環扣裡還有兩柄彎刀短刀,他強自打起精神,聚攏目力,艱然的往前面看去。
一聲狂厲如雷的人笑響自前邊的一叢林子裡,隨著笑聲,一個胖大的人影大搖大擺的走了過來,這人手上,還倒提著一柄酒杯組細,閃泛著燦燦銀光的“金鋼杖”!
抿抿唇,紫千豪暗中嘆了口氣,他勒住了馬兒,尚未待開口,那位胖大兄已經行近,喝,卻是好一副尊容,腫脹泡裹著兩顆細小的眼仁。一雙淡黃的眉毛襯著一隻蒜頭酒糟鼻,大嘴巴還缺了顆門牙,耳朵肥得幾乎墜到了肩頭上.再加上他那肥胖卻粗壯的身體,令人一見到便會聯想起供神時擺架在香案上的那頭褪了毛的豬。
胖大漢子穿著一身黑袍,腰上紮了根大紅寬邊絲帶,絲帶上還吊著一枚玉如意,玉如意正晃呀晃的,這位先生暴吼一聲,有音有節的道:“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留財買路,獻主贖命。好朋友,好肥羊,今天你算是遇對了人啦.卻害得咱家好等!”
在鞍上冷冷的望著他。紫千豪一動也不動,胖大漢子兩眼倏睜,怒火上升:“咦?你他媽是啞巴麼?不懂得開口回話?我操你的二舅子,三天以來沒有買賣上門,正好,先發個利市,開堂紅彩!”
低沉的,嗆啞的,紫千豪道:“朋友,你是剪徑的?”
胖大漢子一摸他發光的禿頭,呵呵笑道:“莫不成咱家還是來與你說媒的?”
點點頭,紫千豪徐緩的道:“你是哪個碼頭的?”
有些納罕的瞧著紫千豪,胖大漢子怪叫道:“哈,看不出你也是道上同源,不過麼,好幾天沒有生意,便是同道也管不了那麼多了,老友,把你身上的金銀財寶乖乖獻出,我拿了,也不傷你,咱們一拍屁股,兩下走路!”
吁了口氣,紫千豪淡澀的道:“也不亮個萬兒,攀攀旗號麼?”
嘿了一聲,胖大漢子道:“咱家麼,姓藍名揚善,有個匪號叫‘二頭陀’,不在幫也不在派,更沒有碼頭,呃,唱獨腳戲的,老友,夠了不夠?”
紫千豪沉沉的道:“你只要金銀財寶?”
哈哈一笑,這位藍揚善道:“正是!”
紫千豪身子大大的搖晃了一下,跟著嗆咳了兩聲,藍揚善退了一步,抽抽鼻子,叫道:“你可是喝醉了酒?”
微弱的笑了笑,紫千豪疲憊的道:“二頭陀,我身上有的是金銀財寶,你要取,我全給你,但是.我也有個小小的條件。”
愣了愣,藍揚善道:“什麼條件?”
用手摩挲著懸於馬首之側的四眩劍,紫千豪沙啞的道:“只要你勝了我!”
又呆了一呆,二頭陀藍揚善隨即大笑起來,他一身肥肉亂哆嗦著道:“想你也是個練家子。不過麼,咱亦不是省油之燈.沒有三分三.還放他媽的上梁山?來吧,老友,如你勝了咱.咱二話不說.開步就走。”
艱辛的下了馬.紫千豪低沉的道:“此話可是當真?”
哇哇怪叫一聲,藍揚善道:“咱還有這個心情和你做耍子麼?真是笑話!如若咱家說過不算,便他媽算是你的兒子!”
紫千豪僵硬的道:“一言為定!”
藍揚善一挺胸脯,道:“當然!”
這時,兩邊的距離約莫隔著七八步,四野的光度已經晦黯了下去,陰沉沉的,黑壓壓的,間或有陣輕風,自林梢子呼哨而過。
輕啞的,紫千豪道:“朋友,你準備了!”
藍揚善重重一哼,手上的金鋼杖斜斜舉起,他道:“少羅嗦,你放馬過來吧!”
兩柄彎刃短刀倏閃而去,像煞兩顆以千百年為一瞬橫越蒼穹的流星,就那麼一閃,已經到了這位二頭陀的胸口!
連喝吼也來不及了,藍揚善手中倒提了金鋼杖一抖之下呼的翻起,快逾電閃,黑暗中銀光突幻,“叮噹”兩響,那兩柄彎刃短對已被震飛入荒野之中!
一聲得意的狂笑還沒有來得及發出.寒芒一抹,就像鬼眼般定定指在藍揚善的咽喉上,而這時,他的金鋼杖才收回了一半,正高舉在頭頂.換句話說,如果紫千豪要取他的命,不待藍揚善的兵器夠上位置.早已血濺三步,嗚呼哀哉了。
像一下子僵了似的呆立著,這位二頭陀苦著臉,瞪著眼。嘴巴大張.那表情是尷尬而可笑的,他的金鋼杖還高舉在頭頂上,但他十分明白,對方劍刺的速度必將較他揮杖的速度來得快。人家已是手下留情了,無可置疑,他今天算是撞上了硬板子,輸定了!
心中一慌、一急、一怒、一愧,藍揚善缺了門牙的嘴巴就關不住風了,他大聲吼叫著:“要殺就殺,不要賣他媽的交情,咱向來不吃這一套,奶奶的,算咱家招子不亮,栽了筋斗便是!”
在陰沉的暗影中,紫千豪的雙眸閃燦的看著他,有如一對時隱時現的豹眸,只是,眸中的光芒雖利,卻已極度孱弱倦乏了。
藍揚善瞅著牙,乾嚥著唾沫,氣急敗壞的叫道:“喂,喂,老友,你到底想幹什麼?殺剮由便,咱可不是與你做耍子的,這麼僵在此地,算是怎麼回事?真是他奶奶的!”
暗啞地,紫千豪道:“我不殺你,父母養你這麼大,也頗不容易,是麼?”
說著話,紫千豪全身裹然強烈的抽搐起來,巨大的痛苦使他彎下腰去,拄著劍,緩緩的,緩緩的坐向地面。
藍揚善幾乎有些傻了,他愣愣的注視著地上坐著的人,喃喃的道:“咦?這是怎麼回事?奇怪……”
急急的向前移近了幾步,這位二頭陀聚集目光,細細端詳著那方才險些要了他老命的怪人,於是,不由得他大吃一驚,咋著舌跳了起來:“咱的乖乖,老友,你你你,你是怎麼了?看看你身上的傷!你竟還能活到現在?又能將咱打敗?老天爺,你是鐵鑄的不成?”
沉重的抬起頭來,紫千豪仰視著站在面前的藍揚善,從下面如此望上去,藍揚善的體魄便顯得越發肥胖粗壯了,有若一座半大小山峙立在那裡,他正張著缺了門牙的大嘴,臉上的油光隱浮。
徐徐吐了口氣,紫千豪語聲低弱:“朋友,你如守信,你可以去了。”
藍揚善搖搖頭,道:“你傷得這麼重,咱怎能不顧而去,這不是成了見死不救了麼?也幸好你是遇上了咱家!”
說著,他用力將手上的金鋼杖插進泥土中,又把雙手在衣衫上一擦,大步走了過來,三不管的將紫千豪扶正,動作熟練而利落的為紫千豪檢視起創傷來。
一邊看,這位二頭陀一邊低呼大叫,口中“噴”“噴”不停,半晌,他的兩手染滿血跡的站了起來,小心翼翼的攙起了紫千豪,拔回金鋼杖,一步一步的往前面行去。
紫千豪的體重幾乎全依在藍揚善的臂彎上,他的身軀依舊不停的痙攣著冷汗滾滾,但是,肉體上的折磨雖已是如此沉重,但他的神智卻仍未迷亂,嗆啞的,他吶吶的道:“朋友……你想做什麼?”
藍揚善回頭看了一眼亦步亦趨的甲犀,咧咧嘴道:“咱?咱要救你的命哇。”
沉沉一笑,紫千豪道:“你行麼?”
哼一聲,藍揚善冒火道:“咱不行?小子,你休要狗眼看人低,打不過你,別的卻不一定也全不如你,老實說吧,哼哼,只要有一口氣,到了咱手上沒有治不活的!”
頓了頓,他又得意揚揚的道:“別看你小子一身功夫嚇人,自己受了傷卻只有喊天的份了,休瞧咱把式比不上你那兩下子,治跌打損傷的竅門可又較你高明得多,所以說……哦,說什麼來著?三個人走路,哦,總有一個可以做你師傅的哪……”
拖著艱辛的雙腳,紫千豪等於全叫藍揚善架著在走路,他舐舐嘴唇,低弱的道:“陌路相逢,又未善待閣下……難得閣下以德報怨……這份胸襟,委實令人感懷。”
“呸”了一聲,藍揚善道:“報個鳥,咱是以德報恩,卻非報怨,若非你方才手下留情……唉,便算是留情吧,咱如今只怕早已經笑不動了。”
不待紫千豪回答,他又道:“說真的,老友你這幾下子把式可真叫狠,咱做無本生意也有近三十年了,雖是唱的獨腳戲,卻也沒有栽過跟頭,這兩年來,因為關東買賣不好做,才千里迢迢地來到西睡西疆,一向也是出馬得勝,沒有出過紕漏,哪裡曉得今天遇上你小子卻吃了這大的癟,唉.想想也丟人……”
抬起血跡斑斑,蒼白憔悴的面龐,側視著攙扶自己的這位豪磊大漢子,紫千豪幽涼的道:“在西陲……你栽於我手……,朋友,這不算丟人!”
兩隻豬泡眼一睜.藍揚善氣咻咻地道:“好大的口氣,栽在你手裡不算丟人?莫不成你是西陲的第一高手,孤竹幫霸主‘魔刃鬼劍’紫千豪麼?呔,你的劍術雖強,但比起人家姓紫的來可叫差得遠,況且,姓紫的在西隆一帶有叫‘仁公’之稱,非但勢力雄厚,可謂疆睡一角的二皇上,更是一般老民們崇敬的偶像,他豈會似你如今這般要死不活的模樣?誰敢動了他一根汗毛,就是不被挫骨揚灰也得五馬分屍了。”
苦澀的一笑,紫千豪委頓的道:“朋友,你不可捧他捧得太高……”
嘿嘿兩聲,藍揚善道:“好了好了,你也用不著吃醋.看你年紀輕,有如今這等武功造詣,已是難能可貴的了,你傷勢痊癒以後再好好地幹一番,說不準也可與那紫千豪一較長短,做一做西陲的第二個霸才。”
雖是傷如火烙般痛苦,紫千豪仍不免有些啼笑皆非,他咳了兩聲,吃力的道:“你……似乎對那紫千豪頗有好感?”
哈哈笑著,藍揚善正扶著紫千豪穿過一片生滿草荊的荒林,他口沫四濺的道:“當然,聞說紫千豪唇紅齒白,氣韻高雅,丰神俊朗,容貌端秀,有如潘安再世,宋玉重生,行過街上,就差那些浪蹄子投花獻呆了,這還不說,光憑人家的武學修為,也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難得的卻是他雖然為咱們這一行的宗主,卻也絲毫不苟的做到了行俠仗義,扶危濟困的老祖師的遺訓,銀子是誰都想要的,他竟如此看得開,看得談,可真叫不簡單,我看稱他‘小仁公’猶仍不足,應該更尊為‘大仁公’才是。”
低沉的,紫千豪道:“若是紫千豪知道,朋友你如此崇仰他,一定會欣慰無已,高迎你這知音進入傲節山……”
藍揚善輕嘆了口氣,他有些傷感的道:“咱只怕攀不上邊,娃紫的手下能人無數,殺手千百,咱雖然也是硬把子,到他那裡怕也顯不了什麼光彩,咱只是個獨腳盜,與他那大宗經營差得太遠,這好有一比,人家是大綢緞莊的老闆,咱呢,便像搖著貨浪鼓行腳荒村野店賣布的小販子……”
再也忍不住嗆咳著笑了起來,紫千豪現在已經十分欣賞這位爽直而坦率的漢子了。
藍揚善納罕的道:“你笑什麼?”
搖搖頭,紫千豪憋著氣道:“你的想法並不一定正確……說不準那姓紫的就喜歡你這種人呢?這也是有可能的……”
藍揚善吶吶的道:“咱有什麼地方值得他看上的?咱又沒有個標緻的妹子,便是有,人家也不一定喜歡……”
沉緩的,紫千豪道:“你不需有個……標緻的妹子……只要你講仁義,重節操,有骨氣,不屈辱……也就夠了……”
若有所思的忖想著,半晌,藍揚善疑惑的道:“老友,你怎麼知道那娃紫的會重視這些?”
虛脫的笑了笑,紫千豪道:“我只是猜,一個立威武林的人物……光是靠著暴力,貪戀女色是無法崛起的……是麼?”
又想了一陣,藍揚善連連頷首道:“你……你小子說得對……”
這時,他們已穿過了這片沉幽的林子,沿著起伏的陵崗轉起圈子來,東繞一陣西旋一陣,腳下已沒有路,全是些崎嶇不平的山地,而甲犀這馬兒亦緊緊跟在後面,就宛似一個忠心耿耿的護侍,現在,他們又越過一座小丘陵子,再穿出一大片蘆花蕩,來到另一座不高的石山之前,石山上下四周,全生滿了雜樹枯藤,看上去就有如一個禿頂者的斑駁頭髮,略有八分像藍揚善的腦袋瓜!
走了這麼一大段路,紫千豪已覺得有些不勝負荷的疲憊與難受,這還是藍揚善在扶持著他,要不,就更挺不住了,但紫千豪不是一個慣以表露內在感覺的人,亦不是一個忍不住痛苦的人,他儘管喘息著,兩邊的太陽穴更在不住的跳動,但他卻咬著牙沒有吭一聲。
他們朝前面的這座小山走去,藍揚善也用袖口抹了把汗,他以手中的金剛杖向石山的半腰一指,笑呵呵的道:“到了,就是那裡。”
紫千豪迷濛的看了看,他閉閉眼,又睜開,捉籲的道:“朋友,你不是住在房子裡?”
搖搖頭,這位二頭陀道:“不是,咱不想叫人家知道咱的老窯,簡單的說,咱做了買賣以後不喜歡再有麻煩上門,所以麼,居住之處也只好隱秘一點了。”
又急促地嗆咳了幾聲,紫千豪靜靜的嚥下了一口湧到喉邊的鮮血,唇角在不停的抽搐……
藍揚善看著他,輕輕的道:“可是有一口逆血上湧?”
微微頷首,同時也對這位仁兄增加了信心,紫千豪啞聲道:“是的……”
咧嘴一笑,藍揚善道:“甭慌,馬上就到了,咱定將全心全力替你治傷,別看你的傷勢是這般沉重法兒,只要咱下上一番功夫,包管還你一條生龍活虎的身子!”
已經沒有精神再講什麼,紫千豪索性將肩頭抵住藍揚善的肘彎裡了。
此刻,他們業已來到了石山山腳。
這座連在丘陵崗中的石山.雖說不算高深宏大,但從上到下也有二三十丈之高,而且山壁陡峭峻拔.有如刀劈斧斬,筆直豎立著,十分難以攀登,便是有幾處的山勢較為徐緩,但傾斜度亦異常大,不是輕易可以上去的。
仰首望了望山腰上面,藍揚善問紫千豪道:“老友,你的馬匹放在下面沒有關係吧?它會不會自己跑掉?”
紫千豪低低迴首叫了一聲,後面跟著的甲犀也嘶應著奔了上來,親熱的用鼻端揉著主人的手,以舌頭溫柔的舐紫千豪的臉頰。
拍拍甲犀的頭,紫千豪朝藍揚善道:“不用掛心,我的坐騎未得吩咐是不會自行跑開的……”
藍揚善頷首道:“這是一匹好馬,咱看馬看多了,少有及得上這一乘的好馬,確是好馬,咱早曉得它沒有問題,山腳下多的是它的草料!”
說著,藍揚善仰起頭來,像鳥叫般發出幾聲清晰悅耳的“咕”“咕”聲,而幾乎就在他的聲音甫落之際,半山腰一條斜凸出有兩尺來寬的嵌石之後,一塊三尺方圓的山壁突然移開,同時一條黑糊糊的蚊筋索從移開的壁洞內凌空拋落,恰好便墜吊在藍揚善腳邊。
向紫千豪一笑,藍揚善造:“我們上去了,你不要動……”
語聲未已,藍揚善將金鋼杖一下子咬在嘴裡,右手一扯那條紋筋,整個胖大的身體便負帶著紫千豪騰空而起,現在,他們等於是倒懸在石壁上一般,而藍揚善卻藉著右手拉索換勁之力攀掠如飛,連口大氣也沒喘,剎那間他已扶著紫千豪躍入洞內!
這是一個隱秘而溫暖的石洞,更似一間石室,裡面約有兩丈方圓,洞頂有瑩白色的石筍垂下,地面也是乳白色的石底,乾燥而潔淨,靠洞裡,有一方天然作不規則圓形的平滑石桌,五隻上置錦墊的黑亮瓷鼓,便散擺在桌邊,一張鋪著厚軟的獸皮的矮榻貼著右邊石壁,右邊,則將山壁挖空了做成一個古雅的壁爐,現在,爐中正燃燒著熊熊的炭火,整個洞室中和煦如春,但空氣卻仍然清新,原來,靠洞門的兩邊石壁上,都斜斜鑿通了十二個拳大的氣孔,氣孔裡外都有與孔大小相符的木蓋,而內外的氣孔木蓋中間全連著一根鐵軸,只要將裡面的孔蓋揭開,外面的孔蓋也就會跟著旋轉,涼沁的空氣隨著冷風吹進來了。
此刻,石洞中正被懸垂在洞頂的六盞玻璃燈光映得通明雪亮,一個方面大耳、眸瑩鼻挺的年輕人正恭謹的迎站在洞口,這年輕人相貌堂堂而厚道,目光正直不偏,一看即知是位坦誠忠懇的人物。”
藍揚善甫扶著紫千豪帶著滿身冷風進入,那年輕人已恭謙的垂手躬身道:“藍大叔回來了?”
又有些驚疑地看了看紫千豪,但是,年輕人卻沒有問什麼,匆匆過去將那塊石壁推回原位,擋住洞口。
藍揚善急忙將紫千豪扶到那張矮榻上躺下,一面回頭道:“懷南,快去吩咐你那渾家準備熱水,再將你後面暗壁內的檀木小藥箱拿來,記得另帶兩隻瓷盆,快!”
叫懷南的年輕人答應著匆匆向後走去,他來至後面的石牆之前,用力朝一塊山壁推去,哈,這塊山壁竟有人高的一片面積被他緩緩推開,甫一推開,一陣鍋勺碰擊的聲音夾著一股隱隱的茶香已經飄了出來,嗯,敢情還是柳暗花明,另有天地呢。
一邊小心的為紫千豪脫衣,藍揚善一面道:“老友,你手上握著的這把破劍可以放下了吧?唉,看你也是太緊張了。”
紫千豪艱澀的一笑,將四眩劍置於枕邊,暗暗地,他又將身上佩帶的一隻嫖囊摘下置於榻沿。
紫千豪身上累累的創傷,有的皮肉翻卷,一片模糊,有的血跡半乾,傷口凝固,而衣衫沾在傷處,與嫩肉貼成一起,連衣衫也被染成紫黑的了,藍揚善卻這般狠心,毫不容情的連拉帶扯,一片片把紫千豪身上的衣服全撕了下來!
全身一下一下的痙攣著,每一片衣衫被扯下,都似連帶著將心葉兒抓了一把,簡直痛進了骨髓裡去!
牙齒深深陷入唇內,紫千豪沒有作聲,甚至連吭也不吭一聲,任是他的面孔肌肉在抽搐,額上筋肉暴起,他卻睜著眼,屏著氣,全身汗如漿淌!
終於,他全身的服束皆被脫扯一空,精赤了軀體,而藍揚善卻不管這些了,自榻下取出一隻小小棉蕊燈來置於石桌上。
緩緩將緊繃的四肢放鬆,紫千豪唇上血跡殷然,他吁了口氣,衰疲的道:“朋友,看不出……你還有這麼個……好地方……還有個家……”
哈哈一笑,藍揚善道:“我這生意純粹的家庭買賣,小本經營,是麼?”
回過頭來,他又道:“這個地方也不錯吧?咱稱它為洞天福地,強似花果山孫猴子的那個破窩!”
舐了一下唇,紫千豪低啞的道:“那位年輕的是你的侄兒?”
藍揚善點點頭,笑道:“也可以這麼說,年紀上算他尊咱一輩也是應該的哪,那孩子實在好,有骨氣,識進退,知禮數,最重要的,還在他心地善良,忠厚坦誠,今天這年頭兒,此等兒郎可難找了。”
端了口氣,紫千豪沉沉的道:“他已娶妻?”
猶豫了一下,藍揚善壓著嗓門道:“咱告訴你可不能向別人說,他那渾家只是他們小兩口兒私下訂了終身,還沒有正式過門行禮呢,連下聘也省了,就算文訂之禮都是他們自行作主的,哈,女的老父不答允。”
苦笑了笑,紫千豪道:“卻是好生大膽,既是如此,我如今這般赤身露體的窘態,你老死也不找件東西給蓋一蓋,等下人家若出來了,卻怎生是好?”
怔了一怔,藍揚善呵呵笑道:“不妨不妨,咱叫她別出來就是。”
二人在說話間,叫懷南的年輕人已端著檀木藥箱及瓷盆熱水等物出來了,藍揚善朝裡面叫道:“燕兒,你呆在裡面不要出來,知道麼?”
石門後,傳來一聲清脆的甜笑,一個銀鈴般悅耳的語聲響起道:“知道啦,大叔。”
藍揚善指了指一旁的年輕人,道:“這孩子叫季懷南,二十七歲。”
季懷南有些靦腆的朝紫千豪躬身,微帶拘謹的道:“季懷南見過叔叔。”
在矮榻上吃力的欠身,紫千豪徐沉的道:“不敢,少兄請了。”
藍揚善笑呵呵的道:“好啦好啦,大家都別客氣了,懷南,你拿著東西在一旁聽差吧,老友,你麼,只怕會多少有點痛,但是,長痛不如短痛哪。”
輕喝了一聲,紫千豪輕輕的道:“來吧,相信我還挺得住!”
於是,藍揚善不再多說,他挽起了衣袖,先在一個瓷盆中用滾熱的淨水洗過手,然後,用一塊白綾拭乾,換了一卷素淨的軟布,蘸滿了滾燙的水,開始仔細而徹底的為紫千豪洗拭起全身每一處創傷來。
傷口是深入而新裂的,炙熱的滾水洗上去,那味道可真叫好受,像火烙烙在心上,鐵爪子捅進骨頭裡,連全身的汗毛都在顫抖,肌肉的痙攣就更不用提了,然而紫千豪緊閉著嘴,雙目半睜,急促的呼吸著,沒有哼過一聲!
藍揚善的神色是古怪的,他半露出那排缺了門牙的前齒,專心一意,謹謹慎慎的工作著,一面吩咐身邊的季懷南拿這拿那,一邊低沉的道:“老友呵,你有腹上的傷勢最重,像是一蓬極細的鋼絲捅了過去,但好在不是暗器,沒有留下東西在裡面……呔?”
說到一半,他奇異的怔住了,半晌,這位二頭陀納罕的道:“怪了,這些細小的傷口怎麼到里肌便消失了?好似有什麼東西封住了那些傷人的利器再往裡進一樣,照這深度看,還沒有傷到腎脾內臟……幸運幸運……”
又翻動了一下紫千豪右腰的傷口,藍揚善呵呵笑道:“好小子,你扣在外面的皮鞘與鞘上的短刀可真算幫了你的大忙,這傷口顯然是刀削的,若非這些玩意擋住,只怕這一刀就會深深切入你體內一寸還多了……”
一面講著話,藍揚善邊自檀木藥箱中拿出了些小盒小瓶小罐,將紫千豪身上傷口的翻卷皮肉合攏後,他便又是擦又是抹又是敷的將一些藥膏藥粉仔細的灑貼了上去,忙了好一陣,他又用淨布結實的一層層為那些傷口包札起來,然後,這位二頭陀拿了一顆金色的芬芳四溢約有龍眼大小的藥丸予紫千豪服下,做完了這些,他一拍手,長長的吁了口氣,有些兒疲乏的道:“行了,老友,你的傷雖然重,但不幸中之萬幸哪,全沒有嚴重的傷著內臟,只是流血太多,原氣大損,不過麼,方才咱為你用了最好的外傷創藥及內服靈丹,光煉製這些玩意,便幾乎耗去咱十多年的時光,你這一擦一抹,險些全給咱用盡了,你放心,至多休息個三月兩月,便可痊癒如常,又還你一個活潮亂跳的身子啦!”
現在,紫千豪全身舒泰異常,先前的痛楚已消失了大半,代之而起的是一種鬆散、慰貼、清涼的感覺,就像在奔波了千百里後的痛痛快快地洗了個熱水澡,再加上一番高明按摩後的舒適味道一樣,帶著些兒懶散疲睏,以及三萬六千個毛孔笑著在跳躍的輕快。
倦乏的一笑,紫千豪低沉的道:“謝了,朋友。”
藍揚善一擺手,道:“莫謝莫謝,你得感激你爹媽給了你一副好身子,咱的乖乖,可真結實得像鐵鑄的一樣。”
潤潤乾燥的嘴唇,紫千豪啞著聲道:“可以喝點水麼?我的嗓子好乾……”
藍揚善頷首道:“你是失血太多了,現在不能光喝水,咱給你一點補血固氣的‘長命漿’喝,包管有百益而無一害。”
他說著話,季懷南已迅速傾倒了一銀盃色做碧綠,有似半凝的透明液體來,這杯稠粘的液體,散發著一股奇特的、桂花般的芳香,尚未入口,已覺心腦俱爽,躁悶全消,於是,紫千豪就唇湊杯,有些急切的吮飲起來,季杯南雙手拿走了銀盃,藍揚善從矮榻的獸皮下抽出一條毛毯為紫千豪蓋上,又笑眯眯的道:“方才給你吃的那顆金丹,老友,你可知道是什麼玩意?”
搖搖頭,紫千豪道:“尚請示下。”
藍揚善道:“這顆金丹,咱給它取了個名字,叫‘返魂丹’,凡是中氣受損,心脈腑臟遭傷,傷口收痕,或是失血太多,虛脫衰疲,都有起死回生,加速痊癒的奇效,這‘返魄丹’,是用關東特產五百年以上的成形老參混合著烏靈首、脂玉冰,以及紅角翼蛇膽再加上其他三十九種珍貴藥材所制就,咱一共只配制了十二顆,以前用去五顆,再加上你服食的一顆,如今只剩六顆,你這傷,要再耗一顆才夠得上勁,這一顆你明天再服用,一定好得更快……”
閉閉眼,紫千豪徐徐道:“藍朋友,我實在從心中感激。”
哈哈一笑,藍揚善道:“罷了,咱們也訂個交。”
徐徐地,紫千豪又道:“本來我有三瓶‘九還液’,以前一共用去兩瓶,在這次離山前原想帶著,卻又自恃過甚,認為或許用不上,再也有點不捨得用,因而便放著未曾帶出,那‘九還液’神效無比,想必可與‘返魂丹’一時並重。”
怪叫一聲。藍揚善驚道:“什麼‘九還液’?咱的乖乖。那是天下五大神丹妙藥之一哪,簡直差一點就能將死人變成活的,你是從哪裡弄來的?”
笑笑,紫千豪沉緩的道:“六年前,我從一幫馬賊手下救出一位二品朝官及他的全家,這位朝宮便堅以那三瓶‘九還液’為報,我百辭不下,只好收了,想不到這東西到後來卻管了不少用,我的很多手下都被它救過命。”
點著頭,藍揚善感嘆道:“那是好東西,你可千萬省著點用,只要幾滴便能救活一個重創的死者,比起咱的‘返魂丹’來,可不知道要高明上多少倍了。”
這時,季懷南走了過來,恭敬的道:“大叔,用晚膳吧?”
藍揚善一摸他碩大鼓出的肚皮,道:“好,我就來,老友哪,你可以好好的先睡上一覺,明天我再為你換藥,到了明天,你走然精神抖擻,氣爽心清了。”
也著實疲睏得很,紫千豪裹緊了毛毯,輕輕將雙眼合上,但是,有那麼多摧心的憂憤纏繞著他,閉上眼,更越發覺得精神上的負荷沉重了。
於是,他聽到了藍揚善開門的腳步聲,季懷南的談話,以及那個悅耳、銀鈴般的輕笑聲,間或有隱隱的酒肉香味飄來,但他卻不感覺飢餓,整整有快兩天未進點米了啊……
朦朧中、彷彿又聽到了殺喊震天,慘號悚骨……
朦朧中,宛如又見到了刀光血影,獰臉赤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