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座假山,一角花榭,除了偶而傳來的數聲鳥鳴,氣氛顯得寧靜又安詳。
這是霍邦所居的精舍後院,現在,他正揹負雙手,在假山前的碎石小徑上走來走去,腳底踩過石礫,響起細微的磨擦聲,看樣子,這位“千帆幫”
的第二號首腦,心情卻並不怎麼寧靜安詳。
屈歸靈是受邀而來的,陪他一同過來的人,是大掌法屠難生,屠難生的臉色也凝重得緊,沿途伴隨,竟沒有多說過幾句話。
看到屈歸靈,霍邦免去俗禮,只匆匆迎上幾步,開門見山的道:“屈兄,很抱歉勞你大駕,‘鐵槳旗’那方面有新的情況傳過來了——”
屈歸靈平靜的道:“怎麼說?”
霍邦低聲道:“根據我們所得的可靠消息,‘鐵槳旗’自上次鎩羽而歸之後,不但不曾休生養息,檢討省悔,最近更且調集兵力,重新佈署;準備再度進犯本幫,所悉密報指出,對方日來活動頻繁,人馬出沒詭異,種種跡象顯示,他們發起第二次攻擊,恐怕就在近前……”
屈歸靈淡淡的一笑道:“二當家,這原是預料中事,假若他們就此銷聲匿跡,龜縮不出,那才叫奇怪。”
霍邦頷首道:“原是這麼說,不過當家的另有個想法,他現下正忙著,臨時抽不出空來與兄細談,特地叫我請了屈兄來,就因應之策合計一番。”
屈歸靈道:“幫主想必有了腹案?”
雖然明知左右沒有閒人,霍邦仍舊戒惕的向四周環視一遍,語氣極為慎重的道:“當家的意思,是將屈兄先時的應敵之策加以延伸,加以擴大——”
屈歸靈反應十分迅速:“二當家是指——主動攻擊?”
一邊,屠難生道:“是的,不但採取主動攻擊、搶先攻擊的策略,更要把戰場從‘千帆幫’總堂移轉到外面,屈兄,咱們這一畝三分地不能老擱著任由對方糟蹋蹂躪!”
屈歸靈道:“各位的尊見我完全同意,但在我們展開主動攻擊之前,有幾個問題,卻必須先行了解,知己知彼,方可制敵竟功……”
霍幫忙道:“且請明示,屈兄,或許我與難生已有端仉,能夠即做解說。”
略微沉吟之後,屈歸靈道:“第一,‘鐵槳旗’方面主力按在何處?能否加以正確捕捉?第二,他們在上次敗退之後,如今陣容可有增強?若然,又添補了哪些好手助拳?第三,對方大概的行進路線及攻擊計劃我們是否能做預先揣測?”
霍邦緩緩的道:“關於屈兄這幾個問題,我們業已就所得情報做過研判,而結論與事實相信不會差距太大;‘鐵槳旗’那邊,主力約莫按在離著‘海口集’十多里遠近的‘曲堤’外海上,共有二十餘艘單桅及雙桅帆船,人數可能在七八百人至千人左右,如果要截擊他們,最恰當的時機就是等他們舍舟登陸的那一陣,其次,於海上狙襲,亦不失為一種奏效方法——“
屠難生接口道:“以我們的密報內容來看,對方似乎沒有再邀到什麼好手助陣,但是,卻把本身所有的實力全部集中,光景像待孤注一擲,做最後決戰!”
霍邦又補充道:“說到這裡,他們可的能行進路線及攻擊計劃,我方就不必多加揣測了,因為邀戰的地點與時機乃由我方主動,不等他們發起,我們就要搶先下手,而這一次,必然會有一個決定性的結果,不分存亡,斷不罷休!”
屈歸靈慎重的道:“二位,消息來源,是否可靠?”
霍邦與屠難生互覷一眼,兩人的神色頗為隱密,霍邦壓低了嗓門道:“消息的可靠性錯不了,不瞞屈兄,這些情報,是由‘鐵槳旗,內部中樞傳過來的,暗遞消息的人,是他們其中一個地位甚高的的首要,基於人道和悲憫的原則,他無法苟同魏長風的黷武好戰、狂暴嗜血,乃主動與我們搭線輸誠,目的只為了要將雙方可能傷亡減少到最低的程度屈歸靈稍感意外的”哦“了一聲,眉梢輕揚,隨即朝著霍邦及屠難生笑了:”二位,想不到貴幫的門道還真不小,居然連’鐵槳旗‘的核心人物也拉攏上了,不過,這會不會是個引人入彀的陷阱,二位尚須慎加考量。“
霍邦也笑道:“我們早已再三查證過了,此人確是誠心誠意棄暗投明,他如此作為的主要原因,並不在於貪圖任何條件——實際上也沒有任何條件,只是他厭煩了魏長風昧於私慾,求強好勝的跋扈心態,更凜懼姓魏的那種不顧一切,趨迫手下賣命捨生的惡毒手段——白骨疊山,血流盈渠的慘況,僅為滿足魏長風個人的野心妄念,這位朋友難以苟同,而此番慈悲胸懷,求諸於內險礙重重,難獲回應,則只有通達我方,共謀成全之道了。”
屈歸靈道:“但是,我們有幾分成全此人意願的把握?”
霍邦表情嚴肅的道:“不敢說,屈兄,總是盡力而為,你也明白,兩軍交鋒,白刃鏑錐之下,要想執意容讓,實在不易,只有事前對弟兄們多加告誡,反覆提示,促使大家減少殺生,以擒王為目標,如此,或可消彌部份傷亡之禍……”
屈歸靈道:“這個人不惜頂著叛幫背義的罪名,為的乃是祈求若干無辜生命之得保,實謂仁者,二當家衝著他這一番心願,倒不便令其過於失望才好!”
霍邦道:“我說過,總會盡力而為。”
屠難生笑了,跟著道:“屈兄不想知道這個人是誰麼?”
屈歸靈道:“如果方便告訴我,二位自會直說,否則,就是不宜讓我知曉,一個人應知道他該知道的事,而不該知道的事,大可不必問聞。”
看了霍邦一眼,屠難生湊近來道:“這件事,雖屬極高機密,但屈兄與我們之間,決無不可言者——‘鐵槳旗’的這位朋友,就是他們的首席執法,‘白髯血爪’萬滄!”
屈歸靈這一下才真有些吃驚了,“鐵槳旗”的陣營中,別人起這個念頭,還勉強說得過去,而萬滄乃是他們的執法首腦,其對幫門的忠耿與向心力,應該更勝他人,但偏偏執法犯法,領頭起變,豈非不可思議?
體會得出屈歸靈心中的愕異,屠難生微微一笑,放低了聲音道:“覺得奇怪,是吧?不瞞屈兄,當初我們經由一位關係人傳來萬滄輸誠的意願時,也著實愣了一陣子,有些難以置信,直到後來問清楚了此中因由,又與萬滄見面懇談之後,才確定他的動機真摯無疑,他試圖挽救‘鐵槳旗’淪於潰滅,希望能儘量減少人命折損,除開與我方合作,再無他途!”
霍邦接著道:“魏長風喪心病狂,一意孤行,完全不計成敗的後果,他這種剛愎專擅的作為,已引起內部普遍的不滿,萬滄只是一條導線,我們預計一旦開始交鋒,‘鐵槳旗’方面必然斷續有人起而響應,或者怠戰虛委,或者散逃他去,下次對陣,便是魏長風旗倒兵敗之日!”
搖著頭,屠難生又道:“兩國交兵也好,兩幫爭戰亦罷,實力強弱倒屬其次,憑的就是一股士氣,士氣低落、軍心渙散,當人們不情願去打那不知為何而打的仗時,輸贏早已判定,縱使硬起強攻,落的也只是個傾亡罷了!”
屈歸靈沉思了好一會,謹慎的道:“形勢雖然如此,但我們卻不能過於樂觀,仍須步步為營,小心從事,就算萬滄傳來的消息完全無訛,情況往往亦有變化的時候,魏長風不是個簡單的人物,他既發起第二次攻撲,便有他認為勝券在握的條件。二位,他內部的危機,本身並不知道,而攻勢甫起,前鋒仍銳,萬一頭個回合我方失利,恐怕那些有心揖手棄戈之輩,屆時也只好隨波逐流、蜂湧向前了……”
霍邦肅然動容,連連點頭道:“屈兄說得極是,這卻不可不防,第一次遭遇,我們就務必要全力施為,打得他手足失措,招架無方,從而引起他內部譁變,裡應外合,方能奏功!”。
屈歸靈道:“二當家,我方現下的實力如何?有沒有把握壓制‘鐵槳旗’?”
霍邦笑道:“如果單照萬滄的說法,以‘鐵槳旗’目前的陣容,大概不是我們的對手,尤其士氣方面我們這邊正是如虹之勢,人人磨拳擦掌,鬥志昂揚,恨不能早日接收,砥定大局!”
屈歸靈道:“那就好,二當家,但為什麼二當家與大掌法先前卻又形色凝重,顯得憂心忡忡?莫非還有不曾見告的隱衷存在?”
嘆了口氣,霍邦道:“不錯,我們是有點憂慮,屈兄,以整個形勢來看,我方的確佔著上風,獨有一樁,怕影響大局,進而扭轉成敗之勢——”
屈歸靈注意的問:“此話怎說?”
霍邦道:“據萬滄的情報指出,‘白眉仙翁’孟天覆、‘一杖獨行’山莫古兩個老怪,已由‘黑巖半島’來至魂長風處,換句話說,我們主動邀擊的第一個回合,便將碰上這一對老怪,而成敗所繫又全在第一個回合,有他兩人在,我們的有利情況就要大打折扣了……”
想起在“黑巖半島”,“鯨穴”之內與孟天覆、山莫古的那場浴血苦戰,屈歸靈亦不由暗自打了個寒噤,他僵默片刻,始強笑著道:“看來,魏長風確然是打算孤注一擲了,竟連他鎮寨的兩塊法寶都搬了出來,光景明擺著豁出去拚到底啦!”
霍邦澀澀的道:“當家的命我兩個請屈兄來此,除開闡述敵我眼前形勢之外,主要就是請教屈兄高明,該如何對付孟天覆與山莫古這一雙老魔頭?”
屠難生緊接著道:“屈兄,此二人乃關鍵所繫,能否一舉成功,端看對他們有無抑制之道——”
屈歸靈好久沒有答腔,過了一陣,他才垂下目光,冷冷清清的吐出一個字:“有。”
霍邦與屠難生兩人精神倏振,幾乎是異口同聲的急切問道:“對策何在?”
屈歸靈沉緩的道:“無他,拚命而已。”
先是一片失望又隱泛不滿的神情浮現在霍邦及屠難生的臉孔上,但在須臾的尋思之後,兩人的形色又逐漸改變了,他們彷佛在這俄頃之間頓悟了什麼、豁通了什麼,於是,二人齊齊點頭,四隻眼睛裡光芒閃爍——霍邦重重抱拳,略顯激動的道:“屈兄高明,頓開茅塞,不錯,搏殺制勝之無他,端在勇往直前、奮不顧身,可笑我和難生,半世江湖,幾十年刀槍打滾,臨到強敵當前,偏偏悟不透這一層最簡單的道理,慚愧,真叫慚愧!”
屈歸靈憂戚的笑了:“二當家言重了,我所說的,只是個最笨的法子,除了以命相搏,實在別無他策,但求置之死地而後生吧……”
霍邦凜然道:“但有必死之心,何事不可成?”
屈歸靈道:“二當家,幫主是否已經決定,準備什麼時候展開行動?”
霍邦道:“三天之後。”
心裡算了算日期,屈歸靈道:“我想,各位當然不會漏了我。”
霍邦笑道:“仰仗屈兄大力之處正多,怎會漏了屈兄?只是‘千帆幫’上下,對屈兄索求過繁,屈兄勿以為忤,我們已感到萬幸了!”
就是這談笑間的一段話,已經決定了另一次生死搏殺的承諾,這是性命的交託,血肉的付出,但屈歸靈了無遺憾,人活著,原該為了值得的理由及篤守的信則去冒險犧牲,尤其江湖過客、武林闖將,特別要捧著一個“義”字當頭,屈歸靈遇上的,非僅義字,亦有情字,情義所在,他還有什麼猶豫?
在“千帆幫”的龍頭幫主何起濤裁決之下,奇襲“鐵槳旗”的各項行動細節已經定案,人手的選派亦告完成,當然由何起濤本人統率全軍,而霍邦、屠難生同時披掛上陣之外,“天”字旗大掌舵“鐵鬼手”荊之浩以下僅存的一位“正護旗手”“雙死角”之一吳浪:“地”字旗大掌舵“飛鴻”常毅庵及所屬的三名“正護旗手”賈興、程光、鍾家麒:“黃”字旗大掌舵“黑龍”
官小樓麾下的三名“正護旗手”上官有為、燕尋春、黃要強等全部出動。其中,“地”字旗的“飛鴻”常毅庵、賈興,“黃”字旗的燕尋春、黃要強幾位,尚是傷後初愈,卻也不顧一切,磨刀待試了。
“玄”字旗已經抽調不出人馬參戰,“玄”字旗的大掌舵“閃刀”姜省非,由於當時受創極重,到如今還躺在榻上養息著,他手下的五名“正護旗手”,也在上次與“鐵槳旗”的火拚中折損四員,僅剩下的一個“病獅”秦力,傷得和他一樣悽慘,這一旗的兄弟,能保住大旗不倒,已是萬幸,如今他們所能做的,僅存放哨巡更的差事而已。
何起濤的貼身近衛“丹心七志士”自則隨行,在“千帆幫”此次出擊的陣勢中,唯一的外援,只有屈歸靈,因此,他越覺得肩壓沉重,精神也不期然的逐漸緊張起來。
“千帆幫”的四支船隊,仍舊由他們所屬的四位二掌舵及六十餘名“副護旗手”督衛著散泊他方,要等到這場漫天的烽火燒過再駛回來,船隊乃是幫口的命脈,安全上的顧慮,是絕對不能疏忽的。
現在,隔著大軍出戰的日子尚存一天,在若干好手的正面主攻任務下,還精挑了三百名強鍵勇悍的幫中弟兄作為後援,經日以來,這三百名弟兄秣馬厲兵,枕戈待旦,早已亢奮得沉不住氣了。
“千帆幫”儘管在全力奮戰,呈現於外的面貌卻一如往昔,看上去雖然還是防守森嚴、更鼓不絕,給人的印象只是加強自衛的層次罷了,不像他們有出擊的打算,一點也不像。
這種外弛內張的情形,他們要一直維持下去,一直要維持到交鋒的那一刻為止,等到“鐵槳旗”的人發覺了實況,結果也早就確定了。
生死爭鬥之前的等待是非常折磨人的,非但寢食難安,做什麼事也提不起興趣來,人的心裡不止是亢奮,還帶著無可言喻的焦惶與憂懼,看山不是山,見水不似水,在一切沒有了斷的辰光,時間便渡得如煎若熬了……
室中寂靜悄然,屈歸靈對燈獨坐,目定定的注視著燈光搖晃,焰蕊伸縮,其實,他眼中什麼也不曾看見,腦海裡,什麼亦不曾去想,他只覺得一片空茫,一片莫名所以的空茫……
預定出動的的時間是明晚起更之際,從這裡到“曲堤”的攻擊發起點,約莫僅須半個時辰的工夫,也就是說,從出動到接觸,不會超過一個時辰,寒光映月、血肉橫飛的一刻即將來臨——而在那一刻到來的當口,還不知是否確有明月相親呢。
“千帆幫”業經確悉,“鐵槳旗”的船隊已從外海駛近離岸不及裡許的水面,船隊移動的原因非常簡單——他們亦是選定同樣的日期對“千帆幫”
發動總攻,雙方差的僅是時辰有異,“鐵槳旗”泊岸集結的辰光定在三更,撲襲的的時間定在拂曉,又是拂曉!
如果把兩邊擬定攻擊的時辰加以印合,便得出一個結論:“鐵槳旗”出動登陸的時間,正是“千帆幫”進入埋伏地點準備狙擊之後的一個多時辰,假設情況不再發生變化,“鐵槳旗”就等於把自己整個送入虎口中了。
形勢雖對己方如此有利,但屈歸靈卻高興不起來,絲毫也高興不起來,他知道是為了什麼原因,更似一場夢魘、一抹魅影——而夢魘中融合著魅影,便這般如幻似真的緊迫著他、鬱窒著他,每一觸思,甚至連呼吸都滯重了。
是的,“白眉仙翁”孟天覆與“一杖獨行”山莫古,兩個人加起來,正好比一對冤孽——前輩子的冤孽、追魂索命的冤孽!
屈歸靈這幾天來,一直苦苦思索著這個縈心牽腸的問題,全在於考量要用什麼法子來對付那兩個老魔;不錯,拚命是最有效的因應之策,癥結卻在拚上性命能否換來相等的代價,答案若是相背的,則命就拚得可笑與不值了,他不清楚“千帆幫”的首要們有沒有在這一層上多做忖度,但直覺裡,他認為這乃是他自己的責任和擔當,負荷雖然沉重,但他咬著牙關也要肩承下來!
不論要付出多大的犧牲、忍受多少的痛苦,就算對“千帆幫”的知遇、對何家姐妹的一點回報吧!尤其何家姐妹,到底是生死緣啊!
想到這裡,屈歸靈的唇角不由微微抽搐起來,同時,他恍似聽到了叩門的剝啄聲,聲音很輕而且只敲叩了兩三下就停了,好像等著進門的那一位,心中也存著幾分猶豫似的。
搖搖頭,屈歸靈籲一口氣,用他慣常平靜淡漠的聲調發問:“哪一位?”
門外,傳來的竟是何如霞嬌嫩的嗓音:“屈先生,是我,如霞。”
微微興起一絲訝異,但無可諱言的,屈歸靈更有一股驚喜的感覺,他站起身來,過去將門啟開,燈火映處,可不正是何如霞那一俏麗中略顯蒼白的臉龐?一面伸手讓客,他一邊由衷的笑著道:“這麼晚了,還沒去睡?”
何如霞走進屋裡,就在方才屈歸靈所坐的椅子上坐下,極為自然的攏了攏鬢髮,目光卻不停的在屈歸靈臉上打轉:“你怎麼也不睡?”
屈歸靈聳聳肩:“睡不著。”
何如霞笑道:“和你一樣,我也睡不著。”
在另外一張酸梭雕樺椅上坐下,屈歸靈瞧著何如霞,輕輕搓著兩手:“二姑娘,你像有心事?”
何如霞坦然道:“是的,我有心事,而且,我知道你也有心事,屈先生,我更相信我們兩人都有著類似的心事——明晚的行動,在精神上是一樁極大的壓力,對不對?”
屈歸靈點點頭,道:“成敗所繫,就難以令人淡然處之了,二姑娘,明晚一戰,乃是存亡攸關!”
何如霞道:“你的顧慮,除了這一戰的過程掌握之外,猶擔心如何應付孟天覆、山莫古兩個老怪物的威脅,屈先生,你是否正為此事煩惱?”
屈歸靈道:“真乃一語中的,二姑娘,看來什麼都瞞不過你——”
輕喟一聲,何如霞道:“不是什麼事都瞞不過我,屈先生,而是你已把心事寫在臉上了,你很少像這個樣子,像現在這麼焦慮不安……屈先生,那兩個人,真的如此可畏,能給你這麼大的壓力嗎?”
屈歸靈苦笑道:“你不曾面對過這兩個人,不明白他們的厲害,二姑娘,那是一種極為可怕的經驗,與他兩人較鬥,好像是力搏著一座山、一片海,雄渾浩闊,令人有無從下手或後繼空乏之感,半生風浪,歷經戰陣,我還沒遇上比他兩個更難纏的敵人!”
微愣了一會,何如霞神色悒鬱的道:“那麼,你可會想出了破解甚至於自保之策?”
屈歸靈沉重的道:“到眼前為止,我還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去破解他們兩人相加的威脅,不能破敵,就更談不上自保了……”
何如霞的心口上彷佛升堵著一口滯氣,胸隔間立刻鬱悶起來,她好半晌沒出聲,然後,聲音就變得低啞了:“屈先生,在這種情形下交手,豈不是太不公平,也太沒有價值了?”
屈歸靈想擠出一絲笑容,奈何卻實在擠不出來,他微顯吃力的道:“說到公平,二姑娘,江湖上弱肉強食,勾心鬥角,處處都充滿殘酷艱險,而成者為王敗者為寇,論的是實力以及不管用什麼方式謀求的勝利,那跟公平完公扯不上關係,至於相對的價值,就必須要看個人如何來認定了——”
何如霞怔怔的道:“你是怎麼認定的?屈先生。”
嚥了口唾沫,屈歸靈慢吞吞的道:“我以為,在投注全力之後,無論有沒有任何收穫,都算有收穫了……”
“嗤”了一聲,何如霞不以為然的道:“這算哪門子的價值觀念?如果白白送死,你也叫做有了收穫?”
屈歸靈道:“其實我不否認這樣的想法跡近悲哀,但卻是無奈的,二姑娘,當一個人傾盡所能,把血肉生命一齊賠墊上去,到頭來能夠獲取多少代價,已經不是這個人所可計較的了,自我解嘲的說法,但凡多少撈回一點,都算收穫吧!”
何如霞生氣的道:“屈先生,你不覺得你是在糟蹋自己?不覺得這樣的犧牲欠缺意義?”
屈歸靈嘆息著道:“我也明白捨身不能成功的遺憾及痛苦,然則你叫我怎麼辦?退縮、袖手,抑或逃走?二姑娘,我寧肯死,也永不可能做這種事!”
咬咬牙,何如霞恨恨的道:“他們不能把你當祭品,屈先生,對我們這一窩子,你做得已經夠了!”
屈歸靈正色道:“二姑娘不可如此說——‘千帆幫’上下沒有任何人逼我賣命,是我甘心情願捋袖效力,存亡榮辱皆為自取,牽連不上他人!”
何如霞不能平的跺著腳:“但是為什麼有了難題只叫你一個人去承當、去苦惱?你在這裡愁腸百結、深宵不寐,憂慮的是全局成敗、是‘千帆幫’首須面對的全局成敗,而大夥應該同策共濟的事,全推到你一個人頭上,他們就不能替你分點擾、擔點勞?”
女心可不真是向外?只要她愛上哪個人,哪個人就會成為她生命的全部了——屈歸靈早已寬涵於詞句的尖銳,但覺得心底湧起一陣暖流,漾著甜蜜的馨香,他目注著何如霞,頗為感動的道:“彆氣惱,二姑娘,他們也像你一樣的關懷我、體恤我,沒有人願意讓我稍有損傷,這一陣,說不定他們亦正在苦思對策,尋找卻敵致勝的兩全之道……”
哼一哼,何如霞挑著眉梢子道:“你也用不著幫著人家說好話、打圓場,總之我只有一個主意,如果衝鋒陷陣、犯險赴難全叫你一個人去頂,我是決計不會答應,這次行動,我也要跟著去,假若你愣想充英雄、扮好漢,行,咱們倆一堆,我陪你就是!”
屈歸靈一驚之下不由發急:“二姑娘萬萬不可造次,這趟貴幫全軍出動,與敵對決,乃是生死之鬥、存亡之爭,危險性極大,更不知攸關若干性命,豈是玩笑得的?你還是留守堂口,靜候捷報的好!”
何如霞冷冷的道:“少給我來這一套片兒湯,屈先生,你當我是一般弱不禁風、端知躲在閨閣中刺花繡草的娘兒們?你去得的地方我都去得,而且,誰也攔不住我,若是不信,你可以試試!”
何如霞執拗與倔強的性子,屈歸靈早就領教過,而且深知她是說到做到,寧折毋彎,半點商量不打的,眼下越攔著她,事情便越要僵,為今之計,只有暫且緩過去再說,到時候萬一再勸她不住,傷腦筋也讓大夥來傷,現在他單獨一人,可委實招惹不起這位姑奶奶;於是,陪著笑,他道:“好在還有一日的辰光,盡這一日工夫,你方不方便去,無妨多加考量,相信幫主亦有他的看法,二姑娘,我不說話就是了。”
鳳眼一瞪,何如霞道:“屈先生,你以為拿我爹來壓我,就把我嚇住了,嗯?”
連連擺手,屈歸靈忙道:“你別誤會,二姑娘,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你的個性我多少了解一點,一朝鐵了心,誰也扭不轉來,明著不行,暗裡照幹,哪個敢不順著你?”
忍不住“噗哧”笑了,何如霞佯嗔道:“聽你說的,我好像變成一隻母老虎啦!”
屈歸靈情不自禁的道:“就算是一隻母老虎,二姑娘,你也是最漂亮可人的母老虎。”
何如霞心頭甜滋滋的,卻免不了有幾分羞澀,她微紅著臉龐,輕聲道:“你扯到哪兒去了?平時裡,看你一本正經,道貌岸然,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樣,誰也不敢相信你暗地裡還挺會給人灌迷魂湯……”
屈歸靈笑道:“是你教我的,二姑娘,要愛,就不必掩飾,無須矯情,有感即發,便是真率。”
何如霞垂下目光,語氣又轉為傷感:“所以,我要留住你這份愛,屈先生,假如事情沒有較大的把握,我決不允許你去單獨涉險……這一生裡,我失去的已經太多!”
屈歸靈呵慰著道:“車抵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二姑娘,這個難題,終究定會解決的,說不定幫主和二當家他們已有良策,足資因應——”
何如霞道:“如果他們同你一樣,到現在還沒有想出妥善的法子來呢?你又該做何打算?”
又搓著手,屈歸靈道:“一定會有法子的,我確信一定會有法子,孟天覆與山莫古兩個不是陸地神仙,何來無懈可擊的周全?銅澆鐵鑄,也經不起天火燒呀!”
何如霞悶著聲道:“你只是故意安慰我,前言比對後語,可見言不由衷;屈先生,假設你有放那把天火的本事,也不會對這兩個老怪物頭大至此了!”
屈歸靈支吾了一下,有點尷尬的道:“也不見得言不由衷,拚殺搏戰,並非一加一等於二的事,情況隨時都會發生變化;武功高,修為深,固然較佔上風,但機運與巧合往往亦關係成敗,說不定我鴻運當頭,反過來扳倒這一對老傢伙也未敢言……”
白了屈歸靈一眼,何如霞幽幽的道:“把一場生死之戰的結果寄望於運氣上,屈先生,你自己也該覺得太過虛無飄渺了吧?凡事不應求僥倖,何況還是這般毫無根據、比算極微的僥倖,別忘了,押注的可是生命!”
屈歸靈乾笑著道:“你且放寬心,二姑娘,明天還有一整日的工夫,讓我同幫主他們再仔細合計合計,更難保靈機一動,別有頓悟,你總聽過一句老話——天無絕人之路呀!”
嘆一口氣,何如霞喃喃的道:“但願是如此了……”
屈歸靈猶豫了片刻,才低聲道:“夜深了,二姑娘,你不回房去歇著?”
何如霞大大方方的搖搖頭,道:“我還不困,我想多陪陪你,或者,要你多陪陪我,屈先生,你乏了嗎?”
緊跟著搖頭,屈歸靈忙道:“不,我不乏,一點也不乏。”
桌上的燈花忽然跳動,爆開一個雙蕊,但是,何如霞與屈歸靈全沒注意,他們只是默默的互相凝注,眼波流燦裡,彼此傾訴著心底的意願,不用迸吐一個字,便已意會神合,靈犀通連,真正是此時無聲勝有聲了……。